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遠祥
澎湃新聞:從封城至今,您的個人生活和內心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到今天為止,您出門了嗎?
李修文:我和所有在家隔離的武漢人都沒有區(qū)別,這些天來百感交集,各種復雜的情緒都感受到了。作為一個寫作者,我不僅關注自己的內心,也盡力體會別人的內心。朋友們鄰居們,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一個病人和一個非病人,他們的內心是不一樣的,更不要說已經(jīng)死去的人。我想,這也恰恰是作家這個職業(yè)的職責所在——感同身受、深思、理解,然后記住。
因為要去社區(qū)下沉,所以我已經(jīng)出門了。目前,情況的確得到了根本性的好轉。這幾天,因為我們協(xié)會有作家要正式介入到這場戰(zhàn)役的采訪中去,所以我還需要為了一些相關事務再出門。
澎湃新聞:您下沉社區(qū)時看見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如何?經(jīng)歷這場疫情,您覺得武漢人的精神和心理有哪些變化?
李修文:目前,我覺得我們已經(jīng)從一種茫亂中鎮(zhèn)定了下來,我所認識的大多數(shù)人都在積極地盤算和謀劃著如何度過接下來的隔離期。我想我們和全國各地被隔離的人其實是一樣的:期待著春暖花開,期待著正常的生活。
但是,仍有為數(shù)不少的人陷落在他們的特殊困境中,必須看見他們、找到他們、幫助他們。比如那些家里有人去世的人,外地滯留于此卻無家可歸的人,本身就身患重病的人、長期停藥的人,除了政府要盡責,其實很多人也強烈意識到,我們對他人也負有責任。
另外,以我自己所見,包括社區(qū)工作人員在內的抗疫一線人員,真的很辛苦。這么大的城市,這么高的管理難度,許多工作的落實,千頭萬緒地把擔子壓在了他們身上。都是人之父母,都是人之子女,這個時候,我們唯有繼續(xù)撐住,繼續(xù)管好自己,做好隔離和防護,才是真正的將心比心。
我就跟你說件小事吧。前幾天下沉社區(qū)的時候,我看見兩個老太太站在自己的陽臺上,戴著口罩隔空吵架,先是爭執(zhí)蘿卜怎么做才好吃,后來發(fā)展到互相挖苦對方的廚藝,標準的武漢嫂子語氣,大嗓門,說著說著又哈哈大笑。
當時我站在樓底下,聽得鼻子發(fā)酸。是啊,這就是最真實的生活,而真實的生活正在到來的路上,我們也必將再次真正地擁有它。
澎湃新聞:可以談談您心目中的武漢人嗎?
李修文:武漢是一座充滿了野氣與蠻氣的城市,武漢人身上獨特而充沛的江湖氣可以說是揮之不去,所謂“不服周”,其實不僅武漢人,整個湖北人,濃重的楚人氣息仍然強烈地存在著。從屈原到列祖列宗、英靈先烈,他們的心神和魂魄,都還活在今天的武漢人身上。
在這次災難中,不管是醫(yī)護人員、政府公務員,還是作家和學者,都有不少人堅持說真話說實話。在這座城市里,永遠都不會缺說真話說實話的人。
災難寫作要更真誠也更真實
澎湃新聞:疫情過后,您會對這場疫情進行寫作嗎?
李修文:事實上已經(jīng)開始了,我原本以為自己這么快就動筆是不可能的。所謂修辭立其誠,可能是因為最真實的命運來到了身邊,對著什么去“立其誠”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直覺吧,所以也就開始寫了。不過依然很困難,比如我跟不少當初在各種新媒體平臺上發(fā)出求救信的人聯(lián)系過,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使他們盡早入院治療,同時,下意識地想以此為線索寫下他們,但后來一打聽,有些人已經(jīng)去世了,每次聽到這類消息,真是感到傷痛。
另外,這一次的災難,為什么極難書寫?因為它不是一場突然到來又突然結束的災難,而是在長時間內對人進行考驗。如果你不進行深入的思考和提煉,那么,它就很有可能和你的寫作互相抵消了。如果真是這樣,死者的尊嚴何在?人與災難進行對抗的尊嚴何在?寫作的尊嚴何在?
我們的一些作品為什么被詬病?就是沒有更加仔細地去辨認,沒有更加深入地去傾聽,其結果就是不分青紅皂白,任由一堆感嘆號大行其道,沒有嚴正的態(tài)度,沒有一顆一起承受的心,沒有相匹配的倫理和美學,那么,實際上,你的職責就并沒有幫你去做值得做的事。
澎湃新聞:您覺得,一個作家寫災難,或者說災難里誕生的文學,其路徑在哪里呢?
李修文:杜甫之所以偉大,其中之一的原因是他的作品能“以詩證史”。任何人都有寫作的自由,但你應該面對自己的心、別人的心,更真誠也更真實地寫作;你應該盡可能地增強你寫作的有效性,盡可能地去觸及災難中人的精神境遇。
你看去年大家公認的兩部最好的長篇小說,《云中記》和《人,或所有的士兵》,一部寫汶川地震,一部寫香港淪陷,文本與歷史都相隔了很長時間,但是,歷史卻在文本里得到了復活,死去的亡靈又一次在地底挪動了他們的踝骨。對于災難文學,我所理解的基本信條沒有發(fā)生變化:寫災難的目的,就是要去反思災難,從災難中得到精神上的成長。當然,因作家自身氣質相異,理解也會不同。
另外,此次災難不同于抗震和抗洪,作家們其實極難深入現(xiàn)場。然而作家們尤其是非虛構作家,如果不深入進去,可能陷入寫作的疑難。據(jù)我所知,情況得到好轉之后,已經(jīng)有好幾個優(yōu)秀的非虛構作家展開了采訪,我和湖北省作協(xié)的諸位同事也正在為這些作家做著服務。
災難文學要與死難者、戰(zhàn)斗者的尊嚴相匹配
澎湃新聞:“封城”之初,您的一篇口述,講述了親歷武漢疫情的感受,經(jīng)媒體發(fā)表后,引起了廣泛關注和共情,您想到過嗎?
李修文:我哪里想到什么反應啊,我就是想把自己看見的聽見的說出來而已,順便,也給關心著我們的人們報個信,告訴他們,我們好還是不好,如此而已;但是我想,它是真實的,那些天,我經(jīng)常想起巴金的《隨想錄》,《隨想錄》為什么那么重要?因為巴金在說人話,說真話,說實話。我無限敬仰魯迅先生,但我就真的能成為魯迅先生那樣的人嗎?恐怕絕無可能。才華只有這么一點,見識只有這么一點。但有一條路我們至少是可以經(jīng)常提醒自己做到的,就是去說人話,說真話,說實話。
文章就在那里,是非曲直,一目了然。我接受采訪也不是什么深思熟慮,我要求我自己,我看到了聽到了什么,我說出的就是什么,糟糕就是糟糕,好起來就是好起來,寫不出就是寫不出,能夠寫了就去寫,如此而已。
澎湃新聞:也有人說,在此次抗疫中,“十萬作家集體缺席”,您同意嗎?
李修文:我當然不同意。別的省我不了解,湖北作家的情況我是了解的,我們的作家都是該坐著的時候坐著,該站起來的時候都站起來了,幾代作家都寫出了直面災難、直面現(xiàn)實的好作品。因為身處疫區(qū)的中心,我們的會員中有個特殊情形,就是好多作家都是全職的身在一線的醫(yī)護人員、警察和社區(qū)工作者,所以,湖北省作協(xié)的自媒體每隔兩天便會推出一批來自各領域、各地市州的作品;下屬的《長江文藝》雜志和《長江叢刊》雜志更是定期推出精挑細選的詩歌作品,之所以精挑細選,是因為我們有足夠多的優(yōu)秀詩人,也有足夠多的優(yōu)秀作品。
作為一個作協(xié)主席,我想,在此期間,我的任務不是催促大家寫作,因為命運正在驅使大家寫作,這種時候,如何提高寫作的品質,使之更與死難者、戰(zhàn)斗者的尊嚴相匹配,才是更重要的。所以說,我不同意什么“十萬作家集體缺席”的說法,相反,在我們的作家中,戰(zhàn)斗的有之,寫作的有之,寫出了好作品的更有之,我為湖北作家深感驕傲。
冷靜看待新生的艱難,寫出蘊藏其中的希望
澎湃新聞:除了作家深入現(xiàn)場的難度,您覺得寫出您心目中的好作品還面臨一些什么困難?
李修文:不光是寫災難,寫任何題材的作品,想要寫好總是很難的,我也并不覺得寫災難就一定要寫出最好的作品,在不違背基本常識和倫理的情況下,再簡單的作品都是令人尊敬的。
事實上,之所以有一些寫災難的作品讓人抵觸,就是因為他們冒犯或違背了基本常識和倫理,大家絕不是在抵觸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熱情,但難度也無處不在。這次災難剛開始的時候,許多人都在重讀《鼠疫》,我也重讀了一遍。通過《鼠疫》,我們得到了兩個很醒目的結論:第一,跟鼠疫斗爭的唯一方式就是誠實;第二,人的內心里值得贊賞的東西總歸應該比唾棄的多。當然,絕大多數(shù)作家終生都可能無法寫出這樣的書,可我們總應該知道,什么才是值得我們?yōu)橹Φ摹?/p>
澎湃新聞:為什么您會覺得書寫災難的時候寫作品質會尤其重要呢?
李修文:目前發(fā)生在武漢的事,是最新最典型的中國故事。我覺得現(xiàn)在的武漢人可以叫做“新武漢人”了,因為這次疫情,許多武漢人的體內流淌著他人的血,許多武漢人的熱淚里也流淌著他人的熱淚,某種程度上,這便是新人的誕生。新人誕生以后不哭泣嗎?不嗷嗷待哺嗎?如果我們不冷靜地看待這個誕生的艱難,那么我們怎么可能寫出蘊藏在其中的希望?
“要改變我們的語言,首先改變我們的生活”,很多人都認為這句老話是有道理的。現(xiàn)在,生活已經(jīng)改變了,你就得要有這個決心去隨之改變你的語言,通過這種改變,文學的聲音才得以更加有效、有力和正派,這也是聽從了災難本身帶給我們的教訓。
澎湃新聞:接下來,您將如何度過封閉期?對于現(xiàn)在的武漢,您想說些什么?
李修文:我正在幫省內的一家出版社主編一本《戰(zhàn)“疫”書簡》,這段時間一直在看稿和準備序言。這本書的作者,既有在家隔離的普通人,也有奮戰(zhàn)在抗疫一線的醫(yī)護人員和社區(qū)工作者。今后我還要繼續(xù)下沉社區(qū),盡可能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也要和省作協(xié)的諸位同事一起,為那些深入現(xiàn)場的非虛構作家們做好服務。
對于現(xiàn)在的武漢,一如我此前所說——真實的生活正在到來的路上,我們也必將再次真正地擁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