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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心蓮

2020-06-01 10:13常小琥
北京文學(xué)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女兒

常小琥

焦武和李可在床上正親熱到關(guān)鍵地方,前妻這時打來電話:“姓焦的!你女兒正在找你的路上,她身上還帶了一把刀……”焦武一聽前妻聲音立刻軟了下來,他看看手機(jī)上的日期,轉(zhuǎn)頭就問李可:“你丫怎么也不提醒我?”此刻李可雙手死死地攥住被子,兩眼瞪著屋頂。她說:“今天是我的排卵日,你要敢下床,那咱倆就別過了?!?/p>

焦武撿起地上一件真絲質(zhì)地、黑白相間的條紋連衣裙,扔到她身上。她里面還是光著的?!摆s緊穿吧,出去轉(zhuǎn)悠一圈?!崩羁勺似饋?,露出一對堅挺飽滿的小乳房。她把連衣裙套好,戴上黑框眼鏡,看見窗外天空陰沉沉的,云灰得發(fā)青,于是“哎”了兩聲,叫住已經(jīng)走到衛(wèi)生間的焦武。

“每次我都要躲?!?/p>

焦武在臉頰處抹了啫喱味的泡沫,瞥了一眼光著腳的慍怒的李可。

“別臭來勁?!?/p>

“我的孩子怎么辦,還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不愿意等滾蛋?!彼魏叮叩綇N房去,不由自主地擠了她一下。

廚房沒有鏡子,他只能瞎刮,同時耗到她走。然而一陣抽水馬桶響過后,李可又跟過來。

“你丫還沒完了?”

“我煲了一宿的粥!”她吼叫起來,令他割破了臉。

兩人打開燈,并肩而坐,在暗淡的客廳快速喝下燙粥。

“錢準(zhǔn)備好了?”焦武問,聲音客氣許多。

“電視柜下面第二個抽屜,那是我剛?cè)〉莫劷??!崩羁傻纳ひ魩в休p微沙啞,聽起來有氣無力的。

“下月一起還你?!苯刮洳亮瞬聊樕系难?,雞冠子一樣的亂發(fā)左右晃動。

“她不會真帶著刀吧……”

“喝你的粥吧?!?/p>

“錢給到什么時候,我不為難你。只是她下次再來,能不能約到外面去?!?/p>

屋里異常憋悶,加上被燙粥熏到,李可吸了吸鼻子,像是感冒了。

“不能。”焦武一口把燙粥喝完,又去拿她那碗?!澳阕叩臅r候帶上點兒傘?!?/p>

“你還想讓我在外面待多久啊?”

她抬頭看他站起來,粥還剩下小半碗就被倒掉了。

每過半年,焦海蓮要來拿一次生活費(fèi)。焦武以為只要把李可打發(fā)出去,女兒就不知道他已經(jīng)有女人了。然而每次來這里,她都會碰見她,要么在小區(qū)超市門口,要么在單元樓下的健身器,要么干脆是在樓道臺階上。李可抽煙、發(fā)愣、走來走去。焦海蓮眼里,這個白皮膚、赭色燙發(fā)、戴牛角框眼鏡的安靜女人,盡管穿著樸素隨意,卻有些書卷氣質(zhì),像學(xué)校里那些女生向往長大后的樣子。焦海蓮從來都是拿錢走人,除了“謝謝”,她不和焦武多說一個字,甚至不叫他一聲“爸”。很快她就會從屋里出來,然后見李可繞上一圈后再往回走。那間屋子顯然是有女主人的痕跡,經(jīng)歷過男人之后,焦海蓮對此了然于心。她覺得他們倆這一套特傻。

焦武家住在自新路一棟簡易樓里,頂層最把邊那間,三十多平米。他總說這是自己留給女兒唯一的東西,她在這里有單獨的房間,有時髦的床和衣柜,她可以隨時回來住。可是每次見面,兩人一個坐在靠窗的布藝沙發(fā)上抽煙,一個遠(yuǎn)遠(yuǎn)地背靠屋門玩手機(jī),仿佛中間埋著地雷。焦武會盡量拖著不給錢,因為錢一到她手里,又是大半年里見不到人。半年是個有趣的時間段,他可以在女兒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變化,每次都像是在重新認(rèn)識她。嗯,她長高了、她知道忍了、她開始文身了、她學(xué)會抽煙了……他還發(fā)現(xiàn)她長著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深眼窩,眼眸更如新疆女人般大且多色,嬰兒肥的白臉盤上是黑茸茸的假睫毛和辣椒色嘴唇。那副小鷹鉤鼻,更是他們姓焦的標(biāo)志。當(dāng)他看夠了,仿佛這錢才算值回來了。直到得知她懷孕了,還拿著錢去做了人流,焦武才不再整這么多沒用的。

這一次他就沒有廢話連篇,她也沒玩手機(jī)。短暫靜默中,僅能聽到天邊悶雷在響。他把錢放到腿邊茶幾上,叫她來拿,其實還是想仔細(xì)看看女兒。而她只是壓低黑色遮陽帽,沒有再動?!奥犝f你身上帶著刀子,站那么遠(yuǎn),學(xué)他媽荊軻呢?這錢多了一點兒,知道你畢業(yè)了,去買件正經(jīng)衣服,面試用得上?!彼裰晃业呢堃粯优矂由碜?,焦武眼睛對準(zhǔn)她遲疑拖沓的腳步,隨后抬頭盯著臉使勁看。

“你把頭給我仰起來,帽子給我摘了!”當(dāng)女兒站到他身前,臉顯露在天光映照下,他彈了起來,見她左眼到額角間爬有黃銹般的傷痕。她咬著牙又把帽子摘掉,一半的腦袋沒有頭發(fā),上面蓋著方塊紗布。“這你媽的誰干的!”

“我媽?!彼衙弊又匦麓魃?,遮住半張臉。好像是自己犯了錯。

“丫瘋了吧?”焦武攥緊右拳,話從牙縫里擠出來,“哪能照腦袋上打!”

“不是打我,是拿縫紉剪劃的?!彼p輕皺眉,不太耐煩地解釋,“她要自殺。”

焦武瞬間蔫了下來,望著女兒欲言又止。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扭頭向周圍瞅起來。

“還疼不疼了?”

“也疼,也不疼?!?/p>

李可不明白為什么這次雨都下了半天,焦武女兒卻還不出來。她先是去水果攤買了半個西瓜、一盒楊梅和兩串奶葡萄,又撐著灰傘,沿小區(qū)那條狹窄的健康道繞圈。當(dāng)涼鞋被雨水浸透,腳趾沾上許多樹葉,手臂也勒出了紅印,李可坐在濕漬漬的長椅上抽煙,同時擔(dān)心起會不會出什么事兒。煙都抽完后,看到焦武回了信息,她就一手扶傘,一手剝楊梅和奶葡萄吃,接著是啃西瓜。進(jìn)出的人都會看她的臉,看那把搖搖欲墜的灰傘。很快李可嘴里泛酸,可她吃得更加堅決,一度連眼淚也憋了出來。直到雨水細(xì)如發(fā)絲,天色幾近全暗,她才感到肚子脹得厲害,周身散發(fā)著腐臭的甜味。她扶正笨重的鏡框,把西瓜皮用力塞進(jìn)垃圾桶里。

李可掏鑰匙時,焦武把門打開了。她一進(jìn)客廳就說,“我連內(nèi)衣都濕了?!苯刮鋮s小聲講起女兒的事,他打算讓她在這兒住上一陣子。李可伸頭看向臥室,衣柜鏡子里見到戴遮陽帽的女孩側(cè)影。因為不能去取衣服換,她全身止不住地打哆嗦。

“焦武,我還是不是這個家的人?”

他使勁擠眼,沒明白過味。

“你跟我商量了嗎?”

“我這不是正和你商量嗎?”

“這也叫商量?她在屋里,我在門口,這叫商量嗎?”焦武用身體擋住李可,令她只能直立在門前。李可被這個下意識動作刺激到了,溫潤目光里透出恨意。

“你這么大人跟一孩子較什么勁?”

“我較勁?你是把你孩子盼回來了,那我呢?我他媽的特意去B超室照出來排卵期,跟護(hù)士長請一天的假就這么白白浪費(fèi)掉了!”她使勁推他,自己反被身后的門把頂了一下腰。

“我懂了!你是想趕我走,好把你老婆接回來一家團(tuán)聚?!?/p>

“神經(jīng)病!有那念頭我用等到現(xiàn)在?我要去找醫(yī)院帶她去做整形,這孩子馬上得參加招聘,不能影響她找工作啊,這時候我不管她誰管她?”

“那我問你,我睡在哪兒?我問你我睡在哪兒?”李可目光游移,鼻音加重。

“你丫愛睡哪兒睡哪兒!”兩人用惡毒卻又極低的語調(diào)“商量”?!澳阕屛艺f,你們睡臥室,我在客廳打地鋪!”

“我和她睡一張床?”

“那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嚷嚷著要見她嗎,這不就見了嗎?還是臉貼著臉。”

“這么個見法?”李可像是自言自語。她急忙推了推眼鏡,理理頭發(fā),又看看落湯雞一樣的身體。

“我總是覺得,她頭上那一剪子,其實是替我挨的。等她面試完,估計也就走了?!苯刮鋰@了口氣,仿佛女兒已經(jīng)走了,“你幫她,就是幫我?!?/p>

李可重新拿起傘,推門就走。

“走了你丫就別回來!”焦武追到樓道,大聲喊。

“我買菜去!”李可說。

焦海蓮告訴焦武,媽總是會毫無征兆地襲擊她,扇耳光、捶后背,或者直接上腳,有時候正在說說笑笑中,臉立刻冷酷下來,像變了個人似的盯著她。焦海蓮講話口氣輕松,僵直的目光卻呆怔地投向地上。在一種灰度的氛圍里,焦武看到她臉上的黃色傷痕格外鮮艷。他一直把煙咬在嘴里,卻沒有點火。早年他和前妻在女兒面前常用最難聽的話去罵對方,接著就是動手、動刀子,一次比一次熟練。記得有一回他要還手,女兒在沙發(fā)上一邊搖著小腦袋,一邊對他擺手,哭著說,“爸爸不要?!比缃袼嵌懔?,可是那個情景每天都會跟著他,不論女兒樣貌發(fā)生多大變化,他想到的還是她那一幕。

焦海蓮本想問清,這間房子到底還屬不屬于她,這時李可卻端菜進(jìn)來,講出那句刺心的“你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家一樣”。那晚她做了叉燒鴨肉、蝦皮油菜、干煸豆角和攤雞蛋,三人坐在一張表皮翹裂的折疊桌前。桌子可以是圓的,也可以是方的。那是焦武結(jié)婚時在市場買的,裂縫是媽打架時拿菜刀剁的。焦海蓮總?cè)タ茨堑懒芽p,像是在認(rèn)多年未見的朋友。上方一盞喇叭口吊燈,發(fā)出米黃色的光,令飯菜上的熱氣在眼前舞動。那道裂痕,也被照得黑亮如漿。整頓飯她只夾了兩個蝦皮,能嚼半天。無須用眼睛觀察,她就能感覺出李可是個好女人,可她能做到最友好的舉動,也只有沉默。她無法不提醒自己要和媽媽保持一致,尤其別再提起家里的生活。連同對這一桌子飯菜,最好也視而不見。這時焦武伸手去摘她的帽子,“李阿姨是宣武醫(yī)院護(hù)士,讓她給你看看傷口。”“我的傷口已經(jīng)好了。”焦海蓮甩頭躲開。李可低頭夾菜,裝聽不見。

三個人以不同的動作幅度吃飯,中間李可和焦武女兒有過眼神觸碰,足夠兩個女人交換心意,算是對之前的多次相遇回以認(rèn)可,之后誰也不必提及。焦武反復(fù)地問李可,豆角要炒多久才熟、叉燒鴨在哪兒買的、攤雞蛋焌鍋了沒有。如果是平時,她會立即叫他把嘴閉上,而此刻坐在這里,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并且越想越覺得自己才是個外來者。如果不是焦武女兒在場,她會猛灌幾聽啤酒,然后打幾個嗝,上床哭一鼻子,結(jié)束這傻逼的一天。

李可告訴焦海蓮,衛(wèi)生間有一次性的洗漱用具。她在客廳要先給焦武鋪好被褥,即便眼下已是夏季,她仍然加了一層毛毯,再把沙發(fā)的竹席拼上去。兩人盤腿坐在地上,由于視角變化,剛好能看見窗外的鉛色月光,看見玻璃門上的姑娘身影?!翱蛷d讓你這么一弄,有點兒住在日本的感覺,還有穿堂風(fēng)吹,舒服?!苯刮淇雌饋砗芘d奮。因為眼鏡滑了下來,李可仰起臉,低著眼皮瞧他:“看你這意思,是打算在地上睡一輩子了,小心風(fēng)吹后腰,落下病根?!?/p>

女兒回到臥室后,焦武示意李可跟過去看看,這種場合她這個“身份不定”者反而更需要兼顧兩頭。在臥室她看到焦海蓮一直站在墻角,緊靠著那張圓桌。李可爬上床,換新床單?!澳銊e介意,我并沒有潔癖?!薄皼]有關(guān)系?!苯购I徴f,她把帽子也摘了下來。即便干了多年醫(yī)護(hù)工作,可是目光掠過之際,李可還是被那張年輕又怪異的臉嚇到了。

為掩飾失態(tài),她迅速拿起手機(jī)給自己上鬧鈴。“醫(yī)院上班早,我六點起床?!闭f到這她對著時鐘嘆了口氣,屏幕顯示距離起床的時間所剩無幾。“我把鬧鈴調(diào)小,你可以嗎?”焦海蓮點頭。

“你躺在里面,還是外面?”李可打開衣柜,彎腰去抽下邊的毛巾被。這時焦海蓮看見柜子的儲物格里,有好幾件嬰兒連體衣,花花綠綠,被整齊地疊放成一摞。李可不見回答,再次問她:“想好了嗎,你睡哪里?”這時焦海蓮忽然轉(zhuǎn)身跑出臥室,即便站在門口的焦武擋住去路,也被她用堅硬的拳頭給捶開了??吹浇购I從涿畹卮蜷_門鎖,沖了出去,李可跟到樓道,才意識到自己只穿著睡衣。她轉(zhuǎn)身去叫焦武,“你還愣著?趕緊追啊!”焦武笑笑,低下了頭,讓李可把門關(guān)上,問道:“你排卵日現(xiàn)在過去了嗎?”

在連路燈都已熄滅的自新路,忘記拿走帽子的焦海蓮,裸露著傷口、光著腳拼命奔跑。地上傳來沉重卻悄無聲息的震顫,可直達(dá)心底。她跑過少年宮,跑過萬壽西宮,跑過法源寺,跑過半步橋小學(xué),每一個焦武曾經(jīng)帶領(lǐng)她一起走過的地方,仿佛怎么跑都跑不完,同時又全部隱匿在黑夜中。只有自己的身影在腳下不斷被拉長、壓扁、重疊和分離。

次日焦海蓮把關(guān)帥約到一家咖啡店內(nèi),見面時他身上穿著玫紅色制服,金色方形紐扣、墨黑衣領(lǐng)——半小時后他要回到對面的維也納酒店接晚班。坐在這里他總被認(rèn)為是咖啡店的伙計,聽到人們對他吆來喝去。

這個大她一年級的男孩,有張瘦長且五官立體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睛,以及講話時慵懶世故的語調(diào)很討女孩子喜歡。他側(cè)身坐在焦海蓮對面,表情木然,仿佛隨時就要離開。

“你用不著怕,我不是來訛?zāi)愕?,也不想跟你扯什么?zé)任?!苯购I彽芍ψ屪约合翊笕艘粯又v話,“這種折騰,我禁得起?!?/p>

“我有什么好怕的?!标P(guān)帥嘴里嘟囔,身子悄悄坐正,“遲早你會明白,我才是最愛你的?!?/p>

焦海蓮低頭頓了一會兒。由于帽檐遮擋,關(guān)帥只能看見她緊繃的嘴。

“你媽真是個狠人?!?/p>

“不說這個。聽說你那單位屬于央企?”她問,“給的多嗎?”

“水利部下屬酒店!開玩笑?!标P(guān)帥故意揚(yáng)起音調(diào),引別人注意,“四星級?!?/p>

“你怎么能去那么好的地方?”

“好地方?”關(guān)帥皺了皺眉,像是吃到難咽的東西,“白天我在客房部值前臺的班兒,晚上去宴會廳當(dāng)服務(wù)員。部里來人在宴會廳請客,他們從包間走出來后,領(lǐng)班會叫我和另外幾個哥們兒的名字,跟著她進(jìn)去打掃戰(zhàn)場?!?/p>

“你還要負(fù)責(zé)收拾桌子?”

關(guān)帥撲哧笑了,隨后很嚴(yán)肅地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制服,或者說是審視。

“對。那上面全是沒有動過的大魚大肉、好煙好酒。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把桌子收拾個精光,第二天都不會感覺到餓?!?/p>

“你去那里吃剩菜??!”焦海蓮一臉錯愕。

“開始我也這么想。后來我問自己,什么叫剩菜?領(lǐng)班說,如果不是在維也納上班,我一輩子都吃不到這些東西。”關(guān)帥舔了舔嘴唇,眉毛一挑,“今天晚上還是那些領(lǐng)導(dǎo)簽單,我們又能享受一次了?!?/p>

焦海蓮想結(jié)束這個話題,她感到有些惡心。

“我昨天去找我爸了?!?/p>

“哦?!标P(guān)帥身子前傾,臉貼過來,“跟他提房子的事了?”

焦海蓮搖頭。

“那你干什么去了?”

“你叫我怎么提?我見到了他現(xiàn)在的老婆,我們還一起吃了飯。我想她已經(jīng)懷孕了,難道讓我把他們從家里趕出去?那是我爸啊。”

“看不出你還有一副菩薩心腸,腦袋被戳成這樣你爸看到了嗎?誰管你啊?”關(guān)帥斜著腦袋,用指關(guān)節(jié)叩響桌子,“迷途知返吧,人家和你已經(jīng)沒什么關(guān)系了。他有了新老婆,有了新孩子,他們才是利益共同體?!?/p>

“利益共同體?”她費(fèi)解地看著他。

“對。你那個家早就不存在了。他給你錢也好,留你吃飯也好,那就是為了堵你的嘴,讓你不好再提房子。將來你們總是要形同陌路的,因為一切關(guān)系都是基于共同利益而存在,你對他還有什么用?”

“他早上給我打電話,要帶我去醫(yī)院修復(fù)傷口。”

男孩愣了一下。

“你怎么說?”

“我說不必了。其實我還沒有想好?!?/p>

“去啊,為什么不去?”關(guān)帥聳了聳肩,擺出不可思議的樣子,“真要修復(fù)的話那可不是你能搞定的,借機(jī)出來跟他聊聊房子的事兒,等他真有了新孩子,那房子和你徹底拜拜了。別再錯過機(jī)會了!”

“昨晚有一刻,忽然覺得其實我很需要依賴他,我很久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她循著記憶,在大口吸氣中,艱難講出每一個字。仿佛為此感到自責(zé),“不過我還是跑出來了,也沒有拿他的錢?!?/p>

“牛逼?!标P(guān)帥朝她豎起拇指,同時看了一眼手機(jī)。

焦海蓮起身去衛(wèi)生間。站到洗手池前,她對著鏡子摘下遮陽帽,把紗布揭下來看,那地方疼的感覺有些不對勁。她擰開水龍頭,捂著臉拼力忍住不哭出來,就要忍不住時她抽了自己一個耳光。然后感覺好多了。

“你那里有什么來錢快的路子么?”再次坐回來時,焦海蓮面目一新,“我實在不想住我媽那兒了。”

“等你傷徹底好了,來我家住,我爸媽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女兒看了?!标P(guān)帥說。

“住你家?繼續(xù)和你父母一簾之隔,和你睡在地上?”

“我家可是木地板?!标P(guān)帥有點急了,“我總不能把他們趕到地上去睡吧?!?/p>

她想說什么,嘴張開卻沒有出聲。

“我得走了?!标P(guān)帥站起來,俯視著焦海蓮,“我回店里幫你問問領(lǐng)班兒,維也納還缺不缺人,她和我關(guān)系不錯?!?/p>

“去那里做什么?吃剩菜嗎?不必了?!?/p>

他伸出胳膊想摸她的手。

“你要是沒想好,就先住你爸那兒。正好容我一段時間,反正店里也要去學(xué)校招聘的?!?/p>

她把手從桌上撤回來,夾在兩腿中間。

“這是真的不必了?!?/p>

李可安排父女倆去她們本院的整形科。候診時,焦海蓮對面坐著個和她年紀(jì)相仿的女孩。對方整張臉都腫了起來,顯然正處于整容后的恢復(fù)期,旁邊女人在和護(hù)士交談,可聽見母女倆是來削下頜角的。女人還要抽脂,說脂肪不要浪費(fèi),直接填充進(jìn)自己的胸部。如果效果明顯,還想讓女兒也做一個,然后她就可以去美國留學(xué)了。那女孩像是見到怪物一樣盯著焦海蓮看,她也抬起臉瞪了回去。

大夫揭開女兒頭上的紗布時,焦武才真正看見她的傷口里面。他背過身,心像被刀片刮似的一縮一縮,全身還跟著發(fā)麻。

“你這里因為感染過,疤痕上的毛囊基本都壞死了?!甭犚姶蠓蛘f話,焦武立即轉(zhuǎn)回身子?!爸劣邳S色部分是皮下出血后,血液里的鐵跑出來,氧化的樣子。這種開放性創(chuàng)傷的增生痕跡,是永久的?!?/p>

大夫把紗布還給焦海蓮,擺弄起電腦,她則無動于衷地貼到頭上,戴好帽子。

“跟我走吧。”他說。

“老師把你叫來,說明再也等不到要我的地方了吧?”

“那倒不會。我這就去堵校長辦公室,你去不去?”

他感到女兒長大許多,那身校服顯得不再配得上她了。只是那塊禿嚕的傷口,和四周支棱起來的頭發(fā),在西曬下依舊刺眼。

“其實你比我還著急?!苯购I徧а壑币暻懊妫瑓s不看黑板前的焦武,“是因為找什么單位無所謂,只要我早一天上班,早一天掙錢,你也好早一天甩掉我這個包袱。不用再擔(dān)心我什么時候過來找你,因為我和你不再是利益共同體了?!?/p>

隨著突然一陣“咣咣當(dāng)當(dāng)”的巨響,焦海蓮緊閉起眼睛,頭向后一縮。

“去你媽的!”焦武舉起一把椅子,砸倒周圍一大片,身前變得豁然開闊?!斑@都是誰教你的?”

“你心虛了?”焦海蓮睜開眼睛看他,緩慢卻用力地點頭,“行,承認(rèn)就好。只要你當(dāng)我面承認(rèn),為了盡早了卻你這個心愿,我可以樣樣都聽你的。”

“可以,這個簡單?!苯刮湟а狼旋X,氣喘吁吁地看著女兒,他鼓起的眼珠上分泌出黃褐色液體,又是一腳踹倒身邊的課桌,“我他媽的認(rèn)了行不行!”

父女倆走進(jìn)教師辦公室,和其他兩個學(xué)生家長站在一起,開小型家長會。

“全校最后沒人要的,就你們?nèi)齻€學(xué)生?!蔽輧?nèi)有一長條沙發(fā),可是沒人去坐。老師掃視眾人,不斷拍擊桌面,痛心疾首狀,“就你們?nèi)齻€。寒不寒磣?”

焦武瞥見其他家長點頭,自己也跟著點頭。

“你們的處分是在檔案里的,哪個用人單位想要這種孩子?不對,是員工?!奔议L們陷入沉默,有個孩子鐵硬著臉孔,眼向上翻,淚向下落?!澳銈冇袃蓚€選擇,要么參加第三輪招聘,要么晚一年結(jié)業(yè),等著跟下一屆學(xué)生一起分配?!?/p>

“我們參加第三輪招聘?!?/p>

就在別的家長猶豫之際,焦武脫口而出,他再去看女兒,她也默許了。

“好,我們也不想她白耗一年。而且焦海蓮的情況比較特殊?!崩蠋煱炎⒁饬械礁概畟z身上,朝她的腦袋上指著,“她本來是有機(jī)會的,可你看看實際情況,當(dāng)家長的不關(guān)心,誰還能改變她什么?第三輪招聘就不會有太好的地方,你們要有思想準(zhǔn)備,而且人家也不來學(xué)校,她要自己過去面試?!?/p>

焦武十指并攏,攥成一個拳頭,使勁笑,接著又去按女兒后脖頸,讓她鞠躬。

“快謝謝老師?!?/p>

她緊繃著嘴,垂頭彎腰:

“謝謝老師。”

回到家里,李可為焦海蓮挑了一個假發(fā)髻,還把在“兩會”當(dāng)保健護(hù)士時穿的西服借給她。焦海蓮站在穿衣鏡前,看著被假發(fā)和西服包裹的自己,顯得不知所措。老師會打電話通知他們,焦武則負(fù)責(zé)騎自行車跟著女兒一起面試。同時李可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居然還學(xué)會做早點了。當(dāng)然,主要不是為了她。

那個季節(jié),自新路兩旁的紫花槐長勢極盛,翅膀狀花葉在路上方交織成彩色的網(wǎng),黃昏時刻,更顯密密疏疏,碎葉半空。父女倆在其中并肩前行,把自新路的單位全掃了一遍。女兒面試時,焦武就在街邊抽煙,找不到地方了,他們就去網(wǎng)吧,然后趕赴下一個目的地。那幾天焦武話特別多,邊說還要邊看著她,有一次在路上她倒是騎過去了,他的前輪卻撞到一輛汽車屁股上。她兩腿劃地,倒退回來,見焦武和車主賠笑:“對不住哥們兒,我太久沒和閨女在一起了,心里高興得忘記看路了。”

如果在公交車上,她還會遭遇到已經(jīng)上班的同學(xué)。對方難免過來打個招呼,聊上兩句。某次她去面試的單位,正好是同學(xué)所在的下級部門,而這位同學(xué)是負(fù)責(zé)把關(guān)的人。中途還沒到站,她就下車了,焦武只好也跟著下來,看她硬著頭皮步行過去。老師的通知總像是臨時決定的一樣,面試要么是明天一早,要么是當(dāng)天下午。有時上午面試完了,剛進(jìn)家門,又接到電話,來不及吃飯,父女倆還得出去。有一次趕上個下雨天,派到她頭上的地方是廢品回收中心,焦武想把電話搶過來說,這個不去了。但是他沒有,拒絕學(xué)校意味著不想要畢業(yè)證了。后來他看著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女兒,衣著隆重、不聲不響地走進(jìn)那地上滿是積水的大門,里面的人也都在看她。

“怎么樣?”焦海蓮出來時,焦武問她。

“我被錄用了。”她低頭說。

焦武用腳碾滅煙頭,點點頭。

“我們?nèi)コ跃S也納吧,那里也對外營業(yè)。”

焦海蓮一愣,使勁搖頭。

“是我想吃,我請客?!?/p>

父女倆一前一后,步入維也納的中餐廳里。桌子很大,將他們隔得很遠(yuǎn),中間站著關(guān)帥。焦武打開菜單后,深吸一口氣,又翻來覆去地看起來。整個餐廳里最便宜的是一道涼菜——“涼拌穿心蓮”,98元。

“一碗酸辣湯,一盤穿心蓮……”

“我不餓。”焦海蓮說。

焦武重重地合上菜單,笑容勉強(qiáng)。

“還有嗎?”關(guān)帥接過菜單,仍然要問。

“沒有了?!?/p>

焦武衣服里藏了一瓶紅星小二,趁關(guān)帥走遠(yuǎn),迅速咬開,倒進(jìn)茶杯里悶了一口,又顯出得意神色。

“你要是跑這兒擺闊來了,我還是走吧?!苯购I徴f。

“這頓飯,你得吃?!苯刮湔f。

關(guān)帥端著一盆酸辣湯過來傳菜。

“總是要慶賀一下。”隔著關(guān)帥,焦武看女兒,“廢品回收中心,你想好了嗎?”

“我有什么好想的?”

焦武點頭,眼睛辣出眼淚,像好久不喝酒一樣。好半天,憋出一個“也好”。

焦海蓮一動不動。

“那是我以前的單位,我想實在沒有出路,就替你求情進(jìn)到里面,好歹可以旱澇保收。沒想到繞一大圈,你還是回來了。”

關(guān)帥又把一盤穿心蓮,放在兩人中間。

“還是委屈你了?!苯刮溆檬置X門,像是在看自己發(fā)燒沒有。眼珠子卻盯著那盤涼菜,那道菜又綠又亮,像是微縮盆栽一樣,令人不舍得下筷子。

“謝謝你這么說?!?/p>

焦海蓮仰起臉,口氣生硬,隨后留下焦武,起身走開。

在過道里,關(guān)帥截住她。

“你真去干廢品回收?”

“讓開。”

“你聽你爸的?”他指著在前廳那張巨大桌子旁,不停喝酒的焦武,瞪著她看,“你瞧他那德行?!?/p>

焦海蓮沒有去看。

他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有一串網(wǎng)址和電話。

焦海蓮沒有去接。

“這公司正在網(wǎng)上公開招聘,待遇和崗位條件寫得很清楚,你回去可以上網(wǎng)查查,做證券軟件的?!?/p>

“你讓我不跟學(xué)校分配?如果被老師知道,我就沒有退路了?!?/p>

“你不是著急掙錢么,要那么多退路干什么?我看準(zhǔn)了,以后是資本家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天下,中央電視臺的財經(jīng)節(jié)目都在用他們的炒股軟件。你想去廢品站,什么時候都可以去,沒人攔著你?!?/p>

焦海蓮把紙條塞進(jìn)兜里,低著頭說“多謝了”。

“你跟你爸提房子的事了嗎?”

“他們并沒有孩子?!?/p>

“你丫真是很傻很天真。帶著你爸趕緊走吧,別在這兒寒磣了?!?/p>

“多少錢,我叫他結(jié)賬?!?/p>

“結(jié)他媽屁,我跟哥們兒說了,這桌人是我媳婦,誰也別管?!?/p>

焦海蓮坐回去時,焦武已經(jīng)醉了。她獨自把整盆酸辣湯一口一口喝干凈,那盤穿心蓮,也被她一片葉子都沒剩下,全部嚼碎,咽了下去。

焦武酒醒后,得知女兒要去的是什么軟件公司,臉上現(xiàn)出異樣。這家單位并不屬于學(xué)校介紹,同時離家實在太遠(yuǎn),她需要先后穿過宣武區(qū)、西城區(qū)和海淀區(qū),和家里居然相距四十公里,而且方位上完全是個大吊角。要知道,焦武半輩子都沒走出過自新路,她卻要每天往返在三個區(qū)之間上班?不過焦武沒有反對,他本想建議這種節(jié)外生枝的事別讓學(xué)校知道,可連這他也沒有說,因為女兒看上去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了,并且明說不需要他再跟著。對于她不去廢品回收站這件事,焦武心里竟然還有些遺憾,他對自己會有這種想法感到厭惡,就像酒還沒醒透一樣。

焦海蓮一不認(rèn)識路,二沒有收到面試邀請,可這些都沒有影響她的決心,對她來說,這才是一場面試,一場真正的面試。勝龍科技在海淀區(qū)車公莊西路,算上走過的冤枉路,她一共騎了兩個多小時的車。那天風(fēng)刮得特別邪性,無論往哪個方向騎都是頂風(fēng),空氣卷揚(yáng)著沙土,樹也被吹得搖搖欲墜,整個人呼吸起來卻還格外憋悶,像被浸在水里。至于天色一整天就沒見過光亮,由遠(yuǎn)及近皆是墨黑云層,出門恨不得要打手電筒。最后焦海蓮是推著車走到這家公司的,她閉著眼睛,累得苦膽都快吐出來了。當(dāng)她看到巨大的“勝龍科技”四個紅字時,整個人要繃直身體,頭仰成直角,望著那棟三十層高的大廈頂端。

走進(jìn)大堂后,焦海蓮死活鼓搗不好那個智控電梯,很快令保安注意到她。對方徑直走來,她以為自己會被轟走,慌亂中,主動開口問勝龍科技在哪一層。保安看著她,隨即按下按鈕,請她去顯示出的C座電梯門,勝龍科技在27層。

心跳隨著電梯的升高而加劇,她在里面,有失重感。再睜開眼,迎面透過一扇自動玻璃門,可見里面坐著一位漂亮的前臺職員。焦海蓮道明來意后,對方客氣地問她是否收到面試郵件,她想了想,如實回答沒有?!翱晌曳浅_m合你們的要求,實在不想錯過這個機(jī)會?!鼻芭_笑著愣住片刻,這片刻對她來說已像是在做夢。沒想到前臺同意她坐休息間等候,還給她倒了茶水,隨后去叫部門主管。

焦海蓮對著茶杯發(fā)怔,她一個身背處分的問題學(xué)生,一個頭頂傷疤的單親女孩,一個要進(jìn)廢品回收站的待業(yè)青年,居然坐在這么漂亮的辦公樓里。走到這一步,這場面試對她來說已成為喚醒生命的戰(zhàn)斗,想到這就連身體都跟著輕微發(fā)抖。

一個瘦小男人在遠(yuǎn)處叫了她的名字,她抬起頭,他笑著示意她來會議室。主管是上海人,有著明顯的南方人相貌,目光銳利,高鼻梁、高顴骨、厚嘴唇,白色襯衫,袖口挽起,實干家做派。他始終大度地看著她,任由焦海蓮介紹自己,她用盡一切能量,把在腦海里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語言,把對工作、生活以及對未來的設(shè)想,毫無保留地傾訴給主管。這令對方認(rèn)真地看起簡歷,并且隨之陷入沉思。接著她不知不覺地把焦武,把那個零碎不全的家也講出來,甚至包括自己的全部遭遇,她發(fā)現(xiàn)她心跳過快,嘴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她一邊說,一邊瞄向27層樓的外面,整座城市的天空已經(jīng)陰云壓境,有雨點在敲擊窗子,似乎暗示她時間所剩不多。她說起此刻能坐在這里,能獨自支撐這么久的面試,是從沒想過的。她沒有被保安轟走、沒有被前臺攔下,這本身就是奇跡。

“保安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不過前臺沒有攔你,是因為她也剛來上班。我會罰她的。”主管笑著點頭,示意她喝水。“你為什么不等郵件就來這里?我只是想搞清楚,是不是公司郵箱出了問題。另外你可能沒看清,這個崗位只招男性?!?/p>

“我本以為性別要求并不重要。”

主管笑著低下眼皮搖頭,顯出無可奈何。

“這個崗位要對上市公司的全部財務(wù)報表進(jìn)行錄入,工作壓力巨大,經(jīng)常要加班,所以是否男性至關(guān)重要。”

焦海蓮仍沒有走的意思,她請他至少問一個問題。對方頓了一會兒,收起笑容。

“外面下雨了,你家離公司遠(yuǎn)不遠(yuǎn)?”

焦海蓮點了點頭,“四十公里吧?!敝鞴苎劬埓罅艘蝗Α?/p>

他送她到公司門口,走出去時她又轉(zhuǎn)身回來,向前臺要了支筆。

“我可以留個手機(jī)號嗎,如果有變化隨時可以打給我?!?/p>

“可以。”然而主管那副表情明明在說,即便你留了我也不會打給你。

焦海蓮站在大廈門口,仰頭看雨勢越下越大。這時手機(jī)振動響起,她急忙掏出來看,才知道是焦武打過來的,他問她那邊雨大不大?!叭思覜]有錄用我?!彼f。焦武沒有聽清,讓她等雨停了再回來。掛電話前,他忽然特別平靜地告訴她,“咱們還是按原計劃回來上班吧?!?/p>

隨后焦海蓮跑進(jìn)一家復(fù)印店,她的簡歷都用光了,需要重新復(fù)印幾份。這時外面暴雨如注,她盯著自己的簡歷和照片,正被一頁一頁地復(fù)印出來。即便這次沒有成功,她也不想再聽從學(xué)校分配,她覺得自己一下子被打開了。她想得很投入,以至于手機(jī)再次振動時,也沒有理會。

她知道是老師再次打來分配工作的,她還沒想好怎么拒絕。此時街邊,她的自行車已經(jīng)倒在地上,像一匹瀕死的斑馬。她坐在復(fù)印店門口的臺階,假發(fā)和西服都已濕透。她拿出手機(jī),編輯了一條短信給焦武:“你把我生成男的就好了。”之后她看到同樣的陌生號碼打進(jìn)來三次,焦海蓮回?fù)苓^去,聽見那邊的電話語音“興業(yè)勝龍科技有限公司……”

焦海蓮瘋了一樣沖進(jìn)雨里,扶起自行車,她拼命地向前蹬車,無論是多急的拐彎、上坡還是下坡,仿佛都影響不了她郁積已久的那股勁兒。沿途經(jīng)過月壇橋下時,路邊已有樹干折倒。她卻越騎越用力,在瓢潑般的雨水里,她肆意大叫、暢快呼吸,不顧雨水打進(jìn)她的眼睛和舌頭上。就這樣被雨澆著騎了四十公里回到了家。焦武打開房門時,看見地上全都是水,濕透的女兒正站在面前,周身發(fā)亮。

焦海蓮試用期工資是兩千五,算上補(bǔ)貼可以達(dá)到三千,當(dāng)時即便學(xué)校分配到最好的國企,那些學(xué)生會干部、學(xué)生黨員或者各班班長,也只有兩千。焦海蓮把工資全留給母親,因為焦武家位置更近,她平時可以回他那里。焦武沒有說話,倒是李可帶她去商場買了兩件合身的時裝,她說,不換衣服去上班,給人印象不好。

那半年試用期里,焦海蓮拼命工作,可恰好由于這種心情,她錄入的報表總要被主管發(fā)現(xiàn)錯誤,并且指出她對數(shù)據(jù)毫無感覺。這令她常以懊悔的心情結(jié)束每天工作。主管也始終刻意保持距離,不再有面試時的客氣,甚至對她有點冷漠。然而焦海蓮最大的問題,還是往返公司的那四小時騎行距離。上班途中她差點被右拐的公交車從身上軋過去,晚上經(jīng)過鐵道邊還有野狗發(fā)光的眼珠等著,如果碰到雪天,她更要騎得像表演單車特技一樣小心,只求不要摔倒。

那晚在騎了近三小時的雪路后,焦海蓮終于到達(dá)小區(qū)門口,她試圖蹬過一片冰面時,聽見焦武在身后喊她,回頭間,前輪打滑,連人帶車栽倒在冰面。

吃飯時焦武抽著煙,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筷子在女兒擦傷的手里發(fā)抖,看得眼圈都紅了。

“我想買輛車?!苯刮鋷退龏A菜,話卻是對李可說的。另一頭的李可把盛了一半的飯停下來,碗放到自己面前,看著。

“我想給家里添一輛車。”焦武繼續(xù)補(bǔ)充。他彈掉煙灰,依舊不看李可,“我打聽了,花鄉(xiāng)二手車市場有過了報廢期的夏利,才賣三四千塊錢?!?/p>

李可兩手已從桌上退了下來,背靠椅子,也點起煙。

“我車本兒拿下來這么多年,你也沒動過買車的念頭。”

透過眼鏡,她冷冷地看著滿桌煙霧,蓋過飯菜的熱氣。

“之所以買車,我是想私下拉活兒,掙點外快?!苯刮淅痖L音講話,臉上不再耐煩?!澳銈冡t(yī)院放個屁工夫就到了,你不是用不上么。”

“我又沒有問你。你愿意說就說,不愿意說就吃你的飯!”

李可語氣罕見強(qiáng)硬,令父女倆都有點不太好意思。

“我明天回我媽那兒住?!苯购I徲昧Π扬堁氏氯?,著急講話,“這幾天看了看地圖,她那邊可以先騎到快速公交,坐到宣武門后再倒地鐵,換乘到一號線。出來后我再上一輛公交車,兩站地就到了。”

焦武吐一口煙,不再言語。三人繼續(xù)吃飯。

夜里,李可和焦武睡在客廳地上,焦海蓮獨自在床上睡。

“你想什么我會不知道?三千塊錢的黑車,你能拉個屁活兒?!痹鹿庀拢瑑扇嗽诒蛔永镎f話,“現(xiàn)在好了,她不住這兒,我看你還買不買車。”

“為什么不買?你聽她說的那叫上班嗎?那是參加奧運(yùn)會吧,還是鐵人三項。”焦武閉著眼嘀咕。

“咱倆將心比心吧,既然你當(dāng)面提出來了,我也不能駁你。但是我要什么你得給夠了,答不答應(yīng),你自己看著辦吧?!?/p>

很快在臥室里,焦海蓮就等到了時而輕軟、時而粗重的喘氣聲在交替?zhèn)鱽怼O袷枪室庖屗牭揭粯印?/p>

焦武買下的是一輛淺黃色夏利,除了破舊、漏油和噪聲大之外,助力系統(tǒng)還壞掉了,這令整部車顯得十分倦怠。越是要拐小彎,焦武就越要緊咬牙關(guān),雙臂使出開垃圾車的勁兒,像扳閥門一樣去掰方向盤。好在這輛車自帶一個步話機(jī),他可以把它拿在嘴邊說點什么,讓街上行人和其他車主都聽見,他要開過來了。于是從家到地鐵的這段路程,焦武像玩賽車游戲一樣威風(fēng)且粗野,不是隨意并線就是逆行,甚至連紅燈他都敢闖,其他車都要離這輛夏利遠(yuǎn)遠(yuǎn)的。焦海蓮則必須閉緊眼睛,攥著安全帶,焦武會叫她下車。到了晚上回家,街上變得空空蕩蕩的時候,他反而把車開得很慢,還會拿著步話機(jī),唱起一首老歌,焦海蓮繃住不笑,假裝睡著。

“你那里,好像不怎么明顯了?!苯刮淇人詢上?,顯得比白天逆行還要緊張,“等頭發(fā)再長一點,去燙一燙,就一點兒都看不見了?!?/p>

“那是你每天都能見到我,感覺不出來而已。外人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p>

她抬起頭,看看焦武,感覺他有些奇怪。

“我這車開到你們公司沒問題的。”

“算了吧,那條路,我自己走?!苯购I徖^續(xù)閉上眼睛,“你送不了我太遠(yuǎn)的,你知道吧?!?/p>

有時候焦海蓮也會和李可聊上幾句,某個下午,她把假發(fā)髻還給了她。隨后用電腦放起焦武唱過的老歌,兩人錯身相對,在塵埃一般的夕陽下,安靜地聽。

“這歌我知道。可我從沒聽他唱過,也沒法想象他怎么開車唱歌?!崩羁烧Z氣訕訕,情緒低沉。

“我也沒想過,他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苯购I彴崖曇粽{(diào)小,“當(dāng)初在家里,他可是用啤酒瓶鑿我媽,用開水澆電視機(jī)的主兒?!?/p>

“他以前打過你?”李可打量著她。

“忘了。你不用裝不知道,你們倆早就好上了?!?/p>

“對不起?!?/p>

歌聲結(jié)束,屋里氛圍凝滯。

“我記得他玩牌賭癮特大,后來還碰過嗎?”焦海蓮轉(zhuǎn)頭問她。

“沒有了?!崩羁奢p輕搖頭,不去看她。像在躲避審視。

焦海蓮苦笑。

“不可思議,賭癮還能戒掉。你們兩個為了能結(jié)婚,犧牲很多吧?!?/p>

“我們還沒結(jié)婚。后來你爸戒毒,也不是因為我。”

“你不會是想說,這些都是因為我吧。”

李可看著她,兩人終于目光相接。焦海蓮從兜里掏出香煙,抽出一根遞給她。

李可看了看煙,又看了看她,頓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去接。

“謝謝。我懷孕了?!?/p>

焦海蓮和關(guān)帥再次見面,兩人是在維也納咖啡廳的操作間里。關(guān)帥大口嚼著從客人桌上撤回的培根三明治,他讓她跟著吃另一半。那客人因為沙拉醬味道太重,并沒有碰盤子里的東西。

“我打算租個房子,你幫我留意一下,越便宜越好?!苯购I徔粗菈K留給她的三明治說,“你知道,我的錢還要給我媽。”

關(guān)帥一邊把嘴角的沙拉醬抹到舌頭上,一邊點頭。

“你就這么放過他們了?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兒?!?/p>

“搬出來住,對大家都有好處?!?/p>

“好處?”關(guān)帥把盤子又往她面前一推,不以為然地笑,“如果這是在做生意,你這就算被吞并了。你看我已經(jīng)和這兒的領(lǐng)導(dǎo)稱兄道弟,所以在客房部值班時,我可以利用系統(tǒng)的漏洞把房間隱藏起來,然后私下掛到外網(wǎng),租給來打炮的男女。一個月能多掙六萬塊,分給弟兄們后,還有三萬是我的。這他媽的才叫好處?!?/p>

焦海蓮拿起自己那塊三明治,沙拉醬很快流到她手心上。

“領(lǐng)班跟我說他在天津有個項目,按照那兒的商業(yè)模式,只要交納一筆會費(fèi),組織就會幫你發(fā)展下線,下線的下線還能繼續(xù)拉人,上繳的大頭歸你。”

“下線?你說的是傳銷吧。”

“你別管它叫什么,總之這模式能一本萬利。領(lǐng)班已經(jīng)做到五星級家長了,開奔馳車、住別墅區(qū)。”

“家長?”

“沒錯,在組織里他是我家長。酒店的位子不過是他巴結(jié)部里領(lǐng)導(dǎo)、結(jié)交商界精英的一個渠道。我會和他去看項目,你如果有興趣,不如我們做合伙人。干成了,別說是租房,買房都可以。干不成就當(dāng)是過去玩一趟,反正也不用多少錢。”

焦海蓮咬了一口三明治,邊嚼邊想,她確實餓了。

“會費(fèi)多少錢?”

“一個人頭五萬?!?/p>

“五萬?”

關(guān)帥用那雙深情的眼睛,注視著她,仿佛看到更誘人的食物。

“親愛的。你整天錄入上市公司信息,那些股票也要先花錢買啊。你們學(xué)校是白給你介紹工作嗎?你交培訓(xùn)費(fèi)、實習(xí)費(fèi),一個人頭校長能提兩萬,賣的就是你啊。就連你媽你爸,養(yǎng)你也是一種投資。一切都是生意??墒窃诮M織里,你會遇到很多相同經(jīng)歷的兄妹,有讓你住的家,有管你的家長,大家在一起洗衣燒菜。我是看你有成功的潛力,才把這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告訴你,等你也做到管理層,就算躺在家里都有人替你掙錢。那時候你爸才會明白,失去你有多傻逼?!?/p>

“有很多相同經(jīng)歷的人?”

“是的。比起來,那里更像個家的樣子?!?/p>

焦海蓮把三明治全部塞進(jìn)嘴里,她的嘴撐起了一個大鼓包,這令她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古怪。關(guān)帥伸手擦掉她嘴邊的面包屑,又拿玻璃杯去水龍頭那里接水。

“不過你這么白白走掉,恐怕很難再要回那個房子了。你不想給自己留個轉(zhuǎn)機(jī)嗎?”他背對著她說。

“我不明白?!?/p>

“這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個小崽子,你得找個機(jī)會?!标P(guān)帥的聲音變得微乎其微,以至于那些話仿佛是在焦海蓮的腦子里轉(zhuǎn),“就像當(dāng)初你對自己做過的,簡單、干凈、無痛。”

焦海蓮得到正式合同的那天,也是主管正式離職的一天,她在公司坐到天黑,不肯離去。部門已被打散,她會并入營銷小組,新主管給她的條件是,開拓西北市場,同時降低崗位工資,加大提成比重。對于沒有任何資源和經(jīng)驗的她來說,這無異于逼她離職。

焦武打來電話,他的車就停在樓下。她靠在27層窗邊,勉強(qiáng)找到地上那個圓圓的小黃點?!安皇遣蛔屇憬游覇?,一個來回的油錢,抵我一天工資了?!薄爸ξ倚藓昧?。就是想讓你看看,我這車能開這么遠(yuǎn)?!苯刮湔f。

車踩下一腳油,才往前躥一下,坐久了,她有點想吐。擋風(fēng)玻璃已經(jīng)發(fā)花,路燈打在上面,像是斑駁的琥珀,金燦燦的。這時主管發(fā)來短信:“當(dāng)初面試結(jié)束,我回去告訴同事,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年輕時的我。不論今后做什么,別忘了這四十公里路的執(zhí)著?!?/p>

焦海蓮搖下車窗,手伸出去,感覺風(fēng)在指尖繚繞,感覺一切都在過去。

“給我回來?!苯刮淇焖俚仄沉怂幌隆?/p>

“我準(zhǔn)備租房子住,準(zhǔn)備去外地看看。”

焦武裝聽不見。

“給你們騰地方?!彼槃e過去說。

“我以為你會回你媽那兒。當(dāng)年知青返城,我和她被各自的家庭拒之門外,那個年代的事你無法理解。現(xiàn)在她精神不好,你應(yīng)該回到她身邊?!?/p>

“你為什么不回她那兒!”焦海蓮轉(zhuǎn)過頭來,惡狠狠地看他,“我每次回去,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我們?nèi)齻€能坐在一起!”

被她這么一咋呼,焦武的車熄火了,趴在菜戶營橋下,護(hù)城河邊,怎么也打不著。他必須把頭伸到副駕駛下,焦海蓮放腳的地方,拔電打火線接在一起。

“你們?yōu)槭裁匆Y(jié)婚,為什么要生我?”

“不生你廠子怎么分房!”焦武放棄了打著車的努力,氣急敗壞地把話甩出。

“所以你們是為分房才要我,別再說什么這房子屬于我!沒什么是屬于我的!”

焦海蓮摔門而去。焦武跟下車,又不能走遠(yuǎn),他站在車頭前,看著女兒背影。

“過來把車推起來啊,至少你今晚要回去住吧?!?/p>

她轉(zhuǎn)過身,五官蹙到一起,腳跺著地走回來。

“你以為我愿意見你?每次我缺錢,她就打發(fā)我,缺錢管你爸要去,他欠你的!這時候她倒挺清醒。我跟她嚷,‘喂,我他媽的被判給了你,他都不要我了,你還讓我管他要錢,我還要不要臉???我不敢去找你要錢啊,我怕你也不給我錢,我怕你是真的不要我!”

在鏡面一般平滑的護(hù)城河邊,在暗幽幽的冷月光下,焦海蓮像是一人分飾兩角,聲嘶力竭地自言自語。那張失控的慘白的臉,令焦武萬箭穿心。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前妻說,女兒是帶刀找他的了。

焦海蓮再次轉(zhuǎn)身離開時,像是奪路而逃。這次焦武沒有喊她。

焦海蓮跟關(guān)帥去天津之前,焦武提出要為她送行。到了北京南站,他把車停到地下車庫后,卻忽然又說不上去了,讓李可替自己見她。

“我上去該說什么,要不要把她留下,你倒是給我個指示啊?!?/p>

“全看你?!苯刮渑吭诜较虮P上,像死豬一樣。

“你這意思是我趕她走的?”李可把門踹開,兩手拼力撐起身體下車,“操!”

會面約在火車站一家人來人往的餃子館里,焦海蓮和關(guān)帥的座位正對店門,方便認(rèn)出每一個走進(jìn)來的人。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你什么都不用做?!彼岩槐杷频剿媲埃魺o其事地環(huán)看四周,“人來了以后,不論她講什么,我們不聽。只要看著她把這個喝了,咱倆抬屁股走人,一上火車,大功告成?!?/p>

焦海蓮瞧了一眼那個杯子,和普通茶水沒有區(qū)別,渾濁卻可見底。

“她這個年紀(jì)懷孕,什么意外都是正常。”關(guān)帥對她耳語,她則重新戴上遮陽帽,她習(xí)慣這樣的自己?!岸椅冶WC她不會再有了?!?/p>

“你別說了。”

“她來了?!?/p>

焦海蓮抬眼,見李可正朝他們走來。她身材雖然還沒顯懷,可是走路的步態(tài)格外小心,還用皮包護(hù)住肚子。同時目光堅定地看向她這邊。

“李阿姨好。”兩人同時站起。關(guān)帥問候,試圖握手。

“你叫關(guān)帥?”李可問,看到關(guān)帥點頭后,她反手就是一個巴掌扇過來。

猝不及防中,一聲脆響,將吵鬧的餃子館,壓得一陣安靜。

“這是替她爸給你的?!崩羁擅鏌o表情地說。

隨后三人坐下,關(guān)帥強(qiáng)作鎮(zhèn)定,然而一貫的慵懶笑容不再,臉也完全紅了。

“你們什么打算?”李可問。

“她以前的主管,回到上海做券商了,我們是去投奔他的?!?/p>

焦海蓮沒有開口,關(guān)帥替她給出答案。

李可看了看他,又看看焦海蓮。

“麻煩你出去一下,我和她說點家事。”

焦海蓮這才抬眼去看李可。并且錯開身子,讓關(guān)帥走開。

直到他捂著臉走出店門,李可還在盯著他。

“那小子講瞎話不眨眼睛。”她終于恢復(fù)正常語氣。

“我知道。我爸也是?!苯购I彶话驳仄持羁?,她臉色很差,“他怎么沒來?”

“他躲在地下車庫。換成是我,我也不敢上來?!崩羁呻[隱露出慈愛的目光,像在想著什么,這令兩人得以在沉默間隙,緩一口氣。

“去上海的機(jī)票比高鐵還便宜,你們到底去哪兒?天津?”李可突然發(fā)問。

“你偷看我手機(jī)?”

“不是故意的。我用電腦時,是那上面蹦出來的?!敝車腥硕酥溩咏?jīng)過,李可的手始終護(hù)在肚子上,“算了吧,傳銷組織難道比家還好嗎?”

“家?誰的家?”焦海蓮看著她,目光灼熱。

李可錯開臉,發(fā)現(xiàn)手邊茶杯。

“我以為小孩出生后,會有個姐姐。”焦海蓮沒有吭聲,李可慢慢地把茶杯握進(jìn)手里,“現(xiàn)在看起來,確實像是大人欺負(fù)孩子。你不該走,如果你還是怨恨我,我把這杯茶喝了,就當(dāng)是鄭重對你道歉?!?/p>

李可艱難地把茶杯端到唇邊,抬手要往嘴里送。

焦海蓮轉(zhuǎn)頭,看到關(guān)帥正在店外的玻璃門前看著自己。她伸手打翻茶杯,茶水灑到李可手上、皮包上,以及肚子上。

“你不必道歉。還有,沒人能欺負(fù)我。”

她低聲把話說完后,拿起行李,擦身而過。

焦武像等待判決一樣,悶頭坐在車?yán)?。直到李可一人出現(xiàn)在車前,他知道女兒不會回來了。她敲了好幾下車門,他才打開讓她坐進(jìn)來。

“她就是不肯原諒我。”李可強(qiáng)撐著情緒,不想影響到腹中孩子,可她無法阻止眼淚接連滑落,“連個道歉機(jī)會都不給我?!?/p>

“她要去哪兒,說了嗎?”

“上海?!彼潦弥:溺R片,沙啞地擠出兩個字。

“上海,上海比北京好,是不是?”焦武啟動車子,開向通往車庫出口的單行道,“她總是要走的對不對?總要走的,我們留得了這次,留不了下次。”

“你有話想對她說嗎?我替你轉(zhuǎn)達(dá)。”李可拿出手機(jī),焦武目視前方,沒有理她。夏利車進(jìn)入等待開上出口的隊伍,一輛輛漂亮車子,逐個開上一個足有40度角的長斜坡,下一輛車隔開一段距離,等在坡下。終于輪到焦武時,夏利車又熄火了,他怎么也打不著車。很快四周響起各種笛聲,李可惶恐地看向車外,手里還攥著手機(jī)。

焦武拿起步話機(jī),警告其他車主,老實等著。他的話音,一度蓋過車笛聲。

“你來開車,我下去推?!?/p>

“我開?我拿了車本后從來沒動過車呀。”

李可打量著方向盤和擋把,臨陣磨槍。

“油離配合,油離配合,記住這個就好,車子自己會開上去的?!?/p>

焦武下車前,李可拽住他的胳膊。

“你真沒什么話和她說嗎?我想她到了外地,會換手機(jī)號的?!?/p>

他仍然沒有回答,而是走向車尾。無數(shù)遠(yuǎn)光燈照向他們,晃得李可睜不開眼。

她在后視鏡上看著焦武,他整個人貼住后備廂,用頭部、手掌和肩膀扛著車子。夏利車緩緩挪動起來,李可用腳反復(fù)轟著油門,很快便在車頭上方看到斜坡盡頭顯出的半塊光亮,接著她身體一震,頭向后一仰,夏利車居然發(fā)動著了。

“海蓮??!一定把好方向??!”李可以為自己聽錯了,伸頭去找焦武,卻聽見他在車尾又喊出聲,“別回頭,把好方向??!”

夏利車終于升起,開到一半地方,平穩(wěn)而迅速。焦武還站在地下車庫口,身后是悲壯的鳴笛聲,和閃爍的遠(yuǎn)光燈,他望著夏利車變高變遠(yuǎn),望著那個發(fā)亮的出口,大口喘氣。

責(zé)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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