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卜賦
有一年,去徽州,宴席上少不了當(dāng)?shù)孛恕m一品鍋。鍋下,爐火正妍,鍋內(nèi)食材豐盛至極,眾人頻頻舉箸,蛋餃、豬肉塊、鵪鶉蛋等大葷悉數(shù)夾完,默默剩在鍋底的,唯平凡蘿卜。正是那一餐,我確乎嘗到世間最美味的蘿卜,因?yàn)榫脽?,蘿卜飽吸肉汁,入口酥爛,鮮甜滋味如唐音裊裊于舌上——眾聲喧嘩里,靜靜放下碗筷,不愧為“景妍可當(dāng)餐”。
還是多年前,在小城蕪湖女友家,吃過一款腌蘿卜,其滋其味,沒齒難忘。一樽高及盈尺的玻璃壇,整齊碼放好食指般長短粗細(xì)的美人指小蘿卜,倒入事先涼透的鹽開水,正中預(yù)留一點(diǎn)空隙,放入一匹四五兩的活蟹。月余,長毛河蟹通體橙黃,蘿卜正好回味,隨食隨取,酸脆賽梨,最奪目的是那一層鮮,不愧為味蕾之上的點(diǎn)睛之筆。一壇腌蘿卜,原本瑣碎家常,忽然一只青蟹的加入,恰便是神來之筆,陡增了活的靈魂,及至高格起來。
我喜食蘿卜,可能是童年養(yǎng)成的飲食習(xí)慣。二十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尚無反季節(jié)大棚蔬菜的概念,每每秋來,一日三餐,唯有蘿卜、白菜。記憶里,兩樣皆好,吃進(jìn)嘴里,確乎甜絲絲的。烀一鍋蘿卜,炒一碟白菜,燜半鍋米飯。黃澄澄的鍋巴鏟出,澆上蘿卜湯,焦脆爽口,汁液淋漓。
自從“大棚蔬菜”介入人類生活以來,雖說一年四季都有得蘿卜吃,但真正的,也只能等到霜降以后,蘿卜才會迎來它一生中最好的華年,無論燉湯,抑或紅燒,搛一塊入嘴,于舌上剎那化為無形,鮮美無渣,滋味伏貼。
有一次,從菜市買回五六只小圓蘿卜,準(zhǔn)備紅燒,待一一切開,半數(shù)以上糠心,蘿卜芯四周遍布棉絮狀空囊,軟塌松垮,這樣品質(zhì)的蘿卜,算是廢了。蘿卜之所以糠心,概因大量化肥、激素催至過猛之故。
蘿卜,數(shù)水靈靈的為佳。若早起去大些的菜市,或可碰見郊區(qū)老人拎來自家種的蘿卜。因量少,一霎時(shí)便賣完。蘿卜纓子與蘿卜連在一起,一望便知,農(nóng)家肥種出來的。價(jià)格也不要打聽,只默默挑六七只放邊上,老人意會,拿出小刀,蘿卜纓子逐一削掉,將小蘿卜白滾滾地稱給你。
黑豬前夾五六兩,肥瘦連切備用。熱鍋素油,八角、京蔥段煸香,入前夾爆炒,適量醋去腥,老抽上色,開水沒過肉塊,改小火,燉上十來分鐘,肉塊差不多爛了時(shí),倒入切成滾刀塊的蘿卜,猛火翻炒,至辣腥氣消失,加水,沒過蘿卜塊為宜,改小火慢燜。自然生長的蘿卜易爛,酥軟無渣,不像大棚里激素催出來的,吃起來石疙瘩似的。
常常一人獨(dú)自午餐,只烀一碗蘿卜,盛半碗米飯,澆點(diǎn)蘿卜汁,將飯洇透,嘩啦啦一陣風(fēng)進(jìn)了肚。秋風(fēng)一日涼似一日——不曉得怎么回事,雖吃了近三十年的城里飯,但,每至霜降時(shí)節(jié),總是候鳥一般地想起鄉(xiāng)下——吾鄉(xiāng),每家都會種上五六分地蘿卜,大部分腌漬起來,小部分曬成蘿卜菇子。霜降以后,家家將蘿卜起了,連著蘿卜纓子一起挑到圩埂上晾曬,黃昏收起,歸攏至一起,堆成錐型。翌日,太陽起山后,再將它們一一攤開。幾次三番地,蘿卜連同蘿卜纓子的新嫩茁壯氣,被夜露狠狠殺了一遍又一遍,蘿卜纓子由當(dāng)初的碧綠漸至老綠,蔫嗒嗒的。三四個日夜,蘿卜水分差不多消失殆盡,將它們自纓子上紛紛切下,洗凈,囫圇倒進(jìn)大木盆,撒粗鹽,揉捏,至出水,再晾一夜,第二日裝壇。腌漬蘿卜最關(guān)鍵的步驟,就是要夯緊——是體力活,非小孩可勝任。大人一層蘿卜,一層粗鹽,拿棒槌壓了又壓,原本圓乎乎的蘿卜被壓扁,直至鹽水噗噗冒出壇口……一片干荷葉蓋住壇口,細(xì)麻繩沿著荷葉一溜兒扎緊,阻隔了壇外空氣。只等壇內(nèi)的蘿卜在黑暗里漫長的發(fā)酵。個把月時(shí)間,便能吃了,一只一只,黃娭娭的,滴著汁,香脆,清口。皖南蘿卜品種小,無須刀切,直接搛來佐粥。那種漫無邊際的酸香,無敵,無匹,它們的香氣如若一只鶴,至今屹立于童年的河岸生生不息。
——童年永垂不朽啊。
這樣寫著的時(shí)候,口腔內(nèi)依然條件反射似的唾液翻涌。
南京的心里美一直出名得很,合肥菜市偶然也能遇見一二。有一年春節(jié),家里老人買回一只,涼拌,加白醋、綿砂糖若干,冬夜食起,清涼爽口,滑膩的蘿卜絲紫噗噗的,堆在白碟,富于審美,夾一筷,慢慢咀嚼,復(fù)而咽下,頗似一條冰冷的蛇,順著滾燙的喉嚨直竄至胃囊,整個身體似一激靈,確乎涼汪汪的,很是難忘。前年,還讀到過一位常州籍同行,寫過的常州某小鎮(zhèn)出產(chǎn)的紅皮蘿卜,專門腌來當(dāng)零食的,在當(dāng)?shù)仡H為著名。有一年,去云南大理采風(fēng),在小鎮(zhèn)彌渡遇見一位九十多歲高齡的奶奶,拉家常時(shí),老人告知,她常年吃的菜,不是紅燒新鮮蘿卜,就是腌蘿卜,一年吃到頭,也不厭,末了,耄耋之年的她,執(zhí)意去山上背一捆柴火……豈不印證了古人所言的“蘿卜賽洋參”一說?
某年,我們?nèi)一匕矐c老家過年,吃住均在二娘家,早餐用來佐粥的小菜便是一碟陳年腌蘿卜,吃齁著了,還要吃……二娘心細(xì),見我好這一口,臨回城時(shí),她便慫恿我堂姐去蘿卜壇抓些蘿卜帶上。堂姐懶洋洋的,頗不愿起身,不屑道:這有什么好帶的!我站在那里對堂姐充滿了渴望,恨不得對二娘說:我去抓吧。但,尊嚴(yán)適時(shí)阻止了我。一并附和堂姐道:不帶了,不帶了。
多年往矣,二娘早不在人世了,至今猶記她站在堂屋吩咐堂姐的神情……何等一副慈悲心腸!
張愛玲心氣高,看什么皆不入眼,她曾嘲諷周作人:“寫散文喜歡談吃,……不過他寫來寫去都是他故鄉(xiāng)紹興的幾樣最節(jié)儉清淡的菜,除了當(dāng)?shù)爻龉S,似乎也沒什么特色……”讀到這里,我心里面涌起一疊疊的嘆息,那是她不曾有過的故鄉(xiāng)日月。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都是被“節(jié)儉清淡的菜”滋養(yǎng)大的,于是情深,永難忘懷。
再說,那些齁死人的咸菜——比如腌蘿卜,確實(shí)絕味。一個人一生中倘若吃到一回吾鄉(xiāng)的那種腌蘿卜,也算口福不淺,形容不出的酸脆爽口,只能無以言。這也是失傳多年的本味。
那個年代,每到冬來,家家都要腌漬兩三壇蘿卜,一直吃到春來,到了盛夏,蘿卜在壇里開始涅槃,顏色漸起變化,自初始的澄黃褪成灰褐,不再是一個個團(tuán)滾滾的身軀,慢慢委身于一攤蘿卜糊。舀一坨糊出來,加菜籽油,擱飯鍋里蒸透,挑一筷頭抹在米飯上,酷暑里的獨(dú)一味,醒胃,下飯,且解暑。
蘿卜性寒,在壇里憋悶了冬、春、夏三季,發(fā)酵腐爛后的蘿卜更加寒涼,抹在飯上,散發(fā)出一種勾人心魄的微臭。正是這樣氣味,與臭豆腐相若,皆來源于一種菌群的傳播發(fā)酵,于人體有益。
吾鄉(xiāng)這種爛糊蘿卜,而今怕也絕跡了。留守村里的老人偶爾會腌一點(diǎn),未等開春,壇底便見空,何嘗等到酷暑時(shí)它的華麗轉(zhuǎn)身?
那時(shí),吾鄉(xiāng)除了腌蘿卜,還作興曬“蘿卜菇子”。剛從地里取出的蘿卜切為細(xì)絲,鋪屋頂青瓦上暴曬,直至焦干,拿報(bào)紙包起,吊在透風(fēng)的橫梁,留待隆冬大雪時(shí)享用。溫水泡一小撮蘿卜菇子,額外多加點(diǎn)菜籽油烀一烀,蘿卜的干香味,持久熱烈,黏人得很。條件好的人家,或去鎮(zhèn)上稱一刀肉同烀,當(dāng)然更加美味些。雖則家家茹素,但得到的均是食材的本源之味,也挺知足的。
我媽媽還有獨(dú)一項(xiàng)腌菜手藝。初冬腌制雪里蕻時(shí),她總喜歡摻些蘿卜菇子同漬,開壇后,別一股奇崛之香——當(dāng)下憶起,皆是紛紛擾擾的美好。
——海子詩云:秋天深了,王在寫詩……而我,正在鍋里烀一碗蘿卜,一樣平凡日子,一樣甘甜鮮美。
羊肉小譜
因各種原因,二師兄價(jià)格飆升,豬前胛漲至四十八元每斤,每次買都齜牙咧嘴的。算了,改吃羊肉吧。前天,下單一只蕭縣羊腿。家里備有一把利斧,羊腿至,迅疾剁成幾份,骨頭燉湯,片下的精肉一份份包好,急凍,日后可做蔥爆羊肉。
方才將一鍋羊湯喝完,就又打起羊肉主意。取一份解凍,切絲,加雞蛋清,兩小勺葛粉,勾薄芡,鹽、料酒適量,腌制一小時(shí);一整根京蔥切細(xì)絲。記住,羊肉絲需狂火爆炒,一兩分鐘即成,起鍋前,撒點(diǎn)孜然粉,鮮香滑韌。蕭縣羊肉名不虛傳。
初秋,出差宿州,雨聲淅瀝,餐桌上,一盤椒鹽羊排赫然在目,鋪撒了足夠的孜然,無一可比的香,香的尾韻里裊裊有一點(diǎn)點(diǎn)膻味兒。愛食羊肉的,偏偏鐘情于這一份奇異的膻氣,比如我。一桌人頻頻舉杯痛飲那種濃烈的北方高粱酒,唯我一人,埋頭奮吃羊排,不必顧惜賢良淑德的婦女形象,理應(yīng)直接動手——食羊排,要舍得騰出雙手,抓住兩端撕咬,方才有格局,是謂舒豁。若是裝作小姐態(tài),嬌滴滴用筷子夾著吃,也失了那份饕餮美食的豪邁,不比飯前開口湯,需一勺一勺小口抿下,若發(fā)出強(qiáng)烈的咕嚕聲,未免失教。
還是在宿州,依然是那個平凡的晚上,宴席尾聲,老板娘端上一盆親自手包的羊肉餃子。每一口,無不汁液淋漓,肉糜芳香迷蒙,轉(zhuǎn)而化為無形——那個華燈初上的宿州雨夜,我像是中了邪一樣,連吃六只。
同是皖地,皖北的羊一定驚艷于皖南,對于宿州、蕭縣一帶的羊肉品質(zhì),早有耳聞。親自一啖,實(shí)至名歸。據(jù)傳,蕭縣每年舉辦羊肉節(jié),正是這樣的秋涼時(shí)節(jié),不免神往。
早年,客居北方小城。每天早晨,總會在巷口遇見一位胖嬸。她系著竹青色圍裙,早早將攤子支出,最顯眼的是煤爐上端坐的那口壯碩的白鐵鍋——鍋里正蒸著羊肉燒麥。隆冬,爐火正旺,白霧茫茫間,老遠(yuǎn)便聞見羊肉香氣。這種勾魂攝魄的肉香不停地于空氣中加強(qiáng)信號,迅速被胃接收到,不禁發(fā)出咕嚕咕嚕的回響,惹得你不得不于攤前駐足。
胖嬸全身皆白——她的襖褲她的黑發(fā),統(tǒng)統(tǒng)被面粉浸染了一遍。生得富態(tài)的女子,天生給人親近感,但凡一見她,頓時(shí)有了踏實(shí)安穩(wěn)——難怪中國的佛像,一律胖兮兮的,每笑起來,下巴全被顫抖的肉褶子占據(jù)了。而瘦子呢,總予人時(shí)刻警覺心機(jī)占盡的誤解——縱然一個瘦子未曾開口,也給人留下了精明的錯覺。胖嬸右手操持搟面杖,左手旋著面劑子 ,三下兩下,一張面皮變魔術(shù)一般旋好了。她善用巧勁,搟出的皮子中間厚四周薄。搟好十幾張皮,再包燒麥。一張皮攤開于左手掌心,右手挖一大勺羊肉糜擱在皮上,兩手輕輕一擠,一攥,一只燒麥瞬間而成,擱竹篾上,復(fù)又成了一朵花,花邊打著無數(shù)道皺褶,相當(dāng)好看。幾十只燒麥包好,鍋里的,差不多也熟了。鐵蓋揭開,肉香肆意奔躥。胖嬸用一種特制的扁木夾子飛快將燒麥一只只夾起,擱在鐵碗中,依次端過去……食客們坐在食攤另一頭,默默然吃起來。一口下去,香,燙,滑,腴,無與倫比,人間至味。吃完三五只,再喝一碗稀溜溜的麥仁粥,瞬間飽了,也順便解了膩,心滿意足離開,接下來的一天都會過得堂正而莊重。
許多年未吃到羊肉燒麥了。
有一回,夢里,遠(yuǎn)遠(yuǎn)看見胖嬸小食攤,喜從天降,飛奔而去,還是早年那樣的陳舊小攤,塑料凳上布滿污跡。這又有什么可介意的呢,且等坐下吧……不知怎么地,突然醒了,嘴角空留羊肉余味,好生悵然。
自古好夢難圓。
我有一個同事偏偏不愛羊膻味,但又架不住饞,所以,每臨秋天,她總是上網(wǎng)購買產(chǎn)自內(nèi)蒙的綿羊肉回來涮火鍋,說是一點(diǎn)兒也不膻。忽然想起,汪曾祺也曾寫過的內(nèi)蒙羊肉,說是該羊吃了草原上的一種野蒜,故,身上沒有一絲膻味兒。在我看來,沒有膻味的羊肉,不如不吃。
去年,有一次加班晚了,就近去單位對面銀泰城,偶然發(fā)現(xiàn)“某某面”連鎖店。坐定,打開菜單,嚯,竟有羊肉燒麥!朝夕思念經(jīng)年,縱然價(jià)格昂貴,也還是點(diǎn)了四只。
因?yàn)楝F(xiàn)蒸,枯等良久。服務(wù)生總算裊裊地端來了,望之,好看,也精致。竹制迷你蒸籠,每一只燒麥下墊一闋白棉紙。搛一只,吹吹涼,一口咬下,頗為失望——京蔥絲放得太多。簡直令人發(fā)指,一只燒麥里摻有三分之二京蔥絲,剩下那一丟丟羊肉的鮮香,早被嗆人的蔥味蓋過。憾事一樁!好比與一個人,隔了千山萬水地?zé)釕俳?jīng)年,醒里夢里都是他,到臨了,終于一見,卻早已物是人非,不如不見。日子因幻想而不再空虛,也更有意義。
大約過了半年,不死心,又去了一次——對于羊肉燒麥,實(shí)在是想念啊。思忖著,說不定早已有客人提了建議,蔥絲少放了呢。
待燒麥端上,淺嘗,依然如昨。叫人徹底絕了念想。
日子一貫寡淡如流水。每個周日早晨,賴床終究容易叫人產(chǎn)生墮落的空虛感,當(dāng)意識到這一點(diǎn),仿佛受到驚嚇,忽地爬起來,振作振作精神,將日子弄得陽光一點(diǎn),于是想出一個饕餮的點(diǎn)子——縱然吃不著可口的羊肉燒麥,也可退求其次去耿福興吃小籠包啊。耿福興是蕪湖的老字號,近年終于將分店開至合肥。
周日不太堵車,大約四十分鐘車程。全家穿戴整齊,浩浩蕩蕩去往耿福興。飯桌上,孩子說,媽媽這么喜歡小籠包,那我們就一個月來一次吧。稚嫩童聲言猶在耳,真是讓一個個平凡的清晨頃刻間有了魔幻色彩。
前陣,看一位上海畫家的隨筆集子,其中有一篇寫到包頭的羊肉燒麥,讓人無限向往。
這位畫家說內(nèi)蒙的羊肉燒麥——“是同類食物中全世界最好吃的”。內(nèi)蒙那地方的小館子習(xí)慣絕早開門,天黑黑的,燈火明滅處,食客們于白煙吞吐中進(jìn)出——此情此景,隔著幾千公里的山水想象著,都是一番怡人的生活景致。內(nèi)蒙人吃羊肉燒麥喜歡喝磚茶,解膩之用吧。坐定,店家問客人:幾兩?畫家打江南去的,不明就里,隨口說:二兩。端上來,竟然多得吃不掉,只好打包帶走。
包頭人實(shí)誠,他們問的幾兩,并非整個羊肉燒麥的重量,而是單指羊肉燒麥的干面粉重量。實(shí)則,一兩面粉可包六只燒麥。每一只燒麥拳頭大小,里面的餡全是羊肉。
看那篇文章,把人饞得——口水于舌上肆意打轉(zhuǎn)??梢韵胂蟮?,包頭的羊肉燒麥吃到嘴里,何等豐腴潤滑。拳頭大的燒麥,我頂多一次可吃掉三只吧,再慢慢喝掉半壺磚茶,走出店門,春和景明,一天的心情都是殷實(shí)而富足的。
我的偶像蘇東坡因?yàn)跖_詩案被貶異地時(shí),依舊心心念念長安城的羊肉,一個吃貨無論跌滑至人生的哪一步,都不改吃貨本色,好一個“人生行樂耳”:
薄宦驅(qū)我西,遠(yuǎn)別不容惜。
方愁後會遠(yuǎn),未暇憂歲夕。
強(qiáng)歡雖有酒,冷酌不成席。
秦烹惟羊羹,隴饌有熊臘。
念為兒童歲,屈指已成昔。
往事今何追,忽若箭已釋。
感時(shí)嗟事變,所得不償失。
府卒來驅(qū)儺,矍鑠驚遠(yuǎn)客。
愁來豈有魔,煩汝為攘磔。
寒梅與凍杏,嫩萼初似麥。
攀條為惆悵,玉蕊何時(shí)折。
不憂春艷晚,行見棄夏核。
人生行樂耳,安用聲名籍。
胡為獨(dú)多感,不見膏自炙。
詩來苦相寬,子意遠(yuǎn)可射。
依依見其面,疑子在咫尺。
兄今雖小官,幸忝佐方伯。
北池近所鑿,中有汧水碧。
臨池飲美酒,尚可消永日。
但恐詩力弱,斗健未免馘。
詩成十日到,誰謂千里隔。
一月寄一篇,憂愁何足擲。
——《次韻子由除日見寄》
看看,“秦烹惟羊羹,隴饌有熊臘”,人已落魄成這樣了,還念叨著長安的羊羹,甘肅的熊肉……這里的羊羹,并非單純的羊肉湯,而是一海碗羊肉泡饃吧。
初春,去河南商城,邂逅周口女作家阿慧。這名回族女子有著火一樣的熱情,她一次次在微信里邀請:紅莉啊,恁一定要來周口,嘗嘗我們這里的羊湯、羊肉餃子……
轉(zhuǎn)眼,已是白露未晞的秋日,到底意難平,說不定哪天去買一張火車票,去周口找阿慧去。
鴨考
每臨夏天,特別想回小城蕪湖,只是因?yàn)轼喿?。離開小城整整十六年,依然忘不了鴨子滋味。合肥并非沒有的,但,吃進(jìn)嘴里,并非那個味道。食材是頗神奇的,它認(rèn)地方,一方水土一方鴨子。
正是這樣的季節(jié),蕪湖每一個菜市場,都有幾處露天攤位,一只巨大的木盆里,清水浸泡著無數(shù)仔鴨,攤主坐在矮腳凳上,手里一把鑷子,低頭聚精會神拔鴨毛樁子,小鑷子飛快地在鴨身上潛行,一會兒工夫,一只鴨子身上所有毛樁子都被脫完,放案板上,攔中一刀,斬兩塊。江南人細(xì)膩,吃東西不貪多,一般只買半邊鴨子,與毛豆或豆角同燒。程序也簡單,鴨塊焯水備用,姜片、八角、蒜瓣,油鍋爆香,入鴨塊爆炒,待所有水分干了,加老抽上色。最關(guān)鍵,要將爆炒后的鴨塊盛到瓦缽里,小火慢燉,差不多時(shí),加毛豆米。仔鴨肉嫩,大約四十分鐘的光景便好了,挑一塊鴨肉,輕輕抖一抖,便骨肉分離了。鴨骨別急著丟掉,略微嚼一嚼,酥爛無比,骨髓甘美鮮香。最可口,當(dāng)屬鴨油浸過的毛豆米,吸飽鴨肉的潤香,帶著自身的甜糯,刺激得人一勺一勺,囫圇著往嘴里填;末了,湯汁泡飯,也是絕味,嘩嘩嘩地不要任何菜,便可寡吃一碗飯。彼時(shí),正值青春期,雖置酷夏,卻不曉得胃口為何如此強(qiáng)健,隔三差五,我們姐弟便央求媽媽,該買半邊水泡鴨子吃吃了。
還是盛夏,一次去女友家做客,她先生做一道仔鴨燒豆角,許是菜品過盛,末了,臨吃飯,阿姨忘了端出這道菜,酒過三巡,方才想起去關(guān)火。是一只米色陶缽,噗噗噗上桌,揭蓋,一股奇異的香味直鉆肺腑,眾人齊齊將筷子伸過去……那是我吃過的燉得最爛的一道鴨煲,豆角已成糊狀,雖品相不佳,但滋味卻是一等,眾人贊不絕口。
當(dāng)然,夏天更值得吃老鴨。用來煨湯,最好是兩歲的齊毛鴨,剛下完一季的蛋,正在養(yǎng)精蓄銳中,頗顯肥碩。江南的鴨有好聽的名字——百日紅,身體瘦小,兩斤來重,毛色澄亮,淺灰色居多。當(dāng)場宰殺,記得帶一只瓷碗去,鴨血也是好東西,不能浪費(fèi)。師傅只肯將鴨身大毛拔取,剩下的毛樁子,自己回家處理。清洗鴨子也是一件考驗(yàn)人定力的事情,急不得——鴨子漂在一盆水里,小鑷子一點(diǎn)點(diǎn)拔。砂吊里小火慢燉,講究點(diǎn)的人家,放些細(xì)鞭筍同煨,這樣的湯更加下火。
蕪湖有一著名小吃——老鴨湯泡鍋巴,在盛夏,最為人稱道。
鍋巴是糯米鍋巴,煮熟,曬干后油炸,入口酥脆,放鴨湯里稍微滾一滾,乃孤絕傾城的美味。鴨肉吃完,鍋巴泡完,最后,一口一口把湯喝下,胃間萬分舒豁,猶如在心上栽植了萬頃森林,靜謐而幽深。古詩里不是有“夏木陰陰”嗎?每喝完一碗老鴨湯,便會對“夏木陰陰”四字體味得更深些。這樣鮮美的湯,一生喝不夠。
小城遍布鹵鴨攤,賣紅、白鴨子兩種。那時(shí)貪食甜口。所謂紅鴨子,乃吊爐烤鴨。紅糖腌制,鴨肚里塞滿香蔥等各味香料,炭火烤制出來,老遠(yuǎn)聞之,噴香撲鼻。一般斬半只,讓攤主多倒些甜鹵。這甜鹵可用來紅燒冬瓜,葷素配搭,兩樣下飯菜,再炒一碟莧菜,一頓飯齊活。曾經(jīng)的一個同事,大妹隨軍,遠(yuǎn)赴新疆。有一年夏天回小城探親,到家第一件事,吩咐媽媽斬些紅鴨子。一盆紅鴨子擺在面前,她悉數(shù)吃完,最后,甜鹵也一飲而盡。同事媽媽坐在餐桌另一旁,默默掩淚。這個世上,怕也只有母親真正心疼兒女吧。
這些年,斷斷續(xù)續(xù)回小城看望父母,也總是奔向鹵鴨攤,還是偏愛甜口的紅鴨。實(shí)則,咸水白鴨,亦可口,我們稱之為桂花鴨,以桂花腌制,后鹵出,入嘴酥爛。鴨膀爪更是至味,略咸,下酒。
十六年往矣,猶記北京路上的胖姐鹵鴨最好吃。當(dāng)時(shí),騎一輛自行車,不嫌路遙地去往北京路排隊(duì),滾燙地捧著白茶缸,輕放于車籃,小心翼翼騎回去,無比快樂……夏風(fēng)拂動,蟬在高樹嘶鳴,一個鮮活的生命因?yàn)槊朗车牡絹矶杠S著。這單純的快樂,不復(fù)再來,當(dāng)真值得緬懷,它有白蘭花一樣的香氣,藏在記憶深處,每一個盛夏準(zhǔn)時(shí)到來;也是一首老歌,流傳經(jīng)年,而唱歌的那人,縱然白發(fā)皤然,可是,盤旋于心間,依然簇新如昨。
去夏,帶孩子回小城。有一頓午餐選在美食城,特意點(diǎn)了一碗老鴨湯。店方配了一小袋鍋巴,臨起鍋前,放了豆腐皮,黃娭娭的于湯碗間浮沉,撒了一撮香蔥碎。一碗湯,黃配綠,像極宋人小品,被我顫巍巍地端著,蕩滌著。將那碗湯端走好遠(yuǎn)了,老板娘還不忘叮囑:鍋巴要隨放隨吃啊,不能泡久了。離開小城多年,早已不講當(dāng)?shù)赝猎捔耍习迥镎`將我當(dāng)作外鄉(xiāng)人,所以才要那么細(xì)致叮囑。
初春,去河南商城采風(fēng),品嘗到同樣美味的老鴨湯。其間三四天,每一餐的宴席,都擺了一缽老鴨湯,小火微溫著,自是喜出望外,簡直專為我而設(shè)的菜肴啊。
商城與皖地金寨縣搭界,同屬大別山地區(qū),以燉菜而著名。他們那里還有一個燉菜委員會,專門鉆研燉菜。老鴨湯便是燉菜一種,放海帶結(jié)、鐵棍山藥同煨,更高檔些的,放黃精,喝了一碗又一碗,毫無饜足。
六七年前,孩子每到盛夏,常流鼻血,苦惱極了。多方咨詢,聽聞老人傳了一個方子,白毛老鴨燉白石榴花,管用。遍訪中藥房,未找到一朵白石榴花,悻悻作罷。鴨肉滋陰涼血,那么,這個方子怪有科學(xué)性的。何況還這么詩意盎然,所以一直記住了。仲春,去北方古城亳州采風(fēng),在一個平凡小巷里,忽見一樹白石榴花,開得紛紛擾擾的,激動萬分,恍恍然地又想起那個古老的方子來,只是,孩子漸大,淌鼻血的毛病不治而愈了。白毛鴨子倒是常常遇見。
偶爾,在合肥,實(shí)在饞不過,也去菜市拎一只老麻鴨回來,聊勝于無吧,加點(diǎn)山藥燉一缽湯。每回,湯喝完,鴨肉被倒掉了,柴而寡,不太合口,也就格外想念蕪湖鴨子的那種潤與鮮,非文字可形容,它一直存于味蕾,隨時(shí)可以被喚醒。
豆角已收無別事
天氣驟熱,每餐飯前,忽然沒了胃口。尤其清早,明明饑腸轆轆饑餓難耐,但面對一碗粥,硬是吃不下去。見孩子皺眉的愁煩模樣,我靈機(jī)一動,想了個法子給他憧憬:等會去菜市買幾斤嫩豆角回來泡給你吃。小人家點(diǎn)點(diǎn)頭,似乎受到了感召,強(qiáng)打精神,將半碗粥嘩嘩嘩地吞下去了。
每至長夏,總要泡幾罐咸豆角。腌制出的豆角,咸,酸,脆,佐粥佳品,不比咸鴨蛋、榨菜絲等,吃幾頓,便也膩了。整個酷夏過下來,但凡桌上有一碟蒜蓉爆咸豆角,每餐都可以食得盡興,無論粥飯。
說做就做——將久久不用的玻璃罐找出,洗凈,倒扣于案板上瀝水。泡豆角,要選嫩些的,豆莢內(nèi)米粒未成,口感嘣脆。老了的,經(jīng)過鹽水浸泡,就皮塌塌的了,不太好吃。去菜市,買回兩斤露天種的嫩豆角,頭尾不要掐,囫圇洗凈,放不銹鋼網(wǎng)籃瀝水備用。這邊倒上一瓶開水,加適量鹽,放涼。等豆角干透,一層層碼放于瓶中,剝七八顆老蒜瓣加進(jìn)去;嗜好辣口的,可放四五只鮮紅椒。鹽水沒過豆角為宜,頂上壓一塊青石。豆角不見空氣,則不會腐爛。蓋子擰緊,放冰箱,大約一周回味;若放室內(nèi),溫度高,三四日便可以吃了。
隔著一層薄薄透明玻璃,上午泡的,到了下午,均見瓶子里一直往上冒泡,咕嚕咕嚕,仿佛聽得見細(xì)微的聲響。翌日,原本碧青的豆角漸漸泛黃,擰開蓋子,將豆角取出,上下對調(diào)一番,為的是入味均勻,不時(shí)有蒜香飄出,異常好聞。這都是三十多年前,外婆腌豆角的步驟。當(dāng)時(shí),她也沒刻意教,童年的我便也默然于心了。
外婆將豆角腌在一口黑釉的壇子里。兩三畦豆角,我們一摘,就是半籃子。老點(diǎn)兒的,用來紅燒;嫩點(diǎn)的,都被外婆腌在壇子里了。不多日,揭開蓋子,那種豆科食物經(jīng)過發(fā)酵而散發(fā)出的香氣無與倫比,連唾液也來附和了,條件反射似的于舌上肆意翻滾。外婆捻出一根比筷子還長的澄澄亮亮的豆角,我立即意會,將頭昂起,嘴張大,它就直接落到我嘴里了,嚼之,酸脆爽口。有時(shí)農(nóng)忙,來不及爆炒,外婆直接抓一大把放在藍(lán)邊碗里,舅舅、小姨從田畈回來,一人捧一碗粥——他們邊喝粥便嚼咸豆角的情景,真是一樁遙遠(yuǎn)的即將失傳的昔年往事,當(dāng)今憶及,彌足罕貴。
也奇怪。腌菜是認(rèn)手的。比如,媽媽腌出的豆角,就不太好吃。我們家三代女性中,唯獨(dú)外婆、我,腌出的菜,口感上佳。外婆故去以后,無論腌制雪里蕻或者蘿卜纓子,媽媽總是慫恿我來做。
豆角是最普通的菜。除了腌來吃,最常見的則是紅燒。用五花肉來配,算第一等做法。也簡單:五花肉煸香出油,倒入掐成段的豆角,爆炒至干癟下去,加少量水,中火烀七八分鐘,臨起鍋前,撒上蒜蓉,口感甚佳。盛夏,每周都要做三兩次紅燒豆角,無論孩子、大人,吃不厭的。最平凡的菜,也是最經(jīng)典的菜。
北方還有一種吃法,叫作“豆角燜面”的。一直向往,卻苦于不得其法??倸w是怕做不好,一直擱置下來了。有一回,微信上看見一個網(wǎng)友,曬出一大盆豆角燜面,隔著手機(jī)屏幕,確乎聞見了香氣,一個個密集的小油泡泡閃閃發(fā)亮,若是拿手觸一觸,蠻燙的樣子吧。作為生于南方的吃慣稻米的我而言,做這道美食最大的困難,是不會搟面條。這款豆角燜面,一定要手搟面。步驟,似乎知道一二:將豆角切丁,與肉末爆炒之。面條煮熟撈起,放蒸籠,再鋪上豆角肉末,隔水干蒸之。出鍋后,最不能忘記的是,要放一撮荊芥,淋上麻油。許多美食,確乎通過想象完成的,真正實(shí)踐起來,又是那樣的艱難險(xiǎn)阻——這樣的存于幻想之中的豆角燜面,或許比真正吃到了的,還要異??煽?。
這學(xué)期,一直陪孩子溫習(xí)古詩——老師要求四年級的他們必須背誦78首。每晚作業(yè)完畢,大約都會背上三兩首,挺有意義的。給他講解之余,也順便將我的興趣激發(fā)起來了。末了發(fā)現(xiàn),整個唐宋詩典里,竟然有許多描寫豆角的詩。尤其宋代詩人舒岳祥,他將豆角詩,寫了四五首之多——比如:芋魁豆角烏櫧子,不用山翁舉箸肥。尤其在《樂神曲》里,開篇以豆角出場:污田稻子輸官糧,高田豆角初上場。楓林沉沉誰打鼓,農(nóng)家報(bào)本兼祈禳……呈現(xiàn)的是鄉(xiāng)村男耕女桑、驢載馬馱的農(nóng)忙時(shí)節(jié)的場景。字里行間,隱現(xiàn)著一些些哀傷無奈。同是宋朝詩人,趙番寫:豆花連豆角,榴朵映榴房。特有畫面感,眼前即刻有了豆角花的深紫以及石榴花的火紅;到了詩人周文璞,則是:豆角已收無別事,待同野老赴襟期。應(yīng)是晚夏了,暑氣漸消,天地倏忽間,靜下來。
我特別喜愛舒岳祥的五言《詠豆蔻花》:
舌吐梅仁顆,心含豆角花。
折來無處著,留取愛名嘉。
簡直可喜可賀——這個世上,竟有詩人與我一樣,偏愛豆角花的。整個少年期,都在鄉(xiāng)下跟著媽媽一起務(wù)農(nóng)種菜。初夏,去到菜園,獨(dú)獨(dú)喜愛兩樣花:瓠子花、豆角花,一白一紫,天外飛仙一般純潔鮮妍。至今也無法形容出它們的美,直如某類女子,性子永不張揚(yáng),溫柔,細(xì)淡,低調(diào),內(nèi)斂。
豆角秧子一般都是兩兩相對栽上,當(dāng)牽藤攀須之際,在畦上傾斜著插兩排長竹竿,綁至人字形。豆角藤仿佛長了眼睛似的,自會爬上竹架,漸漸地,葳蕤一片了。豆角花總是小心翼翼開在茂密的葉叢下面,仿佛一生中都沒有揚(yáng)眉過。偶有風(fēng)來,掀起眾葉片,你才會看見紫多多的豆角花,靈動而仙氣,朝你咕嚕嚕地眨眼。不久,紫花委頓,頂端長出來幼嫩豆角,太陽熾烈地照耀著,幾天工夫,豆角們竄至一尺長了。被熏風(fēng)吹拂的六月,菜園的植物們,一向是鮮妍仆仆的。每日去,都不同,一園子的千絲垂碧啊。
豆角摘完一茬,又生一茬。在我們那兒,早豆角差不多可吃四五茬。接著,遲豆角上市了。皖南的遲豆角,品種獨(dú)特,粉色系,半尺長,通體圓滾滾,肉墩墩,適宜養(yǎng)老了,剝米,煮豆角粥。豆角米,一樣粉色,煮在粳米粥里,面而糯。
一晃許多年,再也未吃過一頓豆角粥了,而鄉(xiāng)下葳蕤而繁茂的日月,卻一直埋藏于記憶里永無褪色,恰似明朝詩人吳寬的一首五言描繪的那么美:
颯颯復(fù)霏霏,清晨坐掩扉。
短籬垂豆角,破壁上苔衣。
潤覺琴聲緩,涼驚酒力微。
客樓詩句滿,未許沈郎肥。
正值長夏,長風(fēng)浩蕩里,當(dāng)站在露水未晞的柴扉前,看豆角藤攀于籬笆墻的木槿上,墻根布滿苔蘚,眼界里,一切都是那么幽深碧綠了。村前的田畈,正當(dāng)?shù)纠藫P(yáng)花,隔著老遠(yuǎn),仿佛聞著了稻花的香氣。
【作者簡介】錢紅莉,安徽樅陽人,有作品《低眉》《詩經(jīng)別意》等十五部,現(xiàn)居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