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孟克吉力格家的羊群闖進了河里,這個消息有點兒壞,不,應(yīng)該說是壞透了。正是隆冬,河水已經(jīng)結(jié)了冰,并且結(jié)了不薄的冰,聽有經(jīng)驗的牧民估計,大概足有兩指頭厚。這個厚度剛好是踩冰過河最糾結(jié)的時候,很多人就倒霉在這個厚度上了。孟克吉力格也一樣,按理來說他這樣的牧民應(yīng)該有極好的判斷力,根據(jù)季節(jié)、節(jié)氣什么的,知道該不該讓羊從冰河上穿過,或者說敢不敢讓羊從冰河上穿過。可今天他好像犯糊涂了,根本就沒經(jīng)過大腦的思考,竟然眼睜睜地看著羊群闖進了冰河中……
河水不是很深,也就剛剛沒過孟克吉力格的膝蓋,羊鉆進去時正好淹到了肚子以上,也就是說河水淹沒了羊的大半個身子。這要是夏天,這些羊兒一定會開心地在河中奔跑上幾步,好借機清爽一下,洗洗身上的污垢和灰塵。可現(xiàn)在是冬天,而且快要隆冬了,河水冰冷滲骨,不足一小時,就能將人凍僵。再要延長點時間,就能將人凍得死死的。冰面是突然裂開塌陷的,行走在河面上的羊群在同一時間掉進了河里,一時間羊群驚慌失措,胡亂撲騰。一場嚴重的踩踏事件就這么發(fā)生了,在孟克吉力格還沒確定下來該往哪個方向驅(qū)趕羊群的觀望中,很多羊的整個身子就已經(jīng)倒在了河水中……
孟克吉力格的腳有點跛,是小時候從馬上摔下來留下的后遺癥。平日里他放牧時手中愛拄個長棍,一是緩解跛腳的壓力,二是驅(qū)趕羊群使用。今天看到羊群胡亂地在河水中撲騰時,他的心早慌得沒了節(jié)奏,緊張地將長棍和手中的家什一同扔了,然后抬著跛腳朝河水撲去……
河水中的羊群經(jīng)過一陣驚慌失措的撲騰后好像找到了自救的辦法,在領(lǐng)頭羊的帶領(lǐng)下急忙從原路返回了,加上孟克吉力格的驅(qū)趕,那些闖進河里的羊大多數(shù)已經(jīng)爬上了岸,只有少部分還在河水中撲騰。孟克吉力格便挨個去驅(qū)趕那些羊,并將那些躺在河水中還在掙扎的羊子一只一只地攙扶起來。此時的他根本不在乎河水多么滲骨,冰冷的河水像刀子一樣在他的小腿肚子和雙腳上劃,尤其是那只跛腳,很快便沒有知覺。
占國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jīng)到了黃昏,此時的冷風吹得人臉生冷生冷的痛,不說像針在臉上扎一樣刺痛,但的確有點像刀背在臉上來回蹭的感覺。這種感覺讓行走在風中的占國心情不由地糟糕起來。
占國出門的時候晚霞正從遠遠的天邊慢慢向腳下的大地涌來,占國猶豫了一下,但只是猶豫了一下后便出了門。他想到孟克吉力格家去走一趟,沒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去拉拉家常,問問今年的收成。
今年的光陰不錯,村子里的人都這么說,并且一個個臉上露出喜悅的表情。最近占國估算了一下,每家每戶的純收入達到了五六萬元。五六萬元,對于遠離市區(qū)的莊戶人家來說是個不錯的收入,年收入五六萬元,這在全州的農(nóng)民收入中來說都是高的。依今年的這個趨勢走下去,那他們村子奔小康也就是近兩年的事情。村民們聽占國說這個事情時有點兒心花怒放,那眉眼兒樂得很快便擠到一塊兒去了。
但今天占國聽到的有關(guān)孟克吉力格家的羊群闖進冰河的消息可是一年中村莊里傳出的最壞的消息,這像是一道夜半時分吹過的邪氣,足以擊倒很多人,尤其是占國這個人。
他開始猶豫起來,不知道這時候該不該去孟克吉力格家?對于這樣的突發(fā)事件,他可是一點兒經(jīng)驗都沒有,更沒有什么對策和思路,說難聽一點那就是腦子里一片空白。這樣的狀態(tài)去面對孟克吉力格,他該說什么?他想,這時候的孟克吉力格一定像只斗敗的公雞,耷拉著腦袋站在冷風中發(fā)呆。而他也像只斗敗的公雞耷拉著腦袋在冷風中猶豫,任憑冷風呼呼地往衣縫里灌。
孟克吉力格家的羊已經(jīng)全部趕回家了,這是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村民說的。那個村民還說羊只是闖進了冰河里,還沒有被淹死。但這并不能說明羊能逃過這一劫,這寒冷的天,羊毛全部淋濕了,一綹一綹的冰溜子凍在羊身上,后果不用說也能想到。那么多的羊該如何烤干那些冰凍的身子,孟克吉力格有沒有辦法把這些羊的皮毛烘干?占國想著這個問題腦子里越發(fā)空白。
二
“天災(zāi)人禍,天災(zāi)人禍啊!”孟克吉力格帶著哭聲對村子里每一個前來他家安慰的人說,也對自己的老伴兒和家人這么說。這個季節(jié)村子里的人并不多,去安慰他的人也不多,大家也都只是去安慰一下而已,就像一個人病了親朋好友帶著牛奶等營養(yǎng)品去安慰一下而已??蛇@時候的孟克吉力格并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牛奶之類的營養(yǎng)品,他需要的是幫助,實實在在的幫助,讓他盡快逃過這一劫難。可誰能幫助他?怎么幫助他?孟克吉力格迷茫地站在冷風里看著那些已經(jīng)渾身結(jié)滿了冰溜子的羊,手足無措地嘆息著。
大家知道孟克吉力格家的羊肯定會死,估計從第二天早晨開始,先是一只一只,后來便會兩只三只地死。猶如崩開的水龍頭一樣很難控制。孟克吉力格也知道,它們會像是得了瘟疫一樣熬過一個晚上后會挨個咽氣,就連那只最強悍的領(lǐng)頭羊也無法幸免。它可能會在臨死前發(fā)出微弱的痛苦的叫聲,呼喚遠方的同伴,也有可能呼喚那些丟失在冰河里的靈魂。孟克吉力格知道這些即將死去的和面臨死去的羊子的魂魄一定都丟失在了那條冰河里,包括頭羊的魂魄也將丟失在了冰河里。說實話他非常感激頭羊,要不是頭羊及時作出決定按原路返回,那些羊恐怕直接就淹死在冰河里了。正是因為頭羊的英明決策,才避免了后一部分羊群沒有踏進冰河,從而保住了性命。但那只是小小的一部分,與他龐大的羊群比起來猶如昆侖山脈中的一個小山包。
孟克吉力格第一次覺得羊的性命這般珍貴,就在他扔掉手中的長棍撲向河水的一瞬間,他真的有點奮不顧身的架勢。也就在那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占國說的一句話:“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而牛羊就是牧民的命根子。愛護土地和牛羊就是愛護你們的命根子?!?/p>
他是個居住在農(nóng)業(yè)村的牧民,一年除了放羊基本不做啥。這日子過得有點像牧民但又區(qū)別于牧民。牧民是有草場的,冬窩子、夏窩子,每一個窩子又都有面積不小的草庫倫。這些他都是沒有的,但他有羊群,且是個有著農(nóng)民身份的牧民。他的羊群基本都在村子周邊放牧,用的是村子里的集體草場,面積要比牧民的私人牧場大,只是因為沒人打理水草沒有那么豐美而已。今年牛羊肉價格上漲。原本這些羊一個月前要出售,可孟克吉力格貪心了一下,想著將羊壓到春節(jié)前出售,價格肯定會更好,收入自然也會翻上一番。誰想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今天他想把羊群趕過河去,河那邊的水草那么豐美,不僅引誘著羊群,也引誘著他。早在大半個月前他就開始到河邊來偵查了,每隔兩三天他都要到河中用他從不離手的長棍在冰面上狠狠地搗幾下,或者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往前走幾步,確定冰凍結(jié)實了才返回來。昨天他又用這種方式方法偵查了一遍,肯定河面已經(jīng)凍嚴實了,才信心十足地將羊群趕上了冰河,可誰想……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也就一眨眼的工夫,他的羊群就……
他知道凡是踏進河水中的羊都會死去,且也就是這兩三天的事。兩三天后他會從一個擁有一百多只羊的富人變成一個只有一二十只羊的窮人。一二十只羊,對于一個牧民來說是多么小的一點兒資產(chǎn),骨子里還是牧民。
孟克吉力格原本是有土地的,跟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樣劃分了土地??伤幌矚g種地,也不喜歡侍弄莊稼,更不喜歡后來村民們改種的枸杞。在其他村民看來掛了果的枸杞像一串串的黑珍珠、紅瑪瑙,可在他看來像一滴滴浸了血的眼淚,他不知道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更不知道這種想法怎么總是在他看到地里面那一串串的紅枸杞時冒出來,總之,他就是不喜歡侍弄枸杞,甚至不喜歡侍弄跟田地有關(guān)的一切農(nóng)作物,于是就早早將田地轉(zhuǎn)包了,然后從牧區(qū)的親戚家收購了一百只羊開始放牧。幾年下來日子過得悠閑自在,每年都能賣掉四五十只羊,也就是說每年都能有兩三萬元的收入,同時自己家也能吃三四只羊。雖然他這個蒙古人變成了農(nóng)民,可他的生活質(zhì)量一點兒都沒降低,依然和那些有草場的牧民一樣保持著同等的小康水平??山裉?,他忽然有了崩潰的感覺。他的腦海中不知是混亂還是空白,總之他似乎已經(jīng)沒有了思維,但他清楚地意識到:羊很快就會接二連三地死去,就像得了急性的瘟疫一樣。整個羊群也將會恐慌起來,那幾只健康的羊漫無目的地在圈里走動,甚至可以說是跑動。小小的羊圈被鬧騰的塵土飛揚,那驚慌的表情和噙淚的眼睛把恐懼全部展露給同伴和主人孟克吉力格。到那時,孟克吉力格會痛哭流涕,甚至會一病不起。不,不能那樣,雖然他孟克吉力格二十年前從馬背上摔下來起就成了村子里的弱勢群體,但他從來沒有低過頭認過輸,在命運面前,在災(zāi)難面前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弱者,也從來沒想過成為村子里的扶貧對象。所以他才敢跟村主任吵架,甚至吵完架后打定主意和村主任斷絕往來。因為這輩子他都不會有事求到村主任門上去。
當暮靄來臨的時候,他腦子里一片空白,靜靜地站在自家院子的臺階上看著羊圈里的鬧騰,或者說看著那一只只羊開始接二連三地喘起粗氣。但他的心早已跟碎裂的河冰一起成了渣渣,在羊群闖進冰河的那個瞬間,隨著冰開的聲音他清楚地聽到了發(fā)自他胸腔里碎裂的聲音。
三
占國焦躁地在屋子里來回走動,那顆睿智的腦袋已經(jīng)想不出一丁點兒的辦法了。
他一向認為自己的這顆腦袋是睿智的,無論是在單位里上班還是到烏圖美仁來駐村,他都能冷靜理智地應(yīng)對一切??擅鎸γ峡思Ω窦野l(fā)生的這個事情,他竟然冷靜不了了。
他知道這個事情不僅對于孟克吉力格家來說是個災(zāi)難,就是對于整個村莊來說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對于他來說就更糟糕,原本以為村子里最不讓他操心的人家也就是孟克吉力格這樣的人家,雖然這樣的人家也就兩三戶,但他們深受烏圖美仁這片土地的厚愛和關(guān)照,日子過得是安逸閑適,比村子里其他農(nóng)戶要愜意。盡管他們的土地早就流轉(zhuǎn)給別人了,可村子周邊有幾百畝的公共草場,在村子里還沒有想出要做什么的時候,基本歸村民們放牧用了。而這幾戶人家自然也就理所當然地暫時占用了這片牧場。
一年到頭放牧,平日里自然沒有其他村民那般忙碌,加上每年冬天賣出去上百只羊,收入很有保障。這種情況對于占國這個扶貧干部來說當然是好事,并且是頂好的事情。自從進駐村子了解了這個情況后,他就沒特別關(guān)注過這幾戶人家,因為這幾年他們的日子一直過得很安逸,上天仿佛也格外照顧他們,不僅雨水充足,牛羊肉的價格也一路飆升。反倒是種地的農(nóng)民收入?yún)s明顯地出現(xiàn)了問題,尤其是在枸杞晾曬的時候,一場雨水,就將枸農(nóng)們一年的辛苦泡掉湯。這不是這個駐村干部最擔心的。而那幾戶放羊的人家,可以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生活,做一個農(nóng)民身份的牧民,悠閑自在而又不緊不慢地生活??蛇@份安逸在孟克吉力格家的羊群闖進冰河里的這個早晨就被徹底地給打破了,連同占國內(nèi)心的那份踏實一起破壞了。在冬日的這個夜晚,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回走動在屋子里。爐火逐漸在熄滅,但他一點兒都沒意識到,只是焦躁地在屋子里來回走動。
四
村主任坐在火爐邊一杯接一杯地續(xù)著熬茶,不時地瞥一眼放在沙發(fā)上的手機,像是在等候什么??伤诘群蚴裁茨??村莊里這么靜,除了幾個老弱病殘的村民沒有別人,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稍微強壯一點的勞力也外出打工了,他們趁年前的這點空閑時間到城里去抓倆錢,好富富裕裕地過年。雖然就一半月的時間,可只要吃得了苦,到城里辛苦一陣子,也能掙個兩三千元。別小看這兩三千元,對于莊戶人家來說也能過半個肥年。村主任最近也找了個活,酬勞還不低,每天將近二百元呢。他已經(jīng)接到通知了,明后天就去上班。
晌午剛過,他就聽說了孟克吉力格家羊群闖進冰河的消息,是左側(cè)鄰居生林兒專門跑來給他說的。生林兒以為他聽了后會哈哈大笑,誰不知道他和孟克吉力格家的那點芥蒂,已經(jīng)十幾年了,誰也沒給誰低過頭,完全是一副老死不相往來的架勢。尤其是這幾年,孟克吉力格將土地流轉(zhuǎn)給別人之后,對他更是帶搭不理。他知道孟克吉力格這幾年放牧掙得不錯,加上兩家的孩子也都長大上了大學,兩家大人的關(guān)系也就由原來的明爭變成了暗斗。好在兩家孩子上的學校差不多,雖然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南京,可都是響當當?shù)囊涣髅#@對于原本起源于兩家孩子小時候打架留下的芥蒂越發(fā)凸顯了出來,雙方誰也不愿意放低姿態(tài)。
村子里沒有幾個人,別說窩在家里的人感覺到寂靜,就是行走在村莊里的人都會感覺到很寂靜,跟行走在曠野中沒什么兩樣。生林兒跑來給村主任說了這個事后并沒有看到村主任哈哈大笑,一時有些尷尬,就忙找理由離開了村主任家。生林兒與孟克吉力格家的關(guān)系很一般,跟村主任的關(guān)系也很一般,他跑來給村主任說這個事情無非就是來巴結(jié)村主任。見村主任沒吭聲,他便急忙離去了。他覺得他已經(jīng)給村主任報告了這個消息,剩下的時間應(yīng)該到孟克吉力格家去表示安慰,看看孟克吉力格那個老男人此時的沮喪和絕望。
十幾年前兩家孩子因為啥,導(dǎo)致兩家大人都出面參與,在那個黃昏奏響了村子里數(shù)得上的一曲交響樂。村主任努力地想著這件事,可怎么都想不起那個原因來了??傊?,他從外面回來時兩家的婆娘娃娃已經(jīng)打成了一片,他考慮都沒考慮就參與進去了。幸虧很快被村民們拉開了,否則那次肯定會釀成大禍。為此他到鄉(xiāng)上去做了檢查,也給孟克吉力格道了歉。鄉(xiāng)長當時還罵他是個囊慫,作為村主任連原因都沒問就參與進去,是逞能呢還是逞強呢?他當然不知道當時是逞能還是逞強,總之稀里糊涂地參與進去了。已經(jīng)喝了七八杯熬茶的村主任想著這些往事,一點兒都不覺得撐,反倒越喝越渴。
五
又起風了,看那架勢像是要變天。高原冬日的天真的有點怪,說變就變。很多人說像嬰兒的臉,而在占國看來就是高原的臉,熱起來時把人曬得黑紅黑紅,冷起來時把人凍得青紫青紫。早晨他出門鍛煉時還隱隱約約出了點汗,一到晚上,他不得不裹緊棉大衣,可還是感覺有些冷。
占國來到了村主任家,他是專門為孟克吉力格家的事情來找村主任的,他知道村主任肯定有辦法或者能想出辦法來救孟克吉力格家于水火之中。
在他看來,孟克吉力格家此時正陷在水火之中,需要有人去解救。可誰會去解救?村子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壯勞力了,他們都趁這農(nóng)閑時間去掙錢了,連老弱病殘都不剩幾個了。雖然村子離城里很遠,可大家還是喜歡到城里去窩冬,這幾年手頭有點錢的人全部把冬窩子安到了城里。每年秋收一結(jié)束,大家就像候鳥一樣紛紛飛往城里過冬。到城里過冬,不僅生活上方便,日子也過得愜意多了,壯勞力還可以趁年前這點空閑時間打工掙倆錢。
見占國來了,村主任忙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熬茶,然后兩人一起圍坐在爐子跟前喝了起來。
占國看了看村主任滿臉堆笑著問有沒有辦法將孟克吉力格家的損失壓到最低,或者有沒有辦法在那些闖進冰河里的羊被凍死之前變成現(xiàn)金?村主任苦笑著說:“辦法到是有,可就是能不能來得及實施,或者說孟克吉力格愿不愿意實施?!闭紘鴨柺裁崔k法,為什么來不及實施?村主任囁嚅了半天說:“放血,抓緊放血,也就是說在羊咽氣前給一刀子,把血放出來,就和屠宰的羊一樣,完全能保證羊肉的新鮮和味道。”占國一聽樂了,對,放血,趕緊給那些結(jié)了冰的羊放血。這可是個老辦法,當年出差到農(nóng)村就見人這么做過,當時好像是一頭牛,因為吃了一種草沒消化,眼看要咽氣了,主人當機立斷就給了牛一刀子,在它的血脈還沒有冷卻下來之前將體內(nèi)的血都放了出來。他當時并不知道主人為什么要那么做。現(xiàn)在聽村主任這么說,他方才明白個中緣由?!皩?,放血,趕緊給那些羊放血?!闭紘@么說著用殷勤的眼神看著村主任。卻見村主任苦笑著說:“這個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難了,誰不知道孟克吉力格是個犟板筋,別說是我的話,就是別人的話他也未必能聽進去?!薄斑@完全是為他好啊,他怎么能聽不進去呢?”村主任提壺又給占國添了一下熬茶說:“他一直習慣于將活羊賣給羊販子去屠宰,平時吃也就是宰殺一兩只,讓他一下子將羊全部宰殺心理上能不能承受住是個問題,再說有沒有銷售羊肉的路子?私人宰殺的羊跟屠宰場宰殺的羊不同,沒有正規(guī)手續(xù)是進不了市場的,得自己有銷售路子。當然誰來宰殺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因為生活習慣,他跟村子里的很多人都不怎么打交道,我們算是鄰居都十幾年不來往了,何況是別人。再說,這個季節(jié),寒天冷月的,村子里又沒有多少人,能來干活的人就更少。”村主任說著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是啊,誰來宰殺羊?或者說誰來給孟克吉力格家那百八十只羊放血?村主任的這句話可算是說到點子上了,這個問題李占國他不得不認真考慮。他知道,宰羊不僅是個技術(shù)活,還是個體力活,不僅得狠下心來宰殺好羊,還要出手利索,會剝皮,會剖肚,會收拾。總不能將羊宰殺了后帶皮毛拉到市場上去銷售吧?占國這么想著,忍不住將兩只手放在火爐上面相互交叉著搓了起來。
這是占國內(nèi)心焦躁的一種體現(xiàn),雖然他在村主任面前竭力做著掩飾,可村主任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在村主任眼里,占國可是個典型的白面書生,一副瘦瘦高高的身板,一張白白凈凈的面孔,鼻梁上架著一副黑色邊框的眼鏡,那細皮嫩肉的,遠遠看上去跟剛剛長大的娃娃一樣。“讓這樣的一個男人去給孟克吉力格家那近一百只羊放血,這個想法是不是有些尷尬,不,應(yīng)該說是殘忍。”村主任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他被自己的這個想法給嚇了一跳,忙站起身伸了伸懶腰說:“走,我們?nèi)ッ峡思Ω窦铱纯?,如果答?yīng)放血,現(xiàn)在就得開始,越拖越難降低損失。”說著便起身拿起皮襖穿了起來。
六
村主任和占國到了孟克吉力格家開始迫不及待地發(fā)信息,打電話。“你好,李發(fā)財嗎?你請個假趕緊回村里一趟,村里有急事。”
“啥事這么急,誰家死人了嗎?”李發(fā)財有些猶豫地問。
“沒有,村里出了點事情,得大家?guī)兔鉀Q一下?!贝逯魅螞]好氣地說。
“哦,我打發(fā)我尕娃來行不?”
“婆娘娃娃不行吶,來了做不哈活,得出大力呢,非得你來不可?!贝逯魅握f著掃了一眼整個院子。
“好吧,我馬上安頓一下,開車上來?!?/p>
“這個最好,你把王占發(fā)他們幾個也拉上。”
村主任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后開始撥第二個電話。“你好,李有才嗎?”……
村主任的電話打得可真長,且每一個電話都那么費勁,讓聽的人感覺他好像在跟太空人通話一樣。而這個時候占國卻一個接一個地在村微信群里發(fā)信息:“凡是在村子里的男人們,請速速帶著盆子刀子到孟克吉力格家來……”
十幾分鐘后,幾個村民在村主任的指揮下開始宰羊。他們兩三個人搭伙,從羊圈里抓過來一只奄奄一息的羊用一小截繩子將四個蹄子一綁就上了刀子,血便緩緩地從羊頸部流了出來,流進他們帶來的盆子里……
“羊已經(jīng)沒有力氣喊叫和掙扎了?!笨粗菆雒?,占國心里這么想。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將自己心里產(chǎn)生的那份難受壓了下去。他沒見過這樣大規(guī)模屠宰的場面,根本不能像村主任那樣很淡定地觀看整個過程。所以心里有些難受,倒是孟克吉力格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臺階上看大家宰羊。眼里一片茫然,這讓占國想到了那些迷失了方向的羔羊。
村主任說他心里難受著呢,你想想今年的肉價這么好,而且還在不斷上漲。原想著往后壓兩天價格會更好,可誰想出了這么個事情。真的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這個損失得辛苦兩年才能補回來。還好,咽了氣的羊就幾只,我們把沒咽氣的羊趕緊給放血,將損失壓到最低。沒放血的羊肉味道上受一點點影響,質(zhì)量是不變的,村里好多人愿意買呢。大家?guī)蛡€忙,損失不會很大。
村主任說著到南墻根幫著孟克吉力格的婆娘鋪塑料布,這個地方陽光是照不到的,在寒冷的冬天猶如一個天然的大冰箱,正好可以存放羊肉。
占國看著從羊的脖頸處流淌的鮮血忽然感覺肩膀上格外沉重,仿佛扛了兩只羊一般。“得趕緊進城,去動物檢疫所走一趟,還要找找?guī)讉€大超市的老板……”占國自言自語地說著用拳頭在自己的肩膀上捶了捶,像平時緩解勞累和缺氧時那樣。
占國自上班起一直在技術(shù)崗位工作,基本上沒怎么求過人,這一次去求人還真不知道怎么開口??纱逯魅握f這個事情你不去張口村里再沒有第二個人去張這個口,其他人去找那些大老板恐怕連影子都見不到,怎么搭話?或者說怎么把這些精溜溜的羊子擺上他們的直銷柜臺?那真黑的跟火石一樣,沒一點兒路子。占國覺得村主任說的有道理,雖然自己從來沒求過人,可這件事情上他去求個人也沒什么不好意思。
占國這么想著開始翻看自己的通訊錄和微信圈,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通訊錄里有那么多的陌生人竟然猛乍乍地熟悉了起來……
作者簡介:蔣應(yīng)梅,筆名梅爾,現(xiàn)供職于格爾木市文體旅游廣電局,目前在格爾木市烏圖美仁鄉(xiāng)小灶火駐村。出版長篇小說《西進!西進》《逐玉昆侖》,中短篇小說集《我住長江頭》?!段鬟M!西進!》獲得2017年中國作協(xié)重點扶持項目。
本欄目責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