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中

“老克勒”中的“克勒”，由英文詞“Carat”（克拉，鉆石的重量單位）音譯而來（亦有說由“Clerk”音譯而來，即白領之意）。在舊上海，珠寶店里師傅見到大顆寶石，常稱贊“這個老克勒”，后來上海民間將“老克勒”用于戲稱那些受西方文化影響、有海派氣質(zhì)、講究精致生活的白領、紳士。

在《尋找上?！袄峡死薄芬粫?，排名第一的“老克拉”就是張冰獨。張冰獨早已去世，現(xiàn)僅就他與筆者敘述的以往，回憶他生平的趣事一樁，以饗讀者。

張冰獨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曾經(jīng)做過徐州的教育局長，父親是徐州中學的校長，后來，全家移居松江天馬鎮(zhèn)。

張冰獨早年在江南書院和中國公學讀書，畢業(yè)以后，在私立南洋商科高級中學教書，當時，影星王人美也在該校任體育教師。后來成為影星的葉路曦、白虹、林莉等人也在這里就讀。該校很早就是電影、戲劇界人士聚會、活動和交際的場所，耳濡目染的張冰獨很快也加入了這個隊伍，成為一名影評人。

隨著在各大報刊不斷發(fā)表文章，他的名氣漸漸遐邇聽聞。憑著自己的一支生花妙筆，他紛紛被上海各大小報刊聘請為記者，活躍于文藝、影視、電臺、舞廳等各個娛樂場所，光一條南京路上，就有新新公司、新都飯店、信誼藥廠、鴻翔服裝公司、中央舞廳等各個單位，都特地聘請他擔任宣傳廣告部長，人送外號“南京路上的宣傳部長”。

他曾經(jīng)親自捧紅過電影明星李麗華和上官云珠。李麗華在1939年的上海孤島時期，還是個住在霞飛路上的小姑娘，她母親是唱京劇老旦的張少泉，和周信芳搭檔做成班子演出。一次，在西藏中路的寧波同鄉(xiāng)會上唱堂會，正在跟張君秋學戲的李麗華，臨時客串演出《六月雪》，嫵媚的身段唱腔，引來滿堂喝彩，引起了藝華影片公司老板嚴春堂的注意，特意委托杜月笙的徒弟、律師余祥琴，尋找他的同學張冰獨寫文章，想法捧紅李麗華。正巧非洲馬戲團來滬演出，張冰獨是文字和節(jié)目的總策劃，本來是由陳云裳和顧蘭君兩位女影星剪彩的，卻不料張冰獨臨時安排插入了李麗華參與，李麗華年輕貌美，轟動全場。此外，李麗華又打出廣告，說是昨日看戲遺失鉆戒一只，拾到交還者重金酬謝。結(jié)果由劇場經(jīng)理交還，嚴春堂拿出兩千大洋酬謝他，并且將鉆戒交還給李麗華。這樣一來，頓時再次轟動上海灘，李麗華的芳名，不脛而走，紅遍了大上海。

不久，張冰獨的好友傅威廉托他幫忙捧紅一個叫韋亞君的小姑娘。韋亞君是蘇州人，國語講不準，很難上銀幕，但是，因為朋友相托，所以，他不得不想方設法推出這樣一個銀屏偶像。恰巧當時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派遣上官云相來滬采購軍用物資，一曲舞罷，張冰獨做東宴請上官云相，韋亞君作陪，這位軍官無意之中開玩笑說：“這位美麗的小姐，不如隨了我的姓，將來以兄妹相稱好睞?！闭f著無意，聽者有心，張冰獨靈機一動給她起了一個上官云珠的藝名，她后來用這個藝名走紅上海灘。

據(jù)張冰獨在《上海文史資料存稿匯編》發(fā)表的《上海日獄兩月半》載，1941年12月，侵華日軍因張冰獨采訪過保衛(wèi)四行倉庫的民族英雄謝晉元（時任第八十八師五二四團團附），以“赤色文化人”的罪名，將張冰獨逮捕，嚴刑拷打。

出獄以后，他去了福建南平，在陳培錕（時任福建省府顧問和省臨時參議院院長）手下工作，因為和陳培錕在愚園路的建德坊是鄰居，又因為工作關系，他和陳培錕的女兒陳東生談起了戀愛。此事被陳培錕發(fā)覺以后，堅決反對和阻止，并且告訴張冰獨，他的女兒已經(jīng)許配給了國民黨駐美武官。為了斷絕兩人的來往，陳培錕將張冰獨調(diào)到了江西。在江西贛州，張冰獨曾經(jīng)擔任過蔣經(jīng)國主辦的《青年報》編輯、新聞審查官、戰(zhàn)地特派員。不久又隨軍服務到了桂林，擔任了張發(fā)奎屬下的青年服務總隊負責人。湘黔桂戰(zhàn)役爆發(fā)以后，他流落到重慶，通過當年中國公學同學、曾經(jīng)當過上海大亨、公共租界督察長陸連奎律師的余祥琴的介紹，參加了軍統(tǒng)，成為抗戰(zhàn)勝利后接收上海的文化特派員。

抗戰(zhàn)勝利后，張冰獨返回上海，住在當年一起編輯《理想家庭》雜志的薛維翰的家中。薛維翰是榮毅仁的外甥，住宅靠近復興公園，條件很好。但是原中西大藥房的老板周邦俊，因為在淪陷區(qū)時期擔任過中日文化協(xié)會的理事，以及犯有經(jīng)濟漢奸的罪行，已經(jīng)遭到陸京士等人的搜查并揚言要沒收他的房產(chǎn)，于是周邦俊生拉硬拖地拉著過去有過一定交情的張冰獨去他家居住，想讓他做自己的護身符。

上海在孤島時期，張冰獨曾經(jīng)與女作家蘇青在中西大藥房相識，所以，通過周邦俊的明示，去了蘇青后來居住在南京西路高士滿舞廳隔壁里弄的家庭寓宅，詢問她有關編輯《風雨談》雜志的柳雨生、開辦過太平書店的陶亢德等文化人的具體住宅，同時讓蘇青陪同帶路前去抓捕。蘇青上車以后，內(nèi)心很是恐慌不安，張冰獨安慰她說僅僅只是帶路而已，陪同前往的還有一位叫陶佳的汪偽警察。因為是余祥琴的同鄉(xiāng)，又因為天色較晚，就讓蘇青留宿在軍統(tǒng)的招待所里。第二天就讓中西藥房的老板周邦俊簽字交保釋放了她。

后來在不少有關蘇青人物傳記和期刊里，敘述此事的內(nèi)容與上述經(jīng)過不同。說張冰獨在威海衛(wèi)路88號軍統(tǒng)的審訊室里，審訊了蘇青與陳公博的關系，說他想利用自己的身份，染指蘇青，吃蘇青的豆腐，占她的便宜。這讓張冰獨十分生氣，表示說這侮辱了他的人格。采訪張冰獨時，他給筆者看了由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賀圣遂、陳麥青主編的《不能忘卻的歷史：親歷抗戰(zhàn)實錄》一書，內(nèi)中寫到抓捕陶亢德的經(jīng)過，以表示自己的清白。

戴笠飛機失事身亡以后，隨著軍統(tǒng)特務集團內(nèi)部的斗爭，張冰獨被迫離開上海，流落去了臺灣，開辦和初創(chuàng)了臺灣的電影和戲劇事業(yè)。并且在1946年，于臺灣出版和發(fā)行了他著作的《上海觀劇雜記》，內(nèi)中介紹了他流落到桂林之后，在1944年，觀摩西南八省戲劇展覽會的觀劇心得體會，以及和田漢等人組成批評團，專門研究討論戲劇評論的情況。還有一部分是抗戰(zhàn)之前，留存在陳伯吹寓宅的當時一些觀劇的殘余稿件，他認為此書的出版，對于臺灣的戲劇事業(yè)，讀者自有見仁見智的檢討。

后來的張冰獨，從臺灣再次返回上海，擔任了《物報》的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因為參加過軍統(tǒng)組織，被人民政府關押勞教。在安徽黃山的勞改農(nóng)場里面，張冰獨潛心研究，竟然成為了一名水利方面的專家，很多農(nóng)場都聞名邀請他去參觀、商討、研究當?shù)氐乃O施和灌溉布局。張冰獨當時曾器宇軒昂地對筆者說，他雖然年老了，但想重振雄風，寫信要求政府批準他重返農(nóng)村，參加水利建設。真是老當益壯的豪言壯語。談到他“文革”之中被特赦，1979年平反，作為上海市糧食局退休干部處理的話題時，他還拿出紅皮的退休證給筆者看。

解放前張冰獨與筆者父親有一段交誼。筆者曾經(jīng)通過《上海魯迅研究》雜志編輯李浩的介紹，去了張冰獨獲釋之后在楊浦區(qū)國和新村的寓所，他曾經(jīng)與筆者談及許多在軍統(tǒng)組織的活動往事。

1945年的夏天，以杜月笙大徒弟陸京士為首的軍統(tǒng)接收小組，開始抵達第三戰(zhàn)區(qū)的總部安徽屯溪，為接收上海開始進行準備工作。張冰獨是當時“四人小組”之一，為主管文化的特務。

此時軍統(tǒng)特別刑偵組獲悉，上海淪陷時期勾結(jié)日軍的電影界漢奸、曾經(jīng)任職日汪合作的“中華電影聯(lián)合股份公司”經(jīng)理和制片部主任的張善琨正向浙江富陽的場口鎮(zhèn)逃逸。于是決定由組長劉人文上尉前往抓捕，因為劉人文不認識張善琨，臨時決定由張冰獨陪同前往。到達場口鎮(zhèn)，張善琨雇傭的一只小船已經(jīng)被當?shù)剀娋垩骸埍毢蛷埳歧蜻^招呼以后，便將張善琨和他的妻子童月娟帶往軍統(tǒng)馬山指揮所駐留。

張善琨夫妻二人抵達馬山村以后，便立即和行政院秘書長蔣夢麟聯(lián)系，并且雇船經(jīng)建德到淳安，會見了他的舊友律師余祥琴。當余祥琴要張善琨參加軍統(tǒng)組織的時候，張善琨出示了國民黨中央黨部部長黃顯光的電報，內(nèi)容是要其“歸正黨國的訓示和慰問”。并且再三強調(diào)，這封電報，是通過在安徽屯溪的國民黨上海地下市黨部主任吳紹澍轉(zhuǎn)給他的。張善琨因為有了這道護身符，又看見了日本必敗的預兆，就準備冒險逃奔內(nèi)地投誠。不料侵華日軍有所耳聞，便將他傳訊扣留。后來因為證據(jù)不足，再加上有關方面的活動，只得將他釋放，但依舊派人監(jiān)視張善琨的一舉一動。他這次是借著為杭州的女兒主辦婚事，送小夫妻外出歡度蜜月的機會，乘人多不備，混入火車車廂，中途喬裝改扮轉(zhuǎn)車，最后坐船才逃入場口鎮(zhèn)的。

抗戰(zhàn)時期，彈丸之地的屯溪，早已成為江浙和上海偏安一隅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遷入屯溪的國民黨工作單位多達120多個，各有各的后臺和編制，經(jīng)常和當?shù)氐男姓C構(gòu)發(fā)生矛盾和沖突。越到上層，矛盾就越發(fā)激烈。以皖南行署主任張宗良為首的皖南地方勢力，和以上海市黨部主任吳紹澍、中央宣傳部東南辦事處馮有真的CC系的斗爭，早已紛爭不休，臻于白熱化。

此時的張善琨在屯溪受到中統(tǒng)熱情接待，視作上賓，根本無視皖南地方勢力的存在，不僅激怒了張宗良，而且他的部下也憤憤不平。于是他挖空心思尋找出了一個把柄，準備實施謀定而動的抓捕計劃。他名正言順地提出了“肅清漢奸”的口號，直接指派當?shù)氐能娋?，包圍了張善琨的住所，進行搜捕。同時組織軍事法庭準備通過審訊，予以正法。消息傳到吳、馮兩人的耳朵，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星夜商議之后，一方面急電重慶求援，一方面用自己的私人汽車開入招待所，接出張、童夫婦，藏進密室。

張宗良聞訊勃然大怒，責令屯溪警備司令樓月，務必將張善琨緝拿歸案，否則以放縱國家要犯論處。樓月不敢怠慢，派出偵探四出打探。在嚴密搜查和四處打探之下，終于偵查出張、童二人逃往巖寺的方向。于是調(diào)動大批軍警包圍了黃山，終于，吃盡千辛萬苦將二人抓捕成功，給他們戴上手銬、腳鐐，雙雙押回屯溪等待審訊。

轟動一時的“肅清內(nèi)奸”的審理工作，正緊鑼密鼓地按照張宗良的既定計劃，即將開始舉行的時候，張善琨的老朋友、青幫同門師弟余祥琴，悄悄地加入了幕后活動。他打電報給軍統(tǒng)頭子戴笠，匯報此事的經(jīng)過，請他出手援助營救。果然不到一周的時間，軍委會辦公廳發(fā)來一道十萬火急的電報，責令張宗良將要犯押送至江西上饒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部，由司令長官顧祝同親自審訊。接著顧祝同也派來急電，委派調(diào)查處少將主任毛萬里專程赴屯溪提押犯人。張宗良此時才明白事態(tài)已經(jīng)擴大，自己已經(jīng)無權(quán)處置犯人，只得順水推舟，把這個人情送給了軍統(tǒng)。

于是，張善琨夫婦在眾目睽睽之下，從監(jiān)獄里拖著鋃鐺的鐵鏈，被押送上汽車離開了屯溪，而幫助護送的人員之中，就有張冰獨。這可真是《捉放曹》的一曲現(xiàn)代翻版。

張善琨后來去了香港，拍攝了不少電影，1957年因患心臟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