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學 良
(運城學院 文化旅游系,山西 運城 044000)
射禮是古代六藝之一,是先秦時期重要的禮儀制度,也是唐代軍禮中的重要禮儀。唐代大射禮為統(tǒng)治者達成政治目的提供禮儀平臺,展現(xiàn)政治功用,其濃厚的政治色彩折射了唐代的政治狀況。唐太宗時修定的《貞觀禮》中增加“天子大射”,《貞觀禮》及此后的《顯慶禮》未能保存下來,大射禮難以一窺真容。玄宗時期編修的《大唐開元禮》含有皇帝射于射宮和皇帝觀射于射宮兩種,這兩者當屬大射禮無疑。值得指出的是《大唐開元禮》“皇帝射于射宮”條附“燕游小射之禮”不屬于大射禮。綜上,唐代大射禮僅指皇帝射于射宮和皇帝觀射于射宮兩種。分析唐朝舉行大射禮的動機,可從中發(fā)現(xiàn)唐朝的政治變動及走向。
“射禮是中國古代社會上層按照一定的儀節(jié)規(guī)程舉行的弓矢競射禮和舉行儀式的象征性射箭禮儀”[1]2。這一定義也適用于唐大射禮。唐代大射禮性屬軍禮,“皇帝射于射宮”和“皇帝觀射于射宮”兩者之間程序幾乎相同,差別只在于皇帝是否親射及禮儀等級、規(guī)模大小和準備時間的長短[2]101。大射禮因皇帝親自主持或參與進而與政治密切相關。有唐一代,大射禮的實施情況以玄宗朝為界,前期舉行頻繁,之后未見舉行,現(xiàn)將其列表如下:
唐代歷次大射禮一覽表
天子大射被納入唐禮是在太宗時期,高祖舉行的三次大射禮的禮儀儀式應該是沿襲前朝,且與《貞觀禮》中“天子大射”儀式有所不同[2]100。唐朝舉行射禮有固定日期,“大唐之制,皇帝射于射宮則張熊候,……三月三日、九月九日,賜百僚射”[3]2106-2107。雖禮書規(guī)定如此,但大射禮能否舉行和舉行的時間仍有不確定性。唐朝舉行過大射禮的皇帝在當政時并不是每年都會舉行,高祖舉行初次大射禮的時間定于武德二年(619)正月,直至武德四年再次舉行大射禮時才將時間定在九月以符合三九之月的禮規(guī)。太宗時期舉行過七次大射禮,時間均在三九之月,是唐朝實施射禮最頻繁的時期。高宗登基之初,延續(xù)太宗朝的內(nèi)政、外交等政策,大射禮也包括在內(nèi)。高宗朝共舉行四次大射禮,時間集中在麟德元年(664)之前,就高宗長達三十四年的在位時間來說次數(shù)不多。大射禮在高宗麟德年間之后處于停滯狀態(tài)[4]500,直至玄宗時期才重新實施,中間跨度長達半個世紀。玄宗朝舉行的大射禮規(guī)模較大,包含有重顯唐室正統(tǒng)用意,但只是曇花一現(xiàn),隨著娛樂性成分的增加,射禮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開元二十一年(733),唐朝舉行了最后一次射禮,“自此以后,射禮遂廢”[4]501。大射禮在《大唐開元禮》這一盛典頒布的翌年,在唐朝國力最為鼎盛的時期停廢。
1. 高祖朝
高祖朝舉行過三次大射禮,分別在武德二年(619)正月、武德四年九月和武德五年正月。武德二年正月距離唐朝立國僅半年之久,此時唐朝尚沒有完成全國統(tǒng)一,國內(nèi)仍然存在較強的割據(jù)勢力。李唐王朝通過隋帝禪讓建國,合法性較之自立為帝者占優(yōu),但劉武周、薛舉等人稱帝早于李淵卻是不爭的事實,因此李淵在建國后利用各種場合、機會宣揚自己政權身份的合法性。高祖即位后立刻改元武德,告祭南郊,大赦天下,宣揚自己天下新主的角色。高祖實施了一系列夸示君臨天下的措施[2]108,大射禮也是其一。武德二年正月,高祖“賜群臣大射于玄武門”[4]499。李淵選擇在一年之始而不是三九之月舉行大射禮,顯示大唐氣象和君臣同樂目的突出。
武德四年九月,高祖于武德殿舉行大射禮。王博認為高祖動機是為彰顯唐朝平定竇建德、王世充這一重大軍事勝利,并利用繳獲的洛陽宮中的“金銀綾綺”作為戰(zhàn)利品對群臣賞賜,同時還可以起到激勵文武百官及震懾潛在敵對勢力的多重效果[2]106-107。筆者贊同這一觀點。射禮儀式中根據(jù)射箭結果進行賞罰是它的題中之義,但高祖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取得重大勝利的節(jié)點舉行大射禮還有更深層的政治用意。
眾所周知,此時太子、秦王兩者之間因皇位繼承人問題積累的矛盾開始顯現(xiàn)。高祖傾向于穩(wěn)固太子的儲君之位,但為了安撫秦王又給予他過高的榮譽。太子和秦王對高祖搞平衡的政策均有怨言,進而對高祖本人有所不滿。在這一背景下,高祖和秦王在如何分配繳獲的王世充戰(zhàn)利品問題上發(fā)生了沖突。
《資治通鑒》卷190,高祖武德五年十一月條記載:
而且,她還選擇醫(yī)院醫(yī)務部副部長勵麗出任基層服務指導科、慢病管理中心主任,實現(xiàn)兩項工作的整合。而且,勵麗主任本來就是內(nèi)分泌科醫(yī)生,一直都特別關注慢病管理模式探索。
世民平洛陽,上使貴妃等數(shù)人詣洛陽選閱隋宮人及收府庫珍物。貴妃等私從世民求寶貨及為親屬求官,世民曰:“寶貨皆已籍奏,官當授賢才有功者?!苯圆辉S,由是益怨。世民以淮安王神通有功,給田數(shù)十頃。張婕妤之父因婕妤求之于上,上手敕賜之,神通以教給在先,不與。婕妤訴于上曰:“敕賜妾父田,秦王奪之以與神通?!鄙纤彀l(fā)怒,責世民曰:“我手敕不如汝教邪!”他日,謂左仆射裴寂曰:“此兒久典兵在外,為書生所教,非復昔日子也?!盵5]5958-5959
高祖派貴妃等數(shù)人前往洛陽選閱隋宮人和收府庫珍物,秦王不予,得罪了眾貴妃及其親屬,自然也就得罪了派遣眾貴妃前往洛陽的高祖。不久高祖與秦王在賜田問題再次發(fā)生沖突。秦王因功授李神通田數(shù)十頃,而張婕妤之父覬覦之,因婕妤求之于高祖。不知情的高祖將田賜予張婕妤之父,這便與已得到授田的李神通發(fā)生沖突。李神通以秦王教給在先予以拒絕,為此高祖遷怒于秦王,責備李世民“我手敕不如汝教邪”[5]5959,父子隔閡進一步加深。秦王繳獲戰(zhàn)利品后拒絕給予高祖所派之人,且又私自授田于李神通,這種做法有拉攏人心、樹立朋黨之嫌。對此,政敵李元吉認為,“秦王常違詔敕。初平東都之日,偃蹇顧望,不急還京,分散錢帛,以樹私惠。違戾如此,豈非反逆?”[6]2422李元吉雖是詆毀之語,但秦王私自聚黨卻是不爭的事實。針對這一情況,高祖舉行大射禮,在慶祝戰(zhàn)爭勝利之時對文武百官進行賞賜,其賞賜來源很可能來自洛陽宮中的戰(zhàn)利品[2]106。文獻記載中此次射禮參與者品級存在矛盾之處?!秲愿敗肪?9《帝王部·慶賜一》、卷109《帝王部·宴享一》記載為五品以上,而《唐會要》卷26《大射》記載為三品以上。高祖此次大射禮規(guī)模較大,參與人數(shù)眾多,但唐初三品以上官員數(shù)量有限,不能囊括高祖、太子、秦王手下一干重臣,故筆者此處取《冊府元龜》五品以上的說法。高祖通過此次大射禮在唐朝高官及秦王面前重申皇帝權力和君臣父子身份,既宣示皇權,拉攏百官,還間接表達對秦王不滿,不失為震懾秦王及其集團的一種有效手段。
武德五年正月,高祖再次“賜群臣大射于玄武門,賚采帛各有差”[7]1300。此次射禮與上次間隔不足三月,娛樂性質(zhì)明顯,在此不詳加探討。
2. 太宗朝
太宗舉行大射禮次數(shù)最多,與政治密切相關。他在即位之初便于顯德殿親自訓練軍士射箭。史載太宗“日引數(shù)百人教射于殿庭,上親臨試,中多者賞以弓、刀、帛,其將帥亦加上考”[6]6021。太宗此舉是為了訓練軍將以應對突厥侵擾。這種射箭活動作為訓練士兵的一種手段,雖然也有獎懲,但不屬于禮的范疇。
貞觀三年(629)三月三日,太宗賜重臣大射于東宮玄德門[4]499。王博認為此次大射禮是太宗宣揚大射作為天子專屬的儀式進而為入主太極殿政治中樞作準備[2]107,但筆者認為太宗逼迫高祖搬離太極宮這一深層目的更為貼切。
高祖移宮是在太宗一系列逼宮舉措下所作的無奈選擇。太宗首先清洗掉高祖的心腹裴寂,將其免官逐出長安。裴寂是高祖的莫逆之交,也是晉陽起兵的兩位核心人物之一[8]128,為唐朝建國立下大功。高祖對裴寂有高度評價,“使我至此者,公之力也”[6]2287。唐朝建國后,隨著高祖、太子、秦王三者矛盾的加深,作為高祖嫡系和支持太子的裴寂也與秦王的矛盾逐漸深化。秦王嫡系劉文靜為高祖所殺,此事被認為與裴寂有關[6]2293-2294,秦王和裴寂矛盾公開化。秦王為奪取皇位,發(fā)動了玄武門之變,殺死太子建成和齊王元吉,并迫使高祖退位。高祖的身邊故舊中,裴寂始終是最忠心最值得信任的大臣[9]123。裴寂忠于高祖[9]122-123,在太子、秦王二人皇位之爭中支持太子,再加之劉文靜被殺一事的牽連,他在太宗即位后必定遭受打擊迫害。貞觀三年正月,作為高祖嫡系的裴寂被免官逐出京城,太宗清洗高祖政治勢力的用意顯露無疑。三月三日,太宗在東宮玄德門舉行大射禮,與此前高祖舉行之地——政治中樞太極宮中的玄武門和武德殿不同。太宗作為在位帝王應當居住于太極宮,而事實卻是作為太上皇的高祖依然居住在政治中心太極宮,君臣不合其位,于是太宗在東宮舉行大射禮釋放逼宮的信號。因此,此次大射禮與其說是太宗圍繞高祖移居大安宮而進行的準備,不如說太宗進一步逼迫高祖移宮的舉措更為恰當。高祖移居大安宮,太宗得以入住唐前期的政治中心太極宮,進一步消除了高祖的政治影響。
貞觀五年(631)三月三日,太宗賜文武五品以上射于武德殿。九月九日,太宗賜群臣大射于武德殿。這兩次射禮是太宗為慶祝唐軍擊敗東突厥,擒獲頡利可汗,消除唐朝北部邊疆的重要威脅而舉行[2]107。除此之外,筆者認為太宗一年之內(nèi)舉行兩次射禮有回應他在登基之初為對抗突厥“引諸衛(wèi)將卒習射于顯德殿庭”[5]6021之意。太宗身體力行,教習武藝,唐軍積極整軍備戰(zhàn),“數(shù)年之間,悉為精銳”[5]6022。太宗通過親自訓練將士習射傳達了朝廷重視軍隊訓練和抵御突厥的決心,唐軍也的確通過這種方式提高了戰(zhàn)斗力并最終取得了對突厥作戰(zhàn)的勝利。因此,太宗在平定東突厥后的翌年接連舉行大射禮進行慶祝。貞觀六年(632)三月三日,太宗賜群臣大射于武德殿。此次大射禮是延續(xù)去年的慣例,以賞賜和君臣同樂為目的,禮儀的娛樂性色彩明顯。
貞觀十一年(637)三月三日,太宗“在洛陽引五品以上射于儀鸞殿”。王博認為是太宗為慶祝《貞觀禮》的頒布并實踐新禮而舉行[2]107-108,但這一分析有不嚴謹之處?!敦懹^禮》在貞觀十一年正月甲寅(廿八日)由房玄齡等人上奏,同年三月丙午(二十一日)頒行[10]1164,這次射禮舉行的時間在三月三日,此時《貞觀禮》雖已制定出來但卻沒有頒行,自然也就沒法實施。
筆者認為這次射禮的舉行與政治形勢有關,是多因素合力的結果。首先,當時國內(nèi)外局勢相對穩(wěn)定,太宗在大射禮停滯五年之后重新舉行是為表達唐廷重視軍隊訓練的意圖,即太宗所說“今天下無事,武備不可忘”[5]6131。其次,太宗即位之后便著手于史書的修訂和律令制度的編撰。唐朝開官修史書之先河,貞觀十年時《隋書》《周書》等陸續(xù)修成,是太宗一重要政績,堪稱盛事。太宗朝修訂律法的基本原則是輕刑輕罰,“務在寬簡”[11]238。史載:“(太宗)初即位,有勸以威刑肅天下者,魏徵以為不可,因為上言王政本于仁恩,所以愛民厚俗之意。太宗欣然納之,遂以寬仁治天下,而于刑法尤慎。”[12]1412在隋唐王朝由寬簡到恤刑的立國政策[13]280指導下,房玄齡等更定律、令、格、式完成。
《資治通鑒》卷194,太宗貞觀十一年正月條載:
房玄齡等先受詔定律令,以為:“舊法,兄弟異居,蔭不相及,而謀反連坐皆死;祖孫有蔭,而止應配流。據(jù)禮論情,深為未愜。今定律,祖孫與兄弟緣坐者俱配役,從之?!弊允潜裙潘佬?,除其太半,天下稱賴焉。玄齡等定律五百條,立刑名二十等,比隋律減大辟九十二條,減流入徒者七十一條,凡削煩去蠹,變重為輕者,不可勝紀。又定令一千五百九十余條。武德舊制,釋奠于太學,以周公為先圣,孔子配饗;玄齡等建議停祭周公,以孔子為先圣,顏回配饗。又刪武德以來敕格,定留七百條,至是頒行之。又定枷、杻、鉗、鎖、杖、笞,皆有長短廣狹之制。[5]6126
這次修訂以《武德律》和《開皇律》為基礎,改動內(nèi)容較多,總體體現(xiàn)了太宗治國的法治思想,故太宗尤為重視。正史和律令修訂的完成為太宗朝“貞觀之治”增加了砝碼,提升了唐朝的大國心態(tài),所以太宗舉行大射禮給予臣子賞賜,以示慶祝。最后,應對群臣上表封禪泰山的請求。東突厥滅亡后,唐都長安不再遭受周邊政權的直接威脅,國內(nèi)外局勢穩(wěn)定。太宗自稱:“曩之一天下,克勝四夷,惟秦皇、漢武耳。朕提三尺劍定四海,遠夷率服,不減二君者。”[12]6233在此背景下,封禪一事多次被提上議程。貞觀十一年,“群臣復勸封山,始議其禮”[4]82。太宗封禪泰山之事開始啟動。于是太宗巡幸洛陽,舉行大射禮,宴請洛陽父老,為封禪預熱。
貞觀十六年(642)三月和九月,太宗再次在一年之內(nèi)舉行兩次大射禮。這兩次大射禮的舉行依然與唐朝面臨的政治形勢有關。貞觀十五年,太宗既定翌年二月封禪泰山。同年六月,“有星孛于太微,犯郎位”[6]53。星象沖犯太微,對太宗不利,故太宗停封泰山,避正殿以思過。作為封禪泰山未成的補償,太宗舉行大射禮以替代之。另外薛延陀攻擊李思摩部,威脅唐朝北部邊疆,這也是造成太宗停封泰山的原因之一[14]32。面對薛延陀的進攻,太宗派李勣等人率軍出擊抵御,戰(zhàn)事持續(xù)到十二月底以薛延陀失敗結束。薛延陀的進攻使唐朝北部邊疆再次變得不安寧,因此,太宗舉行大射禮表達重視武備之意,應對來自薛延陀的軍事挑釁。
3. 高宗朝
永徽年間,高宗舉行了三次大射禮。高宗在即位的翌年便以《貞觀禮》未備為由,詔令長孫無忌等人增損舊禮編修新禮,此即后來的《顯慶禮》。這次修禮時間長達七年之久,以補充《貞觀禮》和體現(xiàn)政治的升平為目標[15]1。顯慶年間修禮的目的發(fā)生變化,正如吳麗娛先生所說顯慶前后是高宗朝的政治局勢和禮制變革的分水嶺[15]4?!讹@慶禮》的修訂是高宗和武則天試圖抹除太宗及貞觀舊臣政治痕跡的嘗試和開始[16]83-86。在這一背景下,永徽三年(652)三月三日,高宗幸觀德殿,賜群臣大射。此時高宗與長孫無忌等貞觀舊臣關系還較為融洽,還未因長孫無忌“弄權”及立武則天為后問題上產(chǎn)生較深的矛盾,高宗通過舉行大射禮給予群臣一定的物質(zhì)賞賜,以緩和緊張的君臣關系。
永徽四年三月三日,高宗舉行了一次特殊的大射禮。這次大射禮的舉行時間符合禮書規(guī)定,但規(guī)則顯得較為特殊。高宗“御觀德殿,陳逆人房遺愛等口馬資材為五垛,引王公、諸親、蕃客及文武九品已上射”[6]71。此次大射禮以抄家所得資材為垛,參與者范圍較廣,不僅包括皇族親室、文武百官,還有居住長安的蕃客。如所周知,統(tǒng)治者可以根據(jù)實際需求和意愿改變禮儀流程和形態(tài),高宗此舉亦是。高宗認為這是一次大射禮,我們理應遵守這一認定。高宗舉行這次大射禮的目的是向文武百官及蕃國使節(jié)宣示叛亂者的下場,以達到警示作用[2]108。另外,房遺愛、高陽公主謀反一案在長孫無忌的審理下,成為他打擊異己的工具,吳王李恪、江夏王李道宗均牽連致死。高宗和長孫無忌在處死李恪案件上是同黨關系,李恪之死是高宗與他爭奪帝位矛盾的延續(xù)[9]184。在這一背景下,高宗舉行大射禮似乎還有慶祝政敵和皇位隱患消除的用意。
永徽五年(654)九月三日、四日,高宗分別于九成宮丹宵樓及永光門舉行三品及五品以上官員的大射禮。此次大射禮持續(xù)兩天,規(guī)模龐大,但不合禮書規(guī)定[3]2106-2107。個中緣由除高宗思念太宗情深外[2]109,還有更深層原因。九成宮不僅是高宗思念太宗的載體,還在高宗生命中有另一層含義。永徽五年三月,武則天被封為昭儀,高宗和武則天兩人關系升溫,與之相伴隨的是王皇后與蕭淑妃失寵[5]6284。武則天陪同高宗避暑九成宮,度過了關系最融洽的時期[17]73。九成宮之行后高宗更加寵愛武則天,王皇后寵衰并于翌年被廢。高宗在繼位之后一直試圖擺脫長孫無忌、褚遂良等輔政大臣的控制[9]167-170,武則天的出現(xiàn)和輔助使高宗以“廢王立武為后”為由打擊以長孫無忌為首的關隴集團[18]266。九成宮對高宗的特殊意義不言而喻。
當時的國際形勢是促使高宗連續(xù)兩天舉行大射禮的另一因素。永徽五年,西域諸國紛紛遣使朝貢?!秲愿敗肪?70《外臣部·朝貢三》載:“(永徽)五年四月,罽賓國、曹國、康國、安國、吐火羅國并遣使朝貢。五月,林邑國獻馴象。八月,吐蕃使人獻野馬百匹及大佛廬,高五尺,廣袤各三十七步。九月,吐谷渾遣使朝貢。”[7]11401西域諸國在這一年大規(guī)模地遣使朝貢與大食進攻中亞有關。當時大食國力強盛,不斷向四周擴張勢力,中亞諸國在大食的攻擊下紛紛敗北,波斯帝國也被消滅,其王卑路斯也告難唐朝尋求軍事援助[7]11686。唐朝作為東方大國,與昭武九姓中亞諸國有著密切聯(lián)系,它被當做可以抵御大食進攻的力量,所以他們希望唐朝出兵抵御大食。周邊諸國紛紛遣使入唐,無論他們的目的如何,在體現(xiàn)唐朝大國地位和形象上有重要意義。高宗連續(xù)兩天舉行規(guī)模龐大的大射禮,眾多人員參與,蕃國使節(jié)觀看,無形之中彰顯了大唐國威。
永徽六年(655)十一月,武則天被立為皇后。在立武則天為后問題上,長孫無忌等貞觀輔政舊臣百般阻撓,最終兩者矛盾爆發(fā),長孫無忌被貶殺,貞觀輔政舊臣退出權力中心。高宗重新將權力集中后,君臣關系也發(fā)生了變化,代之而起的是皇權壓倒一切,皇帝的意志統(tǒng)領一切[15]7。顯慶年后,高宗身體每況愈下,權力逐漸被武則天掌握。顯慶五年(660)十月,高宗“苦風眩頭重,目不能視,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決之。后性明敏,涉獵文史,處事皆稱旨。由是始委以政事,權與人主侔矣”[5]6322。武則天逐漸參與并掌握朝政,“初,武后能屈身忍辱,奉順上意,故上排群議而立之;專作威福,上欲有所為,動為后所制,上不勝其忿”[5]6342。武后擅權專制,高宗始有廢后之心[9]176。在這一背景下,麟德元年(664)三月三日,高宗在萬年宮舉行大射禮,有宣示皇帝權力,壓制武則天之意。同年十二月,高宗與上官儀謀廢武后不成,上官儀被殺[12]3475,武則天權力進一步加強。此后,武則天垂簾聽政,“上每視事,則后垂簾于后,政無大小,皆與聞之。天下大權,悉歸中宮,黜陟、殺生,決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謂之二圣”[5]6343。此次大射禮也成為了高宗朝舉行的最后一次大射禮,此后至玄宗時期都處于停滯狀態(tài)。武則天以女主身份掌握朝政并君臨天下,把禮制作為自己立后和稱帝的一種工具,她將禮儀建設和實踐的重心落腳于皇后禮、皇帝禮以及女性之禮等凸顯其合法性和權力的禮儀[16]107-112,對大射禮不甚重視。
4. 玄宗朝
玄宗朝是大射禮再次興盛的時期。睿宗景云二年(711)二月,諫議大夫源乾曜表請恢復舉行大射禮。翌年八月,睿宗退位,玄宗登基,但睿宗掌握著三品以上朝臣的任命權,對玄宗產(chǎn)生牽制[9]215-216。玄宗即位后立即舉行大射禮,“先天元年九月九日,御安福門觀百僚射”[4]500。此次大射禮規(guī)模較大,參與的“百僚”之中理應包括三品以上官員。玄宗借大射禮宣示新皇權力,通過對臣子進行賞賜拉攏睿宗掌控的三品以上官員。開元四年(716)三月三日,玄宗舉行第二次大射禮。這次大射禮因職方員外郎李蕃的自嘲而有詳細記載,“蕃戲曰:‘與盧箭俱三十步,左右不曉。蕃箭去垛三十步,盧箭去身三十步也’”[4]500。兩人射術不精,所射之箭未達到箭垛,故兩人“互言工拙”[4]500。這次大射禮似不復唐朝前期禮儀的嚴肅性,給人以更多的游戲性質(zhì)[2]111。然而唐朝舉行大射禮時伴有宴會,射禮在宴會和奏樂中進行是這一禮儀的通例[19]341。射箭的結果整體而言無非中與不中兩種,禮儀官根據(jù)結果對中者進行賞賜,對不中者進行懲罰。射禮中的賞賜以財物形式展現(xiàn),懲罰則只是罰酒而已,不能與玄宗在驪山講武中以“軍容有失”斬殺禮儀官和流貶兵部尚書相提并論。唐朝帝王舉行大射禮的目的是展現(xiàn)皇帝權力和對群臣進行賞賜,以達到君臣同樂的目的,娛樂性是射禮的題中之義。
開元八年(720)九月七日,玄宗下詔,“制賜百官九日射”[4]500。給事中許景先上書駁奏:
近以三九之辰,頻賜宴射,已著格令,猶降綸言。但古制雖存,禮章多缺,官員累倍,帑藏未充,水旱相仍,繼之師旅,既不足以觀德,又未足以威邊,耗國損人,且為不急。夫古天子,以射選諸侯,以射飾禮樂,以射觀容志,故有騶虞、貍首之奏,采蘩、采蘋之樂,天子則以備官為節(jié),諸侯以時會為節(jié),卿大夫以循法為節(jié),士以不失職為節(jié),皆審志固行,德美事成,陰陽克和,暴亂不作。故諸侯貢士,亦試于射宮,容禮有虧,則黜其地,是以諸侯君臣,皆重意于射,射之禮也大矣哉。今則不然,眾官既多,鳴鏑亂下,以茍獲為利,以偶中為能,素無五善之容,頗失三侯之禮,宂官厚秩,禁衛(wèi)崇班,動盈累千,其算無數(shù)。近河南河北,水澇處多,林胡小蕃,見寇郊壘,圣人憂勤,降使招恤,猶未能安。今一箭偶中,費一工庸調(diào),用之既無惻隱,獲之固無慚色,考古循今,則為未可。且禁衛(wèi)武官,隨番許射,能中的者,必有賞焉。此則訓武習戎,時亦不闕,待寇寧歲稔,率由舊章,則愛禮養(yǎng)人,天下幸甚。[4]500-501
許景先在奏文中指出古今舉行射禮的目的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古“重意于射”,今“以茍獲為利,以偶中為能”,既然舉行大射禮的目的發(fā)生了變化,唐廷也應不必附會古禮。朝廷面臨外敵侵擾和自然災害之時,皇帝應該體恤民情,與民節(jié)儉,在渡過困難和財政充足之時再舉行大射禮,這樣可達到“愛禮養(yǎng)人”的目的。玄宗采納許景先的建議停止了原定兩天后舉行的射禮,但不可否認的是此時大射禮的娛樂色彩愈加突出了。
開元二十一年(733)八月二十三日,玄宗下詔“以今年九月九日,賜射于安福樓下”[4]501。此次大射禮實施于《大唐開元禮》頒布的翌年,慶祝、實踐新禮的意圖明顯。為確保此次大射禮順利舉行,玄宗在詔書中特別指出:“敕大射展禮,先王剏儀,雖沿革或殊,而遵習無曠。往有陳奏,遂從廢寢。永鑒大典,無忘舊章,將射侯以觀德,豈愛羊而去禮?緬惟古詞,罔不率由,自我而闕,何以示后?其三九射禮,即宜依舊遵行?!盵4]501這一詔書有對許景先開元八年奏書的回應之意。玄宗表明自己對待禮儀制度的態(tài)度,大射禮雖會因特殊情況一時中斷,但不能“愛羊而去禮”,廢止禮儀制度。雖然玄宗表示重視大射禮,但此次大射禮卻是唐朝舉行的最后一次,或許此時已是開元盛世,不需要大射禮來錦上添花了。
唐朝舉行的大射禮始自高祖終于玄宗,共計十七次。高祖、太宗、高宗三朝舉行大射禮較為密集,其中太宗最多,達到七次。高祖晉陽首義,以武功奪取天下,建立李唐王朝。太宗率軍四處征戰(zhàn),為唐朝奪取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唐朝的前兩位帝王均為能征善戰(zhàn)之輩,高祖射箭技藝更是高人一等[6]2163,他們在唐朝建立后重視大射禮并不意外。高宗執(zhí)政初期,延續(xù)太宗朝的內(nèi)外政策,在大射禮上也是刻意效仿。此后高宗遭受疾病困擾,武則天逐漸掌握政權并最終以武周代替李唐。武則天以女主身份君臨天下,對禮制的實踐呈現(xiàn)性別特征[16]107-112,未曾舉行過大射禮。玄宗即位后立刻舉行大射禮,在禮制上直追高宗,續(xù)接唐朝正統(tǒng)。玄宗時期頒布集大成禮典《大唐開元禮》,然而大射禮在禮典頒布的翌年停廢,其原因與它自身性質(zhì)和唐朝的政治情況相關。
大射禮作為軍禮之一,它的舉行和價值功用更多地體現(xiàn)在政治方面。唐廷舉行大射禮的背后隱藏著具體多樣的政治動機,包括展現(xiàn)皇權、逼宮、震懾敵對勢力、密切君臣關系、慶祝戰(zhàn)爭勝利、實踐新禮等。大射禮的舉行,為達成這些政治目的提供了重要平臺,太宗更是利用大射禮達成政治目的的高手。梳理實施背景和動機后,可以發(fā)現(xiàn)大射禮更多地在于體現(xiàn)皇帝權力,以及它所營造出的君臣同歡、政局和諧的景象。
大射禮較之其它軍禮具有濃厚的娛樂色彩,禮儀程序死板且實用性缺乏,這些缺陷在唐朝各項制度趨于完善,政治生活步入正軌之后被無限放大,變得不適應政治形勢發(fā)展的節(jié)奏,隨之淡出政治舞臺。在國力衰退、干弱枝強的中晚唐時期,帝王更加無心也無力舉行大射禮??傊?,大射禮廢止實是唐朝政治發(fā)展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