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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知

2020-06-01 07:19張瑜
陜西文學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三嬸瘋子紅樓夢

少年有一段時光比較乏味。

之前我愛玩摔泥泡。無聊時用我那雙不知疲倦的小手,在土墻底下掬來一小堆細土,捉著自己檔里懵懂的小家伙往里面放水。然后不顧騷臭,把水和土和成泥塊,捏成圓圈狀,掄起瘦小的胳膊,使勁向地下摔。就為聽那“啪”的一聲脆響。現(xiàn)在,隨著嘴角出現(xiàn)的隱隱須毛,那種曾經(jīng)讓我心花怒放的響聲,聽著不再具有刺激,就連平時自己最愛弄的摸知了,用篩子扣麻雀那些玩意也索然無味了。還有那條我心愛的叫“黃兒”的大狼狗,也時常被我凌厲的眼瞪得遠遠的,站在一丈外的地方耷拉著耳朵,用不解而無辜的眼神靜靜地盯著我,仿佛在猜,平時愛摸它脊背那一縷縷黃毛的我,怎么突然就討厭它了。瞪走了“黃兒”,我一個人來到空曠的地里,坐在水渠邊上,兩只手抱著膝蓋,嘴里含著一根咪咪毛草的根莖,出神的盯著天上來來去去的白云和黑云??粗粗菐锥湓凭头M我的心里,引起了一陣莫名的煩躁。有一種身體要下雨的感覺。

隔壁三嬸感受到了我這種變化。夏天,樹上的知了死命的叫,吵得人心煩,三嬸對我說,魚子,你去上樹逮下來燒著吃,也省得聽著它叫喚讓人睡不好個午覺。我望著肥厚濃密的桐樹葉,把三嬸往眼角一掛,說我有事哩。轉(zhuǎn)身走了。三嬸哼了一聲,由強到弱的聲音拍在我的脊背上這娃長大了啊,看嘛,喉嚨剛長粗,嘴上才扎了幾個毛毛子,就不聽大人的話了。我知道三嬸是在糟踐我,抱怨我沒替她把知了的噪音消掉,我卻懶得再理她。只覺得空氣有點不夠吸,胸腔憋悶。便任由那幾句不中聽的話,在我身后的街巷里飄。

其實三嬸只說對了一部分,除了脖子漸大的喉結(jié)和嘴唇上勢不可擋的胡須,我發(fā)現(xiàn)自己體內(nèi)有一種脹熱的東西在來回亂撞。這個東西把我的目光引向了村里同齡的女子。只是,她們都是些熟悉的眉目。小時候和我一起撒尿。雖然姿勢不同,但是,當時我覺得非常自然。那種內(nèi)心的沖撞也就很快平復了。現(xiàn)在只有看到她們中間最漂亮的小芳時,那種熱脹的感覺才有激烈地反應(yīng)。覺得自己的身體非常壓抑。尤其在夜晚,這樣的感覺非常明顯。于是就跟在栓勞和幾個大小伙子屁股后面聽葷段子,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撫平那股東西地亂撞,使它平靜下來。

白天的日子依舊辛苦枯燥。生產(chǎn)隊的鈴聲一響,我聽著隊長在巷口派活的吆喝,晃著鋤頭板子上的太陽,跟著嘰嘰喳喳的男女去黃臘臘的地里混分。身體里面所有的感覺,都隨著汗珠地滾動,被肌肉的張弛分化在廣袤的土里。

那時候最大的樂趣,就是看誰家娶媳婦。遇到那樣熱鬧的日子,我早早就抻著細瘦的脖子,跟著一群嘻嘻哈哈的村里人,在村西的大路口張望。等著當時流行的“鳳凰”或“飛鴿”牌大鏈盒自行車,馱著身穿紅衣服,面色嬌羞的新娘地到來。

當?shù)椭^的新娘子一入街巷,三嬸總愛飛揚著唾沫星子,對新娘子從頭到腳做一番評價。我問三嬸,人結(jié)婚是弄啥哩,三嬸罵了句傻瓜娃子,當然是過日子哩么,栓勞壞笑著看著我說,兩個人睡在一起過日子哩。被三嬸斥了個“滾”。栓勞覺得無趣,就嬉皮笑臉地挪到一邊去了。

兩個人睡在一起?在我當時朦朧的意識里,有點耍流氓的味道。我站在那里紅著懵懂的臉,有點不知所措。好在及時飄來一陣肉香,轉(zhuǎn)移了眾人的視線。大家的腸胃,好久都沒有沾油星了。宴席上的八碗四盤子才是眾人最終地向往。

可惜,這樣的好事,一年就那么幾回。漫長而乏味的日子里,我成天打聽哪個村子放電影。一得到消息就欣喜若狂。有時甚至不惜狂躥十幾里路,呼一幫狐朋狗友,去看《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去看《杜鵑山》上留著剪發(fā)頭的“柯湘”,對赤衛(wèi)隊員們訴說“家住安源”的悲戚。來回就那幾個片子,看過10遍下的電影,那是要堅持到曲終人散的。之所以對柯湘印象深,是因為有一次跟栓勞幾個大小伙子去看電影,其中一個說,他不相信,柯湘那么漂亮,整天在男人堆里摸爬滾打,居然沒跟哪個男人睡過覺?

我發(fā)現(xiàn)他們很臟,尤其是栓勞,三十多歲了還是個光棍。他看人的眼光很特別,總是斜著,好像從來就沒有正過眼。村里人背后都說他是個“偷眼子”。社員們鋤地的時候,他總是愛往婆娘媳婦窩里鉆。鋤地一般都是包工活。他仗著自己是個身強力壯的男人,不時幫鄰身的女人摟幾鋤。以博得女人們的歡心。給自毬屌己說些狗貓的酸話創(chuàng)造些條件,過嘴癮。不知道栓勞從哪里弄來的這些酸故事,有些聽起來還很智慧,很精彩。比如,他說很早時候的一個冬天,大老爺剛升堂,就有一個女的拉著一個男的來擊鼓告狀,女的說老爺,風吹哩雪飄哩避雪來到大廟里,他把我抱住胡鬧哩。大老爺一聽大發(fā)脾氣;大膽淫賊,人證在此,還不從實招來。誰知那男人往地下一跪,大呼冤枉。說,老爺,風吹哩、雪飄哩、避雪來到大廟里,這事不假??伤龑ψ∩裣衲蚰蛄?,把她不塞住咋弄哩。大老爺一聽有道理啊,就對那男人說,她對神仙不敬,你塞得對著哩。塞死,塞嚴才好。栓勞說到最后這幾句話的時候,字音咬得特別重。尤其是那個“塞”字。話音一落,引來一片哄笑。那些結(jié)了婚的女人們啥陣勢沒見過,就有人罵;看把你個驢日的塞得累死了。這話只能從你這壞蛋嘴里蹦出來。這個故事流傳的比較廣,甚至鄰村的人都知道,當然,栓勞也有一些其他故事。是后來我從三嬸那里聽說的。

此刻,我猜想在他們的腦子里,早就把柯湘剝了個精光。我覺得真惡心,認為他們褻瀆了我心中一個美好的東西。就頂了栓勞一句;柯湘那么好的人,不會跟那些男人那樣。栓勞惡聲惡氣地說,你屁大個娃,知道毬

個。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從他的聲氣里判斷,他肯定是瞪著眼對我說的。

雖然這些人男人們都把柯湘想入非非了一回,但是看過這個電影的女人們的注意力卻在柯湘的扮相打扮上。柯湘的發(fā)型成了年輕女人們的風向標,大家都留起了“柯湘頭”,仿佛一夜間,那些女人們都是從安源來的。

為了消除身體的疲勞和心靈的煩躁,我狂熱地喜歡起了讀書。那時候,滿世界都是枯燥的紅寶書,好看又熱鬧的書相當稀罕。我自然把目光投向了書店,摸著看了幾頁,(書名我記不得了),售貨員問我要不要,要了就趕緊掏錢,磨蹭啥哩?我的臉漲得像一盆豬血。最后在他們的嘲笑中,狼狽地退了出來。

我輾轉(zhuǎn)又來到了圖書館。想辦個借書證,一勞永逸地看個夠。但是一個借書證要3塊錢押金,這3塊錢我到年底也沒有攢夠。因為那年隊里年終分錢,一年到頭我家分到了15塊錢。一家人幸福了半夜。有這15塊錢安頓過年,雖然緊緊巴巴,但是比好多欠隊里錢的“超支戶”領(lǐng)2塊錢過年,就顯得寬裕多了。那3塊錢能割好幾斤肉呢。別說那時我做不了這個主,就是讓我來安排,那也絕對不會押到圖書館。書頂不了飯,更頂不了肉。

書店和圖書館傷了我的自尊。但是讀書的欲望一直拱著我的心。我開始在村里轉(zhuǎn)悠??凑l家有書就先厚著臉皮要。要不來就瞅機會順手牽羊。那時候拿走一本書根本不叫偷。最多是人家怪罪幾句。有時候被當場抓住,我還要爭辯。甚至主人一大度,當時就拿走了。但是要是有人從別人家拿走一個蘿卜,那才被大家叫賊。那個歲月,一本再好的書,也抵不上一個蘿卜。這使我一下子想起了上學時讀到的魯迅小說《孔乙己》,既然孔乙己都說竊書不算偷,我“順”人家的書,就覺得心里坦然多了。

就這樣,我不但“順”來了《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三國演義》,甚至還順來了《紅樓夢》和但丁的《神曲》。我現(xiàn)在都弄不明白,當時一個荒涼的小村子,怎么會有那些書?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那本秀圖的《神曲》。神神道道地叫人看不出個名堂。人名字還很長,不好記。我最先讀的是那幾本我認為最熱鬧的書。最后實在沒趣了才讀的《紅樓夢》。當然,警幻仙子那一節(jié)最令我耳熱心跳。走進書里,我拉著嬌怯的黛玉穿梭在怡紅院、瀟湘館。我想,自己以后要是有林黛玉這樣一個女人,我先要治好她的病,然后陪她讀詩、作畫、賞花、戲耍。就這樣跟她在園子里快活一輩子。

希湯寡水的日子熬了好久,忽然有一天翻了新花樣。大隊的“小靳莊”文藝活動開始了。那是在冬季農(nóng)閑的日子,村子里平時愛哼哼唧唧的男女老少,都人模人樣地站在大隊學校那個土臺臺上,穿著補丁衣服,唱歌或說快板。還有人大段大段背誦毛主席語錄和詩詞。這些一輩子都和莊稼打交道的泥腿子,弄起這事來還真是不在行。荒腔走板和結(jié)結(jié)巴巴的窘樣層出不窮。最后都成為田間地頭,茶余飯后的笑料。也為我的少年生活,增添了幾分活色。

有一天,三嬸告訴我一件事,說是街道蹦出了個瘋子,可熱鬧哩。

在我成長的歲月里,三嬸給我說過許多事。我小的時候,三嬸逗過我歌謠:月亮爺,明晃晃,我在河里洗衣裳,洗得白,捶得光,打發(fā)娃娃上學堂,讀詩書,寫文章,一考考上狀元郎,喜報送到你門上,你看排場不排場。三嬸給我講的歌謠或故事也大多跟讀書有關(guān)。后來還給我講狼吃娃的故事。那時她的眼睛特別亮,猶如村口澇池那一泓清水。我在那汪水里似乎看到了母親的模樣。直到前年三嬸的男人跟著大隊的“副業(yè)隊”在城里蓋樓,死在了工地,三嬸就沉默了。三嬸的男人我熟悉,家里成分不好。據(jù)村里人說之所以三嬸能嫁給這個男人,是看上男人是個高中畢業(yè)生。愛看書,懂道理。出了這件事后,三嬸不但不給我講故事了,而且很少和村里人說話。直到去年,她才慢慢主動和人搭腔。也是遇到啥說啥。比如那次栓勞去她家找她,在門口遇到我,問,三嬸咋沒在?我說剛出門了。栓勞斜了一眼門上的虎頭鐵環(huán),怏怏地走了。后來我給三嬸說了這件事,三嬸的眼里閃出一道厭惡的光。只說了一句:以后栓勞再來尋我,你就告訴他,讓他少登我的門。就再沒有話了。

哦!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但是我還是在三嬸家里看見過栓勞。那天,我聽著隔壁有動靜,就跑了過去,只見三嬸的臉像一塊大紅布,栓勞的脖子上還有一道血印。見我進來,三嬸指著栓勞的鼻子:滾、滾、滾,沒尿一泡照一下自己是個啥東西。還往我這兒跑。栓勞看了三嬸一下,又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趔趄著走了。

現(xiàn)在,三嬸說的這件事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

要說長這么大,我見過不少瘋子、傻子。這種人要么楞在一個地方,眼睛發(fā)呆。要么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自言自語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還有些在垃圾堆里面找東西吃。離人一丈遠就能聞著身上的臭味。惡心死了。我們村子西頭就有一個,成天鼻涕涎水的,天一亮就跟著村口的廣播唱:“中國出了個大救星”,晚上廣播都關(guān)了,他還在那里意猶未盡地哼著“從來就沒有救世主”。鬼魅一樣在村口游蕩,怪嚇人的。

三嬸說,是個女瘋子,在那里給人講課哩。

女瘋子?還能給人講課?這么奇怪而又熱鬧的事肯定比那些熟悉的電影精彩得多。我立刻來了精神,連顛帶跑地向街道躥去。

那是秋天的一個下午。太陽血紅血紅的。街道也是一片紅色的海洋。街道中心最熱鬧的地方是十字路口。郵電局是這里最早的建筑。大家習慣把這里叫做郵局十字。郵局除了門和郵筒,墻體上刷著幾個司空見慣的宋體字標語。周圍其他建筑只要是能刷上漆的地方,一律涂上了一層紅色??赡苁且驗楹镁脹]有人管,原來鮮紅的東西,成了褐紅色。像風干的血跡。郵局對面的百貨大樓樓頂,飄揚著三面紅旗。在風中呼呼作響。

在百貨大樓的臺階上,站著一個女人,留著“柯湘頭”,穿著一身干凈的翻領(lǐng)列寧服,右手揮舞著一個紅色的小本本,俯視著看熱鬧的人群,慷慨激昂地講著什么。她比我在村口看到的花哨新娘,多了一份清新和干練。那神態(tài),氣質(zhì),簡直活脫脫又是一個柯湘。我被她的目光和神態(tài)牽著走近了她,一聽,原來她在講毛主席語錄。還用的是普通話講,字正腔圓,跟廣播里的播音員一模一樣。一套一套的。更比村里那些“小靳莊”們不知要強多少倍。

這一切,我似乎在哪里見過。她跟誰像呢,是村里那個留著長辮子,經(jīng)??粗倚Φ哪莻€小芳姑娘?還是露著一段蓮藕一樣的小白腿,在澇池邊洗衣服的女人?小芳看著我笑的時候,我總想拉著她的手,說一天一夜的話。那個女人的小白腿,是她在村邊澇池洗衣服的時候,我無意中瞥見的,小白腿把我的眼睛一個勁地往上拽,拽到她大腿根的時候,我就聽見自己的心突突直跳。想著她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結(jié)婚不是男女睡在一起么?想著那個猥瑣的男人,抱著這一段白腿睡覺,我有一種好白菜被野豬拱了的感覺。同時覺得自己也非常流氓。怎么能想這些東西呢?

此刻,看著眼前這個神仙姐姐一樣的瘋子,十幾歲的我,身體里那個亂撞的東西又冒了出來,還突然產(chǎn)生一陣莫名其妙的幻想。這種幻想把我腦子里的柯湘、小芳、甚至是書里的林黛玉撕成了一條條絲線,鉤織成眼前這個神仙一樣的女子。

她的演講結(jié)束了我還沉浸在她的語音和神態(tài)里,以至于她怎么離開的,我都沒有看見。直到有人喊我讓路,我才發(fā)現(xiàn)看熱鬧的人們臉上都掛著奇形怪狀的笑,有人嘴里還念念叨叨地說:這瘋子,咳咳,這瘋子……意猶未盡地走開了。就像看了一場猴戲。最后,我也非常不情愿地離開了街道?;丶业穆飞?,我一邊踢著路邊的土疙瘩,一邊哼著歌。還覺得不盡興,干脆把手塞進嘴里,嘯了一聲唿哨。那尖銳明亮的唿哨聲,被一群驚飛的麻雀帶向白云的深處。一股輕風,把路邊那顆槐樹的清香送進鼻孔,繼而沁入脾肺。我覺得自己心里有一顆鈴鐺,被那陣風搖得叮當作響。

這樣好看的一個女子,怎么會是瘋子呢?

蔫塌塌的太陽底下,我問三嬸。

三嬸長嘆一聲:你不知道,這個女人原來的日子好得很哩。一家人在城里吃公家的糧。聽說女人她爸學問很大,在學校還是個啥領(lǐng)導哩,后來被戴了右派的帽子,她媽為了劃清界限,和她爸離婚了。

三嬸說話的時候語氣很平穩(wěn)。眼神也不像以前給我講“月亮爺,明晃晃,我在河里洗衣裳”時的清澈慈愛。像一個大姐姐。

她說的這個情況我知道一些。那幾年,為成分另起爐灶的家庭多得很。那也不至于讓她瘋了啊。我有點疑惑。仰頭看著三嬸。

三嬸在自己的頭發(fā)上篦了一下縫衣服的老針,繼續(xù)道:那一年,紅衛(wèi)兵鬧得兇的時候,她先是以紅衛(wèi)兵的身份,跟她媽也劃清了界限,最后還寫信給革委會,說她媽在家里偷偷寫日記,不僅給右派父親說好話,還說現(xiàn)在的世事亂糟糟的,叫人沒有好日子過。她這一弄,她媽就完了。

在三嬸的針線里,我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后來紅衛(wèi)兵抄了她的家,每天都要把她媽拉出去批斗。開始說她是啥黑線上的人,她也跟著去參加,還被革委會表揚了好幾回。批判升級后,就有人罵她媽是什么臭婆娘,她就不發(fā)言了。最后一回,她媽的脖子被掛上了一雙又臭又大的破皮鞋游街,還說她媽和別的男人睡覺。她媽不認,被紅衛(wèi)兵撕掉了半個耳朵。她媽回來后就上吊死了。從那一天起,她就瘋了。

三嬸一聲長嘆。她有講故事的天才,以前每次講的時候大多是眉飛色舞的神態(tài)。這一次卻沒有。

我估計這瘋子是因為她媽事,在精神上吃了力才瘋了的。三嬸繼續(xù)道:她批判她媽是跟著大家瞎起哄哩,但是說她媽是破鞋,這樣糟蹋人的話,那不是拿刀子往她的心上戳哩?而且還是她揭發(fā)的她媽。她自己不瘋才怪哩。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三嬸不失時機地顯擺了一下自己的分析能力。人說話是需要有認同感的,沒有這個,再說下去就乏味了。

我及時嗯了一聲。

順著三嬸的話,我仿佛看見了一雙發(fā)現(xiàn)母親尸體后驚恐的眼睛。甚至聽到了一聲撕心裂肺的驚叫。

一陣沉默。

那她原來是個啥樣子?我問。此刻,我恨不得鉆進三嬸的腦袋里,掏空所有相關(guān)的故事。

三嬸看了我一眼:聽人說她原先大不咧咧的,愛穿草綠色軍裝,腰里經(jīng)常還扎個皮帶,不論走到哪里,手里都拿著個紅本本。瘋了以后,變得愛打扮起來,穿起了列寧服。成天在街道給人演講,有人說,瘋子宣傳的這些,是糟蹋大好形勢,但是每次她都用紅本本和語錄里的話進行抵擋。那些人就再也沒敢繼續(xù)來轟趕。她就成了現(xiàn)在這瘋瘋癲癲的樣子了。

聽說這瘋子以前讀了不少書呢,三嬸繼續(xù)著她的故事。還讀過他爸那個反動派的黑書。要不然嘴里哪里有那么多的詞兒,還被人家叫文化瘋子呢。

那她一定看過《紅樓夢》吧?我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啥是《紅樓夢》?三嬸盯著我問。

《紅樓夢》就是《紅樓夢》嘛。一本書。我對三嬸有些不屑,她居然連《紅樓夢》都不知道。

啥《紅樓夢》不《紅樓夢》的,三嬸眼里閃過一絲狡黠。不耐煩地說,跟一個瘋子說啥書哩?說到天東地西,再有文化也就是一個瘋子。三嬸也很不屑。

我懷疑三嬸在說謊。一個喜歡點文化的人,即便沒讀過,怎么可能不知道《紅樓夢》呢?我覺得她最后一句話特別難聽刺耳。瘋子就不能有文化嗎?三嬸的這些話讓我在心里起了逆反。我認定:這樣的女人不是瘋子,她應(yīng)該是掛在墻上的一美麗的畫。

我不再理三嬸。望著遠處樹上嘰嘰喳喳的鳥。心里在構(gòu)那幅畫。

三嬸見我不說話了,就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你打聽這么詳細弄啥呀?

自從心里裝了這幅畫,我沒事就往街道跑。去看那瘋子,不,那個美麗女人演講。

她的演講很精彩,有些名詞是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證實了三嬸的說法。尤其她引用《紅樓夢》的時候,更印證了我的判斷。當時,我的腦子閃過一道閃電,響起了炸雷。雷暴過后,明澈的天空湛藍湛藍。幾朵白云在悠閑地徜徉。忽然又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她站在彩虹頂上,穿了一身《紅樓夢》里黛玉的衣服。對著我嫣然一笑。我頓時覺得豁然開朗好像找到了我渴望很久的東西。

此刻,我不想知道她住哪兒,吃什么飯,更不想聽別人說她是瘋子,就想看她抻著細白的脖子,神采飛揚地演說。甚至在她演講結(jié)束的時候,我都不想看她離開的樣子。就站在原地,閉上眼睛,雙手捂著耳朵,努力回憶她剛才的一笑一顰?;貞浰駜蓚€細瓷碗互相碰撞一樣發(fā)出的聲音。直到像第一次來這里聽演講一樣被人喝走。有時我甚至想,我會不會也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把她馱回我的家。做我的媳婦?像栓勞說的那樣和我一起睡覺過日子。

我的瘋狂,沒有逃過三嬸的眼光。

她又給我說了個事。是關(guān)于栓勞的。三嬸問我知道栓勞挨打的事么?

我搖搖頭。

栓勞是扒墻看人家女人撒尿被打了一頓。三嬸說,就在北頭路邊那個公共茅廁,有個過路的女人在里面撒尿,栓勞把墻根那個平時挖好的那塊磚取下來,偷偷看,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撕住領(lǐng)口把栓勞摳了個花臉子。正好人家男人從后面趕了過來。把栓勞一根肋子都打斷了。

像他那樣的下流胚子,哪個女人看得上眼。

哦,那貨該挨打。

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栓勞躺在地上,捂著肚子的情景。仿佛還聽見栓勞的哀嚎和求饒的聲音:哥,我再不敢了。想到這兒我覺得非常開心。

如果說我不知道栓勞這件事,我還以為他是個差不多的人。村里的男人,誰嘴里沒有幾顆酸棗。但是偷看女人尿尿,就非常下流了。我都恨不得踢栓勞兩腳。我知道栓勞平時跟我說不到一起,我還頂過他的嘴,他恨我我更恨他的齷齪。

其實呢,男人和女人就是那么回事。三嬸說。女、女人的身體誰沒見過?魚魚娃,你大概也見過吧。

我一臉茫然,點點頭又搖搖頭。心里想著三嬸今天怎么就提起栓勞了?

三嬸忽然轉(zhuǎn)換了話題,說,你看三嬸是不是老了?

這話提醒了我,說真的,我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三嬸?,F(xiàn)在仔細一看,還真不怎么地顯老。我發(fā)現(xiàn)此時三嬸的眼神就是一個純粹的女人。

我搖搖頭。

魚魚娃,你也不小了,知道你也想女人哩。要不你成天往街道跑啥哩?你你想看女人那里嗎?

我的心突突直跳。不知怎么回答她。抬頭一看三嬸的臉,紅得像一顆熟透的蘋果。

我低下頭,坐在那里使勁揉著衣服的下擺。

見我半天不說話,三嬸走近我,摸了摸我的頭。女人身體的味道直往外鼻孔里鉆。甜絲絲的里面夾雜著一絲說不清的氣味。

魚、魚娃。

三嬸胸脯的那兩塊肉蹭在我的額頭。

這、這是遲早的事,要不三、三、三嬸現(xiàn)在讓你看看?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

忽然,三嬸笑了。

看你,褲襠都快撐破了,還害羞。讀點書的人咋都這樣呢?

被人點破了心思,我非常尷尬。

一抬頭,我看到了三嬸眼里有一團火,搖曳而又熾烈。

這團火一下子點燃了我的心。我猛的抱住了三嬸。使勁晃。

三嬸此時卻不慌不忙起來,笑著說:小傻瓜蛋,隔著衣服呢。然后,她像個熟練的老司機,把我剝光了個精光。就在三嬸脫下自己衣服的時候,我卻不知所措地慌亂起來。駭怕、緊張、羞恥的感覺,輪番沖擊著我像石頭一樣緊繃的身體。突然外面房檐下的麻雀叫了幾聲。那聲音像一盆冷水潑在我轟鳴的腦袋。一下子把我僵硬的身體變成了腌制的咸蘿卜。我急忙穿起衣服,在三嬸茫然失望的眼光里。失失慌慌逃出了她的家門。

發(fā)生了這件事以后,我看見三嬸就會產(chǎn)生一種興奮、焦慮和夾雜著幾分無恥的感覺。碰了面便下意識地抻一下衣角,然后紅著臉跑開。我常常問自己,這到底算個什么事情啊。我心中渴望的那些東西呢?于是,和三嬸的事便與腦海里的那幅畫開始打架,打著打著,那幅畫就明晰起來。于是,我一有空就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又開始往街道跑,雖然有幾回撲了個空,但是,我的心聽見了自己嗵嗵的腳步聲。

那次,我正想往街道跑,三嬸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喝道:一個瘋子有啥看的?你不聽我給你講故事了?再胡跑我給你媽告你呀。她的手指非常有力,抓得我生疼。我奮力甩開她,撒腿繼續(xù)跑。

但是后來,我媽在我面前從來就沒提起過這事。

深秋時節(jié),在門口碰見三嬸。她無不嘆息而又有點幸災樂禍地告訴我說,以后你就沒有熱鬧看了,聽說那女瘋子死了。

三嬸的話像一塊磚頭,重重的砸在我的頭上。只覺得眼前飛舞著紅色的星星。腦子一片混亂。垂著手,站在那里半天一動不動。胸腔里氣血亂撞,然后化作一聲野獸般地悲嘯:不———可———能!

三嬸走過來關(guān)切地摸了摸我的腦門,這娃,是不是發(fā)燒了?

我狠狠地瞪三嬸一眼,吼道:以后不準你把她叫瘋子。

三嬸一下子愣住了,睜著吃驚的眼睛把我看了半天。

她不是瘋子!

她絕對不是瘋子!

她沒有死!

她不會死!

我一路狂奔,來到大街。

在女人平時演講的那個臺階上,躺著一個人,一片破草席蓋住了身體。我試圖走近看個仔細,確認一下,甚至心里還有一絲僥幸;說不定是其他人哩。卻被一個警察喝住了:一個死人有啥好看的?走遠!

遠遠地,我看見了沒有蓋嚴實的“柯湘頭”和列寧服的翻領(lǐng)。

看熱鬧的人群議論紛紛,有個人說,他在天色麻麻亮的時候有事出門,看見幾個又呆又傻的流浪漢圍在這里,一個在勒著褲腰帶,還有一個光著下身,趴在一個女人的身上。那女人一絲不掛,他認出了這個女人就是經(jīng)常在這里演講的瘋子轟走了流浪漢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一動不動,走近搖了搖她的身體,想叫醒她,才發(fā)現(xiàn)女人早就沒氣了。

這人立即報了案,想接著去辦事卻被警察留住了,說要去看現(xiàn)場還要錄案情。他后悔地說早知道這么耽誤事,自己就不惹這麻煩了。

我在亂哄哄的人群里被動地擠來擠去,那一刻,我懵懂了,腦子里什么都沒有。

這時耳邊有人喊下雨了,我才感覺到自己的臉濕了,有冷水,還有熱水。它們肆無忌憚地在我的臉上游走。而我居然毫無察覺。

而后,我突然又覺得自己什么都聽不見了,整個街道陷入了一種巨大而又可怕的沉默。漫天飛舞的是一幅畫,時而美麗清晰,時而破碎難看。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血紅的街道,和那群又呆又傻的流浪漢打架,開始我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拳頭上,把他們打得抱頭鼠竄。后來不知怎么就被他們打死了。和那瘋女人一起并排躺在那張破草席下。

責任編輯耿祥

作者簡介;張瑜,男,1964年生,陜西省涇陽縣人。咸陽市作協(xié)會員,《阿里地區(qū)志》特邀編輯,《西藏自治區(qū)工商聯(lián)志》編輯、《札達縣志》主編。有詩歌小說散文散見于省內(nèi)外雜志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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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紅樓夢》也有朋友圈……
續(xù)紅樓夢
家鄉(xiāng)的瘋子
你是嬰兒嗎
樓頂上的瘋子
半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