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蕭楊
(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山海經(jīng)》是我國古代的重要典籍。關于此書的性質(zhì),歷史上一直存在著爭議,但多數(shù)學者還是肯定了《山海經(jīng)》尤其是其中的《五藏山經(jīng)》(一般簡稱《山經(jīng)》)部分的地理學價值。譚其驤先生指出,在《山經(jīng)》中,對于今天黃河中游至洛河、伊河一帶地區(qū)的記述最為準確,這些記載都收錄在《中山經(jīng)》卷內(nèi)。(1)譚其驤 :《論〈五藏山經(jīng)〉的地域范圍》,《長水集續(xù)編》,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73—413頁。然而,歷代學者對《中山經(jīng)》所載諸山川地望的解釋并不完全可信,對其中很多山川的地望作出了錯誤的判斷,甚至影響到了這一地區(qū)很多地名的命名。本文將在前人基礎上,考證《中山經(jīng)》河洛地區(qū)諸山川的準確地望,并探討《山經(jīng)》時代人們對此地區(qū)地理環(huán)境的認識。
本文的研究范圍包括《中山經(jīng)》(2)本文《中山經(jīng)》所用版本為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山海經(jīng)》,〔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西安地圖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124頁。除宋本外,《山海經(jīng)》其他重要的版本還有明正統(tǒng)《道藏》本、明成化四年(1468年)國子監(jiān)本、清吳任臣《山海經(jīng)廣注》本、清畢沅《山海經(jīng)新校正》本和清郝懿行《山海經(jīng)箋疏》本等,明清諸版本文字與宋本略有差異,本文所引以宋本為準。的《中次三經(jīng)》《中次四經(jīng)》《中次六經(jīng)》諸篇所載的全部山川與《中次五經(jīng)》東段諸山川,其地理位置均在黃河以南至洛河一帶。
《山海經(jīng)》的成書年代很早,一般認為是先秦的著作,此后歷代學者都對此書進行了整理與研究,形成了源遠流長的《山海經(jīng)》學術史。目前關于《山海經(jīng)》學術史的最全面系統(tǒng)的論著是陳連山的《〈山海經(jīng)〉學術史考論》(3)陳連山 :《〈山海經(jīng)〉學術史考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書中詳細論述了歷代學者對《山海經(jīng)》的整理研究工作,其中關于《山海經(jīng)》的地理學研究,以北魏酈道元的工作最為重要。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將《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大部分山川都加以肯定,并指出它們的具體地望,使之落實在現(xiàn)實之中。(4)陳連山 :《〈山海經(jīng)〉學術史考論》,第98—100頁。但是在《山海經(jīng)》學術史中,酈道元并不是最早對《山海經(jīng)》進行地理學研究的學者,至少在成書于三國時期的《水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山海經(jīng)》地理學研究方面的內(nèi)容。
《水經(jīng)》是一部以河流為綱的地理著作,其中往往記載河流源出之山的名稱。先秦至秦漢時期,還存在其他一些典籍,雖然不是以河流為綱,但也都涉及大量的河流以及它們的源頭。如《漢書·地理志》(以下簡稱《漢志》)、《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等文獻中,都有大量關于河流的記載。對比這幾部著作中對某一條相同河流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該河流源出之山的名稱常常不同。如沁水,《山經(jīng)》記載其源出“謁戾之山”(5)〔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卷三《北山經(jīng)·北次三經(jīng)》,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第82頁。(《北山經(jīng)·北次三經(jīng)》:“又北二百里,曰謁戾之山。其上多松柏,有金玉。沁水出焉,南流注于河?!?,《漢志》上黨郡穀遠縣下載:“羊頭山世靡谷,沁水所出。”(6)《漢書》卷二八上《地理志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53頁?!墩f文》則稱:“沁。水,出上黨羊頭山,東南入河。”(7)〔漢〕許慎 :《說文解字》篇一一上《水部》,《宋本說文解字》第3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7年版,第5頁。兩者都記載其源出之山為“羊頭山”。這樣的山名差異,可能是由各種不同的原因造成的,例如不同歷史時期的人們對河流源頭的認識發(fā)生變化,或者《山經(jīng)》之山名到后世已湮沒無聞等。總之,根據(jù)《漢志》和《說文》的記載可知: 到了漢代,這些河流的源出之山在當時通行的名稱已與《山經(jīng)》不同。
需要注意的是,《水經(jīng)》在記載這些河流源出之山名時,往往并不與《漢志》《說文》一致,而與《山經(jīng)》一致。黃學超在《〈水經(jīng)〉文本研究與地理考釋》中已對此問題進行了論述,他指出:“《水經(jīng)》記載河流發(fā)源的各項地理要素與先代典籍存在一定的對應關系 ,“ 河流發(fā)源之山地,《山經(jīng)》之說與其他典籍相比明顯更受重視。”(8)黃學超 :《〈水經(jīng)〉文本研究與地理考釋》,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85頁。如沁水,《水經(jīng)》記載其源出之山即為“謁戾山”,與《山經(jīng)》一致,與《漢志》《說文》則不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水經(jīng)》記載河流源頭時不使用當時通行的山名,而使用《山經(jīng)》中的山名,實際上正是將《山經(jīng)》中的這些山名落實到了現(xiàn)實之中,這與酈道元將《山海經(jīng)》山名一一落實的工作是有相似性的。因此,《水經(jīng)》對《山經(jīng)》山名的落實也應看作《山海經(jīng)》地理學研究史的一部分。
《水經(jīng)》以后,東晉郭璞注《山海經(jīng)》時,對其中很多山川的地望也作出了解釋。到酈道元作《水經(jīng)注》時,則將更多的山川地名落實到了現(xiàn)實之中。從《水經(jīng)》到《水經(jīng)注》的這些記載,自然會給后世地名的命名造成很大的影響,這是研究《山經(jīng)》山川地名時首先要注意的問題。
漢代以來,隨著經(jīng)學、史學的發(fā)展,沿革地理之學也逐漸發(fā)展起來。除了《山海經(jīng)》中的地名以外,學者們對各種儒家經(jīng)典中提到的古地名也都作出了各自的解釋。(9)例如,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即將《禹貢》中的大部分山川地名都落實到了《漢志》各郡縣之下;傳世的《尚書孔傳》,雖然一般被認為是晉代人偽作,但其中也有很多對古地名的解釋,至少也反映了魏晉時期學者的一些認識。這些地名中,有一部分可能會與《山海經(jīng)》中的地名發(fā)生重合,因此,這些學者的工作自然也會對后世的《山海經(jīng)》地理學研究造成影響。
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關于“澗水”的解釋 ?!渡袝ぢ逭a》中即有“我乃卜澗水東、瀍水西”(10)〔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等正義 :《尚書正義》卷一五《洛誥》,《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14頁。的記載,《禹貢》中也有“伊、洛、瀍、澗既入于河”(11)〔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等正義 :《尚書正義》卷六《禹貢》,《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9頁?!皩遄孕芏瑬|北會于澗、瀍”(12)〔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等正義 :《尚書正義》卷六《禹貢》,《十三經(jīng)注疏》,第152頁。等記載,其中都提到“澗”或“澗水”。于是在《漢志》《尚書孔傳》以及魏晉時期的其他一些文獻中,都出現(xiàn)了對“澗水”這條河流的解釋。而在《山經(jīng)·中次六經(jīng)》中,也同樣記載了一條“澗水”(13)〔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第121頁。。于是,漢代至魏晉時期這些關于“澗水”的觀點,對郭璞、酈道元等人的《山海經(jīng)》地理學研究工作也就造成了影響。酈道元本人在《水經(jīng)·澗水注》中,即總結(jié)了前人關于“澗水”的多種說法,這種影響由此可見一斑。這些關于“澗水”的研究,在本文第二部分“《中次六經(jīng)》東段諸山川與澗河水系”中還將詳細論述。
由此可見,在研究《山經(jīng)》山川地名時,除了要注意到《水經(jīng)》和郭璞、酈道元等人的工作以外,還應注意其他學者的沿革地理研究工作,注意他們對其他文獻中古地名的解釋,并注意到這些學者各自所處的時代以及他們對后世的影響。這樣,才能更準確地發(fā)現(xiàn)其中存在的問題,才能對《山經(jīng)》中記載的山川地名作出更準確的判斷。
如上所述,歷代學者對《山海經(jīng)》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地理學研究。這些研究中,自然會出現(xiàn)各種失誤之處。譚其驤先生在《論〈五藏山經(jīng)〉的地域范圍》一文中即指出:“從郭璞、酈道元直到清代學者,對此書部分山川所作的解釋,有可信的,但也有不可信的,需要一一予以重新審定。”(14)譚其驤 :《論〈五藏山經(jīng)〉的地域范圍》,《長水集續(xù)編》,第373—413頁。因此,研究《中山經(jīng)》河洛地區(qū)的山川地名時,也需要首先分析歷代學者對它們的解釋是否可信。
自清代以來,學者們已經(jīng)陸續(xù)指出了郭璞、酈道元的一些錯誤。例如《中山經(jīng)·中次七經(jīng)》載有“鼓鐘之山”,酈道元認為此山在今山西垣曲縣東(見《水經(jīng)·河水注》)。畢沅在《山海經(jīng)新校正》中,認為垣曲縣東之山應為《中山首經(jīng)》所載的“鼓鐙之山”,指出酈道元所述有誤。陳連山先生在《〈山海經(jīng)〉學術史考論》中也已論述了這一點。(15)陳連山 :《〈山海經(jīng)〉學術史考論》,第171頁。然而,對于本文即將研究的《中山經(jīng)》河洛地區(qū)諸山川的地望,學者們基本還是沿用郭璞、酈道元的觀點,并未發(fā)現(xiàn)其中的問題。較有影響的著作如畢沅的《山海經(jīng)新校正》(16)〔清〕畢沅校 :《山海經(jīng)新校正》,清光緒三年(1877年)浙江書局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7卷。、郝懿行的《山海經(jīng)箋疏》(17)〔清〕郝懿行 :《山海經(jīng)箋疏》,清嘉慶四年(1799年)阮氏瑯嬛仙館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8卷。,直至當代各家《山海經(jīng)》研究著作中,對《中山經(jīng)》河洛地區(qū)諸山川地望的解釋仍然都與酈道元一致。
筆者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從《水經(jīng)》中的記載,到郭璞、酈道元對《中山經(jīng)》河洛地區(qū)山川的研究中,都出現(xiàn)了一些錯誤的理解和解釋。在這一地區(qū),郭璞、酈道元具體落實的很多山川地望與《中山經(jīng)》原文的記載之間都存在矛盾。這些錯誤的解釋,也影響到這一地區(qū)很多地名的命名和后世學者的研究工作。因此,在研究這一地區(qū)的山川地名時,對于《水經(jīng)》的記載和郭璞、酈道元的研究,都應保持謹慎態(tài)度,仔細分析這些記載是否符合《中山經(jīng)》原文、是否可信。
在下文中,筆者將從這些問題出發(fā),對歷代學者的《山海經(jīng)》地理學研究進行詳細分析,并重新考證《中山經(jīng)》河洛地區(qū)諸山川的準確地望。具體考證順序為: 自今洛陽市以西的澗河水系開始,先自東向西考證《中次六經(jīng)》東段、《中次三經(jīng)》與《中次五經(jīng)》東段諸山川,再對這些山川以南的《中次四經(jīng)》以及《中次六經(jīng)》西段諸山川進行考證。
《中次六經(jīng)》(18)〔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第119—124頁。共有14座山,走向為自東向西,位于今黃河、洛河之間。
按《中次六經(jīng)》記載,從最東第一山“平逢之山”至東起第十山“傅山”,都在洛河與“穀水”(19)宋本《山海經(jīng)》作“榖水”,《漢書》《后漢書》作“穀水”。本文作“穀水”。之間?!胺Y水”即發(fā)源于今三門峽市陜州區(qū)觀音堂鎮(zhèn)的澗河,因此,這十座山都在洛河與澗河之間。其中 ,“ 傅山”附近即為“穀水”源頭,因此這十座山自然應在今洛陽市向西直至觀音堂鎮(zhèn)一帶。在這一點上,歷代學者的觀點是一致的,但是,對于這十座山的具體地望所在,則需要繼續(xù)探討。
在《中次六經(jīng)》中,今澗河被稱為“穀水”。除“穀水”外,在東起第六山“白石之山”下,《中次六經(jīng)》還同時記載了一條“澗水”,其文字為:“澗水出于其陰,西北流注于穀水?!睆倪@條記載來看 ,“ 澗水”似乎又是“穀水”的一條支流。對于這些不同的記載,歷代學者往往都要作出解釋,這樣就形成了各種不同的觀點,也造成了很大的混亂。因此,要研究《中次六經(jīng)》諸山川地望,首先就要對歷代學者的這些觀點進行詳細分析,搞清《中次六經(jīng)》中的“澗水”所指的河流。
澗河在先秦時期已有文獻記載,這些記載中,有的稱“澗”,有的稱“穀”,如《尚書·洛誥》中的“我乃卜澗水東、瀍水西”(20)〔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等正義 :《尚書正義》卷一五《洛誥》,《十三經(jīng)注疏》,第214頁。、《禹貢》中的“伊、洛、瀍、澗既入于河”(21)〔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等正義 :《尚書正義》卷六《禹貢》,《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9頁。、“導洛自熊耳,東北會于澗、瀍”(22)〔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等正義 :《尚書正義》卷六《禹貢》,《十三經(jīng)注疏》,第152頁。,都稱此水為“澗” ?!秶Z·周語下》記載:“靈王二十二年,穀、洛斗,將毀王宮”(23)〔春秋〕左丘明撰,〔吳〕韋昭注,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 :《國語》卷三《周語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01頁。,則稱此水為“穀”。可以看出,在同一文獻中,一般不會同時出現(xiàn)“澗”與“穀”兩種名稱。但在《中次六經(jīng)》中,卻同時出現(xiàn)了“澗水”與“穀水”兩個名稱,如上文所引“澗水出于其陰,西北流注于穀水”。對于這些不同的記載,歷代學者也作出了各種不同的解釋。
《中次六經(jīng)》對“穀水”水系的描述比較清楚,與今澗河一致。漢代以來,人們對“穀水”的看法也都基本一致,即指今天的澗河。今澗河源頭觀音堂鎮(zhèn)一帶,漢代至魏晉時期都屬黽池縣 ?!稘h書·地理志》弘農(nóng)郡黽池縣下記載“穀水出穀陽谷,東北至穀城入雒”(24)《漢書》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第1549頁。,《后漢書·王梁傳》記載“梁穿渠引穀水注洛陽城下,東寫鞏川,及渠成而水不流”(25)《后漢書》卷二二《王梁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775頁。,其中所載的“穀水”都是今澗河。但是,對于“澗水”這一名稱,人們則往往認為它是不同于今澗河的另一條河流。
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將“穀水”系于弘農(nóng)郡黽池縣下 ,“ 澗水”則系于弘農(nóng)郡新安縣下。新安縣下的記載為:“《禹貢》澗水在東,南入雒?!?26)《漢書》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第1549頁。雖然班固并沒有詳細描述“澗水”的源頭與流經(jīng)地點,但他顯然認為“澗水”與“穀水”并非同一河流。
在《水經(jīng)》中,也同時出現(xiàn)了“穀水”與“澗水”的記載 ?!端?jīng)》中“穀水”的源頭為“弘農(nóng)黽池縣南墦冢林穀陽谷”(27)〔明〕解縉等纂修 :《永樂大典》卷一一一三三《水·水經(jīng)七》“穀水”條,《永樂大典》第5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702頁。,“ 澗水”的源頭為“新安縣南白石山”(28)〔明〕解縉等纂修 :《永樂大典》卷一一一三三《水·水經(jīng)七》“澗水”條,《永樂大典》第5冊,第4702頁。,二水源頭分別位于黽池縣與新安縣內(nèi),與《漢志》一致,顯然也不是指同一條河流。
西晉時期摯虞的《三輔決錄注》中,也提到了“澗 ,“ 穀”二水 ?!度o決錄注》原書已佚,今天只能從《水經(jīng)注》和《太平御覽》的引文中找到摯虞的這段文字 。《永樂大典》本《水經(jīng)注》澗水篇中記載:“摯仲治《三輔決錄注》云: 馬氏兄弟五人,共居澗、穀二水之交”(29)〔明〕解縉等纂修 :《永樂大典》卷一一一三三《水·水經(jīng)七》“澗水”條,《永樂大典》第5冊,第4702頁。(殿本《水經(jīng)注》將此段文字移至《穀水篇》中),《太平御覽·人事部》中,則引作“澗、穀、洛三水之交”(30)〔宋〕李昉等 :《太平御覽》卷四九六《人事部》,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267頁。。這兩條記載的差異,應是酈道元改寫《三輔決錄注》的文字所致。不過,不管是“澗、穀二水之交”還是“澗、穀、洛三水之交”,都可以從中看出摯虞所理解的“澗水”與“穀水”也不是同一條河流。
魏晉時期,只有《尚書孔傳》作者認為“澗水”即今澗河 ?!渡袝讉鳌贩Q“澗出沔池山”(31)〔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等正義 :《尚書正義》卷六《禹貢》,《十三經(jīng)注疏》,第149頁。,“ 沔池山”即“黽池山”,亦即澠池縣之山,與今澗河源頭相符,也與《漢志》《水經(jīng)》中的“穀水”源頭相符??梢?,《尚書孔傳》作者認為“澗水”與魏晉時期人們通稱的“穀水”為同一條河,亦即今澗河。
除了以上幾種文獻,酈道元在《水經(jīng)·澗水注》中,還列舉了前人關于“澗水”的其他一些解釋??梢钥闯?,除《尚書孔傳》認為“澗水”即今澗河以外,其他觀點都認為“穀水”即今澗河,而“澗水”與今澗河并非一水。由此,才能更好地理解酈道元對澗河水系與《中次六經(jīng)》東段諸山川的地理學研究。
如上節(jié)所述,在酈道元以前已出現(xiàn)了各種關于“澗水”的不同解釋,而酈道元本人關于“澗水”的解釋,可以在《水經(jīng)·澗水注》與《水經(jīng)·穀水注》中找到 ?!斗Y水注》中記載:“穀水又東,澗水注之 ?!渡胶=?jīng)》曰‘婁涿山西四十里,曰白石之山,澗水出焉,北流注于穀’,自下通謂之澗水,為穀水之兼稱焉。故《尚書》曰‘伊、洛、瀍、澗既入于河’,而無穀水之目,是名亦通稱矣。”(32)〔明〕解縉等纂修 :《永樂大典》卷一一一三三《水·水經(jīng)七》“穀水”條,《永樂大典》第5冊,第4702頁??梢钥闯?,酈道元把《禹貢》中“伊、洛、瀍、澗既入于河 ,“ 導洛自熊耳,東北會于澗、瀍”和《中次六經(jīng)》中“澗水出于其陰,西北流注于穀水”(33)〔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第121頁。等不同說法進行了調(diào)和。在酈道元看來 ,“ 澗水”的上游與《中次六經(jīng)》的描述一致,是“穀水”的支流,匯入“穀水”后,下游河段既可稱“澗水”,又可稱“穀水”。這樣,也就解釋了《洛誥》《禹貢》中有“澗”無“穀”的記載。
在“白石之山”以西,《中次六經(jīng)》東起第七山為“榖山”(34)“榖山”,宋本《山海經(jīng)》作“榖山”,《太平寰宇記》《山海經(jīng)新校正》作“穀山”。按宋本《山海經(jīng)》下文曰“榖山其上多榖,其下多?!?,山名當以樹木“榖”得名,故本文仍作“榖山”。,第八山為“密山”,第九山為“長石之山”?!懊苌健焙汀伴L石之山”南側(cè)分別有“豪水”和“共水”發(fā)源,注入洛河。酈道元認為“豪水”為今宜陽縣城西北的韓溝河 ,“ 共水”為韓溝河以西的水兌河。因此 ,“ 長石之山”就是水兌河發(fā)源之山。今水兌河發(fā)源于澠池縣天池鎮(zhèn)東北的山地,這座山今天的名稱即為“長石山”。從這里也可看出酈道元對《中次六經(jīng)》其他山川的落實。
然而,酈道元落實的這些山川的地望,與《中次六經(jīng)》原文的記載并不一致。
由此可見,在酈道元對《中次六經(jīng)》東段諸山川的地理學研究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按照酈道元落實的諸山川的位置,并不能很好地解釋《中次六經(jīng)》原文。因此,要了解《中次六經(jīng)》諸山川的準確地望,就必須推翻酈道元的很多解釋,重新對《中次六經(jīng)》原文進行分析。
1.“廆山 ,“ 瞻諸之山 ,“ 婁涿之山”與相關河流
從地理環(huán)境來看,在今新安、宜陽兩縣交界處一帶的河流中,磁河和郭坪河恰好同出一山,都發(fā)源于今新安縣南李村鎮(zhèn)西南的崤山余脈山地(今稱“白石山”)。郭坪河發(fā)源于南坡,注入洛河;磁河發(fā)源于北坡,注入澗河。此外,這一帶山地南坡發(fā)源的河流都注入郭坪河,北坡發(fā)源的河流都注入磁河。因此,磁河與郭坪河必定是發(fā)源于《中次六經(jīng)》中同一座山的兩條河流。酈道元認為“少水”為今磁河 ,“ 惠水”為今郭坪河,而《中次六經(jīng)》中“少水 ,“ 惠水”并非同出一山。如上節(jié)所述,在酈道元的解釋中存在著矛盾之處,不能成立。這樣,就需要重新考證磁河、郭坪河是《中次六經(jīng)》中的哪兩條河流。
今天,磁河、郭坪河發(fā)源之山的名稱為“白石山”,此山以東的山地稱作“婁涿山 ,“ 瞻諸山 ,“ 廆山”。這幾座山的命名,其實都是受了酈道元觀點的影響,與《中次六經(jīng)》中這幾個山名所指的山并不一致,這是需要注意區(qū)分的。今天的“白石山”并非《中次六經(jīng)》中的“白石之山”,而應是“婁涿之山”。
酈道元認為磁河為《中次六經(jīng)》中的“少水”,磁河以東的王祥河為“俞隨之水”。如上文所述,這與《中次六經(jīng)》的記載并不相合,磁河并非“少水”,而應是“陂水”。這樣,磁河以東的王祥河就應是“少水” ,“ 俞隨之水”則應在王祥河以東。
今洛陽市澗西區(qū)有榮河,發(fā)源于澗西區(qū)東沙坡村西南的山地,東北流,經(jīng)東沙坡村、后五龍溝村、東馬溝村等地,注入秦嶺防洪渠。在秦嶺防洪渠開鑿以前,榮河下游東北流注入澗河??梢钥闯?,古代榮河同樣是澗河南岸的支流,且比王祥河更靠東,是澗河南岸最東端的一條支流 ?!吨写瘟?jīng)》東起前兩座山都沒有河流發(fā)源,第三座山“廆山”北側(cè)有“俞隨之水”發(fā)源,注入“穀水”(即今澗河)。可見 ,“ 俞隨之水”也是《中次六經(jīng)》中澗河南岸最東端的支流,與榮河的位置可以相合。因此 ,“ 俞隨之水”應是榮河 ,“ 廆山”和“瞻諸之山”則分別為榮河和王祥河發(fā)源之山。
2.“白石之山”與“澗水”
《中次六經(jīng)》東起第六座山為“白石之山”,南側(cè)有“惠水”發(fā)源,注入洛河;北側(cè)有“澗水”發(fā)源,注入“穀水”。如上文所述,酈道元認為“穀水”為今澗河 ,“ 澗水”為今磁澗鎮(zhèn)以西的八里橋溝水?!皾舅弊⑷搿胺Y水”后,下游既可稱“澗水”,又可稱“穀水”。實際上,這是受了摯虞《三輔決錄注》中觀點的影響。同樣如上文所述,摯虞稱馬氏兄弟所居之處為“澗、穀、洛三水之交”(《水經(jīng)注》中引作“澗、穀二水之交”),又說“在河南西四十里”。酈道元根據(jù)《中次六經(jīng)》和一些前代學者的觀點,認為“澗 ,“ 穀”并非同一條河流,又接受了摯虞的觀點,認為“澗水”入“穀水”處就在河南縣城西四十里。這樣,酈道元就將“澗水”落實為今天的八里橋溝水。但是,八里橋溝水發(fā)源于磁河以北的山地,在磁澗鎮(zhèn)以西的八里橋一帶注入澗河。根據(jù)上文的分析,如果“澗水”是八里橋溝水,它與注入洛河的“惠水”就不可能同出一山,與《中次六經(jīng)》二水同出“白石之山”的記載不合。因此,對于“白石之山”與“澗水”,也需要重新考證。
郭坪河、磁河流域以西的第一座山是新安縣城西南的東郁山。東郁山南側(cè)有沙溝河發(fā)源,沙溝河即洛河支流水兌河東源,與“惠水出于其陽,而南流注于洛”的記載相合。東郁山北側(cè)有井溝水注入澗河,與“澗水出于其陰,西北流注于穀水”的記載也相吻合。因此,《中次六經(jīng)》的“白石之山”應為東郁山 ,“ 惠水”和“澗水”分別為水兌河和井溝水(圖1)。
對于上文提到的歷代學者對“澗水”的解釋,筆者認為,《中次六經(jīng)》中的“澗水”與《洛誥》《禹貢》中的“澗”或“澗水”不能混為一談 ?!渡浇?jīng)》與《洛誥》《禹貢》及其他先秦文獻并非同一年代、同一作者之作,其中很可能會出現(xiàn)異水同名的現(xiàn)象。在《中山經(jīng)》關于河洛地區(qū)的記載中,除了“河 ,“ 洛 ,“ 伊水 ,“ 穀水”等幾條較大河流外,每條較小的支流也都有名稱。但是,除“澗水”外,其余小支流的名稱都不見于其他早期文獻,只是到了魏晉以后,在歷代學者對古地名的解釋中才會出現(xiàn),如《水經(jīng)》《水經(jīng)注》等。因此,這些支流名稱應是《山經(jīng)》作者獨立命名的結(jié)果,與其他早期文獻并沒有直接關系。其中的“澗水”,與《尚書》中的“澗水”也就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圖1 《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三門峽至洛陽段山川示意圖資料來源: 底圖依據(jù)國家測繪局編制《中國1∶100萬地圖》I-49“西安”圖幅(中國地圖出版社1997年版)繪制。
除《尚書孔傳》外,歷代學者往往把《中次六經(jīng)》之“澗水”與《尚書》之“澗水”相混淆。例如《水經(jīng)》敘述“澗水出新安縣南白石山”,其發(fā)源之山名為“白石山”,顯然受到《山經(jīng)》影響。酈道元則調(diào)和諸說,對“澗水”上游仍然采用《中次六經(jīng)》之說,對其下游則認為“澗水”與“穀水”合流,可以通稱。然而,澗河是洛陽至澠池一帶最大的一條河流,如果按酈道元所言 ,“ 穀水”即今澗河 ,“ 澗水”上游則僅僅是澗河一條很小的支流,把這樣一條支流作為“澗水”正源,與“穀水”并稱,實在過于牽強。實際上,應該注意到《山經(jīng)》是一部獨立的著作,完全可能出現(xiàn)異水同名現(xiàn)象,不需要把其中的“澗水”與《尚書》中的“澗水”混為一談。筆者同意《尚書孔傳》的觀點,《尚書》中的“澗 ,“ 澗水”即今澗河,與“穀水”為同一條河流。而《中次六經(jīng)》中的“澗水”,則是“穀水”南岸的一條普通支流,即上文所述之井溝水 ?!渡袝分皾舅迸c《中次六經(jīng)》之“澗水”,只是恰好同名而已。
綜上所述,《中次六經(jīng)》中的“白石之山”即今東郁山 ,“ 澗水”即今井溝水,與《尚書》中的“澗水”并非同一條河流。
3.“榖山”至“傅山”諸山與相關河流
在“白石之山”以西,《中次六經(jīng)》東起第七山至第十山分別為“榖山 ,“ 密山 ,“ 長石之山 ,“ 傅山”。如上節(jié)所述 ,“ 白石之山”和“惠水”分別為東郁山和水兌河。對照東郁山、水兌河以西直至今澠池縣一帶的山地、水系,可以依次考證出這幾座山的位置。按《中次六經(jīng)》記載 ,“ 密山 ,“ 長石之山 ,“ 傅山”南側(cè)分別有“豪水 ,“ 共水 ,“ 厭染之水”發(fā)源,并注入洛河。顯然,這幾條河流都應是洛河北岸支流,且在水兌河以西。以地望推之 ,“ 豪水 ,“ 共水 ,“ 厭染之水”分別為今汪洋河、韓城河和連昌河。其中 ,“ 傅山”附近亦為“穀水”源頭 ,“ 穀水”即今澗河,源頭在今三門峽市陜州區(qū)觀音堂鎮(zhèn)一帶,因此“傅山”應為今觀音堂鎮(zhèn)以南的馬牛蛋山,馬牛蛋山南側(cè)即今連昌河水系,與《中次六經(jīng)》的“厭染之水”也可以吻合。
《中次六經(jīng)》東起第七山“榖山”在“白石之山”以西,即今東郁山以西,應為今義馬市常村鎮(zhèn)東南的“長石山”。此山位于義馬、澠池、新安、宜陽四縣市交界之處,今名“長石山”,和上文所述“白石山”類似,山的命名也是受了酈道元觀點的影響,與《中次六經(jīng)》中的“長石之山”并不一致。按《中次六經(jīng)》原文,此山應為“榖山”。另外,此山北側(cè)有“爽水”注入“穀水”,以地望推之 ,“ 爽水”應是今新安縣鐵門鎮(zhèn)西南的段家溝水(圖1)。
由此,《中次六經(jīng)》東段諸山川的位置都可確定,并且可以把酈道元落實的《中次六經(jīng)》東段諸水與今定諸水的位置對照列出,如表1所示。從中可見,酈道元落實的《中次六經(jīng)》東段每條河流的位置均有誤。
表1 《中次六經(jīng)》東段諸水古今位置對照表
《中次三經(jīng)》(35)〔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第110—113頁。僅有五山,走向為自西向東。其中第一山“敖岸之山”的相關記載中有“北望河林”,其余幾山都有“北流注于河”的河流發(fā)源。顯然,這一列山應在黃河以南。
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對這一列山的位置作出了判斷。根據(jù)《水經(jīng)·河水注》的記載,《中次三經(jīng)》自西向東第二座山“青要之山”在新安縣,亦即今新安縣境 。《河水注》中提到:“河水又與畛水合,水出新安縣青要山,今謂之疆山?!憋@然,在酈道元的時代,新安縣這座山通行的名稱是“疆山”,而酈道元將它對應為《中次三經(jīng)》中的“青要之山” ?!吨写稳?jīng)》記載“青要之山”有“畛水”發(fā)源,酈道元也將“疆山”發(fā)源的河流對應為“畛水”。此后,受《水經(jīng)注》影響,發(fā)源于新安縣西北、注入黃河的這條河流就一直稱為“畛河”,直到今天這一名稱仍在沿用。根據(jù)《水經(jīng)·河水注》的其他記載,《中次三經(jīng)》中“青要之山”以東的“騩山 ,“ 宜蘇之山 ,“ 和山”諸山的位置依次向東,直至今偃師市東北一帶。因此,酈道元認為《中次三經(jīng)》記載的是今洛陽市以北一帶的山地。后世學者如畢沅、郝懿行直至當代學者基本上都持相同觀點。然而,如果仔細分析,即可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
《中次三經(jīng)》最東邊一座山為“和山”,并記載“九水出焉,合而北流注于河”。根據(jù)《水經(jīng)·河水注》 ,“ 和山”的位置在首陽山以東,即今偃師市東北。然而,就在《河水注》中,酈道元本人即說:“今于首陽東山,無水以應之,當是今古世懸,或川改狀矣?!笨梢?,《中次三經(jīng)》記載“和山”有“九水”發(fā)源,但酈道元找到的首陽東山并無河流發(fā)源。對于這樣的矛盾,酈道元只好解釋為古今山水發(fā)生了變化。但是,歷史上黃河在這一帶并無明顯改道,山水不會發(fā)生明顯的變化,酈道元這樣的解釋也很難講通。因此,《中次三經(jīng)》諸山的位置很可能并不在新安至偃師一帶,而是另有其地。
今靈寶市以西的黃河支流沙河,發(fā)源于靈寶市西南娘娘山,娘娘山一帶山地有十余條河流發(fā)源,出山后合為一水,即今沙河。古人言“九水”,即指河流眾多之意。在今潼關至鄭州一帶的黃河南岸,只有娘娘山與沙河這一帶的地理環(huán)境符合《中次三經(jīng)》“和山”的“九水出焉,合而北流注于河”的記載。此外 ,“ 和山”為《中次三經(jīng)》最東一山,娘娘山的位置也恰好在其所在的山脈(即今小秦嶺山脈)最東端。因此 ,“ 和山”所指的只能是今娘娘山山地。
由此,《中次三經(jīng)》記載的應是今小秦嶺一帶山脈 。《中次三經(jīng)》五山自西向東分別為敖岸之山、青要之山、騩山、宜蘇之山、和山。其中青要之山有“畛水”發(fā)源,騩山有“正回之水”發(fā)源,宜蘇之山有“滽滽之水”發(fā)源。按照“和山”與其他諸山的相對位置判斷 ,“ 滽滽之水”相當于今陽平河 ,“ 正回之水”相當于今棗鄉(xiāng)河 ,“ 畛水”相當于今十二里河。宜蘇之山、騩山、青要之山則分別對應于這幾條河流發(fā)源的山地(圖2)。
圖2 《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潼關至三門峽段山川示意圖資料來源: 底圖依據(jù)國家測繪局編制《中國1∶100萬地圖》I-49“西安”圖幅(中國地圖出版社1997年版)繪制。
《中次三經(jīng)》最西端的山為“敖岸之山”,并記載有“北望河林”。其位置當在十二里河以西,即今靈寶市豫靈鎮(zhèn)東南一帶山地。這一帶山地在小秦嶺山脈中位置也最為靠北,距離黃河最近,可以符合“北望河林”的記載。
因此,《中次三經(jīng)》諸山描述的應是今靈寶市西南小秦嶺山脈,自豫靈鎮(zhèn)東南山地向東直至娘娘山的這一地區(qū)。
《中次五經(jīng)》共有15座山(36)〔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第116—119頁 ?!吨写挝褰?jīng)》篇末文字為“自茍林之山至于陽虛之山,凡十六山”,但按《中次五經(jīng)》正文計數(shù),則為十五山。,諸山整體走向基本上也是自西向東。在這15座山之中,從第一山“茍林之山”至第九山“槐山”,除第五山“條谷之山”與第六山“超山”相距十里外,每兩座山之間的距離都在三百里以上。而第九山“槐山”以東,直至第十五山“陽虛之山”,每兩山之間的距離都在二十里以內(nèi)。此外 ,“ 槐山”以東諸山大部分都有河流發(fā)源 ,“ 槐山”以西諸山則都沒有河流發(fā)源。以上這種種差異,使得后世學者大都懷疑《中次五經(jīng)》西段諸山與東段諸山并不相連。畢沅、郝懿行等學者都認為《中次五經(jīng)》東段諸山在華山附近的渭河、洛河流域之間,西段諸山則與此地區(qū)相距較遠。(37)〔清〕畢沅校 :《山海經(jīng)新校正》卷五《中山經(jīng)·中次五經(jīng)》,清光緒三年(1877年)浙江書局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7卷,第3378頁;〔清〕郝懿行 :《山海經(jīng)箋疏》卷五《中山經(jīng)》,清嘉慶四年(1799年)阮氏瑯嬛仙館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8卷,第3689頁。由此,本文也暫不討論《中次五經(jīng)》西段諸山的地望問題,而主要對《中次五經(jīng)》東段諸山進行研究。
《中次五經(jīng)》東段諸山,自第十一山“尸山”起,有河流發(fā)源。其中第十一山“尸山”有“尸水”南流注入洛河;第十二山“良余之山”有“余水”北流注入黃河 ,“ 乳水”東南流注入洛河;第十三山“蠱尾之山”有“龍余之水”東南流注入洛河;第十四山“升山”有“黃酸之水”北流注入黃河。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對這些山的位置也進行了研究。根據(jù)《水經(jīng)·渭水注》和《水經(jīng)·洛水注》的記載,這些山的位置都在今華陰市西南的華山山脈中,后世學者基本上也都沿襲此說。然而,這種說法也存在較大的問題。
按照《水經(jīng)·渭水注》的記載 ,“ 余水”與“黃酸之水”二水都是北流注入渭河。然而,《中次五經(jīng)》原文卻記載二水都是“北流注于河”。可見,此二水應是直接注入黃河,而非注入渭河。因此 ,“ 良余之山”與“升山”諸山的位置也不應位于渭河流域,而應在渭河流域以東。
潼關以西,發(fā)源于華山山脈北流的各條河流都屬于渭河流域。而在今潼關縣城以東,有潼河水系(上游為潼溝河、晉溝河二源)由南向北注入黃河。再向東,由南向北注入黃河的是雙橋河水系(上游為太峪河、西峪河等)。它們都發(fā)源于小秦嶺山脈西段的山地中,這一帶山脈以南又都屬于洛河流域,符合《中次五經(jīng)》中的記載。因此 ,“ 余水”應為今潼河 ,“ 黃酸之水”應為今雙橋河?!傲加嘀健迸c“升山”則分別對應這兩個水系發(fā)源的山地,具體而言 ,“ 良余之山”為今潼關縣城以南山地,亦即今洛南縣巡檢鎮(zhèn)北界山地。而“升山”則是今太要鎮(zhèn)、豫靈鎮(zhèn)以南山地,亦即今洛南縣寺耳鎮(zhèn)北界山地。
在《中次五經(jīng)》中 ,“ 良余之山”除有“余水”北流注入黃河,還有“乳水”東南流注入洛河。根據(jù)上文所述 ,“ 良余之山”即今巡檢鎮(zhèn)北界小秦嶺山地,因此“乳水”應是發(fā)源于這一帶山地南坡的河流。考其地望 ,“ 乳水”應是今石坡河上游的支流上大河(亦稱三元河)。
《中次五經(jīng)》中,在“良余之山”與“升山”之間還有一座“蠱尾之山”,并有“龍余之水”東南流注入洛河。此外 ,“ 良余之山”以西為“尸山”,有“尸水”南流注入洛河。考其地望 ,“ 蠱尾之山”應為今巡檢鎮(zhèn)東北的玉皇嶺 ,“ 龍余之水”應為今桑坪河上游的支流伍仙河西源。而“尸山”則是今巡檢鎮(zhèn)西北山地 ,“ 尸水”應是發(fā)源于此的石坡河上游支流甘江河(圖2)。
如上所述 ,“ 尸水 ,“ 乳水 ,“ 龍余之水”分別為甘江河、上大河、伍仙河(也包括其下游桑坪河)。然而,這幾條河流并不是直接注入洛河的。甘江河、上大河都注入石坡河的上游高山河,桑坪河也注入石坡河,這似乎與《中次五經(jīng)》這幾條河流注入洛河的記載相矛盾。實際上,這是由于《山經(jīng)》作者認為洛河正源在今石坡河水系而造成的。
石坡河發(fā)源于今洛南縣巡檢鎮(zhèn)西北,東南流經(jīng)巡檢鎮(zhèn)、石坡鎮(zhèn),于柏峪寺鎮(zhèn)以東注入洛河,是洛河上游的最大支流。如果從石坡河注入洛河之處上溯,石坡河干流長度僅僅略短于今天的洛河正源。在《山經(jīng)》的時代,人們以石坡河為洛河正源的現(xiàn)象是極有可能出現(xiàn)的。由此,尸水、乳水、龍余之水分別注入洛河的記載就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釋了。
到酈道元寫作《水經(jīng)注》的時代,人們已經(jīng)確定洛河正源與今天一致。酈道元沒有考慮到過去人們可能以石坡河為洛河正源這一問題,因此他看到《中次五經(jīng)》中的“尸水”等河流,只能用今天洛河上游直接注入洛河的幾條支流來對應,也就有了《水經(jīng)·洛水注》中的記載。這就造成這幾條河流的位置比實際位置更加偏西 ,“ 良余之山 ,“ 升山”諸山的位置也移到了潼關以西。這樣 ,“ 余水”和“黃酸之水”也就只能向北注入渭河,無法符合《中次五經(jīng)》二水注入黃河的記載了。
《中次五經(jīng)》最東一山為“陽虛之山”,在“升山”以東??计涞赝?,“ 陽虛之山”應是今靈寶市、潼關縣、洛南縣交界處的小秦嶺主峰老鴉岔垴一帶。按《中次五經(jīng)》的記載,陽虛之山“臨于玄扈之水”??拷哮f岔垴一帶的河流,主要有西南流注入洛河的陳耳河(下游稱西峪河)以及東流注入弘農(nóng)澗河的董家埝河(亦稱西弘農(nóng)澗河)。根據(jù)《中山經(jīng)》的其他記載 ,“ 玄扈之水”指的應是董家埝河(具體論證見本文第五部分)。
綜上所述,《中次五經(jīng)》東段,自“尸山”至“陽虛之山”,描述的應是今洛南縣巡檢鎮(zhèn)、寺耳鎮(zhèn)北界與華陰市、潼關縣、靈寶市交界處的華山、小秦嶺一帶山脈。
《中次四經(jīng)》(38)〔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第113—116頁 。共有9山,走向為自東向西,位于今洛河流域。
關于《中次四經(jīng)》前七座山(自最東第一山“鹿蹄之山”至東起第七山“熊耳之山”)的地望所在,歷代學者總體上沒有太大爭議。如“鹿蹄之山”有“甘水”發(fā)源,其地在今宜陽縣以東;“熊耳之山”有“浮濠之水”發(fā)源,其地在今盧氏縣東南。在這七座山的地望問題上,筆者也同意歷代學者的觀點。但是,對于《中次四經(jīng)》的最后兩座山“牡山”和“讙舉之山”,還需要繼續(xù)研究。
在“讙舉之山”的相關記載中,有“雒水出焉,而東北流注于玄扈之水”。古代“雒 ,“ 洛”二字常常通用,例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中,洛陽縣和上洛縣即寫作“雒陽 ,“ 上雒”,《漢書·地理志》中,洛陽縣、上洛縣和洛水也分別寫作“雒陽 ,“ 上雒 ,“ 雒水”。由此,人們一般都認為“讙舉之山”發(fā)源的“雒水”就是“洛水”,也就是今天的洛河。這樣的看法,至少在《水經(jīng)》成書的三國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
在《水經(jīng)》中,關于洛河源頭的記載為:“洛水出京兆上洛縣讙舉山?!毙枰⒁獾氖?,《水經(jīng)》這條記載中的“讙舉山”并非漢魏時期通行的山名,而是《水經(jīng)》作者引用了《山經(jīng)》的山名 。《漢書·地理志》弘農(nóng)郡上雒縣:“《禹貢》雒水出冢領山,東北至鞏入河。”(39)《漢書》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第1549頁。可知當時這座山通行的名稱應是“冢領山”。在本文第一部分中已經(jīng)提到,根據(jù)黃學超的研究,《水經(jīng)》在撰作之時,參考了《山經(jīng)》《漢書·地理志》《說文解字》等先代典籍的記載。當《山經(jīng)》記載的河流源出之山與《漢志》《說文》相矛盾時,《水經(jīng)》一律取《山經(jīng)》之說。(40)黃學超 :《〈水經(jīng)〉文本研究與地理考釋》,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5年,第85頁。顯然,《水經(jīng)》作者看到《中次四經(jīng)》中的“雒水”,認為它就是流經(jīng)洛陽的“洛水”。既然《中次四經(jīng)》記載“讙舉之山”為“雒水”所出,《水經(jīng)》作者自然也就認為“讙舉之山”就是洛河源出之山。雖然《漢志》已經(jīng)記載洛河源出“冢領山”,但《水經(jīng)》作者仍然選擇了《山經(jīng)》的山名,也就有了“洛水出京兆上洛縣讙舉山”的記載。
漢代以來,人們已經(jīng)確定洛河正源與今天一致,也就是發(fā)源于今洛南縣西北草鏈嶺一帶。自從《水經(jīng)》記載洛河源出“讙舉山”以后,后世學者也都認為“讙舉山”就是洛河源頭的山地,也就是草鏈嶺一帶。從酈道元的《水經(jīng)·洛水注》直至當代學者都持這樣的觀點。然而,這種觀點實際上是由于《水經(jīng)》作者誤讀《山經(jīng)》而造成的。
如上文所述,《水經(jīng)》作者認為《中次四經(jīng)》所載的“雒水”就是“洛水”。但是,如果仔細分析《中山經(jīng)》原文,可以發(fā)現(xiàn)《中山經(jīng)》對洛河流域山川的記載非常準確,并提到很多河流都注入洛河。在這些河流入洛的記載中,《中山經(jīng)》使用的都是“洛”字,沒有用過“雒”這一寫法。雖然古代“洛 ,“ 雒”二字常常通用,但在同一部著作中,作者總會固定使用其中一種寫法。就《中山經(jīng)》而言,可以看出作者提到洛河時使用的是“洛”這種寫法,不會使用“雒”字。因此,《中次四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雒水”,指的必定不是洛河,而是其他河流。
此外,《中次四經(jīng)》還記載雒水“東北流注于玄扈之水”。眾所周知,洛河是注入黃河的,并非注入“玄扈之水” ?!吨猩浇?jīng)》對黃河、洛河一帶地理環(huán)境的記載非常準確,并多次提到河、洛、伊水、穀水等河流 。《山經(jīng)》作者自然知道洛河注入黃河這一事實,不可能寫出洛河注入“玄扈之水”這樣的記載。由此也可看出《中次四經(jīng)》中注入“玄扈之水”的“雒水”并不是洛河。
對于“讙舉之山”與“雒水”的地望問題,可以結(jié)合本文第四部分“《中次五經(jīng)》東段諸山川與洛河正源問題”進行研究 。《中次四經(jīng)》在敘述最后兩座山“牡山”與“讙舉之山”后,還有一句:“此二山者,洛間也。”根據(jù)本文第四部分的論述,《山經(jīng)》作者以石坡河為洛河正源。石坡河發(fā)源于今巡檢鎮(zhèn)西北,如果以此為正源,洛河上游的流向即從今巡檢鎮(zhèn)起,先向東南流至今盧氏縣西南,再轉(zhuǎn)向東北流,基本呈“U”字型 ?!吨写嗡慕?jīng)》諸山走向為自東向西,第七山“熊耳之山”在今盧氏縣東南,最后兩山“牡山”與“讙舉之山”的位置自應繼續(xù)向西。從盧氏縣東南的山地繼續(xù)向西,正好跨過洛河,進入這個“U”字型的內(nèi)部。這一帶東、西、南三面都被洛河(包括石坡河)環(huán)繞,符合“洛間”這一描述。因此 ,“ 牡山”與“讙舉之山”指的應是這一帶的山地。具體而言 ,“ 牡山”應是今盧氏縣城以西的鐘嘴山一帶山地 ,“ 讙舉之山”則是今靈寶市朱陽鎮(zhèn)西南山地,亦即今洛南縣靈口鎮(zhèn)北界山地。
按《中次四經(jīng)》的記載 ,“ 讙舉之山”有“雒水”發(fā)源,并“東北流注于玄扈之水”?!靶柚边@條河流,在《中次五經(jīng)》中也同時出現(xiàn) ?!吨写挝褰?jīng)》記載陽虛之山“臨于玄扈之水”,根據(jù)本文第四部分所得的結(jié)論 ,“ 陽虛之山”為今小秦嶺主峰老鴉岔垴一帶??拷哮f岔垴一帶的河流,主要有西南流注入洛河的陳耳河(下游稱西峪河)以及東流注入弘農(nóng)澗河的董家埝河(亦稱西弘農(nóng)澗河)。陳耳河、西峪河水系并無較大的、東北流向的支流注入,無法與“雒水”的相關記載相合。因此 ,“ 玄扈之水”應是今董家埝河。
董家埝河(西弘農(nóng)澗河)在今靈寶市朱陽鎮(zhèn)西與南弘農(nóng)澗河合流,南弘農(nóng)澗河上游亦稱白臉河,發(fā)源于今朱陽鎮(zhèn)西南芋元村一帶的山地之中,東北流至朱陽鎮(zhèn)與董家埝河合流,與“讙舉之山”和“雒水”的記載相合。由此,也可以進一步印證“讙舉之山”即是今朱陽鎮(zhèn)西南山地 ,“ 雒水”則是今南弘農(nóng)澗河(圖2)。
綜上所述,《中次四經(jīng)》描述的是自今宜陽縣東南,向西經(jīng)熊耳山脈至盧氏縣東南,再繼續(xù)向西跨過洛河,至今靈寶市朱陽鎮(zhèn)西南一帶的山地。
在本文第二部分“《中次六經(jīng)》東段諸山川與澗河水系”中,已對《中次六經(jīng)》東起第十山“傅山”以東的山川地望進行了考證。在“傅山”以西,《中次六經(jīng)》中還有四座山(41)〔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第122—124頁。,即東起第十一山“橐山”、第十二山“常烝之山”、第十三山“夸父之山”和第十四山“陽華之山”。根據(jù)《中次六經(jīng)》原文 ,“ 夸父之山”之北為“桃林” ,“ 桃林”這一地名恰好在其他很多早期文獻中也有記載。因此,要研究“夸父之山”及附近山川的地望,也就必須要搞清歷代學者對“桃林”地望的研究情況。
《中次六經(jīng)》東起第十三座山為“夸父之山”,關于“夸父之山”的記載中有“其北有林焉,名曰桃林 ,“ 湖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河”等文字,可見 ,“ 夸父之山”與“桃林”和“湖水”這兩個地名的關系非常密切。
“桃林”這一地名,在其他很多早期文獻中也有記載。據(jù)說,周武王克商后,曾放馬于“華山之陽”,并放牛于“桃林”附近。對這一事件,《禮記·樂記》中的記載為:“馬散之華山之陽,而弗復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復服”(4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正義 :《禮記正義》卷三九《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第1542頁。,《史記·周本紀》記載為:“縱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虛”(43)《史記》卷四《周本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29頁。,《史記·留侯世家》記載為:“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為 ,“ 放牛桃林之陰,以示不復輸積。”(44)《史記》卷五五《留侯世家》,第2041頁。此外,《左傳·文公十三年》記載:“晉侯使詹嘉處瑕,以守桃林之塞?!?45)〔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等正義 :《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九下“文公十三年”條,《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52頁??芍?,春秋時期晉國有“桃林塞”這一地名。
魏晉時期,學者對“桃林”的位置也作出了不同的解釋。杜預注《左傳》時指出“桃林在弘農(nóng)華陰縣東潼關”(46)〔晉〕杜預注,〔唐〕孔穎達等正義 :《春秋左傳正義》卷一九下“文公十三年”條,《十三經(jīng)注疏》,第1852頁。,認為“桃林”即潼關 。《晉太康地記》作者則認為“桃林在閿鄉(xiāng)南谷中”(47)〔明〕解縉等纂修 :《永樂大典》卷一一一二八《水·水經(jīng)二》“河水”條,《永樂大典》第5冊,第4644頁。。稍晚的潘岳《西征賦》中,在敘述秦函谷關的一段文字之后,有“問休牛之故林,感征名于桃園”一句,再下一句為“發(fā)閿鄉(xiāng)而警策,愬黃巷以濟潼”(48)〔晉〕潘岳 :《西征賦》,〔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 :《文選》卷一〇《賦·紀行》,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52頁。。顯然 ,“ 休牛之故林”敘述的也是“桃林”,而且,潘岳與《晉太康地記》作者一致,也認為“桃林”在閿鄉(xiāng)一帶。古閿鄉(xiāng)城在今靈寶市豫靈鎮(zhèn)北(清代至民國時期稱閿?shù)祖?zhèn)),由此可知《晉太康地記》作者與潘岳都認為“桃林”在今豫靈鎮(zhèn)一帶。東晉末年郭緣生《述征記》曰:“全節(jié),地名也。其西名桃原,古之桃林。周武王克殷,休牛之地矣?!币渤钟蓄愃频挠^點。(49)〔明〕解縉等纂修 :《永樂大典》卷一一一二八《水·水經(jīng)二》“河水”條,《永樂大典》第5冊,第4644頁。
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引用了《晉太康地記》和潘岳、郭緣生的觀點,但他本人則認為“桃林”在今靈寶市陽平鎮(zhèn)一帶。按照《水經(jīng)·河水注》的記載,酈道元認為“湖水”即流經(jīng)今陽平鎮(zhèn)的陽平河 ,“ 夸父之山”即陽平河上游的小秦嶺山地 ,“ 桃林”也在陽平河流域。
按照《中次六經(jīng)》的記載 ,“ 夸父之山”以西為“陽華之山”,有“門水”發(fā)源,北流注入黃河。(50)〔晉〕郭璞注,〔宋〕尤袤校訂 :《山海經(jīng)》卷五《中山經(jīng)》,宋淳熙七年(1180年)池陽郡齋刻本,文清閣編 :《歷代山海經(jīng)文獻集成》第1卷,第124頁。酈道元除將“湖水”對應為今陽平河外,還認為“門水”即今弘農(nóng)澗河 ,“ 陽華之山”即今靈寶市朱陽鎮(zhèn)西南山地,亦即今弘農(nóng)澗河正源(弘農(nóng)澗河正源即南弘農(nóng)澗河)所出之山地。(51)〔明〕解縉等纂修 :《永樂大典》卷一一一二八《水·水經(jīng)二》“河水”條,《永樂大典》第5冊,第4645頁。然而,這樣的觀點與《中次六經(jīng)》原文之間也存在矛盾。
第一,根據(jù)本文以上幾部分的研究,可知《中次三經(jīng)》描述的是今小秦嶺山脈,《中次四經(jīng)》中的“雒水”即今南弘農(nóng)澗河 ,“ 讙舉之山”即今靈寶市朱陽鎮(zhèn)西南山地,同時出現(xiàn)于《中次四經(jīng)》與《中次五經(jīng)》的“玄扈之水”即今董家埝河。如果按酈道元所言 ,“ 夸父之山”為陽平河上游的小秦嶺山地 ,“ 陽華之山”為朱陽鎮(zhèn)西南山地,這就與《中次三經(jīng)》和《中次四經(jīng)》中的山川重復 ?!吨猩浇?jīng)》對河洛地區(qū)各山脈、水系的記載非常準確,例如對洛河、伊河、澗河等水系的記載,自《中次二經(jīng)》至《中次七經(jīng)》的各條記載之間都完全契合,不會發(fā)生重復。因此,既然《中次三經(jīng)》和《中次四經(jīng)》已經(jīng)描述了這兩處山地,那么《中次六經(jīng)》中的“夸父之山”和“陽華之山”必定不是這兩處山地。
第二,《中次六經(jīng)》自東起第一山“平逢之山”起,諸山皆在今崤山山脈。崤山山脈最西一段為東北—西南走向,從今三門峽市市區(qū)以南的崤山主峰甘山向西南經(jīng)今盧氏縣官道口鎮(zhèn)、杜關鎮(zhèn),直至今杜關鎮(zhèn)西南的冠云山一帶,與弘農(nóng)澗河以西的小秦嶺并非同一山脈 。《中次六經(jīng)》自東向西敘述崤山山脈諸山,至甘山附近,理應向西南繼續(xù)沿崤山山脈敘述。因此 ,“ 夸父之山”也不應在今小秦嶺山脈。
可見,酈道元等學者對《中次六經(jīng)》西段諸山與“桃林”地望的研究中也存在問題,需要重新考證。
1.“陽華之山”與弘農(nóng)澗河正源問題
按《中次六經(jīng)》記載,最西端的“陽華之山”有三條河流發(fā)源,分別為“楊水”西南流注入洛河、“門水”東北流注入黃河、“姑之水”東流注入“門水”。此外,今本《山海經(jīng)》在《中次六經(jīng)》篇末尚有一句“門水至于河,七百九十里,入雒水”。清代王念孫認為此句為郭璞注誤入正文,非《中次六經(jīng)》原文,其說可從。既然已經(jīng)記載“門水出焉,而東北流注于河”,《中次六經(jīng)》不可能又有門水“入雒水”的記載,此句不應為《中次六經(jīng)》原文。因此,在研究“陽華之山”的地望時,主要還應根據(jù)“楊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洛 ,“ 門水出焉,而東北流注于河 ,“姑之水出于其陰,而東流注于門水”這幾條記載來進行分析。
酈道元認為“門水”為南弘農(nóng)澗河,但是,根據(jù)本文第五部分的研究,南弘農(nóng)澗河應是《中次四經(jīng)》中的“雒水”,出現(xiàn)在《中次四經(jīng)》和《中次五經(jīng)》中的“玄扈之水”則為今董家埝河。這樣,弘農(nóng)澗河上游的南弘農(nóng)澗河、董家埝河(即西弘農(nóng)澗河)兩大水系都已在《中次四經(jīng)》和《中次五經(jīng)》中描述。因此,《中次六經(jīng)》中的“陽華之山”和“門水”就只能位于這兩大水系以東。
結(jié)合《中次六經(jīng)》中“楊水”注入洛河的記載 ,“ 陽華之山”只能是今盧氏縣沙河鄉(xiāng)以北的冠云山、石牛嶺山地?!皸钏奔窗l(fā)源于冠云山,西南流注入洛河的索峪河 ,“ 門水”即今灞底河。灞底河是弘農(nóng)澗河最大的支流,其上游又稱杜關河,發(fā)源于冠云山、石牛嶺北坡,東北流經(jīng)盧氏縣杜關鎮(zhèn)、官道口鎮(zhèn)等地,向北流至靈寶市函谷關鎮(zhèn)與弘農(nóng)澗河合流。在《山經(jīng)》的時代,由黃河流域進入盧氏的道路基本沿弘農(nóng)澗河支流東澗河、灞底河及灞底河上游支流南盤水行進,人們極有可能以南盤水—灞底河水系為弘農(nóng)澗河正源。根據(jù)《中次六經(jīng)》中對水系的描述,可知“門水”指的應是南盤水—灞底河—弘農(nóng)澗河水系。而“姑之水”應指今灞底河正源,位于今南盤水以西,符合《中次六經(jīng)》中“東流注于門水”的記載(圖2)。
冠云山、石牛嶺山地位于崤山山脈西南端,其中冠云山海拔1 866米,是崤山山脈第二高峰,古代由黃河流域進入盧氏的道路必經(jīng)此處山地,在靈寶、盧氏一帶極為重要 ?!吨写瘟?jīng)》自東起第一山“平逢之山”起,諸山皆在今崤山山脈。冠云山、石牛嶺山地的位置與“陽華之山”的記載可以完全吻合,發(fā)源的河流也與《中次六經(jīng)》的記載一致。因此 ,“ 陽華之山”即今冠云山、石牛嶺山地。
2.“夸父之山”與“桃林”
如上文所述,酈道元等學者基本都認為“桃林”與“夸父之山”在今小秦嶺地區(qū)。實際上,這都是受了“湖縣”這一地名的影響 ?!吨写瘟?jīng)》記載“夸父之山”有“湖水”發(fā)源,北流注入黃河。漢代以來,今靈寶市以西恰好有一個“湖縣”。湖縣縣治亦稱“湖城”,明清時期為閿鄉(xiāng)縣縣城,在今靈寶市陽平鎮(zhèn)以北,亦即陽平河入黃河處附近。由于“湖城”位于陽平河附近,歷代學者便認為《中次六經(jīng)》中的“湖水”應與“湖城 ,“ 湖縣”有關,即今陽平河。這樣 ,“ 夸父之山”與“桃林”自然也都在小秦嶺地區(qū)。但是,如上文所述,如果“夸父之山”在小秦嶺地區(qū),就與《中次三經(jīng)》《中次四經(jīng)》中的記載發(fā)生矛盾。因此對于“夸父之山”與“桃林”的地望,也需要重新考證。
今三門峽市陜州區(qū)大營鎮(zhèn)以西有淄陽河北流入黃河,此河東岸的大營鎮(zhèn)黃村東北有曲沃故城遺址。此城并非春秋時期晉桓叔受封之曲沃城,但亦有“曲沃”之名。潘岳《西征賦》中有“升曲沃而惆悵”(52)〔晉〕潘岳 :《西征賦》,〔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 :《文選》卷一〇《賦·紀行》,第151頁。之句,即指此地。酈道元在《水經(jīng)·河水注》中解釋為:“余按《春秋》,文公十三年,晉侯使詹嘉守桃林之塞,處此以備秦。時以曲沃之官守之,故曲沃之名遂為積古之傳矣。”可以看出,酈道元認為這個曲沃城的得名與詹嘉守桃林塞這一事件有關。在這一點上,筆者同意酈道元的觀點,并且認為“桃林”的位置即在今淄陽河一帶。
在上一節(jié)中,已經(jīng)考證出“陽華之山”即崤山山脈西南端的冠云山、石牛嶺山地 ,“ 門水”即今南盤水—灞底河—弘農(nóng)澗河水系。因此,“夸父之山”應在今弘農(nóng)澗河以東的崤山山脈中。淄陽河發(fā)源于弘農(nóng)澗河以東的崤山山地,恰好與《中次六經(jīng)》中“夸父之山”的相關記載相符。另外,根據(jù)《左傳·文公十三年》的記載,晉侯使詹嘉守桃林塞,而淄陽河東岸的故城又恰好有晉國“曲沃”之名。由此可知,淄陽河一帶即是《中次六經(jīng)》中記載的“桃林”地區(qū),而“湖水”即今淄陽河(圖2)。
歷代學者往往認為《中次六經(jīng)》之“湖水”與“湖縣”有關,實際上,根據(jù)《漢書·地理志》的記載,湖縣原名胡縣,漢武帝時才更名湖縣。(53)《漢書》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第1544頁。此外,在本文第二部分“《中次六經(jīng)》東段諸山川與澗河水系”中已經(jīng)論述,《中山經(jīng)》中各條支流的名稱應是《山經(jīng)》作者獨立命名的結(jié)果,與其他早期文獻中記載的地名往往并無直接關系。不能因為“湖縣”與《中次六經(jīng)》中的“湖水”都有“湖”字,就認為它們一定相關。因此,也就不能據(jù)此判斷“湖水”一定是陽平河,而應主要根據(jù)《中山經(jīng)》原文所載的各山川相對位置來進行研究。根據(jù)上文的研究,《中次六經(jīng)》中的“夸父之山”應是今三門峽市陜州區(qū)大營鎮(zhèn)以南的崤山山地 ,“ 湖水”即今淄陽河 ,“ 桃林”即今淄陽河流域地區(qū)。
3.“常烝之山”與“橐山”
在《中次六經(jīng)》中 ,“ 夸父之山”以東的兩座山分別為“常烝之山”和“橐山”?!伴疑健庇小伴宜卑l(fā)源 ,“ 常烝之山”有“潐水”和“菑水”發(fā)源,皆注入黃河。酈道元在《水經(jīng)·河水注》中,將“橐水”對應為流經(jīng)今三門峽市市區(qū)的青龍澗河 ,“ 潐水”和“菑水”分別為青龍澗河以西的蒼龍澗河和淄陽河。酈道元以后,人們一直沿用他在《水經(jīng)注》中的觀點,例如今天淄陽河這一名稱即與“菑水”有關。然而,這與《中次六經(jīng)》原文也并不相符。
按《中次六經(jīng)》記載 ,“ 菑水”和“潐水”同出“常烝之山” ,“ 菑水”的流向為“北流注于河” ,“ 潐水”則為“東北流注于河”。今蒼龍澗河的流向為自南向北注入黃河,與《中次六經(jīng)》中“潐水”的流向并不一致。此外,今蒼龍澗河源出崤山山脈主峰甘山北坡(現(xiàn)有甘山國家森林公園),淄陽河則源出甘山西北側(cè)山地,與蒼龍澗河源頭并非一山。這樣,也就不能將今淄陽河和蒼龍澗河對應于“菑水”和“潐水”。
發(fā)源于甘山北坡的河流,除蒼龍澗河外,還有青龍澗河。青龍澗河及上游幾條支流自甘山北坡發(fā)源后,基本符合“潐水”東北流的流向,東北流至今三門峽市陜州區(qū)菜園鄉(xiāng)轉(zhuǎn)為西北流,注入黃河。結(jié)合《中次六經(jīng)》的記載,可知“菑水”和“潐水”應分別為今蒼龍澗河與青龍澗河 ,“ 常烝之山”即今甘山。
《中次六經(jīng)》中的“橐山”還在“常烝之山”以東,有“橐水”北流注入黃河。以地望推之 ,“ 橐山”應是今三門峽市陜州區(qū)硤石鄉(xiāng)南的雷震山 ,“ 橐水”則為今硤石河(圖2)。
由此,可以把酈道元落實的《中次六經(jīng)》西段諸水與今定諸水的位置對照列出,如表2所示。
表2 《中次六經(jīng)》西段諸水古今位置對照表
通過以上的研究,基本上已經(jīng)重新考證出了《中山經(jīng)》河洛地區(qū)諸篇中所載山川的位置,也可以看出歷代學者在《山經(jīng)》地理學研究中的各種失誤之處。其中,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的觀點對后世的影響最大,今天很多山地和河流的命名都受其影響。它們都與《水經(jīng)注》中的結(jié)論一致,卻與《山經(jīng)》原文記載相差較遠。
具體而言,酈道元對《中次三經(jīng)》諸山和《中次五經(jīng)》東段諸山的研究工作錯誤最大,考證出的山川地望與《山經(jīng)》原文相差最遠 。《中次三經(jīng)》描述的是今靈寶市以西的小秦嶺山脈,酈道元則將其對應于今洛陽市以北的山地 。《中次五經(jīng)》東段諸山,既有河流向南注入洛河,又有河流向北注入黃河,應是今潼關縣以南的華山、小秦嶺山脈,酈道元卻將其對應于今華陰市西南的華山山脈。這些觀點都造成了很大的偏差。
對于《中次四經(jīng)》與《中次六經(jīng)》諸山,歷代學者對其整體位置的判斷基本正確,但對于其中具體山川的判斷仍有各種失誤。從本文所附的兩個表格中,即可看出這些問題。
在本文的研究過程中,除考證《中山經(jīng)》山川地望以外,還涉及了其他很多問題。例如人們對洛河正源的認識問題、對弘農(nóng)澗河正源的認識問題、古代交通路線問題、澗河的不同名稱問題、《中次四經(jīng)》中的“雒水”問題等,由此也可以看出歷史地理學各個領域、各種問題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在今后的歷史地理學研究中,也應充分注意各種問題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才能得出更加符合歷史真相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