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天倫
它的內(nèi)部還藏著什么
除了一枚堅硬的核
除了它的酸和甜
在味蕾上形成深沉的痛
傍晚五點鐘的河灘,地平線
像我剛寫下的蹩腳詩行
由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
而在流水和粼光中塌陷
人間如此深遠,遼闊
像誰也從未來過
我吃著被斜陽燒紅一樣的櫻桃
咽下比巖石
更加恒久的平靜
小白鼠活在一個圓里
從起點到終點,它一直在奔跑
奮力的樣子,好像要沖出固定的路途
自由就是一根木條的距離
但它不知道自己使出的力氣
只會給一些觀賞者,帶來毫無意義的樂趣
籠子里的世界,不會有誰
給它打開一個缺口
小白鼠的起點,也是它的終點
這就像我的出生和死亡,都會在輪椅上
在一個圓里完成
而見證這些的或許不是別人,正是那些
愛我和我愛的人
你從我身體里鉆出來
好像蘑菇,鉆出濕漉漉的土壤
此時的黃昏,是一位
騎在飛鳥背上的老人,他借助光
將你越拉越長
越過那邊的田野、溝渠,你就要
扶著一陣風(fēng)站了起來
哦,影子兄弟,你是在替一個實體活著嗎?
萬物來源于虛無,也終將
歸返于虛無。這從我體內(nèi)分離出的
一小部分黑暗,也需要一處安身之所
當(dāng)所有的光源消失,影子兄弟
你會看見我從不示人的悲傷
幾片諳熟世態(tài)的楓葉落到寂靜深處
蒼穹下,一個不會落淚的孤獨者
已在自身模糊的暗影里,雙手合十
一陣秋風(fēng)吹來的時候
稻谷們已經(jīng)覺得很疲累了
就紛紛彎下了腰,歇一歇
我坐在田埂上,聆聽
它們的咳嗽聲
它們還在給對方捶腰揉背,并互致問好
田野里充滿著溫馨、和睦
——夕陽正逐漸下沉
沉甸甸的光,壓得它們
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這里是人跡寥落的村莊
我留居此地的親人,也如背著夕陽的
稻谷。秋風(fēng)中
我能聽見
那藏于泥土的折骨之聲
好了。我不再計較于生死
在我生活過的村莊。日子已不容徘徊
我可以將一生活成一日
那條我曾走過的鄉(xiāng)村小路,腳印被風(fēng)吹散
工程車的巨大轟鳴聲,震碎了
稻草人的童年。是誰還打著手電筒
沿著池塘邊尋覓久遠的蛙鳴
水流中,彼此的臉挨得又何其近
但月光卻越來越遠
遠到外婆布滿老繭的手上,因為那里
唯有神靈才能抵達
靜,是它們存在于世的本質(zhì)
兩個蘋果,相對并置
它們的自身,也有引力場
互相接近,或遠離
只是你無法洞察,它們中間
隱隱燃燒的欲望
我常在想,如果我是那個
受上天眷顧的過路人
成熟欲落的果子
那些安撫過秋天的風(fēng),在帶走
最后一片葉子之前,果實墜落
砸碎了,甘于喧囂的平庸
它們用一生的甜蜜,與時間角逐
盡力不使自己,在下一分鐘
朽去。一整個下午
我坐在湖邊,看風(fēng)景
長河落日,那對情侶臉上
正泛著淡淡的紅暈
傍晚,小女孩從我跟前跑過的時候
我并沒有太在意
只是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
直到她突然停住,手中舉著一根
剛從小販那里買的熒光棒
在這天色漸暗的廣場上
影影綽綽的光,屬于螢火蟲的人世
也因此變得愈發(fā)明亮了
但是,那樣的光并不能照亮另一個人的一生
相對于那個年幼的孩子
我只活在光的空隙處
是的,當(dāng)她從我跟前跑過的時候
我的肢體
又暗自痙攣了一下
深夜里的一聲狗吠,可以使人
從睡夢中驚醒
這時候,我會想到被風(fēng)帶走的過去
想到播撒著星粒的原野
木屋前的枯槁之影
孤燈下,我會覺得所謂的遠方
正在被一雙大手撕裂
這不得不令人生出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憫
二十六年,我的雙腿
始終都在嘗試從破碎中重新站起
而時間仍在流淌,它所眷注的人
永遠不會知曉,一生尋找歸途的我
要怎樣千瘡百孔地活著
入夜之后,我向石橋下的流水
訴說一些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
說著說著,我就漸漸變得明亮起來了
此時入夜已深,街道兩旁的店鋪和會館
經(jīng)過了一日的酒肆喧囂后
緊閉著的木質(zhì)門板,唯有星光
知曉被青石掩蓋的秘密
在西塘,我該怎樣描寫這樣的恬靜
流水一生清澈、柔和,像是
月亮從破損之處流出的血
它究竟要以何種程度的悲傷,才能
在一首詩中得以釋然
現(xiàn)在,我也有一顆月光般的心
以至于在流水穿過我身體的時候
它便會蕩漾成,一艘船的樣子
“十塊錢一束,買一束吧”
說話時,她的臉上有些泛紅
似乎是在告訴我
對于花朵的摯愛,她仍帶有最初的純真
我朝她懷里望了望,籮筐里
玫瑰開得正艷
像少女,剛剛完成遲來的發(fā)育
那些真心愛過的事物
都會落入各自的命途
臘月,城市廣場上寒風(fēng)瑟瑟
任何溫柔,都顯示出它的單薄
“買一束花吧,哥哥……”
在她細弱的語調(diào)中,我心生一種驚怯
枯葉暗中打顫,那分明是一朵花的雌蕊
被芬芳簇擁,卻遲遲未開滿一個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