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百年前的一九二0年初,一本名為《荒野集》(Wilderness)的小冊子在紐約出版。它的副標題是“阿拉斯加的寧靜歷險日志”(A Journal of Quiet Adventure in Alaska),書中的內容是一百二十篇長長短短的日志,記錄父子兩人在阿拉斯加七個月的隱居生活,還配有父親的鋼筆速寫和兒子的涂鴉。
同年三月二十七日的《巴爾的摩太陽晚報》(Baltimore Evening Sun),發(fā)表的書評寫道:“當庸俗低劣的虛構故事、無比嚴肅可惜也無比乏味的書占據書架的時刻,出現了一本真正可讀的書、清新的書,一本充滿快樂、非常親切的書?!?/p>
公眾的反應,驗證了這段評論并非夸張的贊美?!痘囊凹访媸啦痪镁脱杆俚厥垠乐赜?,數十年來不斷再版。作者日后成為卓有成就的畫家,而他的第一件引人矚目的作品,居然不是一幅畫而是這本日志。洛克威爾-肯特(Rockwell Kent)顯然并不覺得尷尬,反而頗為自豪。這段經歷和這本書,在他漫長的人生中是如此寶貴的財富,他為一九七0年版本《荒野集》撰寫的序言里寫道:
如果不是要安慰那些無論寧靜與否、填滿我漫長人生的各種“歷險”,我甚至也很想說:那年在狐貍島住的幾個月,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自視甚高的肯特,早年毅然放棄在哥倫比亞大學建筑系的學業(yè),投身于繪畫。然而直到三十五六歲,他依然默默無聞,甚至掙扎在貧困線邊緣。一九一八年夏天,為了給暗淡的事業(yè)注入靈感,同時也為了暫時擺脫家庭和情人的牽絆,肯特帶著九歲的兒子小洛克威爾,從紐約前往阿拉斯加,輾轉來到一座景色奇麗的荒島。如今,這里已經是“基奈峽灣國家公園”里重要的景點,被《荒野集》吸引而來的游客絡繹不絕。當年,這對父子的鄰居只有孤老頭子奧爾森和他飼養(yǎng)的山羊、狐貍。
《荒野集》一九二0年初版封面
每一天,父親除了做飯、劈柴,就是面對群山和大海作油畫寫生,深夜里在油燈下,記錄隨感或者創(chuàng)作墨水畫;兒子除了活蹦亂跳地在樹林里、海灘上肆意玩耍,就是和父親一起鋸木頭,或者伏案創(chuàng)作自己的神奇繪本?!痘囊凹防镆环r活的畫面,如同電影的分鏡頭:風雪包裹著的小木屋里,父子相擁著讀《安徒生童話》、聽老奧爾森講述早年淘金的歷險故事,父與子清晨赤條條地用雪擦洗身體、在山坡上逗弄路遇的豪豬、頂著月光在冰封的湖面上滑冰,還有三位荒島居民在圣誕樹下享用豐盛的晚宴……
《荒野集》帶給肯特可觀的版稅收入和知名度,讓他能夠自由地享受各種歷險,也讓他對自己的文學才能充滿自信。寫作幾乎成為與繪畫平行的許多項事業(yè)之一,此后他陸續(xù)出版了一系列日志體的散文集:記述探險經歷的《航行:從麥哲倫海峽向南》(Voyaging:Southward from the Strait of Magellan,1924)、《北偏東》(N by E,1929),記述在格陵蘭島生活的《薩拉米娜》(Salamina,1935),還有晚年的長篇自傳《主啊,這就是我》(Its Me,O Lord,1955)。所有這些都配有他繪制的黑白插畫,貫穿著和插畫一樣質樸硬朗的文風,在美國的紀實文學寶庫中占有獨特的位置。
作為隱居日志,《荒野集》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瓦爾登湖》,卻又截然不同?!锻郀柕呛返奈娘L和內容,都像梭羅短暫的一生那樣純凈、安寧;而《荒野集》的文風和內容,都像肯特漫長的一生那樣混雜、躍動。離開阿拉斯加之后,前方還有將近五十年的人生歷程,但是肯特畢生執(zhí)守的許多思想和價值觀,已經在荒島上露出萌芽。正如肯特自己總結的那樣:“荒野只是一面有生命的鏡子,映出一個人帶到這里來的東西。”
《荒野集》插畫
當肯特離開荒島,回到紐約這樣的舞臺,他在藝術方面最大的收獲,不是找到新的種子,而是讓原本就信奉的價值觀扎根更牢,不再動搖。他在隱居的小屋里寫道:“無論我在繪畫上投入多少精力,我的畫作多么成功,我都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藝術家(Artist as art is generally understood)。抽象的形式對于我毫無意義,除非它是整體的一個片段,而這個整體必然是生活本身?!瓱o論如何,‘生活
本身才是人能夠感知、希望擁有的對象,是人努力用‘藝術來重新創(chuàng)造的目標。”
幾乎同一時刻(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遠在歐洲的康定斯基、蒙德里安和許多天才畫家一起,正在大步邁向抽象的,同時也是純粹的理想藝術。肯特選擇了“生活”本身作為藝術創(chuàng)造的目標,意味著他的繪畫事業(yè),必然朝向抽象與純粹的反義詞,也意味著他的角色更接近中世紀的畫匠,難以躋身現代美術史的教科書。
肯特去世后的第二天(一九七一年三月十四日),《紐約時報》刊登的訃告寫道:“這個思想深邃而特立獨行、惹是生非卻又無比熱誠的怪人,為美國的書籍藝術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碑嫾铱咸貫槭廊耸熘纳矸?,終歸是書籍插畫家,算不得“通常意義上的藝術家”。
緊隨《荒野集》之后,肯特為伏爾泰的小說《老實人》繪制的一百一十幅鋼筆插畫,奠定了他在出版界的聲譽。一九二六年,當出版社委托他為當時暢銷的航?;貞涗洝段U前的兩年》(Two Years Before the Mast)繪制插畫時,肯特反過來向出版社極力推薦《白鯨》。這部艱澀的巨著,自一八五一年首次出版到一八九一年作者麥爾維爾去世,多個版本總計只售出不足四千本。進入二十世紀初,它的影響力仍局限在一些文學評論家的圈子里。
《白鯨》插畫,一九三0年
一九三0年,由肯特繪制插畫的《白鯨》面世,在經濟大蕭條的泥潭中轟動一時,它幫助《白鯨》走進了美國的無數普通家庭——一九七一年創(chuàng)立的咖啡連鎖店,就是以書中捕鯨船大副的名字“Starbuck”(星巴克)來命名。躍出海面的白鯨(第四十一章)、傲立在甲板上的獨腿船長埃哈伯(第四十六章)和甩尾掀翻小艇的巨鯨(第一百零五章),這些經典畫面早已和小說結成了相互聯(lián)想。目前最常見的中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成時譯),也選擇了其中的幾幅插圖。
肯特對于《白鯨》的貢獻,遠遠超越了“通常意義”上的插畫。全書每一章首尾的小幅配畫(共一百五十章)和十幾幅整頁插畫,總共約三百幅黑白木刻風格的墨水畫,形成鮮明的主次層級,和小說的文字緊密地嵌套在一起,再加上肯特設計的封面圖案、鋁質套盒,所有這些共同組成一座精美的微型建筑。這一點并非偶然,從建筑系輟學的肯特,始終保持著足以養(yǎng)家糊口的建筑師(以及木匠)技藝。他對待一幅畫、一本書,始終采取“設計”而非“藝術”的視角。
從一九三二至一九四九年,肯特為《貝奧武甫》《坎特伯雷故事集》《莎士比亞戲劇集》《冰島古代傳說》《草葉集》《十日談》和《浮士德》繪制了大量插畫。大致同時期的黑白插畫不乏杰作,例如比利時畫家麥綏萊勒的《約翰·克里斯朵夫》(一九二五年)、德國畫家艾肯伯格的《呼嘯山莊》(一九四三年)、美國畫家薩維奇的《十日談》(一九三一年)等。與它們相比,肯特的插畫往往能對讀者熟悉的文學場景,選取更獨特的觀察視角,構圖的動態(tài)更強;其細節(jié)似乎是古典的圖案裝飾手法,整體的氣質卻異常犀利新穎。
為了用藝術展示生活,或者說為了生活(需要應對三段正式的和某些非正式的婚姻,以及五個孩子),肯特不屑于堅守純粹藝術家的原則。他為奢侈商品繪制廣告畫——從勞斯萊斯汽車到斯坦威鋼琴,還為首都華盛頓的郵政總局建筑繪制兩幅壁畫(一九三七年),為紐約世界博覽會的“通用電氣館”繪制壁畫(一九三九年)。
在肯特數十年的繪畫事業(yè)中,最接近“通常意義上的藝術家”的部分,是數量眾多的自然風景題材油畫,尤其是阿拉斯加、格陵蘭島的海景和冰雪荒原題材的作品,從構圖、色彩到筆觸,都像他的插畫一樣散發(fā)著開闊雄健的氣息,頗有獨到之處。然而,肯特的油畫作品始終停留在主流藝術圈之外,甚至鮮為人知。一方面,以現代藝術界主流的評價來衡量,他的油畫作品過于“具象”。另一方面,也要歸功于他自己的努力。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冷戰(zhàn)高潮期,肯特把數十幅油畫、數百幅版畫連同包括《荒野集》在內的大量文學手稿,都捐贈給了蘇聯(lián)政府??上蟹侨?,獲贈一方并沒有著力推廣和研究,而對肯特懷有興趣的歐美研究者們卻難以接觸到這批遺產。
在二十世紀的著名藝術家當中,具有左派思想,以文章或者以畫為工具抨擊政府者不乏其人,但是政治熱情如肯特一樣狂熱,以各種“謬論”和行動挑釁政府者,實為罕見。早在二十歲出頭的一九0四年,肯特就加入了“美國社會黨”(Socialist Party of America)。日后雖然并未加入美國共產黨,但是先后參加過多種工會組織。即便是隱居在阿拉斯加的荒島上,他也沒有忘記發(fā)表無政府主義和反戰(zhàn)言論:
在狐貍島這個世外小天地,我們基本上與法律沒有干系——我們唯一關心的只是漠視法律,除此以外就是好奇,沒有任何政府插足的社會究竟能走多遠。
讓我們呼吁祖國發(fā)布一道宣言,提醒人民償還已經領取的優(yōu)待。我們或許能幸運地以少于生命代價的方式還清債務,以便未來能完全掌控自己的生命,從此任何人或者政府都沒有資格做我們的債主。
隨著年華老去,肯特的政治熱情愈燃愈烈。一九五0年,年近七旬的肯特作為發(fā)起成員,簽署了《斯德哥爾摩宣言》(Stockholm Appeal),呼吁徹底禁絕核武器。他因此被美國政府吊銷護照。直到一九五八年,在最高法院的“肯特訴國務卿杜勒斯”一案中勝訴,他才重新獲得護照和旅行自由。一九五三年,肯特毫無懸念地被參議員麥卡錫主導的調查委員會傳喚,其結果是所有美國駐海外政府機構的圖書館,銷毀《荒野集》等肯特著作??咸厮餍韵驍橙说臄橙恕K聯(lián)政府——更加積極地靠攏。作為對他的熱情以及作品捐贈的回報,蘇聯(lián)政府于一九六七年向他頒發(fā)了“列寧和平獎”?;谝陨线@些事實,許多美國博物館和畫廊對他避之唯恐不及。
肯特既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藝術家,他的生活理想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多才多藝。俄國化學家鮑羅丁也是作曲家,法國藝術家杜尚下國際象棋接近專業(yè)水平。然而他們的多種角色,都是書桌前的腦力勞動者。肯特的身體與頭腦同樣強壯、同樣敏捷,甚至可以說彪悍。他不愿把生活局限在畫室和咖啡館里。他走向野外,也不僅僅是為了在畫架前寫生,而是為了大汗淋漓的拓荒生活?!痘囊凹防飳懙溃骸霸诿芰种锌硺溟_荒、改造我的小屋,讓我品嘗到了拓荒的痛快滋味。啊,精彩又充實的生活!”
在阿拉斯加的狐貍島上,他砍樹鋸木、改造破敗的木屋、制作家具。在愛斯基摩人的小漁村里,他親手建起一座木屋。一九二七年,肯特依靠插畫和出版日志的收入,在紐約州北部的山區(qū)購買了一處農場,取名“阿斯加德”(Asgard,北歐神話中眾神的住所)。直到去世他都定居于此,經營著上百英畝的農場,并且批量出售自產的乳品。
《白鯨》插畫的巨大成功,很大一部分源于肯特自己的航海經歷。無論劃槳還是操縱風帆,肯特都稱得上行家。在阿拉斯加隱居期間,他多次帶兒子駕著小船駛過二十公里的海面,往返于荒島和最近的城市之間?!痘囊凹防镉涗浟似渲幸淮卧庥鲲L浪,甚至有生命危險的情形:
風勢仍在加強,海面如同大鍋里的沸水一般,騰起的水霧中水花飛濺。我弓下腰,使出全身的每一絲力氣劃著槳。在那個可怕的時刻,我眼前浮現出萬一失敗的絕望景象。
經濟實力穩(wěn)固之后,肯特的探險行為一發(fā)不可收拾。一九二三年,肯特乘郵輪從紐約遠赴智利南端,與在當地結識的一位挪威水手結伴探險,翻山渡海,到達南美洲最南端的合恩角。一九二九年,他和兩位同伴駕著十米長的小船,從加拿大南端的新斯科合出發(fā),前往格陵蘭島。在以風暴狂躁著稱的北大西洋,經過九天的航行,遭遇風暴而翻船,所幸被附近島上的居民救起。一九三。年,肯特再度前往格陵蘭島,來到北極圈以北約三百公里的烏伯肯特島。在此生活的十幾個月里,他多次獨自駕著狗拉雪橇,闖入冰原深處探險和寫生。毫無疑問,肯特是所有畫家當中最成功的探險家,也是探險家里最出色的畫家。他穿過的密林、荒原和巨浪,在畫布和畫紙上刻出一種獨特的硬朗厚實。
種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思想、技能和經歷,它們只是肯特手中的工具,就像畫筆和斧子。他不會為之癡狂,只是利用它們建造一條大船,載著他享受盡量豐盛的生活。
肯特駕狗拉雪橇在格陵蘭探險,一九三四年
美國畫家霍珀(Edward Hopper)和肯特在許多方面頗具可比性。兩人同齡并且同時期在紐約藝術學院學畫。霍珀常年深居簡出,刻意過著清教徒一樣單純的生活。他專注的題材,也像他的生活一樣沉靜憂郁?;翮曜钪淖髌贰兑褂握摺罚∟ighthawks,1941),成為公認的美國現代繪畫經典。假如肯特把耗費在寫作、政治、探險和農場的精力都投入繪畫,或者把投入文學插畫的精力聚焦于“純粹”的藝術,是否會在美術館、在美術史教科書里占據更醒目的位置?
霍珀是某一類成功藝術家的典型。他們單純的生活就像放大鏡,把柔和的陽光匯聚在單一的焦點,達到足夠的能量,燃起火焰——想想梵高吧;肯特的生活就像是三棱鏡,讓白色的陽光發(fā)散成七彩繽紛的光譜。肯特帶到狐貍島的“荒島圖書館”里,有兩部荷馬史詩。在《荒野集》里,他對兩部史詩的評價,無意問泄露了自己更青睞“色散式”的人生:
作為故事,《奧德賽》遠遠勝過《伊利亞特》,字里行間都藏著精美插畫的種子?!灰俣嘧x幾部《奧德賽》這樣的故事,就能在荒野里徹底忘掉現代社會。
在內容方面,《伊利亞特》截取漫長的特洛伊戰(zhàn)爭最后一年當中的片段,發(fā)生在三四位英雄之間的壯舉,像火焰一般高貴熾烈?!秺W德賽》的場景也集中在奧德修斯回到家鄉(xiāng)之后的幾天里,但是通過他的口述,回憶了十年來的漂泊歷險,光怪陸離正像是色散的光譜。
八十九歲時的肯特,完成了他自己的“奧德賽”。他長眠在阿斯加德農場,墓碑是一塊粗糲的花崗巖石板,上面刻著“這是我自己的”(This is My Own)。有趣的是,恰恰是從擁有這塊石板的時刻起,肯特的生活就不再屬于“自己”。它終于凝固下來,變成一件五彩繽紛的標本,向世界展示人的一生可能有著怎樣的豐盛,不是畫家、作家或者探險家,而是一個完整的人……
(《荒野集:阿拉斯加的寧靜歷險日志》,[美]洛克威爾·肯特著,楊鵬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