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嘉茗 孟憶[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武漢 430079]
《史通》是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的史學理論兼史學史專著,開中國史學理論之先河,然而傳世以來埋沒甚久,直至明清之時訓釋漸多。嘉靖十四年(1535),陸深據蜀本重新??獭妒吠ā罚帪椤稌啡?;萬歷中復有張之象、張鼎思刻本,郭孔延據張鼎思刻本纂《史通評釋》,為最早訓釋《史通》者,李維楨于其后評《史通》,二人著作合刊傳世;后有王惟儉《史通訓故》,雖引證較詳,但仍傷于漏略。清初學者黃叔琳取王惟儉書為底本,考訂增補,評點得失,作《史通訓故補》。
黃叔琳(1672—1756),字昆圃,順天宛平人,康熙三十年(1691)進士,以文學政事受知康、雍、乾三朝,時人推為巨儒。黃叔琳歷任山東提督學政、太常寺卿、山東按察使、浙江巡撫等職,富藏書,好接納四方士人,于經史、理學造詣頗厚,所謂“理學名臣,熙朝人瑞也”,著作有《文心雕龍輯注》《硯北易鈔》《硯北雜錄》《詩經統(tǒng)說》等。《史通訓故補》與浦起龍《史通通釋》同時并出而稍前,兩書對《史通》的整理與訓解各擅勝場,《史通訓故補》較之浦本“不甚改竄,尤屬嚴謹”,頗具學術價值,而今人對于《史通訓故補》的關注遠不如后者。
近年來的《史通》學研究多著眼于浦氏《史通通釋》,研究《史通訓故補》者相對不足,頗為遺憾。楊緒敏教授在《論明清時期〈史通〉的流傳、整理和研究》一文中簡要概括了是書所做的??惫ぷ鳎粍⒑2ㄔ诓┦空撐摹肚宕词吠ā祵W研究》中將《史通訓故補》作為清代《史通》專書研究成果之一論及,介紹了《史通訓故補》的內容和黃叔琳的史學理念,所論較精,但對于具體成書過程并未進行詳細探討,且由于整體研究框架限制,關注點主要集中在史學理論方面;呂海龍教授在《〈史通〉研究現狀述略》中提及此書,然僅一句帶過,未加細述。除上述之外,未見更多探討,更無針對性的考述。黃叔琳《史通訓故補》為《史通》流傳中的重要注本,值得進行全面考察。
《史通訓故補》成書于乾隆十二年(1747),卷首有黃叔琳自序,介紹了《史通》的價值,同時也交代了《史通訓故補》的編纂緣起,茲移錄其文于下:
書以通名,如《白虎通》《風俗通》之類,義同箋、故。漢封司馬遷后為“史通子”,《史通》之稱見焉。劉知幾博論前史,摭掇利病,作《史通》內、外篇,蓋兼取兩義云。馬貴輿《經籍考》從“文史”類中摘出論史者為“史評”,首列是書。本傳謂知幾幼時受《古文尚書》,業(yè)不進,聽講《春秋左氏》則心開,異哉!同一學問之事,而胎性中各有著根處,不自知其所以然。后來領國史三十年,卒以史學垂名,豈所謂性也,有命焉者耶?觀其議論,如老吏斷獄,難更平反;如夷人嗅金,暗識高下;如神醫(yī)眼,照垣一方,洞見五藏癥結。間有過執(zhí)已見,以裁量往古,泥定體而少變通,如謂《尚書》為例不純,史論淡薄無味之類。然其薈萃搜擇,鉤釽排擊,上下數千年,貫穿數萬卷,心細而眼明,舌長而筆辣,雖馬、班亦有不能自解免者,何況其余。書在“文史”類中,允與劉彥和之《雕龍》相匹。徐堅謂史氏宜置座右,信也。綜練淵博,其中瑣詞僻事,非注不顯,注家王損仲本為善林居多,暇竊為刪繁補遺,重梓行世,使當時自比揚雄擬《易》,以為必覆醬瓿者,千余年后,復紙貴于蘭臺石室間,亦嗜古之士所欣慰也。乾隆十有二年丁卯仲春既望,北平黃叔琳昆圃氏序。
序言包含了四層內容:一是《史通》書名由來;二是論劉知幾與《史通》,黃叔琳通過對劉知幾史學天賦與生平事跡的論述,引出對《史通》本身的評判;三便是對《史通》的認識評價;四是編纂《史通訓故補》的原因。
黃叔琳整體上予以《史通》高度評價,同時也指出了一些不足。在議論方面,他先是用“老吏斷獄”“夷人嗅金”“神醫(yī)眼”一系列精當的比喻來描述劉知幾犀利的史家筆法,肯定他“心細而眼明,舌長而筆辣”,于史學領域獨具慧眼,其論斷鞭辟入里,直指要害,不諱言前賢之失,這段贊譽之辭廣為其他注家引用。在黃叔琳看來,劉知幾雖偶有“過執(zhí)已見,以裁量往古”“泥定體而少變通”的問題(如其責“《尚書》為例不純,史論淡薄無味”等),過分拘泥體例范式,對一些圣賢典籍有詆訶過當之嫌,但總體看來,不過是美玉微瑕。在材料引用和內容范圍方面,黃叔琳贊劉知幾“薈萃搜擇,鉤釽排擊,上下數千年,貫穿數萬卷”,鉤會編萃有唐以前諸家之言,閱讀既博,識鑒尤精,僅觀其體量,便非一般著者所能及。正是由于黃叔琳對劉知幾和《史通》有這樣的認識,所以他才對這本書進行訓釋。
在序言最后,黃叔琳說起編纂《史通訓故補》的原因。一則因為《史通》“綜練淵博,其中瑣詞僻事,非注不顯”。劉知幾精于諸史,行文多掌故,且其所引典籍中有部分已散佚,若無詳細注釋不能盡解其意,而先前各注家刻本注釋并不完善,故取既有注本中較為完備的王惟儉《史通訓故》本復為校注,重梓行世。二則為擴大《史通》的影響,使學界認識到這一史學巨著的價值。明末??毙抻啞妒吠ā氛弑?,而自王惟儉作《史通訓故》后百余年間不復有其他刻本,可見清初治《史通》者無幾,其價值未得到時人重視。黃叔琳痛惜劉知幾之學未盡顯于世,故擇善本刊謬補缺,附以己見,遂刻《史通訓故補》,意圖探賾索隱,彰其精妙,“使當時自比揚雄擬《易》,以為必覆醬瓿者,千余年后,復紙貴于蘭臺石室間”。
除了上述原因,黃叔琳作《史通訓故補》一定程度上也是受王惟儉和王士禛的影響,同時也考慮到學界對《文心雕龍》與《史通》二書的態(tài)度。王惟儉《史通訓故》序言中說:“黃太史有云,論文則《文心雕龍》,評史則《史通》?!贝司潆m非黃庭堅原文之意,乃明代楊慎轉引改寫,卻足見歷代將《文心雕龍》與《史通》推崇并舉的風氣。王士禛《跋王損仲二書訓故》曰:“黃山谷云,論文則《文心雕龍》,評史則《史通》,二書不可不觀。王侍郎損仲惟儉作《雕龍》《史通》二書訓故,以此二訓故援據甚博,實二劉之功臣?!秉S叔琳早年學詩于王士禛,對其極為崇仰,王惟儉兼治《文心雕龍》《史通》,王士禛又推崇王惟儉所著。黃叔琳受二人影響,《文心雕龍輯注》既成,也不能置《史通》不顧,修此二書,一在正目,一在存目?!端膸烊珪芬嗖⑹拯S叔琳《文心雕龍輯注》《史通訓故補》二書,說明其重要性。
黃叔琳門人顧鎮(zhèn)所編《清初黃昆圃先生叔琳年譜》(以下簡寫為《年譜》)中記載了黃叔琳修訂《史通訓故補》的大略:
乾隆十二年丁卯,公七十六歲。春二月,刻《史通訓故補》?!妒吠ā范恚幽曜⒈驹H踳駁,河南王損仲得宋時舊本,更為注釋,名曰《史通訓故》,實勝郭書,然傷于太簡,未免脫遺。公為依據經傳旁搜逸史,廣所未備,又檢正本書及王注之失,或添注篇尾,或指駁上方,有功后學不淺。
《年譜》記載,《史通訓故補》刻于乾隆十二年(1747)春二月,時黃叔琳七十六歲。養(yǎng)素堂藏本封面題有“乾隆丁卯年鐫”,卷首自序落款為“乾隆十有二年丁卯仲春既望,北平黃叔琳昆圃氏序”。據序言中“重梓行世”之言,該序作于本書刊行之后,書既成,黃叔琳序而藏之。
是書以王惟儉《史通訓故》為底本,參以陸儼山校本及宋本。每卷前題有注者、訂者姓名,卷尾題有校者姓名。全書凡二十卷,均為黃叔琳注、評,顧鎮(zhèn)參訂,每卷另有一人同訂,黃叔琳長孫黃端紱、次孫黃景緯校。除端紱、景緯外,參與修訂者共計二十一人,包括顧鎮(zhèn)、張鳳孫、蔡寅斗、方懋祿、李泓澂、葉廷推、董榕念、汪良受,及羅以書、羅以深兄弟等。其中,顧鎮(zhèn)為主要負責人,其余人各訂一卷。經考察,參訂者大部分來自江蘇、山東兩省,具有明顯的地域性特征。如下表所示:
表一 《史通訓故補》參訂人員名錄
參與校訂《史通訓故補》的二十一人中,江蘇計八人,山東計七人,直隸兩人,福建、安徽、浙江、陜西各一人,以江蘇、山東二地為勝。黃叔琳編此書時,身處京師,身邊聚集的卻大都是來自江蘇、山東的學人,究其原因,與黃叔琳在江蘇、山東任考官、學官的經歷密不可分。黃叔琳自康熙三十三年(1694)充會試同考官起,數次出任學政或鄉(xiāng)試考官??滴跛氖吣辏?708),黃叔琳提督山東學政,于山左三年,培養(yǎng)人才,扶掖善類??滴跷迨辏?713)五月,改奉天府府丞,專司學政,半載內舉士頗多。雍正元年癸卯(1723)三月,奉命典江南鄉(xiāng)試,十有二月奉命留閱新進士朝考卷?!耙陨鲜悄瓿跣行逻M士,朝考例即留公閱卷”說明,此次朝考檢試的是雍正朝的第一批進士,意義重大,“例即”二字顯示出黃叔琳在眾考官中的權威地位。黃叔琳曾任學政與閱卷官的雙重身份,對于一心想在科舉考試中求得功名的學子而言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張鳳孫為雍正十年(1732)副貢,乾隆間舉鴻博。方懋祿為乾隆九年(1744)順天府鄉(xiāng)試舉人,乾隆十三年(1748)進士。羅以深亦為乾隆時期增貢生,乾隆十年(1745)前后他們聚于京師的主要目的是求學和應舉。盡管黃叔琳暫時賦閑,但畢竟主掌科場多年,又喜獎掖后輩,“天下識與不識皆曰北平黃先生,京師首善地,人士蔚起,列官朝省者無慮數十百輩,然相與語稱北平,不問知其為公”?!赌曜V》記載乾隆十六年(1751)夏“新科進士來謁”,足見黃叔琳的聲望。以此為前提,熱心于學的士人紛紛拜入黃叔琳門下,“或不憚千里,或不問歲時,親炙就正”。
黃叔琳知人愛才的特性是他能夠聚集眾多學人開展修書活動的又一重要原因。他善識天下才俊,造就人才,未可悉數。他常將親自編輯的作品付與屬意的門生校稿,以頗負盛名的《文心雕龍輯注》為例,黃叔琳數次將修訂完成的手稿拿與賞識的后輩共論。如“雍正九年……夏四月纂《文心雕龍注》?!救辗啠S手訓釋,適吳趨文學顧尊光進來謁,因與共參訂焉”;乾隆二年(1737),錢塘孝廉金甡來謁,“公知其學問素優(yōu),出所輯《文心雕龍注》屬為校訂”;乾隆三年(1738),陳祖范來署,“因將校訂雕龍本復與論訂”?!肚迨犯濉ば煳木競鳌酚涊d:“雍正改元……侍郎黃叔琳典試還朝,以得三不朽士自矜,蓋指文靖及任啟運、陳祖范也?!标愖娣秳t是黃叔琳雍正元年(1723)典江南鄉(xiāng)試時所得之才,而金雨叔則是錢塘孝廉,在乾隆七年(1742)以一甲第一名成進士,二人深得黃叔琳賞識。參與《史通訓故補》二十卷校訂的主要負責人顧鎮(zhèn)亦是黃叔琳的得意門生。顧鎮(zhèn)是乾隆三年(1738)舉人,乾隆十九年(1754)進士,與黃叔琳關系緊密。此前黃叔琳輯注《夏小正》,恰逢顧鎮(zhèn)來京,便命之校訂。顧鎮(zhèn)游于黃叔琳門墻十余年,他于《年譜》后序感慨云:“十數年來所獲益于公最侈。”雍正三年(1725)至雍正十年(1732),黃叔琳僑寓吳門,其間與吳中士大夫往來甚密,許多吳中子弟慕名來學,來謁者“皆吳中俊流,各以其學就正焉”,黃叔琳門中一時間人才濟濟。參訂第三卷的學人方懋祿也是在此時進入黃叔琳門下。按《年譜》,雍正六年(1728)秋六月,黃叔琳移寓白塔巷顧氏園,吳中諸生來學,元和方懋祿便是其中一員。
盡管《史通訓故補》主體部分由黃叔琳獨自完成,但成書過程卻有賴一批年輕士子的協(xié)助,這群士子是以黃叔琳為核心聚集起來的,他們輔助黃叔琳修書校書。黃叔琳本就有近視之疾,后又左目失明,視力狀況每況愈下,編纂《史通訓故補》時已逾古稀,校刊一類細致的工作需要他人協(xié)助。這些人既為門生,在某種意義上也可視為黃叔琳的幕僚。康熙至嘉慶年間,出于發(fā)展學術文化事業(yè)的需要,官員在為政之暇,也會傾力于古籍的整理,一些參與閱卷的官員還需要幕僚襄助閱卷。尤其是作為經濟中心,又為科舉重鎮(zhèn)的京師及江南地區(qū),更是游幕活動的中心。黃叔琳常年主持歲考、科考,閱卷任務極為繁重,以雍正元年(1723)江南鄉(xiāng)試為例,時副考官歸家奔喪,“公在鎖院月余,焚膏繼晷,闈卷萬八千余”,若無人從旁佐理,則難以完成。由其《年譜》“幕僚左右無從揣測也”一語,可知黃叔琳門下曾有幕賓。以當時文人幕府的常見活動形式為參考,這些幕賓除了輔佐處理公事,實際上也承擔了學術編書工作。不過,考慮到經濟情況,大部分文人游幕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謀求一定的經濟收入,幕主在聘請幕賓時會許以經濟方面的支持。而黃叔琳此時因故去官,收入銳減,《年譜》中多次提到他晚年賦閑時的經濟困窘,甚至拮據到了“節(jié)縮薪水以終其事”“屢欲付梓而艱于資”的程度,實已無力負擔招攬幕賓的用度。在此情境下,他門下的一眾俊賢為他著述修書之業(yè)提供的巨大幫助,則可視為一種非經濟型的游幕活動。從這一角度看,《史通訓故補》的這種成書經歷,可以展現出清代文化風尚的一隅。
傅振倫將歷代對《史通》的研究概括為:“研究《史通》者,流派有四:或作注釋,或刊正其謬,或接而續(xù)之,或重加批判。”黃叔琳《史通訓故補》占據了其中三項??疾臁独浴妨鶆t及該書正文內容可知,黃叔琳所做工作主要為刊正謬誤,刪繁補遺,批點議論。
王惟儉《史通訓故》雖比之他刻為長,然紕繆仍多。黃叔琳《例言》自云于魯魚亥豕刊刻沿誤處,“檢閱諸家所定,一一更正”。至于“字句各殊,義可兩用者”,細核嚴考,“棄短錄長,頗費裁擇”,且為求謹慎,僅以朱筆標出,而原本字句仍然存注。如卷一《六家第一·國語家》,王惟儉注:“《吳志》:韋昭,字弘嗣,吳郡人,歷官太子中庶子,史為晉武帝諱,更曰曜。”黃叔琳改“晉武帝”為“晉文帝”。卷三《書志第八·五行志》,王本夾注“案自武王僭號,歷定成繆三王”,黃公改“定”為“文”。諸如此類凡十余處。
王惟儉注本頗為簡略,加之黃叔琳為維持舊本原貌,因而刪裁較少,僅“于原注稍有刪節(jié)”,大體保存了王本原貌,也因此仍存舊名。是書既以“補”為名,其重點在于“增補王氏所未備”,為讀者理解文義疏通道路。
王惟儉《史通訓故》備受時人推崇,然不能忽視其注過簡的問題。薛永寧跋曰:“吾友王損仲思欲刪潤一代之大典,故于《史通》一書深所究心。”王惟儉撰《史通訓故》的深層意圖是為自己撰史尋求理論指導,而并非僅僅考釋史家之言。他的注釋力求精簡,“人止字里之概,文止篇什之要”,雖避煩冗,但有時太過簡略,反而無助于原文意旨及人物關鍵信息之間的關聯(lián),且考證不周,還存在偽注。如《尚書家》篇第一條注:“《前漢書·儒林傳》:孔氏有《古文尚書》,孔安國以今文字讀之,起家為漢武帝博士?!蓖跫未ㄏ壬赋?,“起家為漢武帝博士”并非出自《漢書·儒林傳》,應是雜糅了《漢書·儒林傳》與《史記·孔子世家》中“安國為今皇帝博士”一語而成,將此句納入《漢書·儒林傳》當屬偽注。較之郭本,王本矯正補闕之功可以稱道,但總體而言,還稱不上完備。于是黃叔琳依據經傳旁搜逸史,廣所未備,于《史通訓故》或闕而不注,或注而不全,或相沿錯誤處,并加改正,為之增益。
茲取第一卷《六家第一》中的《尚書家》篇文后王注及黃注,加以對比,以此見二者注釋之特點。《尚書家》篇,王注九條,包括對孔安國、《尚書璇璣鈐》、《周書》、孔衍、王劭、開皇、仁壽、守株待兔、劉義慶等人名、書名、年號及典故的訓釋。黃叔琳補注三條。第一條關于孔安國的注為偽注,前已提及。第七條注孔衍:“《晉書》:孔衍,字舒元,孔子二十二世孫。補中書郎,王敦惡之,出為廣陵相?!痹摼浜魬模骸爸習x廣陵相魯國孔衍,以為國史所以表言行,昭法式,至于人理常事,不足備列。乃刪漢、魏諸史,取其美詞典言,足為龜鏡者,定以篇第,纂成一家。由是有《漢尚書》《后漢尚書》《漢魏尚書》,凡為二十六卷?!币苍S是因為此段對孔衍著述情況的描述已較詳,王本便轉而注其生平履歷。黃叔琳于其后補注:“《唐書·藝文志》:孔衍《漢尚書》十卷,《后漢尚書》六卷,《漢魏尚書》十四卷?!痹谠摹胺矠槎怼钡幕A上進一步引申說明卷目具體數量,使之更為詳備,且所注內容緊密結合原文之旨,更為可取。針對原文中“至隋秘書監(jiān)太原王劭,又錄開皇、仁壽時事,編而次之,以類相從,各為其目,勒成《隋書》八十卷”一句,王惟儉注:“《北史》:王劭字君懋,太原人。北齊待詔文林館。隋文受禪,遷秘書少監(jiān)?!秉S叔琳補注:“《隋書·王劭傳》:劭撰《隋書》十八卷,多錄口勅,又采迂怪不經之語,及委巷之言,以類相從,為其題目,辭義繁雜,無足稱者?!蓖跷﹥€注釋力求從簡,因文中已言及王劭著《隋書》八十卷,王注便僅提及人物從仕情況。黃叔琳援引魏征所編《王劭傳》,補入了《隋書》的內容特點及后世評價,相比王注更便利讀者了解該書情況,而另一方面,選取褒貶明確的評價性文字為注,使讀者對之產生初步印象。
黃叔琳第三條補注是對《孔子家語》的訓釋:“《漢書·藝文志》:《孔子家語》二十七卷?!锻肌吠趺C注后序曰:《孔子家語》者,皆當時公卿士大夫及七十二弟子之所諮訪,交相對問言語也。弟子取其正實而切事者,別出為《論語》,其余則都集錄之,名之曰《孔子家語》。晁氏曰:序注凡四十四篇,劉向校錄止二十七篇,后王肅得此于孔子二十四世孫猛家。”該注甚詳,引《漢書》及《文獻通考》二書,涵蓋了《孔子家語》的內容、成書經過,乃至王肅所得序注來源,足夠讀者了解其概況。然而,王本并未注《孔子家語》。黃叔琳此條補注對應的原句是:“觀其所述,乃似《孔子家語》、臨川《世說》,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也。”原文將《孔子家語》與劉義慶《世說新語》并列而舉,王惟儉卻只注后者而略過了前者,存在選注的情況,對于并列的書名、人名,往往只擇取自己認為有必要的注釋,其余則略而不注,這便是黃叔琳所批評的“傷于太簡,未免脫遺”。又如后篇《左傳家》中,“如張璠、孫盛、干寶、徐廣、裴子野、吳均、何之元、王劭等,其所著書,或謂之春秋,或謂之紀,或謂之略,或謂之典,或謂之志”一句,在原文提到的一系列史家姓名之中,王惟儉未注裴子野、吳均、王劭三人。若說王劭已見于前注,那么對于裴子野、吳均則當作何解釋?裴、吳二人均為文史俊杰,闕而不注,無益于讀者之認識。此類漏注現象在《史通訓故》中為數不少,黃叔琳之補注頗有功于后學。
此外,王注存在援引史書不當、與《史通》原義不合的問題,黃叔琳對此加以改注。他在《例言》中強調:“注意當與本書比附,方見明晰,如本書所謂董袁諸人不當列魏志,而王氏不援陳書,轉述班傳;本書謂陳壽補注《季漢輔臣贊》,而王氏但稱楊戲撰述,不及承祚注疏;本書引司馬錯、張儀伐蜀之事,事出《華陽國志》,而王氏泛引《史記》,多與書義不相?合,如斯之類,并經改注。”可見在考辨來源、選擇史書方面,黃書勝王書一籌,比之更為精詳。
《史通訓故補》的實際內容并非僅限于補注,黃叔琳在訓釋之余亦有大量圈點批注,一方面對《史通》違誤處多有檢正,另一方面展現了黃叔琳與劉知幾在史學觀念上的異同,且其圈點批注提示了精華所在,便于后人閱讀時把握重點?!妒吠ㄓ柟恃a》批注主要有幾種類型——或糾正劉知幾錯漏,或對其觀點表達看法,或對某些內容進行解釋補充,或直接抒發(fā)自身見解。
1.指駁糾正
《史通》錄事繁重,難免有失,而王書、郭書未盡校正,黃叔琳針對劉知幾書中出現的問題進行了指駁糾正:“今或添注卷尾,或指駁上方,庶不疑誤,后學非敢好摭前人。”
又如卷十二《古今正史第二·尚書》篇中,針對劉知幾“隋學士劉炫”一句,黃叔琳批“按劉炫仕隋不達,終于太學博士,未嘗為學士”,指出劉炫仕至太學博士,未嘗為學士,劉知幾冠以“學士”之名有誤。與此相類似的還有“楊由聽雀”“漢初立魏國”“喬辨黃熊”“文王殺季歷”等,黃叔琳一一糾正于上方。
除了糾正顯而易見的錯誤,黃叔琳還對《疑古》《惑經》二篇重點批駁。此二篇對圣賢之事提出了一系列質疑,無疑是對儒家道統(tǒng)的巨大挑戰(zhàn),也是《史通》長期不被認可的重要原因。黃叔琳的總體態(tài)度與前人近同,他將《疑古》篇貶為“全書之玷”,批注中多見駁斥。如《疑古》第三中,劉知幾依據《左傳》所錄“周公殺管叔而放蔡叔”事,質疑周公“于友于之義薄也”。黃叔琳批:“按《逸周書》,管叔經而卒,蓋管叔自縊而死,周公未嘗誅之也。又《爾雅》云:誅,責也,后人乃以為誅殺,謬矣。”他以《逸周書》為據,稱管叔為自縊,非周公直接所殺,且“誅”在上古為責備義,由此認定周公殺管叔之事為后人訛傳。關于周公是否殺管叔這一點后世多有爭議,除《左傳》外,《尚書》《史記》中都記載了周公殺管叔一事。黃叔琳此說有一定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其中體現的意識形態(tài)。黃叔琳五歲即受四子書,終生循儒道,他對待《疑古》《惑經》的態(tài)度表明了正統(tǒng)儒家士大夫的身份立場。
值得注意的是,黃叔琳雖出于維護儒家圣賢的目的批駁劉知幾,但并非全盤否定,在一些批語中表現出辯證的客觀態(tài)度。他承認“《春秋》可疑處實多”,還數為劉知幾辯護,稱“知己激憤而發(fā),蓋與莊子‘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同意”,“知幾具此深情,豈是非圣無法者,故知《疑古》一篇有為而發(fā)也”,表現出前人所沒有的理解與體諒。
2.評點議論,抒發(fā)己見
除了對具體史料的考辨,黃叔琳亦對劉知幾的一些觀點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和見解,“于議論精當之處,仍照前刻《文心雕龍》之例加之,圈點以志別擇偶,有臆見附列上方”。
張小剛先生曾以“一副手眼”描述金圣嘆八股文式的批評;陳維昭先生提出,金圣嘆批點《水滸傳》中“妙哉”一類的短語與科舉判詞有關。這種將批評視角、話語模式與科舉相聯(lián)系的觀點同樣可以適用于黃叔琳。《史通訓故補》中存在許多“卓見”“駁得倒”“未確”“議論極當”一類具有鮮明評價意味的短批,這種語言表達與他擔任科舉閱卷官的經歷存在一定聯(lián)系?!赌曜V》有記:“公持衡三載?!吭嚠叄钪T生前面諭以某卷某意佳某處勝,某卷某字疵某句累,不必開卷而指示?!秉S叔琳在科舉閱卷過程中貫以使用的判斷性較強的話語,影響了他批點的語詞模式。
卷一《六家第一·漢書家》篇,末句云:“而樸散淳銷,時移世異,《尚書》等四家,其體久廢,所可祖述者,唯《左氏》及《漢書》二家而已?!秉S叔琳批之:“啟下篇?!贝司浼仁恰稘h書家》的末句,亦是《六家第一》的結尾,從文義來看,是劉知幾分列六家后的結語,大意為:時移世異,《尚書》等四家體例廢棄已久,能夠效仿遵循的只有《左傳》《漢書》二家。此句看似簡單,實則引出了下篇(《二體第二》)分別以《左傳》和《漢書》為代表的編年體和紀傳體的進一步闡述。黃叔琳“啟下篇”三字點出了此句承上啟下的銜接過渡作用,反映出他對文章結構的關注?!妒吠ā冯m為史論,黃叔琳卻在閱讀過程中有意觀察劉知幾的行文思路和文章組織結構,折射出他身為文學家的敏銳眼光;另一方面,黃叔琳所關注的文本內部承接關系,很大程度上與科舉八股文“起承轉合”的基本文法有關,反映出他作為科舉閱卷官的批判視角。
此外,黃叔琳就劉知幾觀點抒發(fā)己見。如卷二《載言第三》中,劉知幾稱“左氏為書,不遵古法”,黃叔琳評曰“以不遵古法議左氏與以例繩尚書,其可笑正同”,認為史書體例不必一味拘泥循古,要根據實際情況有所調整。又如卷六《言語第十二》中,劉知幾主張以俗語入史書,以記風俗:“已古者即謂其文,猶今者乃驚其質。夫天地長久,風俗無恒,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而作者皆怯書今語,勇效昔言,不其惑乎!”黃叔琳對此大為贊同,特加圈點,并批曰:“通人韻士隨口談嘲,無不入雅牙,儈村夫子作假通文語,令人可嘔,信使史務在紀實,則文詞口語俱從其實,是史法也。”他將劉知幾的觀點進一步提煉,提出撰史須以紀實為原則,不僅要依實錄事,還要做到“文詞口語俱從其實”,令語言自然真實,符合歷史情境,不強作雅言。
《史通訓故補》的眉批內容極為豐富,除了糾正一些錯誤,補釋文義,也發(fā)表了很多頗為精彩的見解,單從批語便可窺見黃叔琳之用心。
就《史通》專書研究而言,黃叔琳《史通訓故補》直接影響了浦起龍《史通通釋》與盧文弨《史通拾補》。按《史通通釋》自序,浦氏于乾隆四年(1739)得王惟儉春風亭本,覽閱后旋舍去;乾隆十年(1745)從友人蔡子敦處獲郭孔延本,再讀之,于是博采旁搜;于乾隆十三年(1748)完成《史通通釋》初稿,次年又得黃叔琳北平新本,重自刊補,互正若干條,參考了黃叔琳的研究成果。學界一般認為浦氏《史通通釋》為《史通》眾版本中最佳,浦起龍的學問精深、潛心鉆研自是關鍵,但也不可一概忽略前人之功?!妒吠ㄍㄡ尅分珎洳谎远?,但黃叔琳于《史通通釋》的修訂完善亦有功勞。浦起龍《史通通釋》與黃叔琳《史通訓故補》成書時間相近,浦書略晚于黃書。兩人重修《史通》的意圖不謀而合,都是為了矯正歷代評家對《史通》評價的偏失。浦起龍與黃叔琳并無直接交游,兩人幾乎同時關注《史通》,并僅隔一年先后成書的現象,也體現出清初對《史通》的重新重視。按浦起龍所言,“稽古之途二,經學、史學,備矣”,他也認為歷代對《史通》的評價“臆評興而衷質蔽,莫能直也”,序中明顯含有抬高《史通》地位的愿望,與黃叔琳相合。
盧文弨亦曾?!妒吠ā?,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所藏《史通訓故補》為盧文弨所校,他“以華亭朱氏影鈔宋本并馮已蒼過陸儼山、何義門過張之象校本錄改”。盧文弨于乾隆庚午(1750)、辛未(1751)間館黃叔琳家,兼負責整理刻錄文獻,其間曾閱覽過養(yǎng)素堂本,是書對盧文弨作《史通拾補》存在一定影響,盧文弨《史通拾補》卷首云“舊刻舛偽,經黃昆圃少宰又為之補,版行于世,洵稱善本矣”,稱贊黃叔琳《史通訓故補》與歷代刻本相比甚嘉。盧文弨刻《史通》雖以宋本為底本,同時也大量參考了黃本進行考辨。如卷一《六家第一》有注“黃本《尚書家》《春秋家》等俱各標一行,宋本無之”,“即‘象’字,此五字句,黃本作‘以’字,連下讀,非”,將黃本與他本互校,并糾正了黃本的一些疏漏。
黃叔琳因在體例上沿襲王氏而將之命名為《史通訓故補》,但在內容上有大量溢出,劉海波以此批評黃叔琳取名不當,而正是因為以“補”為名,使人忽略了其中超越于“補遺”的用心。盡管《史通訓故補》也存在疏舛,但畢竟用功頗深,校勘精嚴,補注翔實嚴謹,不改原文,圈注、批點豐富,批語中不乏獨到見解,著實將清代《史通》研究向前推進了一步?!端膸烊珪偰刻嵋贩Q《史通訓故補》“注釋不及起龍,而不甚改竄,尤屬嚴謹”。丁丙引《四庫全書》評語時,刪去了“不及起龍”語,整體上給予正面評價:“較起龍之好改原文尤屬嚴謹,即于原書《疑古》《惑經》之類亦頗有糾正?!鼻∈拍辏?754)尹嘉銓以《疑古》《惑經》二篇請于黃叔琳,認為此二篇為非圣無法,當行刪去。黃叔琳與顧鎮(zhèn)商議后決定保留,為回應質疑而另作后序說明,謂“注家無刪截本書之例,此二篇已于簡端痛斥其繆,無容更定”,此處可以看出黃叔琳嚴謹求實的學風和尊重原文的注家修養(yǎng)。清代考據之風盛極一時,清人對于文獻??币?guī)范的重視亦超越前代,對明人好大喜功、擅改原文現象多有指責。顧炎武更是將好改古書的惡習視為行為不端、心術不正的表現,與世道人心之邪變聯(lián)系起來加以批判:“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人心之邪,風氣之變,自此而始。”黃廷鑒《第六弦溪文鈔》卷一《校書說二》云:“妄改之病,唐宋以前謹守師法,未聞有此。其端肇自明人,而盛于啟、禎之代……皆割裂分并,句刪字易,無一完善,古書面目全失,此載籍之一大厄也。”黃叔琳《史通訓故補》中僅直接刊正了一些顯而易見的傳抄誤字,對于可待商榷者全部保留了原文,另行標注于上,其治學之嚴謹難能可貴,為后世注家樹立了一個良好的典范。
黃叔琳《史通訓故補》在《史通》學史上理應占據高地,而今人往往只顧及前后王惟儉、浦起龍之著,對《史通訓故補》并未給予應有的重視與認可,有失公允。
清初,隨著顧炎武、黃宗羲等遺民的倡導,以及清廷為延攬士人而進行的種種學術活動,經史之學日益為學者所重視,史學亦由明代的評點逐漸向考證轉變。在這樣的背景下,刊刻古籍,并加之精心???,正是風尚所在,而《史通》評論諸史,識精語宏,以才、學、識為史家標準,亦正契合一時修學好古而又博大經世的學風,故而黃叔琳之整理《史通》,既可以說是他的識見,也可以說是一時風尚所趨。
黃叔琳并不以史學名世,但他能具慧眼,認識到《史通》所蘊含的價值,在清初即標舉其“心細而眼明,舌長而筆辣”的一面,這也正表明了《史通》作為一部史論著作識見不凡之處。
他在《史通》整理上的工作,皆見上文,要之其功有二:一是接續(xù)明人的成果,對《史通》進行了更精嚴的???,力求形成一個定本,這對《史通》的流傳有著重要的意義;二是定本的整理同時彌補了很多流傳中遺留的缺漏。黃叔琳的《史通訓故補》以王惟儉《史通訓故》為底本,校以陸深本和宋本,校注精良,創(chuàng)見頗多,既補前人所未備,又彰顯《史通》之價值,在后世亦頗為學者所據依,可見其在《史通》流傳史上的重要地位。以上對《史通訓故補》的刊刻緣起與體例進行了一些考察,以期能見其原本之面貌,以及黃叔琳整理此書之意義所在。
①黃庭堅《與王立之四帖·其二》(《山谷論集》卷十):“劉勰《文心雕龍》、劉子玄《史通》,此兩書曾讀否?所論雖未極高,然譏彈古人,大中文病,不可不知也?!睏钌饕臑椋骸包S山谷嘗云,論文則《文心雕龍》,評史則《史通》,二書不可不觀,實有益于后學焉?!保ā兜ゃU總錄》卷二十六)王惟儉《史通訓故》序言引之。
②當為郭孔延,此處原文有誤。
③《史通訓故補》卷七《鑒識第二十六》,黃叔琳夾注:“陸儼山校本,‘夫史之曲筆’至此一百九十九字,在《曲筆篇》可言于史也之下,依檢宋本,仍在此篇?!?/p>
④乾隆七年(1742)冬,黃叔琳緣事牽連罷官,及至乾隆十六年(1751)方復還詹事原職,加侍郎銜。賦閑在京的九年是黃叔琳進行學術活動的活躍期,《史通訓故補》便是修訂于此階段。
⑤金甡,字雨叔,浙江杭州府仁和人,乾隆七年(1742)一甲一名賜及第。
⑥顧鎮(zhèn),字備九,江南蘇州府常熟人,乾隆十九年(1754)進士。
⑦尚小明先生對清初的學人游幕現象進行了詳細的探討。
⑧見于王惟儉所?!段男牡颀垺贩怖?。王惟儉《史通訓故》在序言中稱,循先前自注《文心雕龍》體例校注《史通》,故此例可通用于《史通訓故》。
⑨王嘉川先生批評“王敦惡之”冗余,認為其無補于釋義,“減所不該減、增所不該增,屬于兩失之誤”,言之有理。王惟儉既以避繁從簡的原則注《史通》,那么更應擇取更為關鍵的信息注錄,此類駢枝實不應存。
⑩但此處竟將《隋書》八十卷錯錄為十八卷,而黃端紱、黃景緯在校對過程中也未能發(fā)覺,以黃叔琳之周穩(wěn),竟也出現此種錯誤,實屬罕見,說明古書校刊尤須謹慎。
?“周公殺管叔”事可參看《尚書·蔡仲之命》《史記·周本紀》《史記·魯周公世家》《史記·管蔡世家》。
?〔清〕顧鎮(zhèn):《清初黃崑圃先生叔琳年譜》,臺灣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頁。“康熙十五年丙辰,公五歲,夏四月就塾。時無為公解組歸里,以公穎異鐘愛之,口授四子書,皆能成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