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飛
窗戶染上亮色了,跟著,公雞們的叫聲,便自近而遠自遠而近,在村子里旋繞著,漾成延綿的韻味。
頭遍雞叫離起床還早呢,修文卻怎也睡不著了。
修文如今是村里管事的了。該他費心了。
村子是窮村。窩在山疙瘩里,只有百多口人。因村子太窮,村干部成了燙手的芋頭,沒人干了。大前年,兼任村長的支書帶了些人出去打工,沒成想做了包工頭。前年底選的村長也只干了一年,就想撒手,只是鄉(xiāng)上不允。五月初,他外出一趟,中旬回來后就搞起了勞務(wù)輸出,要把村上僅有的三十多個勞力都帶出掙票子呢。
走前,村長想找個臨時管事的頂一頂??墒谴迳夏苣玫闷鸱诺孟碌娜俗约憾家獛ё?,哪還有硬手呢?村長抓耳撓腮地思謀了半天,就想到了修文。
前天,村長就給修文他大天厚老漢送了一條紅乒壇香煙,說老哥整五十塊哩,好吃得很。待天厚接了煙,村長就說了讓修文在村里操心的事。
修文不允,說叔你看我這樣子哪能成呢?莫鬧笑話了。
村長便眼里閃著淚花子哄修文說,大侄子唉,你就幫幫老叔吧,我給人定了合同,按了手印了,違約要治罪哩。你就莫推托了。你只要紿老叔頂?shù)侥甑拙统闪?,我什么事都不要你做,就是鄉(xiāng)里來人你應(yīng)承一下。老叔不虧你,鄉(xiāng)上給我的補貼都歸你,六百塊哩。村里那張報紙也留給你看。還有,我給金寶說好了,讓他也幫幫你。
修文讓村長說得不好意思,紅著臉說叔快別說這些了,我確實不是個料呢。
誰知天厚老漢聽了,瞪了修文一眼說,你咋不懂事理呢,這是你叔抬舉你哩。又沖著村長忙不迭地說,行,行。還有我和有福這些老骨頭呢,都給上上心,你就放心走好了。
村長聽了,感動得很,又說了一番掏心窩的話,還塞給修文兩張五十的票子,就把村上的事給修文撂下了。
昨天晚上,村長悄悄把人領(lǐng)走了,村子一下冷清起來。連狗都不叫喚了。修文心里空落落的,翻身打滾地怎也睡不著。
日頭亮了。修文家堂屋的門打開了。出來的是一群雞。雞的后面才是修文。修文長得很文靜,行走時肩膀一聳一聳的,不停地打晃,人也就顯得或高或矮的。
原來,修文是個瘸子。
雞們有好幾只,其中有只大紅公雞,它邁著歡快的小碎步子在院子中轉(zhuǎn)了兩圈后,爪子在地上飛快地抓刨了幾下,又在灰土里涮了幾下尖嘴,拍了拍翅膀,仰頭豪邁地亮了幾聲,箭似地躥到一只蘆花母雞身上抖擻起來。修文這時想起了人知羞不知足,動物知足不知羞的話,不由笑了。
修文打開院門,把雞們轟出院子,就進了灶屋對天厚老漢說,大,早飯我顧不上做了,快種蓮花菜了,得上土肥了,二娃家和玉米家圈里的糞還沒起呢,我找金寶幫她倆把糞起了。
天厚老漢聽了,贊許地說你去吧,莫忘回家吃飯。
修文離了家,找到了金寶。金寶小修文兩歲,他和同輩份的年輕媳婦們說話從沒個正經(jīng),村人都叫他活寶。媳婦倒也長得眉眼俊俏,卻跟一個石匠跑了,把兩歲的兒子也帶走了。如今伴著瞎母,想去打工都走不開人。
修文對金寶說,就要栽蓮花菜了,二娃家玉米家圈里的糞還沒起呢。我倆幫著把糞起了吧。金寶說行,倆人就去了大玉家。
沒想大玉自己把圈里的糞都起出來了,正欲往地里挑呢。因出汗多,大玉的臉色紅樸樸的惹人。金寶就來了情緒,把手伸進口袋,壞笑著說大妹子你歇歇,先吃個大白奶……奶吧。
大玉聽了憋住笑,拉著臉說,滾逑,吃狗屎去。
金寶說你咋又往壞處想哩,我咋又好心沒好報哩。我是要你歇歇,先吃個村長給的大白兔奶奶,不是我要吃你那個大白兔奶奶。一亮手,手心里果真窩著一塊大白兔奶糖。大玉見了那個笑呀。說你個缺德鬼呀,要爛舌頭呢。修文也給逗笑了,說金寶你少貧嘴,快點干活吧。我裝筐,你和大玉換著往地里挑。金寶聽了,拖著聲音說得——令,挑起起糞挑,邊走邊沖大玉扮了個鬼臉,酸溜溜地唱:
寡漢條子好傷心喲
出門那個一把鎖
進門那個一盞燈
燈望著我來我望著燈
燈前燈后一個人
大玉說這個缺德鬼呀,真是個活寶。又說那個女人也真狠心,咋能把兒子也帶跑了呢。幸虧金寶大心腸,要給別個攤上這事,怕要氣個半死呢。
修文說金寶是個好人,孝子哩。又問,二娃咋過年都不回呢?大玉的臉色一下灰了,說都好幾個月沒打信來家了,急死我了。修文忙安慰說,二娃機密著哩,不會有啥事的。他就是為了多掙幾個錢吧。
大玉嘆了口氣說,我也是這么估摸呢。又說大兄弟你哩,聽說三寶快不行了,你和玉米那事咋樣了?
修文忙打斷說,莫說,莫說了,你再找副筐子來,趁日頭還軟和,趕緊把活干了吧。
大玉家的糞一會兒就挑完了,修文和金寶又折到了玉米家。
玉米是修文高中同學,倆人在高中就好上了。沒想修文畢業(yè)前摔成了殘廢,玉米也沒抗過她大的老拳,嫁給了修文同村的泥瓦匠三寶。婚后三寶得了一種怪病,胸口以下都癱了。玉米心疼三寶,又悲傷自己,整天以淚洗面,年輕輕的頭發(fā)就花了。
玉米嫁人后,修文也沒成家。三寶癱瘓后,他就經(jīng)常幫玉米做這做那。玉米過意不去,一天趁修文去家時說,你該找個人了。修文直直地盯著玉米說,三寶都成這樣子了,我等你。
玉米聽了修文的話,悲喜交集地失聲慟哭。三寶便在屋里怒罵:婊子養(yǎng)的, 又嚎啥喪,爹老子還沒死哩。玉米的哭聲就戛然而止了。
修文進了玉米家時,小黑搖著尾巴迎了上來,小黑是玉米的伴呢。修文就彎腰拍拍小黑的頭。
玉米正在院里洗三寶的屎褲子,白發(fā)又見多了。
玉米見了修文,停了手里的活,呆呆地望著修文,眼里的淚水一串串涌了出來。
修文澀聲問咋了?
玉米啜泣著說三寶一日不似一日了,以前還能罵個人,摔個碗,如今整個人癡呆了,瘦成了皮包骨頭,怕是挨不過這個夏天??杉依镞B給他買身老衣的錢都沒有。
修文說你莫哭莫哭,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么?就拿出兩張五十的票子放到一旁的凳子上,說你給三寶買點好吃的。我和金寶去給你把糞起了。說著自己嗓子也澀了。
把玉米家菜地的糞攤開后,修文讓金寶先回家去,自己留了下來。
玉米家的地和修文家的地就在村口,這得感謝村長了,他說修文、玉米兩戶人家沒勞力,就把村口這塊較平整的坡地分給了他們。早先,地是沙壤的,不怎么肥沃,就像一個不怎么豐腴的女人,奶水不充足,喂養(yǎng)的孩子也就不怎么壯實。但修文父子卻非??粗剡@塊地,這是村長的心政府的心呢。每年入冬前開春后,都把家里的土糞和山上的落葉腐土刮下,均勻地撒了一地,幾年間這塊地就像發(fā)酵的面團膨粉肥沃了,地勁也一年強過了一年。今年,修文家的地種了麥子和玉米。玉米家的地則一半留著栽蓮花菜,另一半,也種了玉米。是修文做的主。
自麥子、玉米相繼種上后,修文就隔三差五地來到地邊,默默地蹲在地頭,癡癡地望著麥子發(fā)芽、拔節(jié)、抽穗、揚花,玉米鼓芽、出苗、展葉、拔節(jié)。
其實,在修文心里,玉米家的地,以及地里的莊稼,就是玉米,修文心里也知曉,他來得勤,玉米也就來得勤,倆人雖然很少言傳,但心里的對話卻是從沒停頓。
日頭當空了,嫩嫩壯壯的玉米們彌散著一股清新氣息。撩撥得修文體內(nèi)生出一種莫名的騷動。一旁的麥地里,麥子們在風中搖曳著,發(fā)出一種沉甸甸的陽光般的聲音。一群麻雀撲扇著翅膀從半空飛過,把純藍的天空劃開一個閃亮的豁口,陽光被攪成一地金燦燦的碎影。
修文的心情也有點碎了。
玉米一晌午都沒來。
修文原本認為玉米會來地里看糞的。在出糞時,修文想了一肚子話,要給玉米說,既然三寶快走了,修文覺得應(yīng)該和玉米規(guī)劃規(guī)劃自己的日子了。
可是,玉米沒來,修文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了。
日頭西斜時,修文才離開了地里回村,這期間,他拔光了自家和玉米家地里的雜草。
修文路過蘇大爹門口時,蘇大媽與兒媳荷花正鬧得驚天動地,招了一圈子的婦女在勸架。一問,說荷花在外打工的哥哥捎信來說,荷花男人大民和他大蘇仁父子倆去嫖風,都被罰了款。荷花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上,兩手把大腿拍得山般地響,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罵丟死人哩丟死人哩!老的嫖,小的也嫖,咋就一家子都是情種哩。這不才走了半個多月嘛,我也沒缺他的,咋就管不住那點壞水水呢!
修文聽了不相信,對荷花說,你和大民過日子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他的人品你還不清楚?再說,哪有爹倆找一個女子的,你咋就不好好想想。快莫瞎鬧了,讓大民知了,那火爆性子,怕不饒你哩。修文的話說得荷花一愣,抹了把淚不再吭聲,蘇大媽卻不依了,過來一把拉著修文的手嚎啕起來,好我的修文喲日子沒法過了哩。這臉皮丟盡了唉,見不了人唉。不如死了省心唉!說著就要往墻上撞。沒想荷花伸手就拖住了婆婆的雙腿,一旁的幾個老太太也乘機勸道,她大媽,荷花是不對,可她這不是在乎大民嗎?不是想把日子過好么。你就莫上火了,有這么好的兒媳該笑著過哩。
蘇大媽心里原本就有點虛,她知道老漢的德性,生大民那年她就親眼見過他半真半假地摸過大民小姨的尻蛋子。因而拿不準父子倆是不是真的嫖風了。讓老姐妹們一勸,找回了點面子,蘇大媽的嚎啕也就變成有一聲沒一聲的啜泣了。
完了荷花的事,修文回到家里時,見金寶正在和他大諞傳,天厚老漢呵呵地樂著,臉上的皺紋都綻開了。
天厚老漢是一年到頭難得有個笑意的。修文就納悶地問,金寶你給我大說啥啦?把他樂的。
金寶說笑話麻二爹哩。我從玉米家地里剛到家,麻二爹就跑來給我說大侄子哎,丟死人哩,可丟死人哩。今早二子寄了二百塊錢,我一時高興,去給你二媽說,她正在攪鍋,蒸氣大我沒看清,我就用手指捅戳了她胳肢窩一下,沒想是二子媳婦,她說我老不正經(jīng),一飯勺把鍋砸漏了。你說我這老臉朝哪擱喲。
修文嘿嘿笑了,說大你莫信金寶,他是哄你開心呢。你可莫給麻二爹說,他跟你急哩。
金寶收了笑,說那給你說個正事吧,有根、有才媳婦的肚子又鼓起來了,她們可都兩胎了,你看咋辦?修文說我知哩,這事你我都操不了心。金寶說老村長不是讓你管事嗎?修文說這事老村長他管了嗎?國家都撓頭哩,人家聽你的?再說有根幾家都是女娃,農(nóng)村沒個男娃成么。
天厚老漢聽了,連聲說這事莫亂言傳,惹人哩,缺德哩,結(jié)仇氣哩。金寶聽了,說那行,哪天鄉(xiāng)上來檢查,就叫她幾個躲起來就是了。
天厚老漢便拍著金寶肩膀說,侄子,這就對哩,積德行善哩。
日子一晃,就到了六月下半月了。
這天早上,麻二爹去鄉(xiāng)上辦事,鄉(xiāng)里的文書說,要給村子架一個電視接收天線,讓村里選個高地方。麻二爹回來對修文說,有福家后面的土山就中。修文就和麻二爹找了有福大爹一起奔了土山。有福大爹自豪地說,小青年那陣子,我干聯(lián)防隊時常在山上站崗哩。還扭秧歌,唱大戲,可熱鬧可風光哩。
麻二爹聽了,說你那陣唱那個想相好的調(diào)調(diào)煞是好聽,今再唱個聽聽。有福大爹咧嘴笑說,真想聽?麻二爹說真想聽。那給我來枝煙。麻二爹就敬了一枝自制的煙卷。有福大爹接了,卻不吃,夾在耳朵上,表情羞澀地抹了下嘴說那就唱哩。就唱:
人說蓮蓬蓬是苦心的哩
誰知哥的心實著呢
昨夜里一等你等到天大黑
才知道你從來就沒出你家的門哩
人說那紅花花是雨打落的哩
誰知哥的心實著呢
今天哥想看也不能去看你了
昨夜里等你我凍病了哩
人說你是個負人哩
誰知你的心真變了呢
那晚我想愛你你咬了我
一直到今夜里哥還疼著哩……
有福大爹的門牙只剩了一個,關(guān)不住風,每唱一句就刺溜一聲,像自帶著伴奏樂器,把個麻二爹笑得前俯后仰。修文卻笑不出來,想有福大爹打了一輩子光棍,而自己也快四十了,卻還是孤單一人。心里的苦水把胸腔都灌滿了。
到了半山腰時,就看到村子通往外面那條丈把寬的土路,緊靠在山根下,山的那一面,有一條好幾丈深的大溝,那年修文就是失腳跌進這條溝里,傷了腿的。十幾年來修文總是不愿想它,更不愿看它。可是他已長在修文的殘腿上了,修文這輩子是忘不掉了。
修文在半山坡的洼地里,看到一片小指頭大小的蘑菇,修文感到新奇,用手扒了幾個地方,土下竟然是許多朽木樁子,修文心里一動,想這么大一片朽木,要是有雨水,怕會長出好幾百斤蘑菇吧。這可是真正的山貨哩,金貴著哩。要是村里人不來亂精糟蹋,在這里籌劃籌劃,今后怕是可以為村里增加不少收入哩。由此,修文又想到山里特有的地皮菜,想到報紙上說的山里無污染的土雞和土雞蛋,心里就有了很美好的想法。
修文他們到了山頂時,日頭也躥到頭頂了,村子安穩(wěn)地臥在陽光下,那形狀跟一只羊羔似的,靜靜的,似睡得正香。展眼四望,村子的四周還隱約亮著一些大大小小的村子,像是大地上的一個個逗號,醒目地散落在字里行間,似乎是在提示人們,累了,該歇歇腳了。
看好了架設(shè)接收器的位置,剛回到村里,就見大美嫂和二桂嫂在吵嘴。二桂嫂說大美嫂揀了她家的三個雞蛋。修文知道大美嫂愛貪小便宜,就對大美嫂說吵啥哩,要是揀了人家的蛋,就還給人家,能值幾個錢嘛。
大美嫂急了,說放你的驢屁,我是愛蛋的人?快滾一邊去。說著就搡了修文一把。修文沒防備,腿腳又不便,一下就栽倒了地上,額頭蹭破了銅錢大的一塊皮。
二桂嫂見了,忙把修文拉起,說傻兄弟哎,禿子護頭,爛驢護背。這實話說不得哩。大美嫂聽了更急了,說我叫你屁嘴作賤人。撲過去就和二桂嫂撕扯在一起。修文知自己言語不當,勸也不頂事了,就對在場的人說,快勸開,快勸開。都是老幾輩子的鄰居了,為幾個雞蛋鬧得,讓人笑活哩。
大伙兒便一擁而上,把倆人推回各自的家里去了。
怕大瞧見額頭的傷,修文沒回家。他吐了口唾味沾到手上,擦了臉上的血跡,覺得心里堵得慌,就漫無目的的在村里轉(zhuǎn)悠起來。村子冷清的讓人心慌,外出打工的人也實在太多了,好幾戶人家門上都掛著鎖。在馬大爹家那三間快要倒塌的草屋前,修文默默地站了好一會兒,馬大爹無兒無女,過世后草屋就撂下了,任憑風雨侵剝,看這架勢,再有一場風雨怕就立不住了。馬大爹會講古,講楊家將、講三國,還講傷了修文的那條溝也傷過岳家軍,這是條禍害文曲星武曲星的毒龍溝呢。馬大爹說。如今,會講古的人,自己先做了古。村子也沒了昔日的噪雜和熱鬧,仿佛集體失語了。
不經(jīng)意間,修文又轉(zhuǎn)到了玉米家的門口,院里靜得沒了生氣,小黑眼角旁堆著兩砣眼屎,默默地蹲在門旁,像一位心事重重的鄉(xiāng)村哲人。修文抬了幾次腳,想跨進院去,卻又幾次收住了腳,他也不愿讓玉米看到頭上的傷。修文就離了玉米的門口,從大玉家屋后的小路朝村子中間走去。大玉家的堂屋頂上換了新草,還用青瓦苫了兩排。屋后的沙棗樹上,立了一根桿子,拴著一塊紅布條。修文知道,屋頂是前幾天大玉用二娃寄來的錢新修的,拴著紅布條的桿子是大玉寶貝兒子來喜招鴿子的。看來,大玉的日子是好過了。修文的心里有了幾分寬慰。
過了大玉家不遠,就到了高臺。高臺其實是一個半畝地大的土墩,早年是村里開會的地方。土墩上立著一棵老槐樹,長得高大巍峨。老槐樹有些年頭了,修文兒時刻在樹身上的名字,已如水中的漣漪,擴散成淡淡的斑痕了。記得當年學大寨時,它身上曾經(jīng)掛過一口大鐘,敲起來咣咣咣的,十幾里外都能聽到,可激動人心哩。修文原本腿腳不好,又一上午爬高下低的,到了老槐樹底下時覺得渾身乏力,兩條腿棉花似地使不出勁來,就順勢坐到樹根下,靠著樹干緩緩勁。坐在樹根下的修文,不由羨慕起老槐樹那些枝枝蔓蔓來,它們雖說密匝匝地一大片,卻都有著屬于自己的位置,互不干擾卻又相互照應(yīng)。全不像人們?yōu)榱艘稽c雞毛蒜皮的事,就烏眼雞似地斗。修文就忽然覺得自己也應(yīng)去打工,去尋找屬于自己生存的位置,雖說行動不方便,補鞋總行吧?也掙好錢呢??烧蜎]出去呢?是戀著那個人,等著那個人啊。十幾年了,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她又是怎么熬過來的呢?眼下,這一天快熬到頭了,可青春也都熬沒了。再說,難道一個人的盼頭必須以另一個生命的離去為代價么嗎?
修文感到從未有過的痛苦和迷惘。
起風了,老槐樹發(fā)出陣陣嗚咽,像一個痛不欲生的人。
修文的眼里涌出一串串淚水來。
村長,好我的村長口也,你快來呀,荷花要上吊尋死哩。
村里,響起金寶急風扯火般的喊叫聲。
修文一怔,急忙抹了淚水,啞啞地應(yīng)了一嗓子:我在這塊哩。她又咋了嗎?咋不聽人勸哩!扶著樹干站了起來,就磕磕絆絆地往荷花家跑。
修文邊跑邊想,應(yīng)把那口大鐘找來掛在老槐樹上,它曾是村子的魂魄哩。
風大了,老槐樹劇烈地搖晃起來,抖落下漫天的灰塵,修文的身子顛簸著,像風一樣飄忽不定。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