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世上有些東西很神奇:
如果沒有,你也不會太難受。
但你一旦知道房間里某處有,就會情不自禁覺得,沒了此物就不行。
越是夜深,越是如此。百爪撓心,蠢蠢欲動,在邪惡的欲望邊緣來回試探。
比如,一碗泡面。
以前在無錫,經(jīng)常如此:夜了,在房間看書。我媽忽然敲門,伸頭進來:
“餓不餓?”
我心領(lǐng)神會:“有點兒。”
我媽點頭:“那好……加個蛋?”
我:“好!”
須臾,廚房浮來濃郁的香氣。我和我爸坐上餐桌。又一刻,我媽端了三碗面來,撒了蔥花,各攤一個蛋,還數(shù)落我們:
“就知道你們爺倆半夜要餓肚子……我也只好陪你們吃點……”
久而久之,我也忍不住回我媽一句:
“媽,是你自己想吃吧?”
我媽赧顏,道:“我也不是餓,我就是,嘴里淡……”
——這是我在無錫時,家里常見的場景。
我小時候,寒暑假的午飯,時不常就吃泡面了。當然我家的泡面,都是煮的:一來煮了好吃,二來我媽不知哪兒聽來的,說油炸面餅多煮煮,便不那么油。對我而言,也沒啥差別:煮一煮,比較入味點。江南人吃面,比起筋道,相對會更在意味道。
燒水煮面,切一些火腿腸——火腿腸須是斜切,如此薄而入味——再加一坨冷飯。
因為面湯醇濃,把面煮軟了的同時,也能把飯泡入味。我輕易不打雞蛋——單是打雞蛋下去,面湯里會有蛋花,總覺得差點味兒——但是要擱點兒青菜。都煮得了,一大碗。
連筷帶勺,吃得稀里嘩啦。
——面里裹飯這種吃法,我本以為是自己獨有的愛好,后來發(fā)現(xiàn),日本也有人吃拉面飯,一口拉面一口飯,可見吃貨們的思維,那都是殊途同歸:
面湯泡飯,那多香?。?/p>
日劇《大川端偵探社》里有一集,某老大老了之后,要吃碗餛飩湯。請了無數(shù)名廚,精工細作,他吃著沒味,最后請來一位師傅,用味精給他做了碗最粗糲的,老大吃順嘴了,稀里呼嚕,爽快得很。
我每次在夜深時,“嘴里覺得淡”,想吃口泡面時,都會想起那位老大——那稀里呼嚕幾下子,一定是人生至樂吧?
我一度覺得,為了避免“夜深了嘴里覺得淡”,那晚飯吃飽一點,吃好一點,大概就行了吧?
——也不行。
晚飯吃了咸辣的,吃飽了;到得半夜,就會想吃口甜的:湯圓也好,水果也好,總之,來點兒……
晚飯吃了甜酸的,吃飽了;到得半夜,就想吃口咸香的:泡面也好,炒飯也好,總之,來點兒……
晚飯如果吃得清湯寡水呢?那當然覺得淡;晚飯如果吃得五味雜陳甚至撐著了,又想有點湯水……
一百年前,平津地區(qū)許多人在大酒缸喝酒、吃鹵味,吃飽了打嗝,還不夠,要喝碗加辣加芫荽加蝦皮紫菜的餛飩湯下去,溜溜縫。
陳蔭榮先生評書里的程咬金也很懂,吃飽了牛肉烙餅,一定得喝碗牛肉湯,溜溜縫。
四川擔(dān)擔(dān)面,據(jù)說是以前伺候太太們吃夜宵用的??蠢险乒剩湫偷氖且活^兒煤球爐子、銅鍋,肉臊子、面和湯分門別類擺著,一頭兒碗筷和水桶。太太姨娘們打麻將餓了倦了,又不十分大胃口,就叫碗面吃吃。于是煮湯下面,上好肉臊子,一小碗面遞進去。
好像人類晚上吃東西,貪圖的不是吃飽,而是個味道。
用我媽的說法,還真是白天餓,晚上饞,夜半嘴里淡。
為啥呢?
有人研究了人和動物,發(fā)現(xiàn)到了沒光線時,人和動物都傾向于吃東西。
動物為啥要這么做呢?難道它們也饞夜宵?——好像某些動物,會將長夜與寒冬掛鉤;白天捕獵晚上吃,儲存體能,以便熬冬。
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的凱利·阿里森說,人類也有這屬性:白天吃的東西轉(zhuǎn)化的能量,會更多釋放掉;晚上吃的東西轉(zhuǎn)化的能量,會更多儲存起來。
所以晚間吃東西,大概算人類的動物本能:為了安心度過漫長黑夜,多吃點吧……
這么一想,就很可以理解了:
我們晚上明明不太餓,卻想吃東西,是我們的本能在督促我們,儲存能量,熬過冬天。吃過了,滿足了,才能安心地睡。
所以晚上,您想吃點有味道卻不太扎實的東西,也是在告訴自己的身體:
我在攝入食物呢!——但其實并沒攝入多少。
把身體哄順溜了,就行了。
黑澤明導(dǎo)演還是誰,曾經(jīng)說過:白天吃,喂飽身體;晚上吃,滿足靈魂。道理很對。
大概夜晚的饞,許多時候不是饑餓,而是我們作為人類的本能,需要確認有食物在被攝入呢。
這也可以解釋,我們晚上為啥并不太想吃白饅頭或清湯面,而想吃泡面、麻辣燙、雞湯粥、炒飯、炒河粉、擔(dān)擔(dān)面、干酪、螺螄粉這些未必填得飽肚子,但油香滿溢的吃食:
都是為了這些確實的味道,讓我們身體里的危機本能安歇下去,才能好好睡著??!
所以咯:
晚上吃點有味道的東西時,千萬、千萬、千萬別有犯罪感。
那是我們?nèi)祟惐灸艿恼賳荆谙M篱g的味道,撫慰我們自己的靈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