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

一

每天早上，晨練的人們總會看見一個枯瘦蒼白的老人在松山湖邊踽踽獨行，像一片落葉飄飄蕩蕩。附近的人都認(rèn)識他，卻沒人救得了他的孤獨。

這天天剛亮，有人敲門。老人開門一看，是一個穿白襯衣、藍短褲的小男孩，六七歲的樣子，笑瞇瞇的好可愛。

小男孩仰起頭，兩只眼睛對準(zhǔn)老人的臉，一眨一閉一睜，甜甜地說：“重合率100%，嚴(yán)光正爺爺，我找到您了。”

老人吃了一驚：“你是誰家的孩子？找我干嗎？”

“我叫義娃，是松山湖新浪潮機器人公司生產(chǎn)的第六代機器男孩，”小男孩笑瞇瞇地說，“我是來陪伴您的人工智能機器人，您的信息來自‘空巢老人關(guān)愛之家——”

“我才不是空巢老人，”老人氣呼呼地打斷說，“老伴雖然不在了，但我還有兒子孫子，他們在上海過得可幸福了，我只是水土不服才回來的?！?/p>

“可是——”

“沒有可是！”老人舉起手機，又打斷了義娃，“看，我每天都和他們視頻聊天，歡聲笑語，其樂融融，享受天倫之樂，我不需要你！”

小男孩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連聲求饒：“嚴(yán)爺爺，您要是不要我，老板就要重新改造我啦，就像這樣——”說著在后腦勺一按，啪，額頭中間竟然變得透明起來，露出密密麻麻的電路。

這時，隔壁的門一響，老人趕緊說：“別讓人看見了，快進來！”小男孩馬上貓著腰溜進了屋，動作之輕盈，腳步之流暢，簡直比真小孩還靈活。

“不能讓別人以為是我自己訂制的機器人，”老人關(guān)上門，思索了一下，“我是有兒有孫的人，卻要機器人來盡孝，這太丟臉了，待會兒我就把你送回去?！?/p>

小男孩眼珠骨碌一轉(zhuǎn)，拍手笑道：“哇，我知道您的漏洞了，您怕別人知道您定制了機器人，哈哈，您要是不要我，我就跑出去，到鄰居面前大叫：‘我是嚴(yán)光正爺爺?shù)臋C器小孫孫！”

“你敢？我要關(guān)了你的電源！”老人氣壞了。小男孩卻仰著頭清脆地叫了一聲：“爺爺?！?/p>

聽到這一聲喊，老人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他猶豫了一會兒，又想了想，說道：“你可以待在我家，但我要跟你約法三章：第一，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是機器人，我會告訴別人你是我的二孫子，叫嚴(yán)義娃；第二，周一到周五的上學(xué)期間，你只能在家里藏起來，如果你陪我出去玩，別人就會問我為什么不送你去學(xué)校，只有下午四點后和周末才能陪我出門；第三，出了這屋，絕不能飛來飛去，凡是機器人的本事，一絲一毫也不能顯露……”

正說著，微信電話響了，老人一努嘴，義娃急忙閃到一邊。老人咧嘴一笑，按下接聽鍵，屏幕上頓時出現(xiàn)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

“爺爺，您吃早飯了嗎？”小男孩問，嗓音和義娃一樣清脆。

“吃啦吃啦，正要去湖邊打太極呢?！崩先诵呛堑鼗卮?，滿臉的溝壑都蕩漾著幸福的漣漪，“澤澤要上學(xué)了吧？作業(yè)別忘了帶哈。零錢帶夠了沒？別帶手機哈，小學(xué)生不準(zhǔn)玩手機的?！?/p>

“放心吧爺爺。我去學(xué)校了。您要高興呀，您不高興我也不高興的?！?/p>

“高興！高興！我都不知道怎么高興才好?！崩先撕蛯O子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屏幕上探出一個三十多歲男子的臉：“爸，您別一個人悶屋里，要出去玩，我送澤澤去學(xué)校了，晚上再聯(lián)系?！?/p>

老人點點頭，隨著一聲“爺爺再見”，電話掛了。老人抬起頭，笑著對義娃說：“看，我的小孫子跟你一樣可愛?！?/p>

義娃笑瞇瞇地說：“在您打電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把信息輸進程序里了，約法三章我會遵守?！崩先撕軡M意，叮囑義娃在家里別動，然后鎖上門，像往常一樣到松山湖晨練去了。

當(dāng)他回來時，只見義娃正在客廳嗚嗚嗚地吸塵呢，幾個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廚房的操作臺擦洗得亮晶晶的，肉已絞碎，菜已擇好。義娃說：“爺爺，您看，我不但是您的陪伴機器人，還是掃地機器人、做飯機器人和健康機器人?！闭f著走上前來，從左眼射出一道紅光，在老人身上掃描起來，頃刻間，義娃的額頭上出現(xiàn)一行字，嘴里同時播報：“心率65次/分，正常；收縮壓162mmHg，舒張壓84mmHg，為Ⅱ級高血壓；體質(zhì)指數(shù)17，屬輕度營養(yǎng)不良。爺爺有高血壓，記得準(zhǔn)時吃藥哦，此外還需加強營養(yǎng)。世間萬物，唯有美食與愛不可辜負。爺爺可以不再去追求愛情，但是不要拋棄美食?！?/p>

老人哈哈大笑，沒想到義娃還是多功能保姆：“你這個小娃娃，真厲害，要不是怕丟臉，真想把你曬到朋友圈去?！?/p>

這天中午，老人沒操勞一點，就享受了一頓香噴噴的午餐。吃完飯，義娃還給老人按摩，邊按摩邊放出柔美的音樂，直把老人送進愜意的夢鄉(xiāng)。

下午五點，義娃陪老人去湖邊散步。果然，一堆熟人擁上來摸著義娃的頭問這問那，得知是老人的第二個孫子，都羨慕不已。

是呀，老人多么開心。義娃給他唱歌、跳舞，給他做最可口的飯菜，陪他去吃美食、去旅游、去鍛煉、去跳廣場舞、去游樂場，就像在上海時澤澤做的那樣。漸漸地，老人的臉紅潤了，胖了，走路虎虎生風(fēng)，仿佛年輕了三十歲，他從心底里感激義娃。

有一次，他和澤澤視頻電話時，瞥見義娃坐在墻角發(fā)呆，頓時心如針扎，他真想把義娃叫到身邊，讓他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變成家庭的一員，可是兒子孫子會怎么想……

“我可以背著您飛到歐洲小鎮(zhèn)去。”有個下午，義娃指著天空說?！安辉S現(xiàn)原形?！崩先舜葠鄣嘏呐牧x娃的頭說。

噗，一條魚躍出水面一晃而逝，義娃指著漣漪說：“我可以把那條魚抓來做酸菜魚?！?/p>

“只許釣不許抓?！?/p>

義娃又指著燦爛的晚霞說：“我可以帶您去倫敦看夜景，只要12分鐘?！?/p>

“不許炫耀?！崩先诵α耍皺C器人總愛表現(xiàn)自己比人類厲害吧?！?/p>

“為什么要在乎別人的看法呢？要是我永遠長不大，您該怎樣向他們交代呢？”義娃指指散步的人群。

老人一下被難住了，是啊，紙包不住火的，義娃終究會露出馬腳。

“我會把你退回去的，就說你回上海了?！崩先讼肓讼耄靡庋笱蟮卣f。

“可我要是被派去了鄰居家，您的謊言不就穿幫了嗎？”義娃壞壞一笑。

老人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無論怎樣表演，在劇終時收獲的只是恥辱。一絲懊悔搭著白鷺的翅尖掠過湖波，可那漣漪蕩漾的卻是有人相伴的幸福……

“爺爺，”義娃仿佛看出了老人的內(nèi)心沖突，仰起頭，又大又圓又清亮的眼睛直視著老人說，“您要是公開承認(rèn)我是機器人，一切煩惱都沒有了，您的生活會更加美好?！?/p>

“約法三章！”老人冷冰冰地說道，義娃唉的一聲，低下頭不吭聲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