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妹
軍旅詩又叫邊塞詩,是以邊疆地區(qū)漢族軍民生活和自然風光為題材的詩。軍旅詩初步發(fā)展于漢魏六朝時代,隋代開始興盛,唐即進入發(fā)展的黃金時代。據(jù)統(tǒng)計,唐以前的軍旅詩,現(xiàn)存不到二百首,而《全唐詩》中所收的軍旅詩就有兩千余首。其中有些宏偉的篇章不但是漢族文學的寶貴財富,而且極具歷史意義。
軍旅詩可以說是唐代漢族詩歌的主要題材,是唐詩當中思想性最深刻,想象力最豐富,藝術性最強的一部分。無論是有切身邊塞生活經(jīng)歷和軍旅生活體驗的作家以親歷的見聞來寫軍旅詩,還是另一些詩人用樂府舊題來進行翻新的創(chuàng)作,所參與人數(shù)之多,詩作數(shù)量之大,為前代所未見。其創(chuàng)作貫穿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個階段。其中,初、盛唐軍旅詩多昂揚奮發(fā)的格調(diào),藝術性最強。
大唐擅寫軍旅詩的文人墨客如群星薈萃,最有名莫過于被譽為“三劍客”的岑參、王昌齡和高適。岑參,盛唐軍旅詩的主要創(chuàng)作者,被后世陸游贊為繼李白杜甫之后第一人。王昌齡,著名軍旅詩人,其詩以七絕見長,其七言絕句與李白齊名,被稱為“七絕圣手”,尤以登第之前赴西北邊塞所作軍旅詩最著,有“詩家夫子王江寧”之譽。高適,與岑參并稱“高岑”,其詩筆力雄健,氣勢奔放,洋溢著盛唐時期所特有的奮發(fā)進取、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此外,王之渙、王翰、楊炯、盧綸等,均是唐代杰出的軍旅詩人。另外李白、杜甫、王維、李賀等眾多大牌詩人的助陣,更擴大了軍旅詩的影響力。
唐朝軍旅詩因其文字的獨特風格,不僅吸引當時的文人墨客紛紛投入其中,對后世也影響深遠,可見其文字魅力。
奇懷壯景,美學畫面感強
唐代軍旅詩涉及唐朝北方廣大邊疆地區(qū),這里不僅有征戰(zhàn)動亂,更有異于中原的方正、江南的陰柔的獨特的壯麗雄奇的風光景色。邊地的荒漠戈壁、關隘崇山、冰原雪山、草原靜湖皆收錄于唐代軍旅詩人的筆下。
最有代表性的有王維的《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荒涼廣闊的大漠之上,一道孤煙筆直地挺立,無盡的黃河之中,昏暗的圓日隨波蕩漾。此情此景,被感染的王維心中滿懷激情,想象自己仿佛遇到了唐軍騎兵來告知唐軍的都護府已經(jīng)建到了燕然山了。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是所有的中華男兒最張揚的夢,即便是詩人,在那一刻,埋在心底深處的豪情也一樣被激發(fā)。
對于《使至塞上》,屈復在《唐詩成法》評此詩:“前四寫其蕪遠,故有‘過字、‘出‘入字。五六寫其無人,故用‘孤煙‘落日‘直字、‘圓字,又加一倍驚恐,方轉(zhuǎn)出七八,乃為有力?!毙煸觥抖终f唐詩》評此詩:“‘大漠‘長河一聯(lián),獨絕千古?!蓖跏康潯短瀑t三昧集·箋注》評此詩:“‘直‘圓二字極錘煉,亦極自然。后人全講煉字之法,非也;不講煉字之法,亦非也。”甚至于《紅樓夢》中,曹公借書中人物香菱之口評價此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要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詩的好處,有口里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壁w殿成在《王右丞集·箋注》中評此詩頸聯(lián)兩句說:“親見其景者,始知‘直字之佳?!?/p>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高度評價此詩頸聯(lián)兩句:“‘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黃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于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形影搖搖欲墜差近之?!币皇孜逖?,被如此多的文學大家拿來反復推敲與點評,其文字魅力可見一斑。
再如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贝嗽娒鑼懳饔虬嗽嘛w雪的壯麗景色:早晨起來看到的奇麗雪景和感受到的突如其來的奇寒。友人即將登上歸京之途,掛在枝頭的積雪,在詩人的眼中變成一夜盛開的梨花,把蕭索酷寒轉(zhuǎn)化為絢麗爛漫,和美麗的春天一起到來。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浪漫理想和壯逸情懷使人覺得塞外風雪變成了可玩味欣賞的對象。詩人對詩歌意象“雪”表現(xiàn)出敏銳的觀察力和感受力,筆力矯健,既有大筆揮灑,又有細節(jié)勾勒,既有真實摹寫,又有浪漫想象,意象鮮明,意境獨特,再現(xiàn)了邊地瑰麗的自然風光。全詩內(nèi)涵豐富寬廣,色彩瑰麗浪漫,氣勢渾然磅礴,意境鮮明獨特,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堪稱盛世大唐軍旅詩的壓卷之作。
岑參的軍旅詩句有濃郁的浪漫主義氣息,感情熱烈,色彩瑰麗,想象豐富,語言奔放。難怪杜甫曾說“岑參兄弟皆好奇”,說的就是他擅寫奇景,抒奇情,有奇采。方東樹在《昭昧詹言》評曰:岑嘉州《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奇峭。起颯爽,“忽如”六句,奇氣奇情逸發(fā),令人心神一快。須日誦一遍心摹而力追之。范大士《歷代詩發(fā)》評此詩:酒筆酣歌,才鋒馳突?!把弊炙囊?,一一精神。張文蓀《唐賢清雅集》曰:嘉州七古,縱橫跌蕩,大氣盤旋,讀之使人自生感慨。有志者,誠宜留心此種??此绱穗s健,其中起伏轉(zhuǎn)折一絲不亂,可謂剛健中含婀娜。郟后人競學盛唐,能有此否?
可謂王維以一詩畫盡邊塞之靜美,岑參以一詩描摹邊塞之奇麗。無不浸潤著詩人們對邊塞山川風物的款款深情,對封狼居胥、燕然勒功的萬丈豪情。
大氣落筆,基調(diào)昂揚
唐代的軍旅詩思路開闊,大開大合,因為邊塞的生活是豐富多彩、有喜有樂的,因而就造成軍旅詩詞題材十分廣泛,內(nèi)容異常豐富,而且格調(diào)高亢的特點。
王昌齡的《從軍行》其四:“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鼻嗪:峡眨L云彌漫;湖的北面,橫亙著綿延千里的隱隱的雪山;越過雪山,是矗立在河西走廊荒漠中的一座孤城;再往西,就是和孤城遙遙相對的軍事要塞——玉門關。這幅集中了東西數(shù)千里廣闊地域的長卷,含蘊豐富的大處落墨的環(huán)境描寫。不愧為意境宏大、情感激越、誓言如歌的軍旅詩名篇。充滿了浪漫主義與理想主義色彩。
王翰的《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涼州詞》是一首曾經(jīng)打動過無數(shù)熱血男兒心靈深處最柔弱部分的千古絕唱。詩人以飽蘸激情的筆觸,用鏗鏘激越的音調(diào),奇麗耀眼的詞語,定下這開篇的第一句?!捌咸衙谰埔构獗?,猶如突然間拉開帷幕,在人們的眼前展現(xiàn)出五光十色、琳瑯滿目、酒香四溢的盛大筵席。這景象使人驚喜,使人興奮,為全詩的抒情創(chuàng)造了氣氛,定下了基調(diào)。表現(xiàn)出來的不僅是豪放、開朗、興奮的感情,而且還有著視死如歸的勇氣,這和豪華的筵席所顯示的熱烈氣氛是一致的。這是一個歡樂的盛宴,那場面和意境絕不是一兩個人在那兒淺斟低酌,借酒澆愁。它那明快的語言、跳動跌宕的節(jié)奏所反映出來的情緒是奔放的,狂熱的;它展現(xiàn)出的是一種激動和向往的藝術魅力,這正是盛唐軍旅詩的特色。清代施補華說這兩句詩:“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在學人領悟?!?/p>
說到王翰的涼州詞,就不得不提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首句出人意表,先描繪出如此奇特的畫面:蜿蜒奔流波翻濤涌的黃河,如同一條飄飛的長長絲帶高掛白云間。這真可謂神思妙想,因而歷來受到人們的稱贊。詩人的視線運動自下而上、由近及遠,攝取的是黃河源遠流長的閑遠儀態(tài),與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視角相左,但磅礴大氣之勢卻有異曲同工之妙。唐人薛用弱《集異記》載王之渙與高適、王昌齡“旗亭畫壁”的“異”事,雖然不一定可靠,但卻反映出當時此詩即受到人們的喜愛。
再有高適的《塞上聽吹笛》:“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jié)M關山?!边@首七言絕句,由雪凈月明的實景寫到梅花紛飛的虛景,虛實相生,搭配和諧,共同營構出一種美妙闊遠的意境,開朗壯闊的基調(diào)。通過豐富奇妙的想象,實現(xiàn)了詩、畫、音樂的完美結合,仿佛風吹的不是笛聲,而是落梅的花瓣,它四處飄散,一夜之間色香灑滿關山,境界動人。尤其最末一句“風吹一夜?jié)M關山”,用詞灑脫不羈,讀來頓有豪放浪漫、開朗疏闊之感。前人評價高適的詩“讀之使人感慨”(嚴羽《滄浪詩話》),“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殷璠《河岳英靈集》),說的就是高適的詩直抒胸臆、風骨凜然。
以漢喻唐,借古喻今
在唐代軍旅詩中,多有以漢朝喻唐朝的文字特點,漢代的帝王、將相、美人都是唐代詩歌的主要征引對象,出征的軍隊稱為漢兵,將領稱為漢將,邊塞稱為漢塞,就連天上的月亮也稱為漢月。漢代被唐朝詩人們在詩歌中反復認同,使得漢唐盛世遙相呼應。
在稱頌戰(zhàn)地英雄時,常常提到漢代的霍去病、李廣、班超等,以呼喚英雄精神的回歸。戴叔倫的《塞上曲二首》:“漢家連幟滿陰山,不遺胡兒匹馬還。愿得此身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這里是用漢代班超的故事,來顯示唐朝將士們?yōu)榱顺绺叩氖聵I(yè)不惜“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甚至連晚年還鄉(xiāng)的愿望也舍棄了,盡顯舍身報國的壯志和絕不貪生怕死的忘我精神。通過唐漢對比,來表現(xiàn)唐人比漢人更為豪邁的激情,展現(xiàn)了強大民族的超群氣魄。陳子昂《送魏大從軍》“雁山橫代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功”是鼓勵友人像漢代竇憲那樣建立邊功。王昌齡的《出塞》“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歌頌了李廣將軍的英勇精神。高適的《燕歌行》以奮不顧身的李廣與謊報軍功的邊將張守珪對比,寫出了“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zhàn)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那樣充滿慷慨與激情的名句。在唐詩中,不僅是漢代將領被引喻。在提及周邊少數(shù)民族時,唐詩人也往往沿襲漢代的稱謂,把交戰(zhàn)對方稱為匈奴,把其首領稱為單于、左賢。這種漢代情結既是對歷史的繼承,又是對歷史的超越。
以漢喻唐這一特點,究其原因,從時代背景來看漢唐有太多相似性,從統(tǒng)治者提倡角度來說唐代一直有崇漢傳統(tǒng),從文人心態(tài)來說這是精神文化的傳承共鳴和對大唐盛世的肯定??梢哉f,唐人喜歡以漢喻唐首先是一種民族自豪感的體現(xiàn)。漢代國力強大、幅員遼闊,它的繁華鼎盛令后代士人為之向往。借漢代這個出口,唐代詩人心中激蕩著的英雄之氣與萬丈豪情得以噴發(fā),同時表達自己身為唐朝人的驕傲與自信。
結語
中華上下五千年的歷史長河,詩歌詞賦如星漢燦爛,唐代軍旅詩如一騎駿馬,快意灑脫地馳騁在廣袤的文學天地,緊緊吸引著后世讀者的精神追逐;又宛如琳瑯滿目一片珠華中的那顆藍鉆,耀眼獨特、魅力不泯,它所折射的美與崇高感,在中華文化中始終能牢占一席,成為歷史長河的一強音,千載悠悠,余音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