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絲
出售店面的廣告已經(jīng)掛出去三天,沒有一個人來詢問。是啊,畢竟開在偏僻的縣城山腳,哪有人肯來這地方做生意呢?
爸爸遺書里說,一定要把這家店留下來。說歸說,一直找不到能干活的人手,可能真要關(guān)門大吉了。爸爸難道不知道我對采藥的事一竅不通嗎?
到了第四天,終于響起了砰砰砰的敲門聲。
“誰???”
“請問在出售店鋪嗎?”
我起身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一群……哎?
“土、土撥鼠?”
眼前的,不就是土撥鼠嗎?穿著厚厚的黃褐色皮毛,像小小人兒一樣雙腳站立于地面,短短粗粗的爪子舉在胸前,眼睛圓溜溜似葡萄。一眼看過去,大概有十幾二十只的樣子。我的下巴都要驚掉了。
為首的那只正色道:“不是土撥鼠。是旱獺。”
就是剛剛在門外問話的聲音。
“對,是旱獺!”“是旱獺!”“旱獺!”后面的旱獺們紛紛響應(yīng),聲勢浩大,一時間像是動物起義。
我走出門外瞧了瞧,確認(rèn)不是有人在玩無聊的惡作劇。
回頭間,發(fā)現(xiàn)旱獺們已經(jīng)從開著的門排隊進了屋,有的爬上了柜臺,有的擠在凳子和沙發(fā)上,沒找到地方的干脆疊在伙伴的身上,屋子里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領(lǐng)頭的那只(姑且叫他旱獺王吧)稍顯成熟,他四下環(huán)顧一圈,很懷念地向我感慨了一句:“這家店在山里,聲譽很好的喲!”
我知道爸爸的藥材店在縣城里有些名氣,但從來不知道在動物界也有影響力。
“對,很好的喲!”“了不起!”“我們都很感激!”旱獺們紛紛附議。
“爸爸大人懂醫(yī)術(shù),給很多同胞治過病呢!”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得擺擺手客套:“喔喔,那倒沒有,那倒沒有……”
“確實都是爸爸的功勞,和你沒什么關(guān)系呢。”一只旱獺接著應(yīng)道,聲音像青春期的女孩子。
青春期的旱獺還真是直白不客氣呢!
旱獺王向我禮貌地鞠了一躬: “說起來,還沒介紹自己。我們是住在山里的旱獺,你應(yīng)該就是爸爸的兒子小智吧?今天登門造訪,是因為看到了城里貼的轉(zhuǎn)賣廣告。怎么說呢,這家店對我們很重要,還請小智不要輕易賣掉。”
我實在感到很困擾:“不是,你們和我爸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爸爸大人可是我們的大恩人呢!教會了我們使用山里的草藥,還有不少有用的人類知識,而且,還是爸爸大人教會了我們說話呢。”
“動物也能學(xué)會說話?”
“是啊,怎么說呢,其實我們就和你們?nèi)祟惖膵雰阂粯樱婚_始真是對語言一竅不通。但如果有人一直堅持和我們講話,學(xué)會語言當(dāng)然也是沒有問題的?!?/p>
“耐心,耐心最重要?!庇泻但H在后面補充。
這時候,旱獺王似乎察覺到什么,看了眼不遠(yuǎn)處的貨架,敏感地嗅嗅鼻子。
“藥材好像不夠全呀,黨參也擺錯了。”
其他旱獺學(xué)著他的模樣開始嗅鼻子。
“是啊是啊,擺錯了擺錯了。”
“子苓菌病變了。”
“這樣服用會有危險的?!?/p>
“真的太不像回事啦!”
“他真的是小智嗎?”
旱獺王清清嗓子,七嘴八舌的旱獺們總算安靜了一些。
旱獺王問我:“現(xiàn)在到了采集桔梗的季節(jié),你去后山看過嗎?”
我搖搖頭。
“草藥被蟲子咬過后,要放到通風(fēng)的地方,你知道嗎?”
我還是搖搖頭。
旱獺王嘆了口氣,歪歪腦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
這話我聽得有點兒不高興了。
我面紅耳赤地說:“我在大城市工作!山里的東西本來就不清楚。城市,城市你們知道嗎?有四個輪子的小汽車,有高樓大廈和互聯(lián)網(wǎng)??矗@是手機,只要有信號,我就能隨時和山另一邊的人面對面通話?!?/p>
我順便翻出網(wǎng)上很火的旱獺表情包,想揶揄一下旱獺王。不過,從沒離開過大山的旱獺好像太淳樸了,完全沒有幽默感,只是湊過鼻子好奇地嗅了嗅。我又翻出爸爸給我發(fā)的視頻,視頻里他在跟我說山里天氣不錯。聽到爸爸的聲音,旱獺群沸騰了。小旱獺們紛紛湊過來:“是爸爸大人!”“爸爸大人!”“快看,爸爸大人!”
我是獨生子,聽到這么多旱獺跟我“共享”爸爸,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怪怪的,我局促地收起了手機。
旱獺們?nèi)匀辉诎l(fā)出窸窸窣窣的驚嘆。
“不過,既然有這么厲害的工具,為什么不常和爸爸大人聯(lián)系呢?爸爸大人坐在山里,常常說起小智,不知道小智現(xiàn)在做什么,吃得好不好,快樂不快樂。小智在城里是藝術(shù)家,對嗎?”
“藝術(shù)家是什么?”有不懂事的小旱獺舉手發(fā)問。
“爸爸大人說,是把山風(fēng)和花草的語言翻譯給人類的工作?!?/p>
“呀,看不出來這個小智有這么厲害嗎?”另一只旱獺趕緊捂住了他的嘴。
我低頭笑出了聲,什么藝術(shù)家啊。
音樂專業(yè)畢業(yè)后,我在一家培訓(xùn)機構(gòu)里教小孩子吹葫蘆絲。后來,覺得錢太少活太累,想自己創(chuàng)業(yè),卻一直沒能做起來。滿打滿算,我已經(jīng)家里蹲一年了,也欠了朋友不少錢?;斓貌缓?,什么都不敢跟爸爸說,更別提和他聯(lián)系了。
“所以,為什么不用這個手機和爸爸大人聯(lián)系呢?”旱獺們?nèi)匀徊恍傅刈穯枺盀槭裁??為什么??/p>
“山里信號不好?!蔽翌欁笥叶运?。
旱獺王思考了幾秒鐘后說道:“無論如何,看樣子小智完全不適合接管藥材店呢。而且,小智好像也更喜歡大城市的生活?要不然,你看這樣如何,小智回城里工作,藥材店的事就交給我們吧。”
“你們?”我皺起眉頭,“旱獺?”
“是啊,雖說沒有人類的力量和頭腦,但一直在山里跟著爸爸大人,我們也學(xué)了不少本事呢,打理店鋪是沒有問題的。畢竟,”旱獺鄭重地點點頭,“爸爸大人的心愿是把這家店做下去呢?!?/p>
我沉默地看了眼旱獺王和他的小弟。此刻,旱獺們毛茸茸地擠在一起,用真誠和請求的目光望著我,等待著我的回復(fù)……
我突然有些生氣。我不在的日子里,爸爸在山里有了這么多“孩子”?可我才是爸爸唯一的孩子,旱獺們根本沒有權(quán)利說我不稱職,搶走爸爸的店。
我開始轟趕這群奇怪的客人:“不行!店鋪只能是我的!再說,你們見過哪里有動物開店的嗎?你們開店屬于違法行為,是要被抓去動物園的!快走!這里不歡迎你們!”
我胡言亂語嚇唬他們,旱獺們發(fā)出此起彼伏的抗議。但畢竟是草食動物,我拿起掃把,很快就把最后一只旱獺清理了出去。
我關(guān)上門,空氣里還有旱獺留下的山野氣息。看著被我擺放得亂七八糟的柜臺,我氣得甚至有點想哭。是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日子里,爸爸孤獨到去和旱獺說話,我不知道爸爸和旱獺說我在城里當(dāng)藝術(shù)家,我連爸爸病危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好像頭一次意識到爸爸的離開,內(nèi)心充滿了巨大的委屈和后悔。我一直哭一直哭,哭累了躺在沙發(fā)上便睡著了。
夜里做夢,我仿佛聽到了嘎吱嘎吱的聲音,還有密密麻麻的竊竊私語——“快搬走”“快搬走”“留下小智”“留下小智”。
但我太累了,實在沒有力氣睜開眼。后半夜的覺睡得涼颼颼的。
第二天醒來,我發(fā)現(xiàn)身邊空蕩蕩的。我躺在露天的山腳下,房子、家具、藥材,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但我在口袋里找到一張紙條,上面用笨拙的字跡歪歪扭扭地寫著:
小智:
抱歉,爸爸大人的藥材店就請交給我們吧。我們會在山里把它繼續(xù)開下去。
旱獺們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