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啟明
楔 子
不知什么時候,五岔葦湖邊的荒灘上,悄無聲息地搭建了一個馬脊梁窩棚。老戶人遠(yuǎn)遠(yuǎn)望著窩棚里冒岀來的裊裊炊煙,稱這家人為新戶。沒過幾年,新戶人開墾了耕地,打造了莊院,正經(jīng)在這里過起了日子,人們又稱它新戶趙家莊子。
趙家莊子南面,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葦湖。葦湖里泉水汩汩,魚蝦穿梭,野鴨嬉戲;蘆葦蕩里,野兔和狐貍流竄,偶爾還有野豬和草彪子岀沒。趙家人開渠把湖水引進(jìn)耕地,旱澇保收,很快便成了當(dāng)?shù)氐囊髮嵢思摇?/p>
趙家有個半大小子叫趙興兒,常掮一根高過他一頭的皂角木棍,沿渠巡邏護(hù)堤。每到源頭葦湖邊,他便舞弄皂角棍,練一陣子武藝。趙興兒擅長長棍舞法,劈、搠、蓋、壓,云、掃、穿、托,挑、撩、崩、撥,十二路招式貫通一氣,呼呼生風(fēng),似蛟龍翻騰,如裂帛“霍霍” 有聲,煞是英武。
趙興兒舞棍正酣時,幾個毛頭小子從蘆葦叢中鉆了岀來,領(lǐng)頭的說:“趙家哥哥,教我們幾招吧!”
趙興兒收住皂角棍說:“你們偷看好多天了,還沒學(xué)會嗎?”
領(lǐng)頭的望了大伙一眼,不好意思地說:“你把那棍耍得眼花繚亂,哪能看會!你咋知道我們偷看?”
趙興兒說:“習(xí)武之人,光是有招有式不行,還要耳聰目明,手疾眼快,靈活變通才能打敗對手!今天是第五天了吧?”
“是呀!”幾個毛頭小子佩服得五體投地,問道:“趙家哥哥,你跟誰學(xué)的?”
趙興兒說:“我的老家,在騰格里大漠和巴旦吉林大漠之間,明筑長城拐成‘幾字形的那個地方, 叫鎮(zhèn)番。鎮(zhèn)番,就是鎮(zhèn)壓番邦的意思。那里的百姓,常遭番邦騷擾,為了自保自救,都有些拳腳功夫。這根皂角棍,就是我爺爺?shù)姆郎碜o(hù)家武器。爺爺歿了,留給了我爹,我爹又教我。其實,我還會刀槍法,只是我爹不讓拿,怕我年輕氣盛,誤傷人命。爺爺常說,人命金貴,即便是仇人,也不可隨意要了他的命!”
“怪不得你有這么好的武藝,原來是祖?zhèn)鞯难?!為啥到這里來了,是打不過番邦嗎?”領(lǐng)頭的小子問。
趙興兒給小朋友們講述了他家的遭遇。
一場肆虐的狂風(fēng),裹挾著騰格里和巴旦吉林大漠的沙塵,像決堤的黃河浪濤,吞沒了趙興兒家待收的莊稼、羊群和莊院。只有三峰駱駝圍繞莊院遺址不停地走動,不離不棄,倔強(qiáng)地守望著埋在沙丘里的莊院和主人!
黃風(fēng)直刮了三天三夜。
黃風(fēng)停歇那天,趙興兒爹剛拉開門閂,門扇便“呼啦”一聲沖開,黃沙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涌進(jìn)屋里,填滿了地,淤上了炕。趙興兒爹急忙抱起趙興兒,讓他騎在自己的脖子上,免遭黃沙埋沒。仿佛過了一百年,黃沙終于停止了涌入,安靜地躺臥在屋里門外,門楣下透進(jìn)一絲光影。
趙興兒爹放下趙興兒,沙鼠打洞般刨移黃沙,趙興兒娘接力轉(zhuǎn)運,終于使門楣下露出了一道可以爬出去一個人的縫隙。趙興兒爹讓趙興兒娘先爬出去,接應(yīng)趙興兒出去后,自己才爬了出去。
趙興兒一爬出去,就撲向圈羊的柵欄。柵欄里有他最喜歡的小山羊沙上飛。柵欄已被風(fēng)沙掩埋,只有幾根露頭的木樁隱約可見。趙興兒拼命刨沙,終于刨出了那只可愛的小山羊。平日活蹦亂跳的沙上飛兩眼緊閉,耳朵、鼻腔、嘴巴里填滿沙子,早已窒息而死。趙興兒一屁股跌坐在沙堆上放聲大哭。
趙興兒娘在廚房門前揚沙,趙興兒爹從莊稼地里回來,全都木木地望望他,沒有安慰,沒有勸阻,只有那只老頭駝,凄凄慘慘來到他面前,前腿跪地,發(fā)出哀哀的吼叫。這是趙興兒與它的默契,趙興兒要騎它時,它就是這樣俯首帖耳。今天趙興兒沒有騎它,只抱著它的長脖子哭泣。
這是爺爺在世時留下的頭駝。頭駝,就是走在駝隊最前面的領(lǐng)路駝,也是整個駝隊中最優(yōu)秀的駱駝。這只駱駝通人性,預(yù)知途中天氣變幻,匪盜出沒。一遇這種情形,它便東躲西藏,不讓爺爺上架搭馱,賴在店里不走。待風(fēng)平浪靜,匪盜遁跡后,它又乖乖伏身在地,任憑爺爺上架搭馱,啟程遠(yuǎn)行。爺爺牽著它去過蒙古青城,到過新疆的金奇臺、銀綏來,無數(shù)次躲過了天災(zāi),避開了人禍,爺爺說它是神駝!爺爺去世后,神駝也老了,家里人只把它好草好料養(yǎng)著,從不役使它。只有趙興兒常騎著它到沙漠里捋酸蒡,摘紅果,挖鎖陽,薅沙蔥……
“興兒,來吃飯吧!”趙興兒娘在廚房門口叫他。趙興兒止住哭,抽泣著來到廚房。刮黃風(fēng)的三天里,渴了喝幾口水缸里的涼水,餓了啃幾口禾合面干糧,沒正經(jīng)吃過一頓飯。
炕桌上是一盤腌沙蔥,三碗黃米稠飯。趙興兒端一碗吃,牙磣得咯吱咯吱響,頓時沒有了食欲。
趙興兒娘歉然說:“水澄不清,沙窩里找出來東西都摻進(jìn)了沙子,湊合吃吧!”
爹甕聲說:“待不住了,老天爺不讓我們在這里活人了,我們離開這個鬼地方,到口外找奶奶去!”
趙興兒出生那年,趙興兒家的莊稼地被風(fēng)沙吞沒了一多半。趙興兒奶奶迫于生計,帶著大伯一家三口和兩個叔叔去了口外,留下趙興兒爹媽守祖業(yè)。祖業(yè)全被風(fēng)沙吞沒,趙興兒一家只好到口外投奔奶奶和叔伯。
他們輾轉(zhuǎn)來到綏來縣,在城東皇工渠畔安了家。皇工渠畔的耕地,大部分被官家圈去,留給叔伯們的那幾畝薄田,根本養(yǎng)不了家糊不了口。而且那里的賦役繁多,每每農(nóng)忙時節(jié),撂下自家地里的活,也得到皇家田里去服役。奶奶去世后,爹娘帶趙興兒到了這里。
“你們家大發(fā)了,莊子打得跟縣城一樣!”還是領(lǐng)頭的那個小子羨慕地說。
趙興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習(xí)武跟開荒打莊子一樣,很苦很累,你們受得了嗎?”
“受得了!”眾小子異口同聲說。
“那行!報上名來。”趙興兒說。
“我叫馬義。”領(lǐng)頭的那個說。
“螞蟻,啃得動骨頭,搬得起比他大好多倍的東西!”年齡最小、骨碌著一雙大眼睛的孩子嬉笑說。
趙興兒很喜歡這個孩子,笑著問:“他是螞蟻,你又是什么?”
“田鼠,老鼠叼木锨,大頭兒在后面!”未等本人回答,其他孩子異口同聲說。
趙興兒哈哈大笑道:“你們都有諢名兒嗎?”
“都有,田雞、田螺……”田鼠挨個兒點名,到了最后一個時他不吭聲了。
“就他一個人沒諢名兒?”趙興兒問。
“有是有,我不敢說,你看我還沒說,他那臉就拉長了,跟……”田鼠怯生生地說。
“你也姓田嗎?”趙興兒走到那孩子跟前問。
“不,我姓呂,叫呂廉,他們叫我驢臉!”姓呂的孩子憤憤地說。
“這個諢名兒確實不好,以后不準(zhǔn)再叫了!明天各人帶截棍來,齊眉高,皂角木肯定找不到,就用白蠟?zāi)镜?,其他木頭的不行,回家準(zhǔn)備去吧!”
孩子們一哄而散,各自回家準(zhǔn)備去了。趙興兒看看天色還早,走近湖邊,從草叢里拿岀一個柳條筐來,將棍搠進(jìn)水里,一個鷂子翻身,躍過三丈寬的水面,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腳在對面的小島上。小島是多年蘆葦盤根淤泥形成的,腳踩上去綿綿軟軟似有搖晃漂移的感覺。
春色明媚,湖光粼粼,新蘆葦叢中陳蘆葦葉里,野鴨蛋一窩又一窩。趙興兒在小島間飛來飛去,每窩拾一半留一半,不一會兒就拾了大半筐。突然,一串風(fēng)鈴般的說笑聲傳來,使他驚詫不已。他循聲望去,不見人影,正疑惑間,風(fēng)鈴聲卻從背后響起;
“喂,空中飛人,你的鴨蛋筐呢?”
趙興兒回頭一看,原來是兩個小女孩,乘坐在織布梭子一樣的小舟里向他劃來。站在前面說笑的大約十二三歲,活潑可愛;坐在后面劃船的,十四五歲,端莊矜持。又聽那小的說:“會飛的,你的筐在我這里,過來拿吧!”
趙興兒不會水,自然不去拿,但仍然做了一個要飛的動作。大姑娘立即撥轉(zhuǎn)小舟,鉆進(jìn)了蘆葦蕩里。趙興兒這才知道,真正使壞的,還是那個大的,便高聲說:“小丫頭子,你們拾不上,哥哥送給你們了。”
蘆葦蕩里傳來稚嫩的童音:“在湖里,會飛的不如會游的,你能到的地方我們都能到,你去不了的地方我們也能去,旱鴨子一只,后會有期!”一串笑語連同小舟突然遁失。趙興兒巡視了半晌,也沒有找到她們的蹤影,頗感失落地返回湖岸。腳一落地,發(fā)現(xiàn)他的筐就在面前,半筐鴨蛋添成了滿筐,暗自笑道:
“鬼丫頭戲弄我呢,下次逢上,看我怎么收拾你們!”
趙興兒每天沿渠巡邏到湖邊,就教那幫小兄弟們習(xí)武,心里時常掛念著那兩個俏皮的小姑娘。半個多月過去了,總不見她倆的蹤影,心里不免胡猜亂想,惴惴不安。
五月端午這天,趙興兒按照本地風(fēng)俗,在自家門口掛上了柳條和艾草,給小徒弟們放了假,自己拿了一些粽子和油餅卷粽糕,到湖邊祭奠屈原。
蘆葦蕩靜謐,湖水如鏡。趙興兒一面將帶來的粽子拋進(jìn)水里,一面吟誦屈原的《漁父》辭:“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至于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突然,蘆葦蕩里傳來《九歌·禮魂》吟唱:“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與。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p>
“會飛的大哥,阿姐要與你擊鼓傳花哩!”小姑娘嬉笑著說。
“去你的!”阿姐打了阿妹一下。瞬間,小舟已悠然抵岸。
趙興兒大喜,平伸皂角棍至阿妹手邊說:“你就是一朵花嘛,傳將過來。”阿妺握棍借力跳上岸來。趙興兒又將那棍伸向阿姐,阿姐也如法跳上岸來,施一禮說:“小女子春蘭,攜阿妺秋菊見過公子。”
趙興兒答禮道:“在下趙興體,見過姑娘?!?/p>
春蘭說:“趙兄好身手哇!”
趙興體說:“哪里哪里,山里沒老虎,猴子稱霸王?!?/p>
春蘭抿嘴笑道:“小妹淘氣,上次多有得罪,還望趙兄見諒?!?/p>
趙興體“嘿嘿” 一笑說:“小妺天真爛漫,活潑可愛,在下喜歡唯恐不及!”
漸漸地春蘭忘記了心底的防線,趙興體越發(fā)瀟灑自如。他們論古道今,說諸子,品百家,隨意而不失嚴(yán)謹(jǐn),深刻而不失詼諧。趙興體不由自主地盯住這位衣衫淡雅,不施粉黛,天生麗質(zhì)的姑娘暗想:此女必有來歷!便試探性地問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春蘭的臉上立刻泛起一抹淡淡的憂傷。她默默向前走了幾步,幽幽答道:“我是廣西桂林人,因家父涉嫌與洪秀全有染,被朝廷革職,舉家流放到此地。”
趙興體熟悉周邊村居,多以住戶原籍命名,暗自思忖:凉州戶、蘭州灣、廣東地、廣西……突然說:“你家住在廣西旮旯子?”
“正是!”春蘭依舊幽幽答道。
趙興體深感內(nèi)疚,悔不該觸她痛處。好在春蘭很快調(diào)整了情緒,轉(zhuǎn)而問及趙興體來歷。趙興體緩緩細(xì)說一番,春蘭莞爾一笑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p>
他們邊走邊談,不知不覺走岀去很遠(yuǎn)。驀然想起把秋菊晾在了一邊,相視一笑,趕緊往回走。見秋菊坐在小舟里,板著臉,噘著嘴,不理不睬。趙興體夸張地模仿戲子的扮相腔調(diào)說:“小生這廂有禮了,請小姐上岸共進(jìn)午餐?!?/p>
秋菊忍不住“咯咯” 笑道:“早知道你跟我沒啥說的,就把阿姐扔給你,自己去叉魚了。今天運氣不錯,叉了兩條大鯉魚!”說著,提起兩條一尺多長的大魚來,在他倆面前炫耀一番,又放進(jìn)魚簍,拎著一個精美的竹制食盒跳上岸來。
趙興體四面張望,尋覓他的皂角棍和柳條筐,懷疑自己記錯了地方。
秋菊問:“找啥哩?”
“我的棍和筐!”趙興體說。
秋菊說:“要飯去了!”
春蘭嗔道:“死丫頭,口無遮攔!”
趙興體解嘲說:“一根打狗棍,一個破籃筐,正是要飯的家什。倘若以后要飯要到秋菊婆家門口,秋菊好歹施舍一點殘湯剩飯給我哦!”
秋菊臉蛋緋紅,嘴卻仍不饒人:“想得美,我一定唆狗咬斷你的腳筋,看你還能飛起來不!”
三個人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他們找了一片干凈平坦的草坪席地而坐,開始午餐。春蘭揭開食盒,看到最上層的油餅卷粽糕,知道是趙興體帶來的,不由瞪了秋菊一眼。秋菊說:“瞪我干啥,要不是我收進(jìn)食盒,早讓蛆蟲螞蟻吃了,還能輪到你吃!”
婦人的請求情真意切,趙興體拒之不忍,受之亦惑,不知如何是好!
那婦人又說:“我公公死了,婆婆死了,丈夫死了,小叔子死了,全都死在那幫畜生的屠刀下,年僅十五歲的小姑子,活活被那幫畜生糟蹋致死……幸虧那天我?guī)цF旦去掰青苞米,才躲過一劫!”
聽到這里,趙興體直想痛快承諾,收留婦人的兒子;但看到不斷涌來的少男幼女,又心生畏懼,正如婦人所說,家業(yè)再大,也救不了天下所有難民!
那婦人咬牙切齒又說:“我至今茍且偷生,全為了我兒子,一旦兒子有了著落,我便往回走,找到他們的老窩,跟他們拼命,殺人、放火、投毒,什么手段能要他們的命,我就用什么手段,拼一個是一個,拼五個算抵命,再多就是為鄉(xiāng)親們討回公道,讓他們死能瞑目!”
說罷,那婦人拉過那個叫鐵旦的小男孩,母子雙雙跪地,磕頭不已!
趙興體蒙了,不知如何是好。他娘見狀,上前攙扶起母子二人,心痛得珠淚漣漣,聲音嘶啞地說:“留下留下,你們娘兒倆都留下,有我老婆子吃一口的,就分給你們娘兒倆半口!”
不料,老太太話音剛落,在場的所有難民,都把分得的饃饃放回籮筐,跪求老太太收留他們未成年的子女。說孩子們都是貧寒家庭出身,從小就能自理,還能幫大人干活,只要有口吃的,抓養(yǎng)他們也不費多大事!老太太十分為難,兩眼直瞪瞪地望著趙興體說不出話來。趙興體思忖半晌,咬咬牙說:“媽,留,全都留下!天無絕人之路,辦法總會有的!”
老太太顧慮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大家都請起來吧,趕緊拿饃饃吃了,回莊子再仔細(xì)商量。”
大家起身,取了饃饃,邊走邊吃向趙家莊子走去。唯獨那婦人摟著兒子鐵旦說:“跟著奶奶,要聽奶奶的話,媽媽回去辦點事,辦完就回來!”說完,掏出鐵旦胸前的瑪納斯碧玉鏤空佩件,用力一掰兩半,帶鏈的一半仍裝進(jìn)鐵旦懷里,自己握著另一半,頭也不回地向縣城走去。
老太太打發(fā)家人去勸阻,那婦人跑得飛快,唯恐老太太變卦,家人沒有追上她。
幾天后城里傳出閑話,說一個女人勾引了一個浩罕軍官,那軍官金屋藏嬌玩夠了,又把她作為泄欲工具供弟兄們玩樂。沒提防,被那女人投了毒,幾十個浩罕侵略軍和偽軍全被毒死,那女人也銷聲匿跡,無影無蹤了。又過兩天,有人看見瑪納斯河下游的沙灘上,有一具一絲不掛的女尸,脖子上牢牢系著半塊玉佩……
老太太聽了,暗暗啜泣,拿出為自己準(zhǔn)備的壽衣,背著鐵旦對趙興體說:“找個穿過壽衣的女人給她穿上,就地埋了!她報了仇,雪了恨,跳進(jìn)瑪納斯河洗凈了恥辱,讓她入土為安吧!”
尸體被河水泡得面目全非,但趙興體見過那半塊玉佩,認(rèn)定她就是鐵旦媽。他讓穿壽衣的女人摘下那半塊玉佩,小心收起,回家交給了老太太。
故事在難民中廣泛流傳,使無數(shù)東躲西藏的熱血男兒羞愧難當(dāng),再也不愿做任人宰割的羔羊,紛紛摩拳擦掌,尋找反抗復(fù)仇的機(jī)會!趙興體的徒弟及各大家族的兒子娃娃們, 大有豁出命來殺向敵人的態(tài)勢。他們不約而同來找趙興體,請求他率領(lǐng)大家與阿古柏決一死戰(zhàn)!
趙興體人高馬大,一身五岔農(nóng)民的土著裝束。他言談舉止緩慢,甚至略顯笨拙,大榆樹旁的老李爺說,趙家興娃子是個悶葫蘆,葫蘆里裝的什么,誰也捉摸不透。他有一張棱角分明的國字臉,口方鼻直,目光深沉,很難看出他的喜怒哀樂。唯獨貼在嘴角兩旁榆錢樣的灸瘡疤,釋放出些許親和,流露出不易察覺的睿智。白胡子田爺又說,那是個牛皮燈籠,里明外不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越是他顯得笨拙時,正是他開動腦筋之時。此刻,他笨笨地搓著雙手,慢悠悠地似自語又似對大家說:
“我們暫時不能與阿古柏拼命,拼個魚死網(wǎng)破不值!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想辦法安頓難民,要使他們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有米有面下鍋。我提議,先修個土堡,供難民居住,再發(fā)動難民開荒種地。烈性子大姐說得好,家業(yè)再大,也救不了天下所有難民!”
趙家客廳里一片沉寂,仿佛聽得見相互“撲通撲通” 的心跳聲。兵荒馬亂之時,誰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來。
趙興體又說:“人們都說,綏來北五岔,田、趙兩大家。其實啊,何止田、趙兩家!還有我們熟知的呂氏家族、朱氏家族,董氏、李氏等十多個大家族。田、趙兩家混聚一起,就顯得大氣,而其他家族分散偏居,便顯弱勢。若單獨估量,這些家族都不亞于田家、趙家。我的意思,就是在這危難時刻,請大家都伸出手來,救助一下這些遭難的百姓。有空房子的,暫時讓他們住下,有糧食的,借給他們一些,有閑地的,租給他們幾畝……幫他們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熬過這個秋冬,春天來了!那時節(jié),我們幫他們開荒種地,收成一下來便還債繳租。還不起的債,繳不上的租,全由我趙興體兜攬,絕不食言賴賬!眼下秋收冬翻就要開始,我希望各大戶老戶多雇用他們,工錢就給些糧食,讓他們養(yǎng)家糊口。今天我在這里先吹個風(fēng),你們回去給各家主事透透氣,改日我邀請老戶大戶的主事人協(xié)商,把這些事情一件一件夯實!”
就像當(dāng)?shù)厝诵囊粯樱w興體蔫頭吧唧說了這番話,卻穩(wěn)住了大家的浮躁盲動和焦慮情緒!
設(shè)宴借糧
一大早,趙興體讓雞酉漢宰了一只羯羊,支起大鍋來燉上,準(zhǔn)備中午招待貴客,自己騎黑駿馬去請人。
北五岔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源于莫合渠的五條支干渠在此地分流,所以叫五岔;又因此地在綏來縣城以北,便稱北五岔。黑駿馬疾步如風(fēng),不多時便到了北五岔最遠(yuǎn)處。趙興體由遠(yuǎn)及近,逐家請人。估計他到家時,客人也就陸續(xù)到齊了。
五岔人實誠,請客不擺七碟子八碗。春夏秋一鍋手抓羊肉,切一盤皮芽子,拍幾根黃瓜,來一盤蒜泥茄子;冬天更簡單,就是一鍋豬肉粉條燴酸菜,葷素全有了,現(xiàn)吃現(xiàn)添。北五岔人厚道,做客從不矯情,隨叫隨到,即使主客之間有過節(jié),也不駁人面子,臨行前換一套體面衣服,對主家表示尊重。
趙興體請人回來時,酉漢大爹已經(jīng)煮好了肉,女人們也切好了皮芽子,拌好了茄子,拍好了黃瓜,只等客到上桌了。
北五岔人小聚,通常是在炕上。尤其是上了年紀(jì)的老年人,圍著炕桌,盤腿一坐,吃香的喝辣的,劃拳喧荒(外地人叫侃山聊天),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那坐功確實了得,廟里的和尚打坐,也不過如此!
趙興體剛擺好炕桌,外面就傳來酉漢大爹的迎客聲:“呵呵!田爺、李爺、朱爺、董爺、張爺、楊爺、黃爺、魏爺,北五岔八大爺齊刷刷到來,給我們趙家撐足了面子!”
上了歲數(shù)的人,見面互相叫爺,是鎮(zhèn)番人的尊稱。北五岔絕大多數(shù)是鎮(zhèn)番人后裔,所以延續(xù)至今。
趙興體笑呵呵地走出屋來,打躬作揖,禮讓客人。白胡子田爺被讓到上首,其他爺按自己的年齡依序上炕。爺們上炕不脫寒(鞋),面朝外坐到炕沿上,抬腿磕兩下腳,屁股一扭腿一抬,便上了炕。
上炕不脫寒(鞋)是鎮(zhèn)番人的習(xí)慣。因為鎮(zhèn)番那個地方,刮風(fēng)揚塵是常態(tài),清早一起來,便把鋪蓋折疊起來,堆碼在炕柜上,蒙蓋上家里最好看最值錢的布單子,既為防塵更為裝面子,堆碼得越高,說明這家越富裕??簧现挥幸活I(lǐng)芨芨席子,因此,不在乎你穿鞋上炕。
能跑到新疆來的鎮(zhèn)番人都是能人。加上他們肯吃苦,腦瓜子靈,日子過得很滋潤。由此推理,趙興體請來的八大爺,想必是能人中的精英了!
菜齊了,屋子里散發(fā)著誘人的肉香。爺們洗了手,上了炕,鶴發(fā)童顏的田爺沒動,花白胡須的爺們都看著。田爺在北五岔德高望重,大家都敬重他。趙興體拿起一塊不肥不瘦有筋道的魚肉來,雙手遞到田爺手里說:
“吃吧吃吧,各位爺趁熱吃吧,冬羔子羯羊,爛和著哩!”
大家悶聲吃了一陣,田爺問:“沒酒嗎?”
趙興體忙答:“有有有,我想讓爺們吃飽肚子再喝酒,那樣舒坦些!”
田爺“嘖嘖” 道:“瞧瞧人家趙興兒多實誠!你們就知道囊著個頭吃,也不問問干啥來了!”
掙折棍李爺笑道:“知道,只要有你倒灶(霉)在,肯定是鴻門宴,不過,倒灶舞劍,意在救人,也是好事!”
田爺笑道:“知道就好,報個數(shù)!”
“你先報!”李爺做啥都不甘落后,想占個上風(fēng),人稱掙折棍。
田爺說:“我報就我報,趙興兒給我記上,十五石小麥,十石谷子,五石豌豆,攏共三十石?!?/p>
李爺一聽蔫了,吭哧了半晌,還是咬牙說:“我跟上,三十石!”
其他爺都報了個數(shù)。
田爺說:“現(xiàn)在開始喝酒,我喝三個令酒,我發(fā)酒令!不服的,翻倍兒奪權(quán)!”
李爺說:“你那酒權(quán)沒人奪,我喝六個,你又該喝十二個了!如此翻番誰挨得起!”
“哈哈哈!連掙折棍都不爭了,那我可要發(fā)令了!”田爺掃視了一圈,指著呂爺說:
“呂爺,你帶頭過個關(guān),一拳一杯酒,每人三拳,輸一拳喝一杯酒,拿出一斗糧食來,這叫連打帶罰!”
呂爺苦笑說:“論座位論年歲都該李爺過,咋會是我!”
田爺說:“李爺報了三十石,你報了三石,這風(fēng)頭也不能全讓他李爺出是吧!”
“原來沖這!”呂爺紅著臉說,“碰上你個老倒灶,我過就是了!三八二十四,全算我輸,添成整數(shù),再報三石,這下總能過關(guān)了吧?”
“哈哈哈……”田爺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逗笑哩,逗笑哩,報多報少憑自愿,良心上過得去就行了。也別像李爺,為了跟我比高低,把棍都掙折了,到了還得大伙籌糧救濟(jì)他,那不是脫褲子放屁自找麻煩嗎!現(xiàn)在該趙興兒說正事了,說完正事喝酒,我先來個過五關(guān)斬六將,古城會時斬蔡陽!”
趙興體端起一杯酒,恭恭敬敬說:“我先敬各位爺一杯,感謝你們光臨!”
大家一起舉杯,田爺率先喝掉說:“喝了喝了,一起喝了,趙興兒站在地下不方便,就不要挨個兒碰了。別那么多禮節(jié),說正事!”
趙興體喝下了酒,緩緩說道:“當(dāng)下的局面,諸位爺都看得清楚,不多說了。我可憐紛紛涌來的難民,應(yīng)大眾推舉,趕鴨子上架挑起了竿子。但自知才疏學(xué)淺,難以勝任,所以求教于諸位老前輩,希望前輩們不吝賜教,幫幫我!”
李爺說:“聽人說,奇臺有個一撮毛張和,已經(jīng)組建團(tuán)練,與阿古柏對著干了,你挑竿子我支持,就是掙折了我這根朽木棍也是值當(dāng)?shù)?!?/p>
“謝謝李爺!”趙興體鞠躬說。
田爺說:“我聽兒郎們說,你已經(jīng)有設(shè)想有謀劃在先了,不妨說來讓大家聽聽?!?/p>
趙興體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盡快救助難民,讓他們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住處,有口維系生命的飯吃。我倡議:五岔地區(qū)的老戶大戶,把自家的空房騰出來讓他們暫住,有多余的糧食先借給他們充饑?,F(xiàn)在是秋季,熬過冬天,就是春天!到那時,我們幫助他們開荒種地,也可以租種老戶大戶的閑地,來年收成下來,立刻還債繳租。還不了的債,繳不起的租,統(tǒng)統(tǒng)由我趙興體包攬,絕不賴賬!眼下秋收在即,老戶大戶如果缺工,要盡量雇用他們,工酬就給他們些糧食?!?/p>
田爺稱贊說:“別看趙興兒年輕,謀劃得比我們這些老家伙還要仔細(xì)!我看就按他說的辦吧,絕不能讓投奔北五岔的難民凍死餓死在這塊地皮子上,不然的話,五岔人的臉面就要裝進(jìn)褲襠里去了!”
李爺提醒說:“光顧了難民,浩罕和清真王來了咋辦?”
趙興體說:“李爺問得好!這正是我要說的第二件大事。我打算在北五岔修堡壘,駐扎團(tuán)練及家眷,邊種地邊防御,絕不讓浩罕及偽軍踏進(jìn)北五岔半步。這筆開銷,大部分應(yīng)由當(dāng)?shù)乩蠎舴謹(jǐn)?,原因很簡單,保衛(wèi)的是我們自己的家園。我們可以發(fā)動難民參與施工,但必須給人家酬金。親兄弟,明算賬,既可以消除本地人對難民產(chǎn)生施舍恩賜的優(yōu)越感,又可以保全遭難者的尊嚴(yán),他們也是憑力氣憑雙手吃飯!我們真正救濟(jì)的,只有那些老弱病殘和孤兒寡母!”
“好好好!這個辦法好!”朱爺情不自禁連連說好,其余老人也頻頻點頭。
趙興體接著又說:“依我們現(xiàn)在的實力,應(yīng)該以防御為主,只要阿古柏及其偽軍不找上門來禍害,我們就可以暫時不予理睬,專心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救人!人在,家在國在;人亡,國破家亡。我們的首要任務(wù),是保一方平安!”
趙興體一席話,令老前輩們刮目相看。誰也沒有想到,一向不哼不哈的悶葫蘆,竟然講得頭頭是道,條條在理!欽佩信賴之情油然而生。
掙折棍李爺說:“眾人的事,不能讓趙興兒一個人作難。我知道,他家的糧倉已經(jīng)空了!因此,剛剛大家報過的數(shù)不可以抹掉。北五岔人吐一口唾沫砸一個坑,說出去的話,沒有不算數(shù)的道理!”
“同意!”
“贊成!”
眾長者真心實意表了態(tài)。有幾位爺又量力加報了幾石。
趙興體深受鼓舞,十分激動。自己何德何能,竟然輕易就得到了前輩們的鼎力支持!他知道,他們的公開表態(tài),等于發(fā)動了北五岔百分之八十的民眾!
北五岔紅火了
鳥無頭不飛,人無頭不走。趙興體救助與自救并行的倡導(dǎo),使北五岔立馬紅火了起來。難民中的青壯年勞力都去了筑堡工地,老弱婦孺,也都在各莊子住下,主動到老戶家找些營生,不掙錢財,管飯就成。也有腦瓜子靈活或有門手藝的人,在灘頭路口,擺攤子做起了生意,吆喝聲此起彼伏……全然不似一個躲災(zāi)避難的地方。
趙興體聽說后,特意轉(zhuǎn)過來看看,正好與也來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的田爺相遇。田爺笑呵呵地說:“這勢頭不錯嘛,他們一來,倒把北五岔弄紅火了!”
趙興體說:“說不定還能弄成個集市!”
田爺興致勃勃地說:“要能弄成個古城子第二才攢勁哩!不過,一定要做好防務(wù),不然的話,一切努力全是白搭!”
趙興體自信地說:“我們雖然缺槍少炮,但是我們有誰也搬不走的堿灘、沼澤、葦湖、戈壁、沙漠,充分利用這些得天獨厚的天然屏障,量他們進(jìn)不了此地!”
田爺說:“那就好,讓他們領(lǐng)教一下北五岔人是怎么收拾畜生雜碎的!大榆樹下有個說書的,我們?nèi)ヂ犅?!?/p>
趙興體笑道:“好哇!去聽聽。”
趙興體隨著田爺?shù)牟阶?,慢悠悠地向大榆樹走去。忽然聽到“叮叮咚咚?的打鐵聲,立刻駐足向四面搜尋。他從小就喜歡打鐵的聲音,那“叮叮咚咚” 的錘擊聲,釋放出令人震撼的力量,每每使趙興體感到亢奮!他轉(zhuǎn)身對田爺說:
“田爺,你先到茶攤上聽書,我到鐵匠爐子那里去看看。”
田爺說:“你去吧,我在那里泡一壺好茶等你。”
“好吶!”趙興體答應(yīng)一聲,疾步如飛向鐵匠爐子走去。
爐火正旺,火焰伴隨風(fēng)箱的推拉聲跳躍,將一截柱鐵燒成了火焰一樣的顏色。干巴精瘦的師傅用長長的鐵鉗,夾出那截柱鐵放在砧子上,舉落小錘,敲擊一下砧子;拉風(fēng)匣的小伙子膀大腰圓,胳膊上鼓起兩疙瘩肌肉,掄起十八磅大錘,穩(wěn)、準(zhǔn)、狠地落到柱鐵上,柱鐵頃刻變成扁平狀。一陣叮咚叮咚的鍛打后,鍛打出一把 頭大樣。
趙興體以前只覺得打鐵的聲音鏗鏘有力,鼓舞人心,而今天仔細(xì)觀察,又使他有了意想不到的心得!那師傅胸有成竹,左手握鉗,將坯鐵翻來轉(zhuǎn)去,右手握小錘,在砧子或坯鐵上敲擊。敲砧子,大錘在原地兒鍛打坯鐵;敲坯鐵,小錘落哪兒,大錘就落哪兒,用力的輕重,也由小錘的輕重而變化,師徒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趙興體恍然大悟,悟透了打鐵還須自身硬和四兩撥千斤的道理!
老師傅見趙興體來了多時,把 頭大樣放進(jìn)爐火里,擦了把汗問:“您有事嗎?”
趙興體說:“我想打刀?!?/p>
“打什么刀?”
“專殺豺狼的刀!”
老師傅一愣。
趙興體說:“草原上來了豺狼,你不宰它,它就要吃羊!”
老師傅笑問:“您是——”
“在下趙興體。”趙興體施一禮說。
老師傅趕緊拱手說:“好說好說,您只管把坯鐵拿來就成了?!?/p>
“工錢?咱們先小人后君子?!?/p>
“我不要工錢!”
“那咋行!”
“咋不行!您收拾那幫畜生雜碎,誰給您錢?”
趙興體無言以對,訥訥說道:“總得養(yǎng)家糊口吧!”
老師傅一時有些語哽,停了一會兒才說:“我從奇臺那邊過來,一家老少八口人,全被那幫畜生殺害了,就剩下我和這個徒弟!不怕您笑話,給我們些口糧就行了!”
趙興體一陣悲哀,眼圈兒泛紅說:“行,行!明天我打發(fā)人來搬家什請您!”
趙興體走路比田爺快,雖然在鐵匠爐前耽擱了一陣子,當(dāng)他趕到茶攤書場時,田爺也只剛剛泡好茶。
茶攤書場擺設(shè)在村西頭路邊的大榆樹下,樹干三個人合抱不住,樹冠大得遮住了足有半畝地。誰也說不上它有多少年了,只聽北五岔歲數(shù)最大的田爺說,他小時候就是在這棵樹下玩大的。
茶攤上喝茶是有座位的,一定要交錢。聽書就可以蹭了,只要茶客中有人多掏幾個銅板,說書人就說個段子。多數(shù)人圍圈兒站著聽,來得早的,還可以或騎或坐在鼓出地面、虎踞龍盤的樹根上聽。田爺付了茶錢,又掏了幾個銅板,說書人就要開場,驚堂木剛剛舉起,田爺忙說:“別別別!我還有個朋友,馬上就來,你稍等會兒。”
正說著,趙興體側(cè)身擠進(jìn)圈來:“田爺,我來了,可以開始了?!?/p>
說書人六十歲左右,身穿藍(lán)布衫,頭戴瓜皮帽,瘦削頎長。他背靠古榆,一桌一椅一羽扇,端坐在桌旁。見進(jìn)場的是趙興體,心里突然一動,立刻把原先準(zhǔn)備的古書段子撤下來,換成了自編的段子。趙興體剛坐穩(wěn)當(dāng),就聽驚堂木一響,說書人開場了,那略帶沙啞的嗓音,給人一種滄海桑田的韻味:
各位客官,各位鄉(xiāng)親,今不表關(guān)公溫酒宰華雄,也不說梁山好漢武二郎,表一表咱庭州英雄一撮毛。
一撮毛是誰?
嘿嘿,一撮毛就是黑魔虎,一撮毛、黑魔虎,都是他的諢名兒,他的真名叫張和。這張和可不是那張邰,那張邰是江陵破吳,街亭敗蜀的曹魏大將,這張和可是地道的庭州兒子娃娃,奇臺民團(tuán)頭兒一撮毛。
什么?您問他倆是不是一家子?嘿嘿,那我就不知道了,你去問問他唄,人還在,離得也不遠(yuǎn),不在巴里坤,就在哈密、吐魯番。
那還叫不遠(yuǎn)嗎?
嘿嘿嘿!這你就外行了,說書的嘴,唱戲的腿,張口抬腳,不管多遠(yuǎn),立馬就到。
逗得大伙開懷大笑!
閑言少扯,書歸正傳:
張和祖籍陜西華陰縣。嘉慶年間,他父親移居甘肅甘州,道光年間又遷徙新疆,落腳于龍口堡子,定居于背靠南山,俯視草灘的十五戽。
小時候的張和少言寡語,心事特重。一天,陽光明媚,風(fēng)吹草低,他在灘里放牧,用鞭桿支撐著下巴頦兒想心思。鄰家的孩子、平日的玩伴,見他呆坐在那里,輕手輕腳走到他身后,突然騎到了他的肩上。毫無防備的小張和險些趴展,鞭桿梢兒把他頦下的嫩肉戳了個中指大的窟窿,立時鮮血直流,嚇得鄰家孩子直哭。嘿,這張和就是張和,打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好像戳的不是他,而是鄰家孩子一樣,反倒勸慰起那孩子來了:“不哭不哭,沒關(guān)系的,過幾天就長好了!”
過了些日子,真的長好了,那窟窿眼里卻長出一撮黑毛來。剪了一茬又一茬,比割韭菜還來得麻利。后來索性不剪了,它倒不長了,老保持在二寸左右。這就是一撮毛的來歷!
聽眾哈哈哈大笑,正聽得有滋有味時,說書人卻一拍驚堂木說:“這半天,說得我口干舌燥,求大伙稍等片刻,我去喝口水潤潤嗓子。”
“是想收錢了吧!”
“錢那位大爺已經(jīng)給過了。當(dāng)然,您要愿給,我也是來者不拒。有道是出家人不愛財,多多益善!”說著,脫下瓜皮帽伸向那人。那人笑著放進(jìn)兩個麻錢。說書人托著瓜皮帽,很夸張地做了一個大轉(zhuǎn)身動作,帽碗子從人們面前緩緩飄過,許多人笑著投進(jìn)了麻錢。趙興體從衣袋里摸出一枚當(dāng)十來,放進(jìn)他的帽碗里。
此刻的說書人倒不好意思了。他面向眾人深深鞠躬,轉(zhuǎn)身時做了個掌嘴的動作,心里直嘟囔:油嘴滑舌,有辱斯文!可我也得活下去??!
此后,說書人再無閑言碎語,時而娓娓道來,時而慷慨激昂,正兒八經(jīng)說起了奇臺張和的故事:
話說當(dāng)朝,鯨吞南疆后的中亞浩罕汗國阿古柏,虎視眈眈盤踞在敦煌、哈密、吐魯番、達(dá)坂城一帶攻城略地,擴(kuò)張勢力,屠殺百姓,掠奪財物,將我庭州百姓推進(jìn)了水深火熱之中!
亂世出英雄,庭州大地先后涌現(xiàn)出數(shù)十位英雄豪杰。其中有些聲勢的是奇臺張和、吉木薩爾孔才、昌吉沈廷秀、芳草園高四、南山徐學(xué)功、北五岔趙興體、沙灣李新民等民團(tuán)頭領(lǐng),今天我不說別人,單說奇臺張和。
為什么?
因為我是奇臺人,知道他的根底。更重要的是奇臺乃庭州咽喉,歷來為商賈必經(jīng)、軍家必爭之地,每每匪禍兵亂,奇臺首當(dāng)其沖。這次的匪禍兵亂,又使奇臺商賈絕跡,田園荒蕪,有民謠說:馬場窩,天雀溝,三千六百镢戶頭,一日之間殺了頭;人吃人,狗吃狗,鷹雀烏鴉吃石頭!
在這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張和與其胞弟張明挺身而出,組織當(dāng)?shù)孛裼拢c阿古柏及其走狗展開了殊死斗爭!他主動與吉木薩爾孔才民團(tuán)結(jié)盟,相互協(xié)作,共同御敵,屢建奇功。
說到這里,要耽誤大家一點時間,讓我插進(jìn)一段孔才與張和兄弟的故事。
多年前,孔才為逃婚離家出走。他從吉木薩爾轉(zhuǎn)游到古城子,在古城子街上百無聊賴地閑逛。忽見一處人頭攢動,吆喝聲不斷,便湊過去看熱鬧。原來,是兩個年輕后生在那里格斗練武。精湛的武功,贏得眾人陣陣歡呼!恰在這時,那個頦下長一撮黑毛的后生,擒拿住比他年齡稍小的后生舉過頭頂,原地轉(zhuǎn)了一圈,猛然從人群頭頂上拋到了圈外。被丟出圈外的那位也不示弱,就在半空里運氣調(diào)整肢體,一個漂亮的金童拜佛落地,立令轉(zhuǎn)身看向他的觀眾贊不絕口!
孔才手腳癢癢,立刻跳進(jìn)場子,拱手說道:“兄臺武藝了得!在下吉木薩爾孔才討教些個。你我比試,意在以武會友,切磋技藝,望兄臺手下留情,點到為止?!?/p>
一撮毛拱手答道:“兄臺所言極是,在下十五戽張和領(lǐng)教了!”
于是,他倆運氣熱身后開始了比試。比試在勢均力敵中進(jìn)行多時。張和使出他的絕招,將孔才高高舉起向場外扔去。不料,孔才向外飛去的剎那間,突然雙腳勾住了張和的脖子,借助張和使出的蠻力,反把張和勾了個馬爬嘴啃泥,而孔才卻一個魚躍穩(wěn)穩(wěn)站在原地。
孔才急忙拉起張和,拍打著張和身上的塵土說:“兄臺承讓!兄臺承讓!”
張和實誠地說:“慚愧慚愧,技不如人!請孔兄到家小住,指教些個!”
說罷,招呼兄弟張明,邀請孔才一起來到他家。
十五戽背山望灘,水盈草旺。幼年張和在灘上放牛牧羊,現(xiàn)如今養(yǎng)了一群良馬,沒事就在灘上侍弄馬。他壓出的走馬很有名,慕名而來的財主商賈不少,尤其看中他的坐騎黑走馬水上漂。有人花十匹馬的價錢討要,他直杠杠地對人家說:“一百匹馬的價錢我也不賣!”一句話堵死,毫無商量余地。而孔才來家后,他卻要把水上漂作為見面禮送給孔才??撞艌赞o不受。推讓急了,孔才板著臉說:“你的情我領(lǐng)了,水上漂我絕對不能接受,賢弟不可陷愚兄于奪人所愛、不仁不義!這樣吧,我在馬群里另挑一匹好馬就是了?!?/p>
孔才挑了一匹黃膘馬。此馬不亞于水上漂,取名草上飛。
就這樣,他們坦誠以對,肝膽相照,睡則同床,食則同桌,吃肉喝酒,切磋武藝,形影不離,一晃好幾個月過去了。
這時,孔才父母自知拗不過孔才,取消了那樁婚事。消息傳來,孔才就要起身回府,他也萬般思念家人。張和兄弟戀戀不舍,建議義結(jié)金蘭,孔才欣然應(yīng)允。于是禮拜發(fā)誓,依次孔才老大,張和老二,張明老三,頗有桃園三結(jié)義之古風(fēng),為后來張和民團(tuán)與孔才民團(tuán)聯(lián)盟奠定了基礎(chǔ)。
趙興體正聽得過癮,卻聽得驚堂木啪的一聲,說書人言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p>
趙興體抬頭,見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火燒云染紅了半邊天。他讓田爺先回,自己上前,邊幫說書人收攤,邊與說書人搭訕:
“先生夜宿何處?”
“路北老李爺家。”說書人邊答邊將幾只小凳面貼面放在桌子上,拿一段細(xì)繩捆扎結(jié)實,拱腰鉆到桌子底下,準(zhǔn)備扛起來。
趙興體急忙說:“先生,讓我來,讓我來!”
說書人說:“不礙事,不礙事,我已經(jīng)扛過好多次了。”
趙興體跟著說書人來到他住的地方。
這是一間老屋。天已黑盡,說書人打了半天火鐮,才點著了清油稔子燈。借著昏暗的燈光,趙興體掃視屋子。
墻泥脫落,椽花子透亮,門扇與門框的縫隙齜牙咧嘴,一副猙獰模樣。除了剛拿進(jìn)來的桌凳,就是一個塌了一角的土炕。土炕上凌亂堆放著臟兮兮的鋪蓋。沒有爐灶,只有三塊石頭頂著一口缺耳朵鐵鍋,鍋底下堆滿了草木灰。說書人拉過鋪蓋一角,鋪到炕沿上,拍打幾下上面的灰塵請趙興體坐。
趙興體坐下又站起來問:“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說書人說:“鄙人藝名云淡風(fēng)輕?!?/p>
趙興體說:“依我看,先生不像是行走江湖的說書藝人?!?/p>
“何以見得?”
“憑大榆樹下先生暗地里掌嘴的動作!”
“你倒看得仔細(xì)!我是暗地里掌嘴瞎嘟囔?。〔徊m你說,阿古柏入侵前我是個私塾先生。東家被阿古柏洗劫后家破人亡,我則淪落至此!”說書人頗為自己的處境和行為尷尬,不愿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
趙興體掏心窩子說:“其實,說書也沒有什么不好的,說書與教書應(yīng)該是一樣的,異曲同工。娛樂是人追求快樂、緩解生存壓力的一種天性。先生說一些有趣的段子,緩減難民的生存壓力,豈不美哉!更進(jìn)一層,先生說一些啟迪人性,宣揚人道的段子,激勵難民相互照應(yīng),同心協(xié)力,勇敢面對,共度時艱,善莫大焉!”
正在生火燒水的云淡風(fēng)輕,兩眼直勾勾望了趙興體半天,突然說道:“謝謝趙義士明鑒!”
趙興體驚問:“您認(rèn)識我?”
云淡風(fēng)輕說:“久聞大名!我走遍了庭州大地,仰慕趙義士胸懷大格局,如同高手下棋,走一步看十步!”
趙興體說:“先生過獎了!我就是個農(nóng)民。奇臺張和率先垂范,才是我等楷模!”
云淡風(fēng)輕直截了當(dāng)說:“張和此人,驍勇有余,智謀不足。他性情剛烈,報復(fù)心切。阿古柏及其走狗若殺我一人,他欲宰他們兩個方可解恨!于是東征西殺,巴里坤、哈密、吐魯番、達(dá)坂城,到處有他水上漂的蹄印。一時的氣是解了,恨也消了,卻忘了根本,忽視了奇臺的父老鄉(xiāng)親,將庭州扼喉之地喪失殆盡!我并非苛求他保住奇臺或古城子,倘能像趙義士一樣保住奇臺深山一川,鄉(xiāng)野一村,也讓阿古柏及其走狗有所顧忌,父老鄉(xiāng)親們有個臨時躲災(zāi)避難的地方,不至于三千六百 戶頭全被殺光!”
趙興體見云淡風(fēng)輕痛心疾首,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開導(dǎo)說:“事已至此,也全怨不得他的。這樣的事,我們誰也沒有經(jīng)歷過,吃一塹長一智,相信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但愿如此吧,只是代價太大了!”云淡風(fēng)輕說。
趙興體又說道:“你說奇臺是庭州扼喉之地不假,可是巴里坤卻是北疆扼喉之地啊!”說到這里,趙興體不想再說下去了,因為他自己也是心無定見,便轉(zhuǎn)換話題說:
“明日我讓人拾掇拾掇這間屋子,跑風(fēng)漏氣您老無法過冬。若不介意,就讓過來的那兩個小伙子住在你這里,互相有個照應(yīng)。他們在修堡子工地干活,吃飯在工地,就是睡個覺,房租你們?nèi)齻€人均掏,你看行嗎?”
云淡風(fēng)輕說:“行行行!房租他們就不掏了,因為房東老哥一天才要我一個麻錢子,多數(shù)還是聽書就折掉了。隔三岔五,房東老哥還管我一頓好飯吃?!?/p>
趙興體笑道:“這家房東人真厚道……”
正說著,門扇“呼啦” 一聲敞開,老李爺雙手捧著一缽盂飯進(jìn)來,見趙興體在,笑著打招呼:“你來了!”
趙興體說:“您給先生送飯來了?”
老李爺說:“人老了,夜里睡不著覺,送飯是個由頭,聽他說個段子倒是真的?!?/p>
掙折棍李爺事事不服人,尤其愛面子。將心比心,他也處處給別人留面子。房租一天只要一個麻錢子,是按趙興體的話,不對難民有恩賜施舍的優(yōu)越感;特意來送飯,說成是來聽書的,沖淡私塾先生的尷尬,保全他文人的面子和自尊。趙興體佩服老李爺?shù)牧伎嘤眯?,十分感動,卻不便說什么,只說道:“那就讓先生吃飯,吃過了再給你來一段,我告辭了?!?/p>
父子 母子
呂氏家族的族長叫呂興旺,正是呂廉的親爹。長期的單家獨姓生活,使他對任何外界人事都心存戒備。聽說呂廉參加了趙興體民團(tuán),心里便有些疑神疑鬼惴惴不安。他背手挺胸,腳后跟搗地,山羊胡子一撅一撅來到呂廉面前,十分嚴(yán)肅地警告兒子:
“廉娃,聽說你鼓動呂家子孫參加趙家民團(tuán),還挨門逐戶征集糧草,是真的嗎?”
呂廉知道他爹的秉性,索性攤開了直說:“是的,但不叫趙家民團(tuán),叫沙山子民團(tuán)?!?/p>
呂興旺說:“不管叫什么名字,他趙興體挑大旗,就是趙家民團(tuán)。一旦土匪、強(qiáng)盜、阿古柏、老毛子來犯,他趙興體必先保全趙家,我呂家咋辦?”
呂廉肯定地說:“我?guī)煾挡皇悄隳菢拥娜?!?/p>
“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羽,你師傅是不是我這樣的人,只有天知道。我把話撂這兒:呂氏人丁,你一個也別想帶走,我要留下來為呂氏家族保家護(hù)院;五谷雜糧,你一粒也不準(zhǔn)帶走,我要留著養(yǎng)活呂氏宗親!”呂興旺霸道地說完,又背手挺胸,腳后跟搗地,山羊胡子一撅一撅走了。氣得呂廉就地跺腳,轉(zhuǎn)身去找?guī)煾翟V說。
呂興旺生性多疑,護(hù)犢過甚,無論大事小事,總是先為呂家算計。就是男婚女嫁這樣的終身大事,他也要反復(fù)掂量,不與田、趙這樣的大戶人家聯(lián)姻。唯恐嫁出去的閨女受欺負(fù),娶進(jìn)來的媳婦仗勢凌人。呂廉看上了田家一位姑娘,那姑娘也真心喜歡呂廉。談婚論嫁時,呂興旺撅著山羊胡子,硬是不肯點頭,棒打鴛鴦散,生生拆散了一對美滿姻緣。為此,呂廉記恨在心,發(fā)誓終身不娶,父子關(guān)系冷若陌路。趙興體組建民團(tuán)時,呂廉不吭一聲,毅然參加了民團(tuán)。呂興旺十分惱怒,又趕上呂廉拉人借糧,他不作梗才怪!
聽完呂廉的訴說,趙興體笑呵呵地說:“聽我媽說,在我們鎮(zhèn)番老家,各大家族都有寨堡,平日里各自為政,一旦邊外韃子犯境,各姓寨堡便攥成一個拳頭,狠狠打向敵人!”
呂廉說:“我看他根本沒有這層意思。你幫他可以,他可不打算幫你!”
趙興體說:“呂老爺子親情濃郁,一向護(hù)犢,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呂氏宗族,我覺得也沒啥錯處!”
話雖這么說,而趙興體心里明白,五岔地面上,還有不少跟呂老爺子一樣的人。
呂廉羞愧地說:“他不顧大局,私心太重!到現(xiàn)在,我連一個人一粒糧也沒給民團(tuán)帶來。我這個民團(tuán)分隊長,其實就是光桿司令一個!”
趙興體說:“心急吃不成熱豆腐,打鐵還需自身硬!這正是我們修煉內(nèi)功的時機(jī)。不把五岔人攥成一個拳頭,必將一事無成!你爹的事不能操之過急,據(jù)說,老爺子們正在輪番開導(dǎo)他哩!”
呂廉忍不住笑道:“這些日子,老爺子們隔三岔五、三三兩兩到我家去,不是要酒,就是要肉,白吃白喝不說,還雞蛋里挑骨頭肆意詆毀,揚聲要宰我爹心愛的馬駒子,美美吃一頓哈薩克族風(fēng)味的那仁面,禍害得我爹不得安生,又惱火不得!”
趙興體說:“那是他們幾個,打小玩到老了,葷的素的都行,要換別人試試,不用禿掃帚打得抱頭鼠竄才怪!”
說罷,倆人又“哈哈” 大笑起來。他們所以大笑,是因為呂廉常被他爹打得滿院子亂跑。
笑罷,趙興體鄭重地說:“說一千,道一萬,還得我們真心實意、踏踏實實做出讓他信服的事情來,才能改變他的偏見?!?/p>
“我非干個樣子讓他看看不可!”呂廉底氣十足地說。
趙興體說:“這就對了!總想改變別人是魔道,只有改變自己才是正道。眼下貞義堡已經(jīng)竣工,家什工具齊全,大工小工充裕,你帶原班人馬進(jìn)駐嘉靖古堡,往東十里再打一座城堡,你看如何?”
呂廉也很熟悉這里的地勢,說道:“不如再往東挪數(shù)里,與馬橋城遙相呼應(yīng)。”
趙興體說:“此堡與馬橋城之間,還應(yīng)該有座城堡,這樣就把西營城和馬橋城之間的各堡連成了一串,既可以有效御敵,又便于農(nóng)耕生產(chǎn)。城堡之間距離過遠(yuǎn),耕作起來很不方便,跑幾十里到地里,人已經(jīng)乏了,還怎么干活!”
呂廉佩服得連連點頭,說:“還要不要請風(fēng)水先生打線栽樁了?”
趙興體說:“要啊,祖宗的規(guī)矩不能破了!其實,風(fēng)水先生看風(fēng)水,也是順天象,合人意,只是他比一般人看過得多,積累的經(jīng)驗就多,預(yù)言也就更準(zhǔn)確些!是人們自己把無法知道的預(yù)言當(dāng)成仙術(shù)宣揚,風(fēng)水先生便有了半仙的身份!為了生計,風(fēng)水先生正好順?biāo)浦郏裆竦赖雷銎鹣蓙砹??!?/p>
呂廉說:“這樣一說,他把貞義堡原址西挪兩里,就不是故弄玄虛,而是真有一般人看不透的緣由?”
趙興體說:“我私下里問過他,他說我們選的堡址,正好是古代一條沙河流過的地方,紅膠土下面全是淤沙,城墻打在那里根基不穩(wěn),容易坍塌。西挪兩里后建成的城堡,不但根基牢固,而且與西營城、嘉靖古堡成三足鼎立之勢,其意不言而喻!我背著他掘地三尺,堅硬的紅膠土下果然是松散的淤沙層,于是便聽了他的話往西挪了兩里?!?/p>
呂廉略一思忖,三座城堡的影像立即呈現(xiàn)在腦海里,恰似鼎之三足,托舉著北五岔這片浩天沃土,不由得驚呼道:“果然不假!”
趙興體笑道:“三教九流,各有所長,取長補(bǔ)短,方得圓滿!”
呂廉頻頻點頭,似有所悟,繼而問道:“我啥時候可以進(jìn)駐嘉靖古堡?”
趙興體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待我籌足了糧草,我們一起到嘉靖古堡去,餓著肚子是打不起城堡、開墾不了荒地的!再說嘉靖古堡還在軍方手里,我得想辦法討要過來才行?。 ?/p>
才交五更,趙興體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下了炕,剛要岀門,就聽母親低聲問他:“興兒,這么早你要干啥去?”
此時的趙興體,已經(jīng)年屆不惑,母親仍叫他乳名,他聽著覺得溫馨,便躡手躡腳走進(jìn)里屋,站在母親的床前“嘿嘿” 一笑說:“娘,您醒著?”
興兒娘一骨碌翻身起來,偎在被窩里,披上大襟夾襖說:“興兒啊,你心里頭著急,娘心里頭也不安穩(wěn)?。∧阏f,這人山人海的,大小莊院都擠滿了,墻根廊檐下還躺著人!最要命的是咱家的糧倉快吃空了!”
趙興體說:“娘,您別著急,兒子不是正在想辦法嗎!貞義堡打好了,他們馬上就要到那里去住了。打堡子的人,也要進(jìn)駐嘉靖古堡,準(zhǔn)備打造另一座堡子?!?/p>
“唉——”興兒娘嘆口氣說,“避難的人越來越多,坐吃山空喲!”
趙興體索性坐在娘的炕沿上說:“娘,不怕,我正要帶大家開荒種地,來年就可以自給自足了!咱家不就是開荒站住腳的嗎?北五岔的農(nóng)戶,哪家不是開荒站住腳的!”
“按說也是!”興兒娘又說,“那時節(jié)太平,只顧賣力干活就行了;現(xiàn)如今兵荒馬亂,天殺的能讓你安生嗎!”
趙興體說:“兵來將擋,水來土屯!我那幫徒弟和難民中的血性男兒,也不是吃素的!再說民團(tuán)已經(jīng)成立,田曙他們正在加緊訓(xùn)練,修筑工事,嚴(yán)陣以待了!”
“喪家犬子!”興兒娘笑瞇瞇地用地道的鎮(zhèn)番話佯嗔道,“你爺你爹要在就好了,還能給你指點指點。當(dāng)年幾十個邊外韃子搶劫咱家,被你爺你爹的兩條皂角棍打得鬼哭狼嚎,夾著尾巴逃回沙漠去了!”
趙興體“嘿嘿” 笑著說:“放心吧娘,我不會給爺和爹丟臉的!”
“那就好!”興兒娘說,“去忙你的吧,跟我個死老婆子瞎掰扯也沒啥益處,倒是常到廣西旮旯子走走,那個桂林老鬼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學(xué)問學(xué)問,不會就問,鼻子底下長嘴,不光是用來吃飯的?!?/p>
桂林人把老年男人叫老鬼。
趙興體繃著臉說:“我的娘哎,親家沒做成,一來二往的,倒把桂林話學(xué)會了!”
“一碼歸一碼!”興兒娘說,“聽說老鬼暗地里給洪秀全當(dāng)過師爺,給你當(dāng)個師爺還不綽綽有余!”
“那我真要去登韋家門了!” 趙興體陰陽怪氣地說。
“去唄,誰擋著你了!”興兒娘順口說著,驀地想起多年前她與老鬼反目時的情景……那時,她曾賭氣說過,從此,我趙家人再不登你韋家門! 笑罵道:“喪家犬子,揭起老娘的短來了,還不都是為了你!”
母子連心,心有靈犀。趙興體趕早起來,正是要去拜訪老鬼的。自己還沒來得及說,老娘卻搶先說了出來。他既驚訝又佩服,咧嘴一笑,匆匆走岀門去。
老鬼是春蘭秋菊的家父。十多年前,趙興體想娶春蘭為妻,遭到老鬼堅決反對,兩家老人為此反目。情急之下,趙興體母親撂下絕話,趙、韋兩家永不來往!當(dāng)老太太知道真相后,又覺得此話太絕,未免太小家子氣了。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只好將錯就錯繃到了現(xiàn)在。
春蘭的未婚夫,是翼王石達(dá)開麾下一名基層小軍官,追隨翼王南征北戰(zhàn),音信全無。春蘭只在年幼時見過他一面,連長什么模樣都記憶模糊,更談不上情投意合了。與趙興體邂逅后,春蘭情竇頓開,意欲嫁給趙興體為妻,老鬼卻說:“一女不嫁二男,你已許配有主,就不能再與趙家談婚論嫁了!”
趙興體母子太喜歡春蘭了。
老太太雖然撂下了那句話,心里卻老是惦記著她。趙興體更不用說,常常瞞著母親去看望她。老太太看在眼里,一味裝聾作啞。直到石達(dá)開兵困大渡河全軍覆沒,春蘭未婚夫逃亡新疆投奔岳父,他們才真正斷了往來。
趙興體見到了那個小軍官。人長得高大帥氣,言談舉止彬彬有禮,尤其敬慕他跟隨石達(dá)開南征北戰(zhàn)的經(jīng)歷。趙興體佩服老鬼眼力的同時,也勸春蘭與小軍官完婚。一年后,在趙興體的資助下,春蘭與小軍官在四阜莊子蓋了幾間房子,正式結(jié)為夫妻。趙興體也找到了他的終身伴侶。不知是巧合還是約定,他們的婚禮是同一天舉行的。為了不妨礙春蘭的夫妻關(guān)系,趙興體刻意回避,不與春蘭見面,一晃就是很多年。
求賢若渴
趙興體信馬由韁,回想著青少年時期無憂無慮的甜蜜生活,臉上掛滿了金甌破碎、匪盜橫行以來不多見的笑模樣。一抬頭,見一片朦朦朧朧的樹林在不遠(yuǎn)處顯現(xiàn)。
秋天的陽光照耀著樹林,樹林里折射出燦燦金黃,不似春光,勝似春光!他揚鞭催馬,直奔那里。一會兒勒韁駐馬,打眼張望,很快找到了他記憶猶新的農(nóng)家小院。他跳下馬來,徒步走近街門,舉起手來輕輕叩擊幾下,里面?zhèn)鞒霾⒉荒吧穆曇簦?/p>
“誰呀?”
“挎籃拄棍的討吃要飯來了!”
“旱鴨子哥哥!”
緊隨話音,兩扇街門嘩啦洞開,秋菊一陣風(fēng)撲向趙興體胸懷。趙興體猝不及防,奓煞著雙手躲避著說:“這么大人了,還是小時候的樣子!”
秋菊意識到自己的冒失,立刻羞紅了臉,兩眼噙著淚花,雙手擂鼓般捶著趙興體寬厚的胸脯說:
“旱鴨子哥哥,你可想死我們了!”
“我也想你們!”
“那你為什么不來看我們?”
“都是成家的人了,哪能還像小時候一樣無拘無束!”
“嫂子很厲害嗎?”
“她很賢惠。我是怕傷著春蘭!他們過得好嗎?”
“開頭兩年不行,倆人常鬧別扭,現(xiàn)在好了,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還是我爹厲害!他早就說你是謙謙君子,不來這里是怕傷及我姐,絕對不是因為令堂大人撂下的那句話。”
“哦!其實我娘也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次就是她讓我來的!”
“秋菊哎,是誰來了,咋不請進(jìn)屋來!”屋里傳來老鬼顫悠悠的聲音。
秋菊伸一伸舌頭抖一抖肩說:“趙家哥哥來了,馬上就進(jìn)去!”
趙興體急忙進(jìn)了屋,向老鬼行禮請安:“晚生趙興體,給韋老大人請安!”
“免了免了!”老鬼穿一件藏青夾袍,戴一頂瓜皮小帽,發(fā)辮雖已花白,精神卻不減當(dāng)年,揚手讓座說:“請坐請坐,知道你遲早會來的!”
“謝謝老伯的理解和抬愛!”趙興體再次抱拳行禮。
遵照老鬼支使,秋菊端來精雕細(xì)琢的檀木茶漏和配套紫砂茶具。
早先,趙興體就聽春蘭說起過,非貴客臨門,家父是不會輕易用這套茶具的!這套茶具是石達(dá)開送給他的。趙興體誠惶誠恐,受寵若驚,急忙對秋菊說:“使不得,使不得!”
秋菊擺放茶具的手立刻停住,望著他爹。
老鬼突然站起身來,面向趙興體鞠躬作揖說:“您是一方百姓的貴人,自然也是老朽的貴賓,請義士上座!”
趙興體慌忙還禮,大聲疾呼:“老伯折煞我也!”
他倆推來讓去,惹得秋菊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上座我坐,給你們沏茶。你倆一左一右面對面,算是平起平坐,擺龍門陣也方便!”
趙興體說:“豈敢與前輩平起平坐!”
“罷了罷了,就聽丫頭的!”老鬼說。
兩人落座后,老鬼端起一盅茶來聞聞,十分陶醉地說:“這是春蘭女婿從廣西帶來的陳年茶餅,平常我是不舍得喝的!今日與義士相聚品茗,也過一番老朽的故土茶癮!”說罷,輕輕一嘬,一飲而盡。
趙興體聞聞,一股清香沁人心脾,慢慢飲下,咂咂嘴說:“好茶!好茶!這茶餅有一絲藥味,已成養(yǎng)生珍品了!”
茶過幾巡后,趙興體開門見山說:“晚生前來,是請前輩釋疑解惑的,不知前輩肯賜教否?”
老鬼說:“請講!賜教談不上,說說自己的看法與義士共商,乃是老朽的榮幸!”
趙興體簡明扼要地講述了從收留難民到筑堡度荒,從組織團(tuán)練到目前的困境,他說:“當(dāng)務(wù)之急是冬儲不足!自家的糧倉早已掏空,雖有鄉(xiāng)親們仗義捐助,也只能當(dāng)下糊口,難以支撐到來年開春!”
老鬼捻著頜下幾根胡須,不動聲色地聽著。趙興體講完多時,他仍捻他的胡須。趙興體眼巴巴地看著他,秋菊急了,嬌嗔說:“老爹,你倒是說話呀!”
老鬼松開捻轉(zhuǎn)的胡須,端起茶盅一飲而盡,清清喉嚨說:“你是只知防御,不思進(jìn)取哇!”
趙興體說:“憑我現(xiàn)在的力量,能保住家園就很不錯了,哪有力量進(jìn)取喲!”
老鬼說:“阿古柏及其爪牙搶夏擄秋,也不是傾巢而出。瞅那打得過的小股賊寇,打它個措手不及,奪回他們搶老百姓的糧食,一部分還給百姓,一部分為我所用。此舉肯定受老百姓歡迎,他們會主動為你通風(fēng)報信,為你提供藏身埋伏的最佳地。這樣,你們便如魚得水,既幫了百姓,又補(bǔ)充了自需,何樂而不為!”
趙興體茅塞頓開,熱血沸騰,他摩拳擦掌,意欲告辭。
老鬼笑道:“既來之,則安之,清茶正醇,何不暢飲,我還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
趙興體重新坐穩(wěn),洗耳恭聽。
老鬼的神態(tài)突然變得十分凝重起來,語氣悲壯蒼涼,聲音低沉:
“我要講的是太平天國翼王石達(dá)開的故事。他是太平天國最具傳奇色彩的人,十六歲受訪出山,十九歲統(tǒng)率千軍萬馬,二十歲獲封翼王,三十二歲就義于四川成都。一生轟轟烈烈,體恤百姓疾苦,是我華夏歷代農(nóng)民起義領(lǐng)袖中最完美的形象。正是因為他,我才親近了太平軍,又是因為親近了他,我才被朝廷革職流放,但我無怨無悔!
“咸豐三年三月,太平天國定都天京后,東王楊秀清假托天父下凡,以謀取最高權(quán)力,逼洪秀全到東王府封他為萬歲。洪秀全為了維護(hù)最高權(quán)威,于咸豐六年七八月間,密詔北王韋昌輝誅殺楊秀清。九月初的一個深夜,韋昌輝伙同秦日綱到達(dá)天京,控制了天京的交通要道。次日凌晨,韋昌輝率部突然襲擊東王府,將楊秀清及全府男女老幼全部殺害。接著全城清洗,前后共計屠戮與東王有牽連的高、中級骨干及部屬、親屬兩萬余人,使太平天國中樞機(jī)構(gòu)陷于癱瘓,走向覆亡之路!
“石達(dá)開在前線得知天京內(nèi)訌的消息后,急忙趕回來阻止,但為時已晚。北王韋昌輝意欲加害石達(dá)開,石達(dá)開逃出天京,京中家人及部屬全部遇難!
“石達(dá)開在安徽舉兵靖難,上書天王,請殺北王韋昌輝以平民憤。天王見全體軍民都支持石達(dá)開,遂下詔誅韋,石達(dá)開回朝主政。天王見石達(dá)開深得人心,心生疑忌,對石達(dá)開百般牽制,甚至于加害。為了避免再次爆發(fā)內(nèi)訌,石達(dá)開不得已避禍離京。石達(dá)開孤軍奮戰(zhàn),轉(zhuǎn)戰(zhàn)川、黔、滇三省,突破長江防線,到達(dá)大渡河,意欲入川建立根據(jù)地。此時石達(dá)開尚有一萬余人,對岸亦無清軍。石達(dá)開下令多備船筏,準(zhǔn)備次日渡河,但當(dāng)晚天降大雨,河水暴漲,無法行船。太平軍為大渡河百年不遇的提前漲水所阻。
“三天后,清軍陸續(xù)趕到布防,太平軍多次搶渡不成,糧草用盡,溺水餓斃者無數(shù),陷入絕境。為求建立生擒石達(dá)開的奇功,四川總督駱秉章遣使勸降,石達(dá)開決心舍命以全三軍。經(jīng)雙方談判,由太平軍自行遣散四千人,這些人大多得以逃生,剩余兩千人保留武器,隨石達(dá)開進(jìn)入清營。
“石達(dá)開進(jìn)入清營后,駱秉章背信棄義,兩千將士全部戰(zhàn)死。石達(dá)開被押往成都公堂受審。公堂上,石達(dá)開慷慨陳詞,令主審官崇實理屈詞窮,無言以對,而后從容就義。臨刑之際,他神色怡然,雖身受凌遲酷刑,卻至死默然無聲!”
茅屋里死一般沉寂。趙興體十分清楚,老鬼講這個故事,是在曲意警示自己,不由心血潮涌,也明顯感到老鬼內(nèi)心深處的哀悼嗟吁!
半晌,老鬼飲一盅茶,又緩緩說道:
“時下,西有沙俄窺探東進(jìn),東有安集廷蓄勢西侵,清真王妥明在北疆各地大搞分裂,民團(tuán)在這樣的夾縫中求生存謀發(fā)展實屬不易!
“太平天國敗于內(nèi)訌,內(nèi)訌因于貪圖享受,爭權(quán)奪利!石達(dá)開雖潔身自愛,但他沒有牢固的根據(jù)地,這一點,石達(dá)開是十分清楚的。他轉(zhuǎn)戰(zhàn)川、黔、滇三省,其目的就是創(chuàng)建根據(jù)地。偏偏天不作美,使他兵困大渡河全軍覆沒!說來說去,就是天不占時、地不占利、人氣不和!人氣不和是最主要的原因。”
趙興體雖然胸懷大志,武藝超群,也曾熟讀兵書,但終究是紙上談兵,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歷,面對如此復(fù)雜之局面,難免感到惆悵困惑。所幸他非剛愎自用之輩,又經(jīng)慈母點撥,求賢若渴,欣然拜訪老鬼。經(jīng)老鬼一席談?wù)f,滿腹困惑已去了大半。他兀自起身,跪拜在地,懇求老鬼出山輔佐。老鬼急忙扶他起身,捻著頜下花白胡須嘆息說:“垂垂老矣,實難勝任。有道是舉賢不避親,我把小婿石智仕推薦給你,不知意下如何?”
趙興體欣然允諾:“如此甚好,免得前輩鞍馬勞頓。我立刻去四阜莊子請他!”
老鬼呵呵笑道:“義士不必著急,臨行前我還有許多話要囑咐于他,而后我會讓他自己去投奔你?!?/p>
“好好好,我在沙山子恭迎他!”趙興體說。
老鬼說:“不可以恭迎待之,只爽快收留足矣,千萬不可助長了他恃才傲物的驕氣!往后共事,不可暴露他是我的女婿,更不可讓外人知道他曾是翼王部下,官方恨他們?nèi)牍?,這你是知道的!”
趙興體滿懷感激和敬意與老鬼告別,途經(jīng)四阜莊子時,遠(yuǎn)遠(yuǎn)望著秋風(fēng)中蕭瑟的農(nóng)家小院,胸膛里涌出深深的嘆息!
(篇名書法:武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