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海毓
“這是地球上最美麗的地方?!薄洞竽滦校夯囊耙患尽罚―esert Solitaire:A Season in the Wilderness)開篇第一句這樣描寫沙漠。美國自然文學(xué)作家愛德華·艾比(Edward Abbey,1927-1989),以描寫美國西南部沙漠的寧靜與壯美而聞名,他的代表作《大漠孤行》出版于一九六八年,以其有關(guān)自然與人類和諧共處的新觀點以及獨特的文學(xué)魅力,引起了很大反響,被譽為美國自然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之作。艾比一生共出版著作二十余部,包括以西部荒野為背景的小說和自然散文集。他將保護荒野作為自己的責(zé)任,試圖通過自己的作品喚醒人們對荒野的熱愛和保護。
愛德華·艾比一九二七年出生于賓夕法尼亞州的阿勒格尼(Allegheny)山區(qū),父親是農(nóng)民,母親是教師。深受熱愛自然的母親以及偏愛惠特曼的父親的影響,艾比很小就對自然滿懷感情,而美國西部的大自然更是艾比一生的摯愛。上中學(xué)時,艾比曾用搭便車的方式游覽了美國的西部:從賓夕法尼亞州到西雅圖、北亞利桑那,最后到新墨西哥州。西部的沙漠和峽谷深深地吸引了艾比,他第一次感受到沙漠的魅力:“……一片充滿了新奇和激情的土地。裸露的巖石形成的峭壁和山峰,黑色而古老的火山核以及廣漠沉寂的曠野,都聚集著熾熱、色彩和無法理解的意義。天空中飄浮著幾片純潔而輪廓分明的云彩,生平中,我第一次感到獲取了對西部——一個實在與虛幻成為同義的地方——最豐富的想象力?!保ā洞竽滦小罚┻@次旅行使得艾比在美國西南部那片干燥的不毛之地找到了自己的伊甸園——一個充滿魔力與力量的神奇又美麗的地方,一個仙人掌、蛇和禿鷲的家園,一個縱橫著河流、擁有無數(shù)峽谷和史前火山遺跡的沙漠地帶。從此,艾比的一生與沙漠結(jié)緣,為無聲的沙漠代言。
從一九五三年開始,在接下來的十五年中艾比得到國家自然保護公園的工作,在猶他州的沙漠和峽谷中做季節(jié)性公園管理員。這份工作使得艾比有機會獨自一人身處沙漠,體驗沙漠的虛無與壯美,與荒野的寧靜和壯觀的景觀相比,艾比對“二十世紀美國的科技、都市生活和工業(yè)化的東部產(chǎn)生了反感。他痛恨那種盲目性的發(fā)展與進步,視之為虛假的、不光彩的、破壞性的行為”(程虹:《尋歸荒野》)。從一九七五到一九七九年,艾比又連續(xù)在幾個國家公園擔任火警瞭望員。艾比一生中一共為美國國家公園工作了十七個工作季,每個工作季少則三四個月,多則半年,這樣的工作體驗也為艾比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和激情,他的作品中充滿了對西部荒野的熱愛和對現(xiàn)代文明的批判。
艾比成為越戰(zhàn)后的美國首先關(guān)注自然環(huán)境與人類生活質(zhì)量關(guān)系的作家之一。一九六八年,艾比的代表作《大漠孤行》問世,其時正值美國環(huán)保運動勃興,詩人班瑞·洛佩茲(Barry Lopez)聲稱艾比“將人類本質(zhì)的自相矛盾放置在沙漠這塊基石之上并尋求答案,因為他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我們中的許多人甚至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存在”。在《大漠孤行》中艾比首次闡明了在國家公園中開車旅游帶來的威脅,一方面,艾比將開著車的旅游者視為對神圣土地從事破壞活動的人;另一方面,又將其視為依賴于汽車而拒絕走出汽車的受害者,他們沒有享受土地,沒有爬上有著蝎子、蛇等各種動物的沙石的體驗。通過艾比的文字,讀者不僅首次了解到那些冒犯自然的行為,而且使得許多人培養(yǎng)出對沙漠以及現(xiàn)存荒野中所展示的美麗、脆弱和永恒的興趣與欣賞。在艾比的筆下,沙漠的美超越了人們的普遍認識,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靈動活潑而又充滿意義的一面:
……今天,沒有旅行者,沒有宿營者,也沒有閑逛的人來到沙漠中的這個地方,有那么一刻我意識到我完完全全是一個人。
黑黢黢的云在頭頂星星的地盤上游走。通常醒目且并不遙遠的星光中閃爍著冰冷——藍色的、祖母綠的和金色的光輝。遠處,在我面前向南、向東、向北伸展的拱石、懸崖和巖石失去了落日玫瑰色的余暉,變得柔和,難以捉摸,籠罩在無名的也無法名狀的紫色中,這顏色像是從它們的表面發(fā)射出來,而不是覆蓋其上。
《大漠孤行》對艾比的事業(yè)很重要,不只是因為書中鮮明的環(huán)境主題,還在于艾比的寫作才華首次以散文的形式展現(xiàn)。有評論說:“……當艾比尋求我們這個時代存在的本質(zhì)時,在更高層面上,他代表了全人類?!币驗閷γ绹髂喜可衬挥绪攘Φ拿鑼?,他在美國自然文學(xué)界獲得了極高的聲譽,被稱為“西部的梭羅”。
在沙漠中,艾比意識到沙漠自有其獨特的生命系統(tǒng),支撐著各種生命的生存,艾比尊重所有生命,倡導(dǎo)所有生物擁有平等權(quán)利。艾比的這一思想深受阿爾貝特·施韋澤(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敬畏生命倫理觀的影響。一九一五年九月,施韋澤在非洲行醫(yī)期間,頓悟形成“敬畏生命”的倫理學(xué),從倫理的角度對一切生命的平等權(quán)利進行了闡述。施韋澤指出,只涉及人對人關(guān)系的倫理學(xué)是不完整的,也不可能具有完全的倫理功能。敬畏生命倫理區(qū)別于以往倫理學(xué)的關(guān)鍵點就在于它的對象不僅僅限于個人、家庭與社會,而是擴展至生物、自然與宇宙。雖然人仍然是行為關(guān)系中的主體,但其外延與內(nèi)涵都得到延伸,形成了一種敬畏前提下的生命共生的依存關(guān)系。
艾比在日記中寫道:“我真的認為如果人類的生命是神圣的,那么所有生命都是神圣的——或者都不是神圣的?!薄叭绻厍蚝蛣游锸怯袃r值的,那么每一個生于地球上的男人和女人、每一個動物都擁有繼承地球一部分的權(quán)利,享有它的資源,享有對它的自由空氣、海洋、山脈、沙漠和日出的繼承權(quán)——這意味著某種社會主義、社會正義、經(jīng)濟民主、去中心化、義務(wù)、合作,以及一個空間廣闊的聯(lián)邦,在這個綠色理想國中所有公民都有足夠的空問?!卑日J為存在的自由和權(quán)利屬于每一個生命,無論它以何種形態(tài)存在,都平等地享有自然的饋贈和大地的恩澤。“我喜歡各種形式的生命,甚至包括細菌、小蟲、昆蟲、蝎子?!卑仍f如果人類愚蠢到要毀滅自己的生命,大可不必剝奪其他生命的利益,即使地球上沒有了人類,地球也仍然會是一個宜居之地?!拔掖_實不知道狗、野生動物或是小鳥有著怎樣的意識,但在我看來它們都很享受自己的存在……”它們并不夢想著天堂或是某種技術(shù)理想國,它們只是履行生命的日常事務(wù)——繁殖、筑巢、找吃的。艾比很欣賞這些。即使是世人眼中無比荒蕪的沙漠,艾比也看到了它特有的魅力與自身存在的價值:“對我而言,沙漠令人鼓舞、令人振奮而又十分嚴苛。我無意睡眠或放松進入玄妙的夢鄉(xiāng),相反,我感到自己的視覺、觸覺、聽覺、味覺和嗅覺被充分調(diào)動起來。每一塊石頭、每一棵植物、每一粒沙都存在著,為自己存在著。……正午是重要的時刻,沙漠赤裸裸地展現(xiàn)著自己,不帶任何意義,只有它本身的存在?!保ā洞竽滦小罚┌仍娨獾乃妓骱芸斐蔀橐恍﹪艺叩慕梃b,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一九七二年的報告《為了未來的國家公園》,其中一些政策后來得以施行。艾比向人們傳達了這樣的事實:沙漠充滿了力量和神秘的希望,沙漠作為自然的一種形態(tài)、一個組成部分存在著,具有其存在的理由和價值,不是為了人類的福祉,不以人的意志為其服務(wù)對象。沙漠不只是為人類提供審美的體驗,這里更有其獨特的自成體系的微生態(tài)系統(tǒng),沙漠干燥的表層下面有著超出我們想象的神秘世界,在那里,微小生命以其獨特的方式生存、繁衍著,這足以使沙漠在自然界中擁有一個合理席位。
在沙漠的生存體驗中,艾比認識到物種的豐富多彩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性,他進一步指出,如果多樣性能夠得到保護,那么以人類為中心的秩序必將轉(zhuǎn)變?yōu)橐陨餅橹行?。大自然的各個部分由相互依存的個體緊密地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編織成一個存在之網(wǎng),一切事物從本質(zhì)上融為一體,如同人身體內(nèi)各部分一樣。由此可見,保持生物多樣性就是保護機體的各個部分,一個物種的消亡就意味著機體的殘缺,物種失去得越多,作為整體的自然生態(tài)就會越不健康。因此,艾比珍愛自然界中的一切動物與植物,無疑,也包括他深愛的沙漠中的各種生命。
艾比在沙漠中獨自一人探險時,距離他住的營地大約一英里的地方有一窩郊狼,他不想把它們嚇跑:“我們需要郊狼,拱石國家公園急需它們。就整個國家而言也是如此,比起我們對更多的人或者馴化的狗的需要,我們更需要郊狼,人口已經(jīng)極度過剩?!保ā洞竽滦小罚┥锒鄻有詫Φ厍蛏鷳B(tài)系統(tǒng)的平衡至關(guān)重要,此外,保持每一個物種的合理數(shù)量也同樣重要。一個物種的數(shù)量超出合理的臨界線就會消耗過多的資源,就會危及其他物種的生存,進而影響到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與健康。其實,即使是人類眼中兇惡的狼也擁有自覺調(diào)節(jié)種群數(shù)量的能力:食物豐饒的年頭,它們就會多繁殖一些,食物匱乏時,它們就會自覺地節(jié)制繁殖,以此來控制數(shù)量,保持平衡。
艾比獨自一人在沙漠中也會感到孤獨:“當‘獨自一詞變成‘孤獨時,情況就完全不同了,進入了監(jiān)禁時期,頭腦被束縛得如同熱天房車內(nèi)部一樣讓人難以忍受。”為了擺脫在沙漠中的居住場所(房車)的禁錮與悶熱的雙重煎熬,艾比更多地在露天活動?!巴砩?,我可以在除了我和星星之問的空間外別無他物的情況下睡覺,認識到我不會錯過其中任何重要的事物使我倍感安慰?!野扬埐四玫酵膺叄谌紵乃蓸渑赃M餐,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更多的我有生之年無法探索的沙漠和山脈,我被邀請來凝視一個大得多的世界,一個延伸到過去和將來,沒有任何人類所知的界限的世界。我脫去鞋子將腳趾埋在沙中,我和這個更大的世界交流著,一種愉悅的感覺帶來了平和。當然,我仍然是一個人?!巳谌胨{天,消融在山之外,我感覺(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人不會找到或需要比自己更好的伙伴?!保ā洞竽滦小罚┰谧匀坏膽驯е?,艾比感受著自然,領(lǐng)悟著生命,這是在現(xiàn)代文明喧囂的都市無暇顧及和體會的。
在艾比看來,“荒野(wilderness)這個詞本身就是音樂”。“對荒野的熱愛不僅僅是對不可及的事物的渴望,對荒野的熱愛還是一種對土地忠誠的表達,土地養(yǎng)育了我們,是我們所知的唯一家園,我們一直需要的唯一天堂。但愿我們有慧眼能夠看到。”(《大漠孤行》)然而,艾比筆下的天堂不是人們所說的圣人的天堂,這里有蝎子、蒼蠅、蛇、怪獸等動物,沙塵暴、火山和地震等災(zāi)害,以及細菌、熊、仙人掌、洪水、流沙,當然,還有疾病、死亡等。艾比所寫的以及希望贊美的天堂不是“極樂與一成不變的完美的花園,而是此時此地我們身處其上的實在可及的真實的大地”(《大漠孤行》)。艾比將生命與大地視為一個整體,認為所有那些熱愛土地、熱愛地球的人都屬于大地,把自己交付于它,最終回歸于它,死后的身體回歸大地是融入自然整體的另一種方式。他在日記中寫道:“我懼怕死亡的過程,懼怕疼痛和痛苦的煎熬,但是我不怕死亡。大地供養(yǎng)了我半個世紀;我虧欠大地一餐——那就是我的身體。”對于死后自己身體的處理,艾比主張要放在貨車上運走,死后盡快掩埋,在自己的私有土地上挖坑埋葬。赤著身,不要涂防腐香料,不要棺材,只要一個朋友用錘子釘成的松柏盒子,或是一個舊睡袋、一塊防水布。如果所選擇的地方巖石過多無法掩埋,那就堆上足夠多的沙子和石頭來防止郊狼撕碎他的身體。艾比希望自己的身體為仙人掌,或是懸崖玫瑰,或是山艾樹等植物提供養(yǎng)料。通過這樣的方式,艾比回歸了大地,融入自然,成為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維持能量循環(huán)的一部分。
在艾比看來,對于美國西南部(美國夢的中心地帶)的破壞不僅是對自然犯下的罪過,也威脅到美國的精神資源和自由。艾比認為真正的人類自由、經(jīng)濟自由、政治自由以及社會自由都和人身的自由、足夠的空間和充足的土地聯(lián)系在一起。因此,艾比警告人們,一旦荒野消失,自由也將處于危險境地。
艾比借由書寫自己在沙漠中的親身體驗向讀者揭開了沙漠的神秘,讓人們看到沙漠的生命景象,同時呼喚人們對荒野的珍視。艾比在文學(xué)上的成就是卓越的,他的許多作品成為人與自然之間關(guān)系的象征性再現(xiàn)。他幫助人們改變了對沙漠的傳統(tǒng)看法,呼喚新一代美國人認識真實的沙漠,即沙漠的獨特與珍貴不在于它所顯露的部分,而在于它所缺乏的東西,它的價值就在于它的漠然與虛無。艾比成就的另一方面還在于他對生態(tài)中心主義或深層生態(tài)思想的貢獻,貫穿艾比大部分作品的思想是:自然不是為了人類而存在,自然是為了其自身而存在。艾比的作品中對哲理的書寫也是他的成就之一,艾比不是作為一個哲學(xué)家,而是作為一個愛好者、一個捍衛(wèi)者去寫普通讀者能夠理解的哲思,他將環(huán)境倫理寫入作品,他關(guān)于人類保護自然權(quán)利的觀點的提出遠遠早于環(huán)境倫理學(xué)和深層生態(tài)學(xué)。
沙漠就在那里,人類不必時時造訪,卻應(yīng)該始終保持向往。
(Edward Abbey,Desert Solitaire:A Season in the Wilderness,New York:Ballantine Book,1971;David Peterson,ed.,Confessions of,a Barbarian:Selections from the Journals of Edward Abbey,1951-1989.Boston:Little,Browm,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