孫瑞隆

(西南科技大學(xué) 文學(xué)與藝術(shù)學(xué)院，四川 綿陽 621010)

“合音”指“兩個或兩個以上音節(jié)融合為一個音節(jié)的音變現(xiàn)象”，包括普通話中“不要”合音為“嫑biáo”、“不用”合音為“甭béng”等，也包括兒化韻、子變韻、D變韻、小稱音變[1]115-124。魯山縣位于河南省中西部，是平頂山市下轄縣，北連石龍區(qū)、寶豐縣、汝州市,東臨平頂山市區(qū)、葉縣,南臨南陽市,西臨洛陽市。魯山方言屬于中原官話，在《中國語言地圖集》中劃歸“鄭曹片”[2]，《河南省志·方言志》中劃歸“鄭汴片”[3]3，賀巍《中原官話分區(qū)(稿)》[4]中劃歸“南魯片”。魯山方言中的合音現(xiàn)象十分豐富，包括數(shù)量詞、方位詞、否定副詞、程度副詞、疑問詞、動詞、程度副詞、時間詞、兒化音等多個類別，本文限于篇幅，僅分析其中的程度副詞、時間詞類合音現(xiàn)象，描述其語音、語用特征。

一、平頂山地區(qū)合音詞研究現(xiàn)狀

1995年《河南省志·方言志》“語音章”第三節(jié)“音變”條目下有關(guān)于“合音”的介紹，并收錄20余個合音詞，指出合音是“口語中由雙音節(jié)詞合讀為單音節(jié)詞的特殊語音現(xiàn)象”[3]97-98。

李靜《平頂山方言語流音變的調(diào)查》[5]認(rèn)為合音是語流音變的一個表現(xiàn)形式，“說話速度較快,兩個或兩個以上音節(jié)就會合并為一個音節(jié)”，并總結(jié)出合音的六種構(gòu)式。

段納《平頂山方言合成方位詞語音、語法特點》[6]認(rèn)為“合成方位詞和方位短語在語流中會出現(xiàn)合音現(xiàn)象”，指出其主要特點是取前字的聲母,取后字的韻母或韻母變體,聲調(diào)取前字的聲調(diào),比較有規(guī)律，而“方言中其他類型的合音詞表現(xiàn)則沒有如此整齊”。

陳松亞《郟縣方言中的合音詞》[7]分郟縣合音詞為名詞、動詞、方位詞、代詞、數(shù)量詞、時間詞、連詞六大類，并對所舉合音詞的讀音、用法進行了簡釋。

孫紅舉《中原官話合音現(xiàn)象研究》[8](以下簡稱“孫文”)對中原官話28個方言點中的合音現(xiàn)象進行了專項調(diào)查，考察合音現(xiàn)象的共性特征和規(guī)律，探究其生成機制?！皩O文”所調(diào)查方言點涉及平頂山的魯山縣和郟縣，收錄魯山縣合音詞90余個，郟縣合音詞70余個。該文“合音詞及合音成分認(rèn)定的個案”部分，對一些特殊合音詞的合音成分及合音過程進行了共時研究。其《論漢語合音現(xiàn)象的研究》[1]115-124綜論合音的類型和范圍，合音與詞匯、語法、語用的關(guān)系，合音詞及合音成分的界定，合音研究的價值幾部分，列舉了一些魯山方言合音詞。

張院利《汝州方言若干程度副詞例析》[9]提到有學(xué)者認(rèn)為“陣”“恁”是由“這么”“那么”合音而成，兩詞與指代詞“這”“那”有關(guān)，作程度副詞，其文對“以‘陣’‘恁’作為同音替代詞”未給明態(tài)度。

綜上，平頂山地區(qū)方言合音詞現(xiàn)有研究只涉及魯山縣、郟縣兩個點及市區(qū)方言。孫紅舉對魯山方言合音詞進行了收集，但未闡述語用；專題研究有方位合成詞的合音現(xiàn)象研究和合音詞的分類探究，現(xiàn)有研究還不全面、不深入，有進一步探究的必要。

二、魯山縣合音詞類釋

本文合音詞為筆者方言所有，未標(biāo)明出處的例句是筆者方言中的用法。本文所言“合音詞”指就語法功能上講的合音而成的單音節(jié)本身；“合音式”指兩個(或多個)單音字合成后的音節(jié)形式；“合音字”指合音形式的標(biāo)音字；“合音成分”指合音式在合音前的構(gòu)成成分。合音成分在方言中如可分讀，則將分讀時的實際讀音、調(diào)值注于音節(jié)后；如不可分讀，則只在“=”后標(biāo)注合讀音，標(biāo)注調(diào)值用“調(diào)值數(shù)碼法”(1)魯山方言有四個調(diào)類：陰平24，陽平42，上聲44，去聲31。見《魯山縣志》，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94頁?！逗幽鲜≈尽し窖灾尽?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頁)認(rèn)為“鄭汴片”有四個調(diào)類：陰平24，陽平42，上聲55，去聲31。李靜指出平頂山話四個調(diào)類：陰平35，陽平342，上聲55，去聲41。見李靜：《平頂山方言音系》，載《天中學(xué)刊》，1998年第6期。。

(一)程度副詞類合音詞

關(guān)于“恁”字?！墩f文解字》：“恁：下賚也。從心任聲?！倍巫ⅲ骸拔绰劇０础逗鬂h書》班固《典引》曰：‘亦宜勤恁旅力。’李賢注引《說文》‘恁，念也’。當(dāng)用以訂正?！稄V雅》曰：‘恁：思也?！稄V韻》《玉篇》亦曰，念也。”[19]《龍龕手鏡》：“恁：音壬。信也。又音荏。念也。”[14]64《類篇》：“恁：如林切?！恫┭拧罚骸家??！帜嵝那小Ｈ跻?，信也。又忍甚切?！盵15]387可見“恁”音有rèn、rén、nín，方言nen41音于古字典辭書無證，直到宋時辭書無“那么”義項。查檢CCL語料庫發(fā)現(xiàn)，宋元以前“恁”多與“么”連作“恁么”，也間有“恁的”“恁地”，話本中“恁”已有“那么、那樣”的意思。如《醒世恒言》：“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氣! ’”；《碾玉觀音話本》：“當(dāng)時殿前太尉是陽和王，見了這詞，好傷感∶‘原來劉兩府直恁孤寒!’”。明代字書錄入“恁”的“那么”義。《字匯》：“又女禁切。音賃，如此也?！盵16]362《正字通》：“又俗言‘如此’也?！盵20]我們認(rèn)為“恁”可以作為“那么”合音的標(biāo)音字。

“陣”字，《漢語大字典》有“軍隊行列”“陣法”“陣地、戰(zhàn)場”“量詞。一定時間段(一陣)”四個義項[11]4442,無“這么”義。不適宜為tn41標(biāo)音。

“真”字，《唐韻》“側(cè)鄰切”，《集韻》《韻會》《正韻》“之人切”[12]761。《集韻》：“真：之人切。《說文》：‘仙人變形而登天也?！辉粚嵰?。”[21]《字匯》：“之人切。音珍。偽之反也；實也；淳也；精也；正也。又真人；正人也。”[16]56可知“真”只有一音tn55，無去聲?！稘h語大字典》[11]126-127“真”下亦無“這么”的義項?？梢姟罢妗辈慌c“tn41”混同?，F(xiàn)代普通話“你人真好”“她真漂亮”“他跑得真快”的“真”都是“真正是、確實是”的意思，與古字典中的“實”義對應(yīng)，《漢語大字典》“真”[11]126-127字下無對應(yīng)(或相關(guān))義項，應(yīng)予添加。

(二)時間詞類合音詞

沈明認(rèn)為，在晉語、晉南和關(guān)中、魯西南一帶中原官話，山東的冀魯官話里,“今日”讀為“今馬=[*ma/m](個)”，是中古“今”的[m]尾，在雙音節(jié)化之時后移為下一音節(jié)的聲母加上元音為“馬=[*ma/ m]”；讀為“今們=[*mn](個)”是由于鼻音聲母[m]影響變?yōu)椤皞?[*mn]”，“馬”“們”聲母重新分配生成無實意的音節(jié)，由此可見北方話深攝字“今”收[m]尾的殘跡?！白蛉铡弊x為“夜你=個”或“晏來”，“白日”讀為“白晏”，可看到“日”讀[n]的殘跡(5)沈明在第三屆漢語方言中青年國際高端論壇上宣讀了《從“今日”“昨日”的說法看北方話里殘存的古音》，載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語言研究所“今日語言學(xué)”微信公眾平臺，2019年4月25日。。何亮[23]認(rèn)為“夜×”與“今+詞綴”“明+詞綴”“今天”“明天”分布的地區(qū)大部分重疊，集中在山西的晉語，河南、陜西、河北的中原官話、冀魯官話及東北的東北官話。

1.前兒=tshir52

tshir52意為“前天”?！扒啊钡捻嵞该撀洌c后綴“兒”拼合而成。使用時后可加詞綴“個”，時間副詞，在句中作狀語，可在主語前后。如：tshir52學(xué)校放假了；我tshir52個進了趟城?！扒啊钡纳嗝媛暷竓在魯山方言里變成了tsh，是尖團音的遺留。魯山方言分尖團音?！遏斏娇h志》[22]指出，在與齊齒呼、撮口呼韻母相拼時，舌面音聲母大部分被魯山方言讀為舌尖音聲母?！跋搿卑l(fā)音為“siɑ”,“賤”發(fā)音為“tsɑn”，皆屬此類。舌面音聲母、h、與舌尖音聲母ts、tsh、s在方言發(fā)音中呈對應(yīng)互換關(guān)系。

檢CCL語料庫得“前兒”古代文獻中有用例，《七俠五義》：“連前兒個，我吃了你兩三個烏涂的了?！薄秱b女奇緣》：“我本是前兒和張爺告下假來，要回三河去?！薄扒疤臁钡那耙惶旖小按笄皟骸?，《孽?；ā罚骸凹抑鞔笄皟貉瞄T回來，忽得了病，三日連燒不退，醫(yī)生說是傷寒重癥，這會兒里頭正亂著哩?！?/p>

2.夜兒= iεr41

又《漢語大詞典》“夜日”詞條：“前一日。《呂氏春秋·慎小》：‘吳起治西河，欲諭其信于民，夜日置表于南門之外?！S維遹《集釋》引吳闿生曰：‘夜日謂前一日，猶次日為旦日也。此蓋古語，它書少見。’”[24]357按有隨文釋義之嫌，《慎小》后文有“夜日又復(fù)立表，又令于邑中如前”，若依前解釋為“前一日又再次立表”則太迂。又《管子》：“寒暑調(diào)，日夜分，分之后，夜日益短，晝?nèi)找骈L?！薄皶?nèi)找娑?，而夜日益長，利以作室，不利以作堂。”“夜日”“晝?nèi)铡睂ξ?，“夜日”為“夜晚”明矣。兩例中“夜日”都為“夜晚、晚上”義。湯傳揚也指出此例意為“當(dāng)夜”[26]。何亮用《呂氏春秋·慎小》例證“夜日”在先秦文獻中表“前一天”[23]，誤。

3.后兒=xour41

魯山方言時間詞系統(tǒng)里，每月幾日用“幾號”,不用“日”,只每月的初一用“×月一日”，讀為“×月i24”，可證i24是“一日”的合音?！靶瞧谌铡薄叭兆印敝械摹叭铡弊x如普通話41?！澳?一)日”讀為na44i41，意為“哪一天”，方言中也說“哪一天”。“第二日”讀為ti41i24，急語讀為tii41，意為“某一時間點的第二天”，讀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二”音的痕跡了，但明顯不會是“第一日”。

“一日”還有“平時”的意思，用于詢問持久或頻繁的行為或狀態(tài)，后常加語氣詞“嘍”，如：你i24嘍都咋去上班？(詢問交通工具)；我i24嘍都不吃清tau44(即“早”)飯，《漢語大詞典》無此義項，可增添；與《漢語大詞典》所收“每日里”“每日間”“每日價”意思相近[29]?！稘h語大詞典》“一日”下有“猶昨日”義項：“《后漢書·獨行傳·李充》：同坐汝南張孟舉往讓充曰：‘一日聞足下與鄧將軍說士未究?！钯t注：‘一日，猶昨日也。’又《李固傳》：‘一日朝會，見諸侍中并皆年少，無一宿儒大人可顧問者，誠可嘆息?！輻澭a注：‘一日，猶昨日也?！盵30]

“幾日”魯山方言意為“哪一日”，時間副詞，作狀語，多用于詢問事情發(fā)生的具體某天，一般是將來要發(fā)生的。如：初i41上班(農(nóng)歷月初的幾天)；今兒初i44?。?；你i44出門(意為“嫁人”)？

6.清兒= tshir44早晚=tsau42uan42=tsuan342多晚兒= tur33

6.1清兒= tshir44

tshir44魯山方言意為“早上，上午”，一般指上午八點之前，也可擴大為指稱不晚于十一點左右的上午。方言常說“今兒清兒”，音ir44tshir44，意為“今天早上”。如：ir44tshir44幾點hiai(“起來”的合音)了？方言也說“清早起”，義同，讀為“tshi44tau41hiai44”。表示時間很早，可說“大清早起”。魯山方言“中午”說“晌午頭”或“晌午”，一般指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三點之間?！皉44間”“半r44間”，也指中午。下午是“后半晌”，音xo41man43thr44。晚上是x41x44或x44。

6.2早晚=tsau42uan42=tsuan342

呂叔湘[31]指出“早晚”有詢問過去、未來的疑問用法；“多早晚”可用于詢問未來時間、習(xí)慣性動作；“早晚”“多早晚”可用于意在否定的反詰句中；“早晚”“多早晚”可虛指時間；任指時間只用“多早晚”且只見于連鎖句式(即句中前后連用)。

tsuan342魯山方言可作無定時間代詞，意指將來的任意某個時候，如：你tsuan342來，tsuan342發(fā)車(意為“你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發(fā)車”)；你tsuan342吃，tsuan342來(拿)；事兒tsuan342辦都行。

tsau42uan42方言中有“有一天一定會”的用法，如：你tsau42uan42得吃虧；他(干壞事)tsau42uan42得進監(jiān)獄?！稘h語大詞典》“早晚”下有“④或早或遲”[32]義項，與此同。在方言中另可作偏義復(fù)詞，有“(時間)晚”的意義，如批評小孩回家太晚說“你都不t41(即“知”)tsau42uan42”，必須是分說形式。

結(jié)語

魯山方言合音詞研究對豐富平頂山地區(qū)方言研究材料，實踐方言學(xué)相關(guān)理論，探究語音的歷史演變有重要作用。方言合音詞研究中，存在合音過渡狀態(tài)的合音詞較易辨別，但更多的是合音成分本字難明，這需要結(jié)合音韻學(xué)知識，并與同方言區(qū)、其他方言區(qū)的言語現(xiàn)實進行比照，進而審慎得出結(jié)論。

孫紅舉與筆者同縣，但是描寫的許多合音不甚相同，在些甚至從未聽聞。這或許一方面是所謂“十里不同音”，確實存在地域差異；另一方面是中年一代與青年一代方言(音)繼承量的差異。筆者田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即使是農(nóng)村地區(qū)的青年一代繼承到的方言詞匯、表達也很有限，將共同語詞匯、句式與本方言語音、表達式對應(yīng)的能力正在退化。方言作為個人的身份名片，對標(biāo)識地域、凝聚共識有著無可比擬的作用，衷心希望方言使用者能夠“鬢毛衰”而鄉(xiāng)音不改。

(本文承河南理工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閆克老師審閱、指正，謹(jǐn)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