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云

1

微風吹過，銀杏葉飄飄灑灑，落了一地。如蘭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又快快地掃起腳下的樹葉。公園外面，枯黃的葉子鋪滿人行道，密密匝匝。一個早班，如蘭要來來回回掃五六遍。落葉飄飛，掃了又落，落了再掃……

霜降以后，是如蘭最忙碌的時候。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四點半上班，中午十二點下班。上班早高峰前，她要將片區(qū)清掃干凈。她每天累得筋疲力盡，夜里做夢，路上都鋪著厚厚的“黃金甲”。

今天，如蘭不記得掃幾遍了，是第六遍還是第七遍？

如蘭將落葉掃到一起，運垃圾的牛師傅一鏟鏟把落葉裝進清運車，再運到垃圾中轉(zhuǎn)站。如蘭和他打了個招呼，落葉多，大家都忙。過去，牛師傅每天來兩趟，早上一趟，下午一趟，一入秋，每天跑五六趟。

中午交班的時候，如蘭滿身汗，她和接班的李大姐說了兩句話，忽然，一陣寒風呼嘯，幾片葉子又落到了地上。如蘭擦了擦額頭沁滿的汗珠，笑著說：“早上我掃了好幾遍，你看又落下了?！?/p>

路中間也飄了幾片葉子，如蘭看四下無車，急忙跑到馬路中間，迅速地把落葉掃到簸箕里。

李大姐說：“你快回家吧，這些放著我來掃?！?/p>

如蘭走過自己清掃干凈的人民路。這條路，只有每天傍晚和周末的時候熱鬧，平常車輛寥寥，行人稀少，冷冷清清。手機突然響了。如蘭看到是大哥打來的，她沒有馬上接。前面有兩輛車開過來，除草的聲音震天響著。如蘭快步走過皇冠酒店，吵聲小了，如蘭才撥了過去。

大哥著急地說：“如蘭，你下班了嗎？”

“剛下班?！比缣m說。

“那你快過來，媽又和你大嫂吵架了，家里鬧得雞犬不寧，你大嫂回娘家了，她說要和我離婚。媽也鬧著要離家出走，你看能不能讓媽在你那兒先住一段時間?！?/p>

“媽在哪？”如蘭問。

“在家里，你打個車過來，我給你報銷車費?！贝蟾缯f。

“那你也得等我換身衣服?！比缣m放下手里的掃帚說。

“別換衣服了，趕緊過來。我怕媽想不開，真的離家出走……”大哥看來是真著急了。

如蘭一身的汗，頭發(fā)都濕透了。幸虧她戴著帽子，不然準要頭疼的。她拍打了幾下身上的灰，拖著掃帚急匆匆地往前走，經(jīng)過公共衛(wèi)生間，她進去洗了一下手，早上只吃了一個餅，一個雞蛋，沒有喝水，汗倒流了好幾身。她最近明顯感覺自己又瘦了。

公廁管理員張衛(wèi)國看到如蘭，把手里的桶子放到地上。

“如蘭，我昨晚回去包了餃子，給你帶了一盒，你中午回去下了就能吃，正想給你送過去?！睆埿l(wèi)國說。

如蘭點了一下頭，急匆匆地說：“我的簸箕和掃帚先放你這，我媽和我嫂子又吵架了，我哥讓我趕緊過去。”

“那你把餃子帶上。”張衛(wèi)國說。

“不了，我沒時間吃，早上一直掃樹葉連水都沒顧上喝，本來想回去喝杯水，你看我這命……”

“那你等著，我去給你倒杯水。”張衛(wèi)國說。

如蘭擺擺手：“沒時間，那邊鍋都炸開了?！?/p>

如蘭急急忙忙開了一輛電助力自行車，大哥家在甘南路，騎助力一刻鐘就到了，比打車還快。

如蘭騎車，上了金雁大橋。金雁大橋向東不遠處是城關黃河大橋，向西是雁灘黃河大橋。如蘭天天能看見這貫通南北的三座橋。如果不是去看母親，她很少過橋。她住黃河北，母親和大哥住在城里。

橋下清凌凌的黃河水緩緩東流，太陽白晃晃的，橋上寒風陣陣，如蘭穿著厚厚的綠色工作服，倒也不覺得冷。往常去大哥家，如蘭都要換身干凈的衣服，現(xiàn)在也顧不了那么多了。

如蘭買房那年，還沒有金雁黃河大橋，黃河北是蘭州城的偏遠地帶，全長600多米的大橋，兩岸卻是城鄉(xiāng)差別。如蘭當時就想遠離城區(qū)，她的錢也只夠買偏僻地區(qū)的房子。

如蘭很慶幸自己離婚后第一時間就買了房子，不然連個安身之所都沒有。

如蘭的父親五年前心梗去世，母親跟著兩個哥哥輪流住，前半年住二哥家，后半年住大哥家。母親本來有房子，那個老房子是父親廠子里分的，廠子雖然倒閉了，可房子位于城中心，變成了學區(qū)房，那房子一下成了香餑餑，房價比蘭州高檔小區(qū)的價格還高。兩個哥哥為了爭那套房子，差點打官司。當初，他們爭著搶著要母親，一個比一個孝順，一個比一個殷勤。后來哄著母親把學區(qū)房賣了100多萬，哥倆和母親三人平分房錢。母親本來想買一間小房子養(yǎng)老，可兩個哥哥都搶著讓母親住他們家。母親只好在兩個兒子家輪流住。兩個嫂子開始也孝順母親，她們想盡一切辦法，花光了母親身上的30多萬。大哥的兒子上大學，二哥的閨女要游學、要出國、要報班，母親手里的錢嘩嘩地往外流。錢花得差不多了，兩個媳婦都不搭理母親了。她住在老大家，半年夠了，老二不來接，她住在西安的老二家，老大連個電話也不打。兄弟兩個都怨恨對方，騙了母親的錢。去年春節(jié)，大哥和二哥差點在飯桌上打了起來，當時，如蘭不知如何安慰抹眼淚的母親。

從那之后，大哥二哥互相不打電話，他們有事，都給如蘭打。

這后半年，母親一直住在大哥家，如蘭去過幾次，每次家里都鬧哄哄的，不是大嫂組織家庭聚會，就是大嫂約的幾個中年婦女在客廳里打麻將。母親永遠在廚房里忙，不是在摘菜，就是在揉面?？吹侥赣H總是勞碌，如蘭很心痛，大嫂這是把母親當保姆使。如蘭勸母親少干點家務，母親說，不干點什么，她著急。見到女兒，母親總是拿出水果、糕點讓如蘭吃。如蘭從來都不吃，她的日子雖然艱難，可她不想大哥大嫂看不起她。大嫂已從企業(yè)內(nèi)退，家里的大小家務她都不管，每天晚上還要去跳廣場舞。如蘭看過她跳廣場舞的樣子，舞池中的她激情澎湃，興致高昂，像換了一個人。如蘭給母親帶了自己做的牛肉辣椒醬，她嫌家里吵鬧，經(jīng)常會把母親喊到樓下，在樓下花園里，和她聊一會兒，吃的用的遞給她。母親每次都要把如蘭送到小區(qū)外面的公交車站。

如蘭勸母親：“要不你去我那住些日子？”

母親搖搖頭：“我在這里挺好的，你照顧好甜甜?！?/p>

如蘭知道，她沒有分到家產(chǎn)，母親不想給她添麻煩。

八月初，母親做飯的時候，在廚房里被菜葉子滑倒，小腿骨折了。二哥說，母親是在大哥家出的事，他不管，電話里的他還氣呼呼的，不問母親身體怎么樣，就想把大哥打一頓。大哥把母親送到醫(yī)院，就犯難了，他工作那么忙，大嫂又回了娘家，這可咋辦，只好給如蘭打電話。

當初分家產(chǎn)的時候，說好的，不給如蘭分任何東西，如蘭也不用管母親，他們給母親養(yǎng)老送終?？墒牵赣H住院后，如蘭能不去嗎？

母親剛七十，身體一直挺好的。母親沒讀過什么書，只有小學文化，父親去世后，她一直郁郁寡歡。母親一住院，如蘭心急如焚，急忙把甜甜安頓給鄰居曹大媽，馬上趕到醫(yī)院。母親被確定為小腿錯位骨折，醫(yī)生及時安排了手術，手術很成功，手術后，母親非常虛弱，醫(yī)生說，一定要精心護理。

手術后，母親身上插著導尿管，戴著氧氣罩，腿上打著繃帶，手上打著點滴?？粗赣H難受，如蘭心如刀絞。如蘭掉著眼淚，緊緊地握著母親的手，一遍遍安慰母親。

母親虛弱地問：“甜甜呢？”

如蘭說：“曹大媽幫我看著，你不要操心，要好好休養(yǎng)，醫(yī)生說，你的手術很成功，過兩個月，就和過去一樣能走路了?！比缣m說著眼淚唰唰流下來。

母親十分堅強，術后幾天，她疼得冒冷汗，可她一聲沒吭。

那段日子，如蘭給環(huán)衛(wèi)站請假，她每天把甜甜早早送到曹大媽家，再乘一個小時的公交車，給母親送早餐，在醫(yī)院陪母親打針輸液，陪母親說話、給她喂水倒尿。母親住院的時候，大哥偶爾才來一下，他工作一直很忙。大哥請了個護工，又丟給如蘭5000塊錢。他說大嫂因為母親的事，天天和他鬧，他工作壓力又大，都快崩潰了。

如蘭安慰大哥，一切會好的。她整整在醫(yī)院陪了母親半個月。如蘭和護工輪流守護母親，如蘭守白天，護工守夜里。母親鄰床的老太太，兒子是個領導，前來看望的人絡繹不絕，營養(yǎng)品堆得像座小山。母親床前冷冷清清，如蘭看到母親憂郁的眼神，她更不放心，堅持把母親陪到出院。母親心疼她，讓她回去睡覺休息，女兒甜甜在電話里，想媽媽想得直哭，可如蘭還是堅持天天陪母親。

曹大媽把甜甜照顧得很好，那個月，如蘭給了曹大媽1000元。那段日子太難熬，就是那段日子，張衛(wèi)國幫了她不少忙。她很感激。

母親住了半個月，出院前做了檢查。大夫說，術后恢復得非常好，可以出院。出院后，大哥又把母親接回去了。母親的主治醫(yī)生悄悄對如蘭說，你母親沒什么大礙，這次住院把她的一些老毛病也順便治了治，你們要多關心老人，人老了，就像小孩子，需要更多的關愛。如蘭點點頭，醫(yī)生的話，大哥也聽到了。出院那天，大嫂沒來，整個住院期間，如蘭從來沒有見過大嫂。當初為了讓母親拿錢給兒子交學費，大嫂對母親殷勤得就像五星級酒店的門童。

傷筋動骨一百天，母親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大哥請了保姆照料母親的生活起居。那段時間，大哥一直住在老丈人家。如蘭一有空，就帶著甜甜去幫母親按摩，幫母親做點喜歡吃的。上上周她去的時候，母親可以拄著拐杖到處走動了，她辭退了保姆，說可以自己照顧自己。過了幾天，如蘭聽說大嫂搬回來了。

如蘭把電助力車停好，匆匆上樓。大哥家新裝修的房子，三室兩廳，150平方米，房子無人打理，家里亂糟糟的，地上有許多灰塵。

母親看到如蘭，眼睛立即有了神采。

母親說：“這里我呆不下去了，要么你們把我活埋了，要么把我從這里接出去。這里我透不過氣來?！?/p>

大哥沒有吭聲，他一直在嘆氣。

如蘭擦了擦額頭的汗，她穿得太厚。

“媽，你這好端端的，又干什么，大嫂不是回來了嗎？”

“她一天到晚吊著臉，恨不得讓我早點走。”母親很不客氣地說。

看來大哥家，母親是真的住不下去了。之前，母親從來沒表示過，要搬去和如蘭一起住，如蘭也知道，自己的房子條件差，和母親現(xiàn)在住的高層陽光房是不能比的。如蘭看著母親的可憐樣，她能怎么辦呢，母親眼巴巴的，再鬧下去，有個三長兩短，后悔都來不及。如蘭喘著氣，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對大哥說：“我去收拾一下東西，麻煩你把媽送到我那邊，我那沒有電梯，你幫我背上去?！?/p>

大哥點點頭。

如蘭進了母親的屋子，地上堆著兩個大紙箱，兩個撐得鼓鼓的編織袋，母親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打包好了，看來母親是有準備的。

“媽，你怎么自己收拾，骨頭剛剛長好，你就這么不小心？”

母親看著如蘭，什么也沒說。

“沒事，東西不多。我?guī)紫戮脱b好了。要是你也不想讓我去你那兒，你們就直接把我送到華林山火化了算了?！蹦赣H說話一點不留情面，她還憋著氣呢。

如蘭急忙呸呸呸。

“媽，我一直讓你過去，還能幫我看看甜甜，甜甜最喜歡你了，天天盼著你去，你知道的。”

母親一聽甜甜，立刻笑了。

大哥背著母親，到了如蘭的樓底下，這是大哥第一次上如蘭家。如蘭以前的家，大哥就去過一次，是給如蘭送水果。大哥在市直單位工作，以前逢年過節(jié)，好多人送水果、特產(chǎn)。大哥吃不完，就給父母、如蘭送一些。一般是如蘭去母親家取，那次好像是兩大箱蘋果太重了，大哥順道開車給如蘭送到門口。大哥從小學習好，在北京上的重點大學，如蘭一直很崇拜他。后來大哥想留北京，父親堅決讓他回蘭州，為此大哥一直怨恨父親。大哥回來后，心高氣傲的他，一直很不得志。

如蘭的家在黃河北的一個舊小區(qū)，是90年代初蓋的多層樓房，小區(qū)門口是個菜市場，大門口的墻面，幾乎全被五花八門的小廣告霸占了。小區(qū)院子倒是整潔干凈。住的都是藥廠的老職工。小區(qū)就怕下雨，由于地勢洼，排水不好，一下大雨就積水，居民進出都得趟水走。

如蘭住在靠街邊的一棟，房子兩室一廳，只有50平方米，當初買的時候，屋里的墻皮脫落，窗戶也漏風。如蘭把原來房主的東西全部送給收破爛的，自己花了2萬多簡單裝修，換了塑鋼玻璃窗，把衛(wèi)生間和廚房重新鋪了瓷磚，全部換了新的潔具和廚具，地上鋪了木地板，墻面也重新粉刷了，又買了新家具、新窗簾，屋子煥然一新。房間非常緊湊，第二個臥室非常小，只有9平方米。

在路上，如蘭想著讓母親住大臥室，大臥室光線好，她和甜甜住小臥室。大哥停下車，他的車已經(jīng)七八年了，當時算是好車，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寶馬奔馳，大哥的車也不那么突出了。

樓道里的燈壞了，黑乎乎的，大哥背著母親，緩緩上樓，如蘭聽見他喘著粗氣。如蘭摸出鑰匙，打開門，一縷陽光照在客廳里，顯得溫馨又干凈。三人座的橘色布藝沙發(fā)，一個玻璃茶幾，墻上掛著電視，窗臺邊的小書架上放滿了書，窗臺上養(yǎng)著幾盆盛開的海棠花。

大臥室有一張一米八的床，一個大衣柜，一張小書桌。小臥室放著一張一米五的床，一個床頭柜，床上放著幾個芭比娃娃和毛絨熊，都是甜甜的玩具。屋子小，容不下太多的東西。能擁有這間小屋，如蘭很滿足。如蘭搬進來后，母親來過幾次，因為沒有直達的公交車，如蘭不放心，經(jīng)常是她去看母親。

大哥把母親放到沙發(fā)上，看了一眼屋子，轉(zhuǎn)身對如蘭說，下午單位要開會，說完就走了。如蘭讓母親先休息，她把小臥室收拾了一下，又給母親的大臥室鋪上干凈的紅格子床單、被罩，陽光照進來，屋子溫暖而舒適。

“以后我和甜甜住小的這間，你住大的那間，那間光線好，不靠街，晚上不吵?！蹦赣H說“行，讓甜甜和我睡，你那屋太小了。”

“等腿好了，讓甜甜陪你睡?！比缣m笑著給母親換了拖鞋，脫了外套，倒了一杯水，打開電視，如蘭讓母親看看電視，她去做點飯。

如蘭做了兩碗湯面，炒了兩個素菜，一刻鐘的時間，兩個人都吃完了。折騰了一早上，如蘭累得快散架了。

她說：“媽，我們?nèi)ニ粫?，四點半，我還要去接甜甜?！?/p>

一轉(zhuǎn)頭，如蘭看到母親抹眼淚。如蘭知道，母親在大哥家受了不少委屈。以前父母住的雖說是老房子，但老街坊老鄰居都相熟，后來父親去世，老房子也賣了，母親像根浮萍，四處飄蕩。母親說，她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老房子賣了。

“媽，別難過了，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你永遠的家。”如蘭說著從后面半摟著母親，拍了拍母親的手，母親又笑了。

如蘭和母親睡了個午覺。

直到四點的鬧鐘響，她才被吵醒。如蘭壓掉鬧鈴，手機又響了，是張衛(wèi)國打過來的。張衛(wèi)國說他下班了，在如蘭樓下面，他買了點水果，讓如蘭下樓拿一下。人到樓下了，如蘭不好推辭，就答應了。

出門的時候，如蘭對母親說：“媽，你可千萬別亂動，好不容易你的骨頭長好了，等腿好利索了，我天天陪你去馬拉松公園轉(zhuǎn)。”

母親說：“放心吧。”

2

張衛(wèi)國穿著深藍色夾克和淺藍色襯衫，看起來精神。他濃眉大眼，輪廓分明的國字臉，一米八的身高，中年剛過，兩鬢就全白了。張衛(wèi)國說起話來慢吞吞的，他是個厚道淳樸的人。平常，上班的時候，張衛(wèi)國穿著半新不舊的藍色工作服，戴著帽子，如蘭經(jīng)常見的是他穿工作服的樣子。

他遞給如蘭一包水果：“你先拿著上去。我去幫你接甜甜?！?/p>

如蘭看了看時間，快四點半了。她沒讓張衛(wèi)國去接孩子。她和張衛(wèi)國僅僅是普通的朋友。她知道張衛(wèi)國對她有意思，但他們倆誰都沒有明說。

如蘭是兩年前的冬天認識張衛(wèi)國的，那是如蘭最艱難的日子，甜甜還不到一歲，如蘭經(jīng)常背著甜甜掃馬路，那時候，她每天上下午班，她把甜甜放到小推車里，中午十二點上班，下午八點下班。夏天的時候，甜甜很乖，自己在車里睡、車里玩，可一到冬天，就很麻煩。人民路上有個很大的公共廁所，那年冬天，張衛(wèi)國成了公廁管理員，兩個人天天見面，見了經(jīng)常打招呼，后來漸漸熟了，張衛(wèi)國就讓如蘭把孩子放到他那里。如蘭工作的時候，張衛(wèi)國就幫忙看甜甜。甜甜也很喜歡張衛(wèi)國。為了感謝張衛(wèi)國，如蘭經(jīng)常給他中午帶一頓飯。有時候，如蘭會帶上飯，他們?nèi)齻€一起吃。

張衛(wèi)國說：“如蘭，我比你大八歲，你以后就喊我哥吧。”

如蘭說：“我還是喊你張衛(wèi)國吧。”

六年前，張衛(wèi)國的老婆出了車禍，一直癱瘓在床。那幾年，他要上班，還要照顧臥病在床的妻子和上高中的兒子。三年前，他老婆病情惡化，去世了。張衛(wèi)國大病了一場，休息了幾個月，就找了公廁管理員的活兒。今年，他兒子馬上大學畢業(yè)了。他說那五年，沒睡過一個好覺。為了讓兒子有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他每天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家里聞不到一點異味。那幾年，他壓力大，心里苦，可是他從來不在孩子面前流露，兒子也爭氣，考了好大學。

張衛(wèi)國說他本來是個技術工。

“那你為啥來看廁所？”如蘭吃驚地問。

張衛(wèi)國說，他來看的不是廁所，看的是廁所邊的黃河。張衛(wèi)國說過去幾年，除了給人安裝管道，要么跑醫(yī)院，要么在家照顧妻子，要么給孩子做飯、洗衣服，他忙得像一只陀螺，喘不過氣。如今孩子也畢業(yè)了，他就想靜靜地一個人呆著，順便掙點工資。

“那孩子估計也不會回蘭州?！彼麌@了口氣。

“我也不指他給我養(yǎng)老，上學的時候，家里有個病人，兒子顯得特別懂事，一放學不是幫忙洗碗，就是幫我照顧他媽。也怪可憐的，我就想讓他飛得遠遠的。撞傷老婆的車是一個單位的公車，賠償了60萬，老婆花掉了一半，剩下的留著給兒子結(jié)婚?！?/p>

如蘭說：“你年紀也不大，又沒負擔，可以再找個伴?。　?/p>

話一出口，如蘭有點難為情了，自己是個離婚的女人，實在有點毛遂自薦的嫌疑。如蘭急忙借口去看甜甜醒了沒有，岔開了話題。甜甜正躺在張衛(wèi)國的小床上睡午覺。

這是大公共廁所，男女廁所很大，中間是一間休息室，一間倉庫。張衛(wèi)國愛干凈，他說他老婆臥病在床幾年，每天都干干凈凈、整整齊齊，身上沒生過一個褥瘡。他說，外國的廁所和廚房一樣干凈，廁所干凈，人的心情也好。張衛(wèi)國每天打掃兩遍廁所，不打掃的時候，他也進去拿水沖一沖，或者點根衛(wèi)生香，去一下味道。幾次突擊檢查，張衛(wèi)國看的公共廁所是城關區(qū)最衛(wèi)生的，為此他還多次得到上級表揚。

如蘭掃完一遍馬路，會休息半小時，休息的時候，她會和張衛(wèi)國聊幾句。他們坐在馬路邊的道牙上，一邊說話一邊看著黃河。馬路下面是瀕臨黃河的馬拉松公園，河對面是體育公園，馬路對面是會展中心的大廣場。這里是蘭州風景最好的地方，夏天一到，公園里綠樹成蔭、花草飄香，園內(nèi)各色花卉一起盛開，大片的馬鞭草像一片紫色的花海。

斷斷續(xù)續(xù)，兩個人的情況，各自都了解了。公廁管理員的收入和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差不多。去年夏天，有一次，如蘭打掃完衛(wèi)生，坐在馬路牙子上休息，張衛(wèi)國在他的屋子里擺了兩盤菜，喊著如蘭一起吃，烈日當頭，街上沒有一個人，如蘭就進去了。張衛(wèi)國倒了兩杯酒，如蘭忙了一早上，有點口渴，她端起杯子，一口把酒喝干了。幾杯酒下肚，她的臉就像一朵花，話也比平時多了，她和張衛(wèi)國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過去的事，說著說著痛哭起來。張衛(wèi)國也和她說自己的事兒，說著說著也眼圈紅了。

張衛(wèi)國說，他老婆死后，他把他們住的房子重新收拾了一下，又換了新的家具，把房子租了出去。張衛(wèi)國說他受不了那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們家有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婆，所有的人見了他，都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張衛(wèi)國說，他前段時間搬進了新房子，是以前他爸住的老房子拆遷分的房子。他父母都沒等到住新房子，就去世了。

張衛(wèi)國說著說著哭起來，如蘭也聽著掉眼淚。

如蘭不知道自己喝了幾杯酒，她暈暈乎乎地站起來，搖搖晃晃想拿掃帚，可她一點力氣也沒有。旁邊就是張衛(wèi)國的小床，如蘭就躺倒在床上。

張衛(wèi)國說：“那你睡一會，放心，一會兒我?guī)湍闳ゴ驋?。?/p>

張衛(wèi)國邊說，邊給她蓋了一個小毯子?；谢秀便敝g，如蘭突然一把抱住了俯身下來的張衛(wèi)國，她暈暈乎乎地說不要走，張衛(wèi)國就一動不動地讓如蘭抱著，直到如蘭沉沉睡去。

如蘭酒醒，后來一想起那件事，她的臉就紅紅的。好幾天她都沒敢和張衛(wèi)國說話，從那以后，張衛(wèi)國對她就不一樣了。

有一次，如蘭家的馬桶壞了，如蘭沒辦法，只好找張衛(wèi)國幫忙，他幫她換了一個新馬桶，又幫她換了廁所里的燈，那燈一閃一閃有一段時間了。那天忙到天黑，如蘭做了幾個菜，留張衛(wèi)國吃飯。吃完飯，張衛(wèi)國陪甜甜玩了一會兒，甜甜很快睡著了，他還沒有走的意思，如蘭只好陪他看了一會兒電視。如蘭和他說了許多甜甜的事，張衛(wèi)國幾次欲言又止，晚上十點，他才走。分別的時候，兩個人都笑了笑。

張衛(wèi)國說：“以后還歡迎我來嗎？”

如蘭說：“以后我做了好吃的，一定請你來?！?/p>

張衛(wèi)國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如蘭，如蘭急忙轉(zhuǎn)頭躲開那千言萬語的目光，孤男寡女的，以后不能讓他來家里，如蘭想著。

如蘭和張衛(wèi)國一起走出小區(qū)。小區(qū)門口就是公交車站，她看著張衛(wèi)國上了公交車。如蘭去幼兒園接甜甜。幼兒園門口聚著不少人，如蘭一扭頭，就見李大姐走過來。李大姐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赡苡质軆合眿D的氣了。她兒子結(jié)婚后，沒錢買房子，和她們一起住在40平方米的房子里，聽說小兩口天天吵架，天天鬧。

如蘭沖李大姐招了招手，李大姐看到如蘭，微微笑了一下。

甜甜馬上要出來了，如蘭想著明天再安慰她。甜甜穿的粉色碎花的小裙子裙擺上全濕了。早晨扎的兩個小辮子，也亂糟糟的。不過甜甜看到媽媽，高高興興地跑過來。如蘭一把抱起甜甜，不用問，甜甜又玩水了。小孩子都喜歡玩水，甜甜給老師揮了揮手，如蘭扭頭一看，張老師衣衫整潔，和早晨見到時一樣。

甜甜睜著大眼睛：“媽媽，我剛剛吃了一個小點心，一個小橘子?！?/p>

甜甜的眼睛漂亮極了，如蘭忍不住親了親她的小臉。

“那你晚上還吃飯嗎？”

“嗯，我晚上當然要吃飯。”甜甜能明確表達所有想法。

“姥姥來我們家了，你歡迎嗎？”

“太好了，能見到姥姥了！”甜甜說著，兩個小手鼓起掌來。

“甜甜見了姥姥，要當面歡迎，知道嗎？”

甜甜點點頭：“我喜歡姥姥，因為姥姥做的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碧鹛鸬男∧?，說到飯，興奮得紅撲撲的。

甜甜剛剛?cè)龤q，如蘭一直認為，這孩子是上天送給她的禮物。三年前的秋天，如蘭剛開始當環(huán)衛(wèi)工。一天早晨，她掃完第一遍，掏出口袋里的餅打算吃。突然，不遠處傳來孩子的哭聲。天還沒亮，這么早怎么會有孩子的哭聲？如蘭迎著哭聲走過去，在不遠處的銀杏樹下看到了一個紙箱子，紙箱子里有個包裹，包裹里躺著一個嬰兒。如蘭急忙把孩子從紙箱子里抱出來，箱子里還放著一封信和一些嬰兒用品，信里就一行字，寫著孩子的出生日期。如蘭望了望四周，空蕩蕩的路上，沒有一個人，這孩子是什么時候放到這里的，誰也不知道。如蘭脫下自己熱乎乎的外套把孩子包裹起來，說也奇怪，如蘭一抱，孩子瞬間不哭了。

昏暗的光線中，孩子亮晶晶的眼睛，閃著光。如蘭急忙把孩子抱回家，給孩子喂了點熱水，小嘴幾下就喝完了。孩子是個女嬰，如蘭請了半天假，帶孩子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醫(yī)生說孩子是個很健康的寶寶。如蘭把孩子抱回家，從此，當了孩子的媽媽，她給孩子取名甜甜。甜甜的到來，讓如蘭獲得新生。雖然她日子過得苦?？扇缣m的心特別踏實，甜甜一天天長大。轄區(qū)的派出所給甜甜登記了戶口。

如蘭省吃儉用，給甜甜買奶粉，買吃的用的。盡管省吃儉用，但每個月基本都存不上什么錢。

如蘭離婚不久，母親便托親戚和鄰居給介紹對象。如蘭被迫見了幾個，都不中意。如蘭就是那時候，在小區(qū)里聽李大姐說，他們環(huán)衛(wèi)站在招環(huán)衛(wèi)工，那段日子，如蘭只想靜一靜，就去應聘了，沒想到，當場錄用。環(huán)衛(wèi)工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如蘭這樣年輕的，是最受歡迎的。

如蘭收養(yǎng)了個棄嬰，對母親打擊很大，她天天打電話，讓如蘭把孩子送到孤兒院。如蘭看著甜甜清澈的眼睛，她怎么舍得呢？甜甜一會要媽媽抱，一會兒鬧著要出門，有時候哭，有時候笑。如蘭抱著這團粉粉的肉，怎么抱也抱不夠，她一直以為，自己這輩子都當不了媽媽了，沒想到上天給了她這樣一個驚喜。

為了甜甜，如蘭差點和家里翻臉。大哥二哥也都反對，他們都認為，如蘭領養(yǎng)了棄嬰，再婚就難了。離婚后，如蘭就沒想過再婚。她已被婚姻傷透了心。如蘭每天帶著甜甜去上班。冬天的幾個月，她把甜甜托付給樓下的曹大媽，每個月給她500塊錢。曹大媽本來不收錢，如蘭知道，那點錢其實少得可憐，現(xiàn)在干保姆一個月收入都3000多。

“你這是典型的婚前恐懼癥，結(jié)婚挺好的?！比缣m若有所思地說。

“遇對人，結(jié)婚真是挺好的?！比缣m又說。

“如蘭姐，我也希望你能遇見一個合適的人。”小欣說。

如蘭笑著說：“我有甜甜就夠了。”

4

如蘭不知道是不是有愛情這種東西。她上初中的時候，就有男同學給她遞紙條，寫情書。如蘭不漂亮，但是到了人堆里卻一眼能看出她的不同，她生來就瘦，中等偏上的個頭，在女生中，算高個子了。本來她可以過一世安穩(wěn)的日子，只是，造化弄人。

如蘭上學的時候，沒談過男朋友，不過據(jù)說，學校里有幾個暗戀她的人。

如蘭從小成績優(yōu)異，原本夢想考北師大，將來做一名老師。她的兩個哥哥也成績優(yōu)秀。大哥考到北京。二哥考到了西安。她爸和她媽商量，家里供兩個孩子上大學，日子艱難，再供如蘭讀大學，那真得砸鍋賣鐵。他們讓如蘭考廠里的技校。如蘭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很自覺地報考了廠里的技校。為此，如蘭的老師還專門跑到家里，勸說父母，讓如蘭讀高中，上大學。當時，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吭聲，如蘭只能偷偷地抹眼淚。

如蘭讀了兩年技校就畢業(yè)了。畢業(yè)后，如蘭到了廠里上班。那時候廠子的效益還能維持，全家的收入加起來，滿打滿算，剛夠供兩個哥哥讀書。如蘭一發(fā)工資就全部交給母親，只給自己留一點點零花錢。兩個哥哥畢業(yè)后，又面臨著找工作。大哥在父母的要求下，回了蘭州，二哥留在了西安。他們又面臨著結(jié)婚和買房，如蘭的父母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

如蘭的母親雖沒有工作，但也沒閑著。如蘭讀小學那年，母親開始在路邊賣早餐。寒來暑往，刮風下雨，整整十幾年，母親一直推著她的小推車，每天天還沒亮就出門，一直賣到十點。母親本來可以去廠里做臨時工。但臨時工收入太低。想來想去，只有賣早餐，收入穩(wěn)定，又沒啥技術要求。

如蘭的父親和母親的感情很好。每天下班，吃過晚飯，父親就幫母親準備第二天的早餐。母親賣的是菜夾餅，父親最擅長蒸荷葉餅。生意好的時候。母親每天能賣掉兩百多個荷葉餅。因為家里兩個兒子，父母早早地開始做打算。他們攢夠了錢，先買了一套二手房，給如蘭大哥結(jié)婚用。為此，二哥一直說父母偏心大哥。二哥結(jié)婚的時候，父母只給了他買房子的首付，大哥工作后，母親就不賣早餐了。

如蘭婚后第二年，廠子倒了。那年父親已經(jīng)退休。他的工資沒受影響。如蘭沒了工作，母親勸她也賣早餐?？扇缣m面子上掛不住，小時候，母親賣早餐的攤位，擺在她去學校的路上，所有的同學都知道她母親是賣菜夾餅的。如蘭很自卑，上學的時候經(jīng)常繞著走。

工作沒了，還有家，如蘭的老公魏小明當時很愛她，那時候如蘭對未來有期待，廠子倒閉，如蘭和魏小明都下崗了，魏小明領了2萬多塊錢買斷工齡，如蘭領了1萬多，他們徹底告別了國有企業(yè)。魏小明在雁灘家具廠找了一份安裝工的活兒。如蘭在超市找了一份收銀員的工作。干了三個月，魏小明說，想要掙大錢，還是要自己干，魏小明當時躊躇滿志，如蘭也支持他，他們借了十幾萬，在電腦城賣電腦和U盤，當時他倆都決定先不要孩子，沒有錢，怎么養(yǎng)孩子。

賣電腦的第三年，如蘭意外懷孕了，因為如蘭收了兩張一百的假鈔，魏小明和她吵了一架，如蘭一生氣，動了胎氣，流產(chǎn)了。當時魏小明一直道歉，又帶著如蘭去醫(yī)院調(diào)理，如蘭休養(yǎng)了半年，又懷孕了，第二次懷孕，兩個人都非常小心。如蘭安心養(yǎng)胎，可是她一直肚子疼，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是宮外孕。醫(yī)生說，幸虧發(fā)現(xiàn)及時，不然性命都有危險。如蘭提心吊膽地做了手術，左側(cè)的輸卵管被切掉了，醫(yī)生說以后再懷孕就難了。果然，手術后，如蘭再也沒有懷孕過，如蘭不知自己吃了多少中藥，后來沒辦法，他們決定去做試管，做了三次，都失敗了。那幾年，如蘭整個人都崩潰了，她的眼淚都流干了。

魏小明也壓力大，他動不動就瞪眼睛，發(fā)脾氣，有時喝醉了，一回來就摔東西，如蘭一直忍讓著。她天天去醫(yī)院，身心疲憊，又治療了兩年還沒有起色，婆婆急了，那時候公公已經(jīng)去世，婆婆開始話里話外暗示如蘭離婚，讓她放過自己的兒子，如蘭本來就愧疚，可是魏小明不同意，他說我和你離婚，別人會說我沒良心。可魏小明的媽不依不饒，有一天，如蘭剛回家，魏小明的媽撲通就給如蘭跪下了。如蘭當天就搬了出來，她和魏小明提出了離婚，魏小明哭著答應了。他們十年的婚姻結(jié)束了。剛結(jié)婚的時候，魏小明也說過海枯石爛永不分離的誓言。那又怎樣呢？不過都是應景的話，凡事都是此一時彼一時。

如蘭太相信魏小明，店里的錢都歸魏小明管，她要用錢就問魏小明要。離婚的時候，魏小明說，房子是我父母當初買的，我們這些年就存了40萬，原本能多點，你天天去醫(yī)院，錢都花醫(yī)院了。魏小明說的是實情。他們平分了錢。離婚比起要孩子，簡單多了，沒咋鬧騰，就分手了。

離婚后，如蘭提著自己兩大包衣服，搬到了黃河北簡易的出租房里。她沒有流一滴眼淚，每天早出晚歸，四處看房子，她手里也有點積蓄，加起來20多萬，當時蘭州房價已經(jīng)漲起來了，那點錢在城里是買不了房的。半個月后，如蘭按揭買了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買好了房子，她才告訴家里離婚的事。

如蘭也有過輕生的念頭，在黃河邊住著，一只腳踏進去，就沒有煩惱了。離婚前，萬念俱灰的如蘭在黃河邊坐了一天，她不知道該恨誰，好像誰都不該恨，她翻來覆去想了一整天，還是決定活下去。她死了，也許沒有人記得她，可她太對不起自己，她活了三十年，唯一對不起的人，只有自己。

如蘭很久沒有哭過。她的眼淚在三十二歲之前流干了，三十二歲那年。她沒有家，沒有孩子，沒有愛人。為了懷孩子，她不知道上過多少次手術臺。她和魏小明辦手續(xù)的那天，魏小明的眼睛紅紅的。如蘭沒有流眼淚。哭有什么用？哭能保住這個家嗎？離婚后，魏小明很快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大房子，娶了個小十歲的女人，一年后他生了一個兒子。

如蘭搬進自己的房子后，有一天，她提著一包建筑垃圾，下樓時，不留神，一腳踩空，從樓梯上摔了下去，衣服都摔破了，頭也摔破了，同一個小區(qū)住的環(huán)衛(wèi)工李大姐，恰好上樓，遇見倒地的如蘭，熱心地扶著如蘭去了門口的診所包扎，如蘭在家里躺了整整一星期。那一周，她一直昏睡著，醒來，喝口粥，繼續(xù)睡。身體恢復后，李大姐介紹她當了環(huán)衛(wèi)工。

在黃河邊，如蘭遇見過一次魏小明，那是今年夏天，魏小明開著一輛白色的轎車，他老婆抱著兒子走下車，魏小明接過兒子，看了看黃河，教他兒子說話。

“看，那是黃河，我們?nèi)タ袋S河好不好。”

“好。”稚嫩的童音傳過來。

如蘭沒有看清魏小明的老婆什么樣，她只盯著魏小明看，畢竟是十年的夫妻之情。如蘭聽到魏小明的笑聲，眼淚瞬間就下來了。如蘭站在一棵大樹下面，看著魏小明一家走到河邊。她穿著工作服，戴著口罩，扶著樹，淚如雨下，她相信，即使她從魏小明身邊走過，他也認不出她。

這是離婚后，她第一次遇見他。還記得相親的時候，如蘭第一次見他，他穿著牛仔褲，一件綠格子襯衣，說話語速緩緩的，如蘭也很靦腆，他們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的一對年輕人，很快就定了親。那時候，廠子效益好，下班后，兩人經(jīng)常去看電影，一起去濱河路散步。魏小明隔三差五給她帶好吃的，如蘭被他感動了。談了八個月，他們就結(jié)了婚。新婚的房子，是魏小明家的舊房子，是一套一居室，帶衛(wèi)生間，有廚房，只有三十多平方米。小小的空間，兩個人都不覺得苦。過日子離不開油鹽醬醋，他們的工資不高，魏小明的爸爸是糖尿病，他們每個月省吃儉用要給魏小明爸爸買藥。粗茶淡飯，有時候連買水果都沒有錢?，F(xiàn)在想想，那段時間，雖然清苦，但他們過得很幸福。下班一起做飯，一起說笑，有事你商我量，常常分吃一個蘋果，搶喝一碗面湯，夜里魏小明喜歡摟著如蘭。如蘭當時以為，她和魏小明會一輩子那樣過下去?？上В菢拥娜兆?，只過了兩年。后來他們下了崗，開了店，再后來忙著懷孩子，去醫(yī)院，再后來，為了要孩子，相互怨恨、吵架、冷戰(zhàn)，不知不覺，他們消耗掉了所有的情意……

聽母親說，剛離婚的那段時間，魏小明曾經(jīng)去家里找過她，母親沒讓他進門。母親說，是魏小明毀了如蘭，她恨不得和他拼命。

如蘭掃完最后一遍，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轎車不見了，魏小明他們離開了。

那天見到魏小明，如蘭盡管很平靜，還是想起了很多往事，這都是命嗎？如蘭不恨魏小明，她誰都不恨。

那天，如蘭坐在馬拉松公園的凳子上。遠處幾個老人也坐在凳子上，安靜地曬著太陽。天很藍。黃河像一條開闊的黃綢帶，在風中緩緩柔滑地飄蕩。如蘭想，如果蘭州沒了這條河，這里還會聚集這么多的人嗎？

5

如蘭放下自行車，抬頭看了看家里的窗戶，燈是亮著的。

初冬時節(jié)，樓下冷冷清清，對面商店的電視正播《甄嬛傳》。如蘭每次去店里買東西，電視里都播著《甄嬛傳》。開店的阿姨不知看了幾遍了。見了如蘭就跟她講，這女人斗起來真是可怕。

如蘭只是笑笑，她都不記得自己上次看電視是什么時候了。她沒時間看電視。如蘭把自己的舊自行車放到車棚里，又把去超市買的一大包菜取出來，她午睡起來，去了一趟超市，超市的菜晚上都打折。每次去買，感覺像占了大便宜似的，能省不少錢。

如蘭提著菜，剛走兩步。就聽見有人喊她，一轉(zhuǎn)身，是鄰居曹大媽。

“去買菜了嗎？”

如蘭說：“曹大媽，你啥時候回來的?！?/p>

曹大媽前段時間做了個大手術，出院后，如蘭提著牛奶和水果去看過她兩回。曹大媽的女兒很孝順，幾乎天天過來看她媽，后來兩邊跑太累，直接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去住。

“我今天早上回來的。”曹大媽笑著說。

甜甜剛抱回來那陣子，如蘭經(jīng)常向曹大媽請教帶孩子的經(jīng)驗。曹大媽給她的兒子和女兒都帶過孩子，甜甜小的時候，每年冬天，都是她幫著帶甜甜。

曹大媽拽住如蘭：“我正好有事要跟你說。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人很老實。是地質(zhì)勘探方面的，收入高，前兩年，他媳婦得病死了，有個女兒，一直在丈母娘家里。年紀比你大兩歲，我想把你介紹給他，他爸他媽都不錯……”

如蘭笑了，擺了擺手。

她從來沒有想過再婚。對婚姻，她心如死灰。她有甜甜，有母親，人生已經(jīng)很知足了，她就想著甜甜健健康康，母親也健健康康。

“大媽，謝謝你，我現(xiàn)在有甜甜就行了，這事兒以后你就別操心了?！?/p>

“這個人條件真不錯，他聽說你將收養(yǎng)的孩子培養(yǎng)得那么好，很佩服你?！?/p>

如蘭笑了笑，直接上樓了，走到門口，門就開了。

甜甜奶聲奶氣地問：“媽媽，你怎么這么慢？我等你等得天都黑了?！?/p>

如蘭花放下大包小包，把甜甜抱到懷里。

“你在等媽媽嗎？我的小心肝，想媽媽嗎？”如蘭抱著甜甜轉(zhuǎn)了兩圈。

甜甜笑得像只小鴿子，在如蘭懷里，扭來扭去。

“快說說你怎么想媽媽了？你哪里想媽媽了？”

甜甜立刻抱住如蘭的臉，在右臉頰上親個不停。母親走出來。如蘭把甜甜抱到母親跟前，甜甜很聰明，扭頭親了兩下姥姥，母親發(fā)出呵呵呵的笑聲。

“真是個有良心的孩子，剛才趴到窗臺上，一直在看你，看到你上樓來，非要給你去開門?！?/p>

母親洗了衣服，暖氣也來了，屋子里暖暖的，濕漉漉的衣服晾在陽臺上，花花綠綠的。

如蘭勸母親：“媽，以后掃地拖地掛衣服的活兒，你不要干，千萬不要累著，骨頭剛長好，還是要小心。”

母親答應著。

母親熬了稀飯，炒了兩個素菜，如蘭吃得很知足。甜甜早就會自己吃飯了。三個人，看著電視，把兩盤菜吃了個底朝天。吃過飯，如蘭去洗碗。母親教甜甜讀古詩，甜甜讀了兩首古詩，又給她的芭比娃娃換了兩套衣服，就睡了。

母親的腿好以后，大哥一家請母親和如蘭吃過一次飯。母親聽大嫂也去，她一萬個不愿意去。如蘭說，都是一家人，早晚都要見面的。好說歹說才把母親說動，他們在附近的一個餐廳吃羊肉。

大嫂一見母親就說大哥最近要提拔，母親嗯了一聲。

甜甜把臉埋到如蘭的脖子里，偷偷觀察著，她好久沒有見大哥大嫂，有點怕生，不知大哥要提拔什么官兒，飛揚跋扈的大嫂居然連性子都軟了下來。如蘭有點納悶。大哥在市上工作，大哥當上科長那年，圍在大哥身邊的人就不少，大哥經(jīng)常在外面有應酬。

飯桌上，大哥眨著眼睛說：“既然媽的腿好了，還是搬回去吧。那邊房子有電梯……”

母親本來正給甜甜喂菜，一聽大哥的話，放下筷子，搖了搖頭。她把甜甜抱在懷里，說：“我就住在如蘭這里，黃河邊空氣好，我住著也舒坦?！?/p>

母親說話的時候，大嫂的頭一直低著。甜甜要吃豆沙餅，大嫂連忙把豆沙餅遞給母親，母親理都沒理。飯桌上因為甜甜，大家吃得還算融洽。大哥知道母親還在生氣，他始終說話賠著笑，聲音也比往常小了。大嫂臉上的表情也很豐富，她笑得十分勉強，如蘭看著她的臉都想笑。如蘭一點也不生大嫂的氣，自己的父母要自己疼，大嫂和母親只要見面不吵架，就萬事大吉了。

大嫂每說一句話，都要看一眼大哥，大哥一邊說一邊看母親的臉色。直到吃完飯，母親始終沒有主動和大嫂說過話。接母親回家的話，大哥也沒有再提，如蘭知道，那就是客氣一下。她也不想再讓母親回去過寄人籬下的日子。

下了一場雪，如蘭下班前，才把厚厚的積雪全部鏟完，累得出了一身汗。

張衛(wèi)國喊了好幾聲，她才聽見，張衛(wèi)國給如蘭帶了雞湯，雞湯用保溫杯裝著。

“我在雞湯里放了當歸，你不是頭疼嗎？”張衛(wèi)國說。

如蘭最近有點頭疼，可能是那天洗了頭，一早就出來掃馬路，受了風。如蘭休息的時候，隨口給張衛(wèi)國說了，張衛(wèi)國就帶著放了中藥的雞湯，和艾灸盒來了。如蘭喝了雞湯好多了。

不想今天張衛(wèi)國又來送雞湯，被提前來上班的李大姐遇見了，如蘭有點尷尬，急忙接過湯。

張衛(wèi)國也有點不好意思解釋著：“我給甜甜送點吃的。”

李大姐說：“我看出來了，你是真疼那孩子?！?/p>

說著李大姐深深看了一眼如蘭，張衛(wèi)國借口有事先走了。如蘭不自在地笑笑，不知說什么。偶爾李大姐也撞見如蘭和張衛(wèi)國說話，每次，張衛(wèi)國都客客氣氣地和李大姐打招呼，李大姐隱約感覺到張衛(wèi)國對如蘭有意思。

有一次，她對如蘭說：“我覺得張衛(wèi)國人不錯，對甜甜也好，干脆你和他湊合著過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如蘭聽了，笑道：“你開什么玩笑，我一直把他當哥，我這輩子不會再結(jié)婚了。”

后來張衛(wèi)國來找如蘭，遇見李大姐，李大姐便裝糊涂，含含糊糊地打個招呼。

前段時間，李大姐又忍不住提了一次：“如蘭，你真的考慮考慮張衛(wèi)國，聽說他家條件不錯，兩套房，一套還在出租，聽說他還有技術呢?！?/p>

如蘭笑笑，什么也不說。

“如蘭，你就是顧慮太多，其實生活沒那么復雜?！?/p>

如蘭看了看遠處的黃河，生活的確沒那么復雜，可是也不簡單啊。

6

小雪一過，母親就催促著如蘭買幾斤羊絨毛線，她說要給甜甜織毛衣毛褲，給如蘭織一件羊絨毛衣。母親勸如蘭再找個工作，環(huán)衛(wèi)工再不能干了，起得太早，太辛苦。母親擔心如蘭落下病根。如蘭說，環(huán)衛(wèi)工雖說要早起，可就上半天班，下班后自由，還買五險一金。如蘭本想讓母親不要織毛衣，怪費眼睛的，可又一想，白天她去上班，甜甜去上幼兒園，母親一個在家，肯定會很悶，很無聊，那就織吧，如蘭在淘寶上買了毛線，她沒時間去逛實體店，她都不記得上次逛商場是什么時候了。

如蘭上班的時候，母親很少打電話，母親打電話，一般都有事。

如蘭剛剛把掃帚放到工具箱，母親就來電話了，母親問：“下班了沒有，我下面了?！?/p>

如蘭問：“要不要我?guī)c什么東西？”

母親說：“甜甜有點不舒服，可能昨晚餃子吃多了一個，你給買包山楂丸。”

如蘭出門的時候，母親和甜甜還在睡覺。母親的睡眠一直好，如蘭出門輕手輕腳，很少吵醒她。如蘭買了山楂丸，回到家，見小欣也在。桌子上放著一個蛋糕，如蘭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小欣張羅著晚上去外面給如蘭過生日，如蘭擺擺手。

母親說：“外面就不去了，我炒兩個菜?！?/p>

但小欣堅持要去外面吃。如蘭不好拒絕，小欣讓如蘭先去睡一覺，起來了，再去外面吃。如蘭睡了兩個小時，醒來看到，小欣學母親織毛衣。如蘭洗了個澡，感覺精神多了。小欣給如蘭看了她拍的婚紗照，又說了準備結(jié)婚的一些事，如蘭真心為她高興。

晚上，如蘭接上甜甜，她們?nèi)チ藰窍碌囊粋€川菜館，小欣點了幾樣菜，如蘭擔心她破費，減掉了兩個菜。小欣又從包里拿出了一瓶紅酒。菜還沒上來，張衛(wèi)國的電話響了。

“如蘭，你在家嗎，你下樓來，我?guī)Я诵〇|西給你。”

張衛(wèi)國經(jīng)常給如蘭帶東西，什么親戚家送他的蘋果、梨，還有羊肉，張衛(wèi)國人好，又熱心，他鄉(xiāng)下的親戚，每次從老家來，都給張衛(wèi)國帶東西。

如蘭說：“你還沒吃飯吧，過來一起吃飯吧，我們剛到門口的川菜館。”

張衛(wèi)國一聽如蘭在外面吃飯。他有點猶豫：“怕你們不方便吧？”

“沒啥不方便的。我們和小欣一起，小欣你也見過?！比缣m笑著說。

幾分鐘后，張衛(wèi)國來了，他手里提著個蛋糕，一個紙袋子里好像裝著一件衣服，看到母親和小欣，他有點窘迫。

如蘭驚訝地看著，張衛(wèi)國咋知道自己過生日？可能是李大姐順口說的。下午李大姐打電話問如蘭一件事，如蘭隨口說，她今天過生日。

母親笑瞇瞇地站起來，接過張衛(wèi)國手里的東西。小欣偷偷沖如蘭眨了眨眼睛。她喊來服務員加了碗筷，又加了一個菜。菜很簡單，酸菜魚，牛肉燉土豆，蒜蓉油麥菜，拔絲山藥。

如蘭第一次在飯館里過生日，而且收到了兩個蛋糕，母親興致很高，小欣怕張衛(wèi)國買單，菜一上來，悄悄用微信付了錢。幾個人喝光了一瓶紅酒，母親也破天荒喝了兩杯，她是真高興。

小欣悄悄對如蘭說：“如蘭姐，張大哥人不錯，這下我不用操心你的終身大事了?！?/p>

如蘭嘆了口氣，說：“你還是先操心你的終身大事吧?！?/p>

小欣說：“打起精神，如蘭姐，我覺得你得換個工作了，掃馬路，以后甜甜上學，接送不方便?！?/p>

如蘭幽幽地說：“換個能買五險一金的工作可不容易的?！?/p>

小欣說：“我?guī)湍懔粢庵?，如果工資高，社保也可以自己交啊?！?/p>

張衛(wèi)國和母親聊得熱火朝天，他們開始不過是聊天氣，聊最近的新聞。后來就聊張衛(wèi)國的事，聊了幾句，張衛(wèi)國的情況母親都知道了。張衛(wèi)國說到車禍癱瘓的妻子，母親還跟著掉了眼淚。嘴里不停地夸張衛(wèi)國，是個好人。母親又順帶著罵了如蘭的大哥二哥沒良心，把她的錢騙光了，現(xiàn)在連個電話都不打。一會兒是母親安慰張衛(wèi)國，一會兒是張衛(wèi)國安慰母親，他們一見如故，如蘭根本插不上話。

這個生日，是如蘭過得最開心的一次，甜甜嚷著她也要過生日。

如蘭笑著說：“等甜甜過生日的時候，媽媽也買蛋糕送你?！?/p>

小欣說：“小姨也給你買蛋糕?！?/p>

張衛(wèi)國說：“叔叔也給你買?！?/p>

“哇，我過生日，會有三個蛋糕，太好了，太好了?！碧鹛鹋闹?，樂開了花。

大家都哈哈笑著，突然，如蘭的眼里涌出了一股熱淚，她好久好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了。

吃完飯，張衛(wèi)國和如蘭送走小欣。

張衛(wèi)國說：“我們?nèi)ズ舆呑咦甙?。?/p>

如蘭點點頭，天黑了，還不太冷，黃河沿岸的燈都亮了。一路上，他們好像各懷心事。如蘭想著張衛(wèi)國今天對母親說的話。張衛(wèi)國也若有所思，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們沿著黃河邊走了半圈，到了一處僻靜處，四周靜悄悄的，公園里就幾個散步的老人。

張衛(wèi)國和如蘭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不知過了多久。

張衛(wèi)國說：“要不，上我那去喝一杯茶吧?！?/p>

如蘭搖搖頭：“太晚了，改天吧?！?/p>

如蘭看了一眼張衛(wèi)國的眼神，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急忙低頭。

張衛(wèi)國突然喊了一聲：“如蘭。”

如蘭抬頭看他。

“如蘭，我后半生，是真心想疼你，好好待你。”

如蘭半靠著張衛(wèi)國，她聽了，渾身一顫。

如蘭點點頭，張衛(wèi)國的目光是那樣的真誠，張衛(wèi)國寬厚的大手握著如蘭的手。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旁邊的一棵松樹上，好像一只喜鵲在叫。

7

如蘭上完早班，去幼兒園看了一眼甜甜，甜甜昨天晚上有點發(fā)燒。如蘭有點不放心。如蘭看到甜甜正在和幾個小朋友在教室里玩捉迷藏。她沒有喊甜甜，悄悄和老師囑咐了兩句，就出來了。

幼兒園樓下，有個建設銀行，如蘭去銀行還了貸款，她每月18號還貸款，這是鐵打不動的，如蘭的工資每月3000元，每個月還1500元的房貸，如蘭最大的開銷就是房貸和甜甜的學費，甜甜上的私立幼兒園，一年學費6000元，日子精打細算還是能過的。

還完貸款，如蘭去牛羊肉店里買了一斤牛骨頭，她打算回家給母親熬骨頭湯。母親身體雖然恢復了，老年人還需要補鈣。如蘭熬的骨頭湯，沒有腥味，母親和甜甜都愛喝。

一進門，如蘭看到桌子上放著幾盤菜，菜都用碗蓋著。如蘭喊了一聲母親。母親沒答應，如蘭走到臥室，又喊了一聲媽，母親才回過神轉(zhuǎn)過臉。母親雖然很瘦，精神很好，鼻梁高高的，眼睛也很有神。如蘭看到母親眼角微微帶著淚痕，她在撫摸著她的紫色壽衣。父親去世后，母親讓如蘭帶著她去了壽衣店，買了那套壽衣，母親說，你爸走了，我說不準也哪天就走了，還是備著吧。

“你怎么把這件衣服拿出來了？”如蘭問。

母親笑了笑，把衣服疊起來，裝到了一個紙盒子里，陽光打在母親臉上，母親把紙盒子放回柜子里。

“我沒事兒，就是拿了個里面裝著的東西，我沒有難過……”母親說。

如蘭松了口氣，洗完手，換了衣服出來，母親已經(jīng)從廚房里端出一碗拉條子。如蘭從小喜歡吃面條，最喜歡吃的是母親做的拉條子。

如蘭邊吃邊說話：“還是我小時候吃過的味道，媽，我最佩服你，多少年做飯的味道從來沒變?！?/p>

母親看著如蘭吃完。

把碗端到廚房，母親又問，“甜甜怎么樣了？”

如蘭說：“嗯，今天不發(fā)燒。我去幼兒園的時候，老師說，甜甜今天玩瘋了。我讓老師給甜甜中午再吃一頓藥，估計下午就好了?！?/p>

母親點點頭，突然問：“如蘭，你的房貸還有多少沒有還完？”

如蘭正在擦桌子，有點詫異地抬頭看母親，母親怎么會突然問這個？如蘭想。

剩下的房貸，如蘭算了算，還有6萬多。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房子才28萬，如今房子漲到了50多萬了。

“嗨，媽，你一天盡瞎操心，我的房貸不多了，還剩6萬多，壓力也不大。一個月就還1000多元，放心吧，我的這點工資，過日子還是夠的?！比缣m拿著抹布一邊擦桌子，一邊笑著對母親說。

“我不是還有800塊錢嘛！還有你大哥二哥每個月給的1000塊，過日子是夠?！蹦赣H每月能領800元的養(yǎng)老金。

如蘭知道，母親經(jīng)常給家里買菜，給甜甜買零食，母親的那點錢，全都貼進來了，母親轉(zhuǎn)身從桌子上拿起一個存折。

“這些年，你兩個哥哥又是結(jié)婚，又是買房，你爸的工資，全都花在他們身上了。后來你結(jié)婚。我們沒有幫你什么，你也知道，我沒有什么收入。你兩個哥哥以前不給家里一分錢，前些年你爸還在，我們把你大哥和二哥叫到家里開了個家庭會議，讓他們每個月必須給我們老兩口，每人500塊錢，那時候你剛結(jié)婚。他們給的錢我都偷偷存著，后來你爸的工資漲了點，每個月我也偷偷存一點。你爸每天都要吃藥。他們也都知道。你大哥其實還是有點孝心的，就是你大嫂管得太嚴。過去他經(jīng)常出差，有時候他見了我，經(jīng)常給我多多少少一點錢。你二哥是真的沒良心。小時候他身體不好，我在他身上花的心思比你們誰都多，我摔了，這半年他都沒問過我，他忘了本，但我現(xiàn)在也不怪他。當初賣了老房子，我們每人分了30萬，江江上大學，小美上補習班，去夏令營，我的那30萬明明白白花光了。幸虧當年你爸給我交了點社保，不然連現(xiàn)在的800塊錢的生活費也沒有?！?/p>

母親說著重重地嘆了口氣。

“孩子，你心里別怨恨我和你爸，當初分賣房錢的時候。他們都說要給我們養(yǎng)老，我想你沒分，你也沒負擔。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沒想到，他們成家以后會這樣，你把這些錢拿去，先把房貸還了，我的心里，也會安穩(wěn)一點。這兩個存折我一直藏在壽衣里，你大嫂嫌晦氣，從來不翻那個盒子……”

母親說著遞給如蘭存折，如蘭一看，存折上有20萬。如蘭嚇了一跳！母親怎么會有這么多錢？她的錢明明白白地被大哥和二哥瓜分了。連大嫂和二嫂都覺得母親沒有一分錢了。如蘭不相信母親有這么多錢。她以為自己眼花了，又看了一眼，沒錯，的確上面有20萬。母親說著，又遞給如蘭一個存折，那個存折上有3萬塊錢。

如蘭搖搖頭：“媽，我把你接過來，不是為了你的錢，你們當初分家產(chǎn)，大哥和二哥明明白白地說，沒有我的份。我是姑娘，嫁出去，就是潑出去的水?！?/p>

如蘭說著心里酸酸的。

母親賣掉房子，分家產(chǎn)的那天，大哥二哥讓她去旁聽。如蘭沒有去。一樣的兄弟姐妹，如蘭知道，如果她打官司，法律上也會多少給她分一些家產(chǎn)。畢竟，父母的學區(qū)房賣了很多錢。

那天如蘭去了黃河邊。在橋上，她看著滾滾流去的河水，想明白了一些事，分了又能怎么樣呢？父母兄弟為了點錢，打破頭，一輩子不來往，還是算了。母親被接到大哥和二哥家，如蘭照常每周去看一次，就像分家產(chǎn)之前一樣。

“你爸早知道兩個兒子靠不住，所以當初讓我問他們要了點生活費。如今。你大哥二哥每人每個月給我500塊錢，我每個月吃藥就花300百多，他們心里明白。我身上已經(jīng)被他們搜刮干凈，他們不知道我還藏了點錢，這些錢，你拿去把房貸還了，剩下的你存起來，萬一我哪天病了死了，你留著和甜甜用?！?/p>

如蘭的眼圈紅了，她從沒想過母親有一天會給她錢。在如蘭的記憶里，小時候，母親最疼的是二哥，其次是大哥，如蘭是母親意外懷上的。生完如蘭，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母親有點兒不喜歡她，母親經(jīng)常給大哥二哥，每人一塊錢零花，如蘭從來都沒有。父親永遠在忙，他對三個孩子都差不多。

小寒那天，如蘭還了所有房貸，把剩下的錢存到銀行卡，把存折交給母親。母親說，還是你拿著吧，我現(xiàn)在老眼昏花，丟了就麻煩了。如蘭只好把銀行卡收到柜子里。母親讓如蘭又取了5000塊錢現(xiàn)金，放到家里，以備急用，如蘭照做了。

8

母親腿徹底好了，她每天負責接送甜甜，如蘭一下子感覺輕松了不少。如蘭每天都能睡個午覺。連甜甜都看出來，如蘭白了，胖了。醒來也有時間干家務，快過年了，她想著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一遍，再把廚房和廁所徹底清洗一下。

張衛(wèi)國說要來看母親，如蘭一直沒有答應。這天如蘭接甜甜放學回來，一開門就看到母親正在和張衛(wèi)國聊天。母親說，張衛(wèi)國來送羊肉。張衛(wèi)國的親戚又給他帶了半只羊，張衛(wèi)國全帶過來了。

張衛(wèi)國走的時候。

母親再三叮嚀：“要常來玩兒，改天你過來，我給你們包羊肉餃子吃?！?/p>

張衛(wèi)國笑瞇瞇的：“那我可真來吃了?！?/p>

如蘭打著哈哈，她假裝什么也沒聽懂。

母親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我看張衛(wèi)國人挺好的。和你屬相也合，一個女人過日子，太難了，何況你還帶著甜甜，雖說甜甜不是親生的，可她也想要個爸呀?！?/p>

如蘭看了一眼母親，她一聲沒吭。

張衛(wèi)國走后，甜甜也睡下了，如蘭也準備要睡了。母親走進來說：“張衛(wèi)國也喜歡甜甜，他們處得不錯，我看就讓他給甜甜當爸爸。”

如蘭笑了：“媽，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的身體，我的事你就別管，再說張衛(wèi)國有兒子，我怕我當不好后媽?！?/p>

“這個事兒。張衛(wèi)國今天跟我說。他兒子大學都畢業(yè)了。他兒子也完全贊成他的選擇，張衛(wèi)國還說他兒子放假回來要請你吃飯呢?！蹦赣H說。

如蘭又笑了笑：“媽，還是早點睡吧。我明天4：00要起來呢，明天下午，我陪你去逛逛街，給你買套春節(jié)穿的衣服?！?/p>

母親搖搖頭：“再別給我買衣服，我的衣服這么多，還是給你和甜甜買件新衣服?！?/p>

冬至這天，張衛(wèi)國約如蘭吃飯，他從沒有這么正式地約過如蘭。如蘭下班回來，洗了澡，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就是她的臉，被寒風吹得粗糙不堪，臉上也有了深深的皺紋。她穿了一條毛絨格子裙，黑毛衣，那還是她剛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現(xiàn)在還能套上，這些年，唯一沒變的就是她的體重。

母親聽說，張衛(wèi)國請如蘭吃飯，高興得連說了幾個好。

天上飄著雪花，張衛(wèi)國站在餐廳門口，如蘭有點不好意思地沖他招招手，進了門，張衛(wèi)國把如蘭領到窗口的一個位子，那個位子旁邊有暖氣，一個很帥氣的男孩站起來，和如蘭打招呼。

“這是我兒子張遠，現(xiàn)在在上海的一家貿(mào)易公司工作，過完年就要派駐非洲了，臨走前想見見你。”

如蘭心想，張衛(wèi)國怎么事先不說呢，她都沒給張遠帶什么禮物，再說她和張衛(wèi)國的那層紙一直沒有捅破，現(xiàn)在坐在這里，算怎么回事？

老板非常熱情，又是親自端菜，又是過來和張衛(wèi)國聊天。

張衛(wèi)國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曹斌?！?/p>

曹斌看著如蘭說：“你找我這兄弟可有福了?！?/p>

張衛(wèi)國說：“你別胡說?！?/p>

“老張，你那廁所別看了，干脆到我店里來幫我，我保證你生活無憂。”

張衛(wèi)國說：“我看廁所，是為了休息，這些年，我太累了。好吧，春節(jié)后，我看還能干點啥，你生意不錯，回頭也教教我，怎么開餐館?！?/p>

張衛(wèi)國轉(zhuǎn)頭對如蘭說：“曹斌是和我一起長大的，他是轉(zhuǎn)業(yè)軍人，為人仗義，我前幾年裝修那個新房子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給我5萬，這些年都是他幫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張遠打開紅酒，他落落大方，沒有什么不自在，好像對如蘭一點不陌生似的。

“阿姨，這杯酒我先敬你。你和我爸都不容易。我知道這樣見你，十分冒昧?？墒俏疫@次出國，可能要兩年以后才回來。我就想走之前見見你。這樣你也放心，我也放心。我上高中我媽就癱瘓了。這些年我爸不容易，我曾經(jīng)對天發(fā)誓，以后要好好孝敬我爸。我走了，我爸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不放心他，阿姨，你們就一塊過吧，我知道你的事，你也不容易……”張遠說著眼圈紅了。

“以后，等我掙了大錢，會孝順你們的?！睆堖h又說。

如蘭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舉著杯子，在空中停了半天，輕輕地和張遠碰了一下。

“見到你很突然，我和你爸還沒有你想的那么好。我們就是普通的朋友。有時候你幫幫我，有時候我?guī)蛶湍恪Ｄ愕脑?，我明白，可我從沒往那方面想過。不過我謝謝你，你是個孝順的孩子，到了國外要照顧好自己?！?/p>

張遠點點頭。

曹斌親自下廚紅燒了一條江團，又端來一碗酸辣夾沙，又問張遠：“你還想吃什么，和叔叔說?！?/p>

張遠站起來，給曹斌敬了一杯酒。

張衛(wèi)國臉上一直在笑。

“如蘭，趁著孩子在。我也想對你說點兒心里話，我們認識三年了，你是什么樣的人？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們都很了解。今天孩子在，我也給你交個底。說說我的經(jīng)濟情況。嗯，家里現(xiàn)在有兩套房子。一套房子，一直在出租，租金供張遠讀大學，如今張遠畢業(yè)了，他的經(jīng)濟也獨立了，我想以后過自己的生活。那套出租的房子，就給張遠以后結(jié)婚用，我自己住的是拆遷補的新房子，以后你們搬過來，我們一起住，那房子是電梯房，阿姨住在那里也方便?！?/p>

如蘭不知道說什么：“我們先吃飯吧?！?/p>

吃過飯，張衛(wèi)國送如蘭回去，雪越下越大，如蘭從包里拿出一把傘。她撐開傘，張衛(wèi)國接過傘，如蘭第一次和張衛(wèi)國靠得這么近，如蘭有點不好意思。

“你回去吧?！?/p>

“我送你回去?！睆埿l(wèi)國說。

“今天，不好意思，事先沒有告訴你孩子要來?！?/p>

如蘭朝張衛(wèi)國笑笑，張衛(wèi)國高高大大的，挨著他，真的有種踏實的感覺。

“如蘭，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么嗎？”張衛(wèi)國忽然說。

“什么？”

“你呀，就是太善良，想得太多。”張衛(wèi)國說著用左手把她的肩膀摟住。

雪天，行人稀少，誰會在意這兩個親密的人呢？快到家了，昏暗的光線給了張衛(wèi)國一點膽量，張衛(wèi)國忽然停下來，緊緊握住了如蘭的手，如蘭把手抽了回來。

“張衛(wèi)國，謝謝你請我吃飯，今天我真的很感動，只是我的情況你知道。我不光有甜甜，如今我媽也和我在一起，我不能拖累你，你好不容易能過安穩(wěn)日子，還是找個沒拖累的女人吧。”

張衛(wèi)國把如蘭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如蘭，你在我的這里，說真的，我出去，隨便找一個安裝工的工作，收入比看廁所要高幾倍，知道我為什么沒去嗎，就是因為你。”

如蘭把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對不起，我真的不能拖累你?！比缣m說。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如蘭，別想太多，我們吃了那么多的苦，看明白了生活，我們能不能后半輩子過得輕松些？”

如蘭搖搖頭。

“哪有輕松的人生呢？謝謝你張衛(wèi)國，我真的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p>

雪花紛紛，如蘭把傘留給張衛(wèi)國，她轉(zhuǎn)身跑向小區(qū)，雪花落在她的臉上，身上，在雪中，她流下一串滾燙的熱淚，她早已分不清臉上是雪水還是淚水了。

新年一過，一場雪接著一場雪。

小欣要結(jié)婚了，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一大早來看如蘭，手里提著兩包東西，說是一包是超市買的吃的，一包給甜甜買的禮物。

如蘭停下來，眼前的小欣，眼里閃著光，她最近又升職，又加薪，婚事又在眼前，真是好事一樁接一樁。這是那個曾經(jīng)對她號啕大哭、憔悴不堪的小欣嗎。如蘭想起她第一次見小欣的樣子。如果知道有這樣的未來等著她，小欣當初還會痛不欲生嗎。

小欣想讓如蘭給她做伴娘，如蘭死活不答應，大笑著：“你見過36歲的伴娘嗎？”

“明星36歲當伴娘的多了，何況你現(xiàn)在是單身啊。”小欣狡辯著。

如蘭說：“還是喊你公司的小姑娘吧，這活兒我干不了，放心，你結(jié)婚那天，我寸步不離地陪著你?！?/p>

“那好，如蘭姐，下周日中午，你一定要來啊?！?/p>

如蘭說：“我一定去?！?/p>

“你要帶上甜甜和阿姨，你們都是我在蘭州的親人?！?/p>

如蘭點點頭，如蘭看著小欣打上車，看著車子遠去，如蘭竟高興地落下了眼淚。

小欣結(jié)婚那天，如蘭請了一天假，那天，她洗了澡，也給甜甜和母親洗了頭，她們換上最好看的衣服，如蘭還用吹風機吹了頭發(fā)，化了淡妝，如蘭也幫母親吹了頭發(fā)，給母親臉上擦了點粉，母親看起來也很精神。她們給小欣包了個紅包。化了新娘妝的小欣，是那樣美麗，新郎也很精神，站在門口迎接客人，真是郎才女貌，一雙璧人。小欣的爸爸媽媽也從外地趕來參加女兒的婚禮?；槎Y環(huán)節(jié)很多，婚禮現(xiàn)場氣氛熱烈，在親朋好友的掌聲中，小欣拿著話筒，哭出了聲，如蘭相信，小欣一定會幸福，因為如今的她，可以面對一切。

第二天，天氣特別冷，如蘭一下班，就匆匆回家。

手機響了半天，她才聽到。

大嫂在電話里哭著說大哥被帶走了。大嫂說，大哥被人舉報做假賬，昨天晚上大哥被人從家里帶走了。大嫂說，這事今天都上新聞了。如蘭急忙打開手機，一搜大哥單位的名稱，原來大哥單位帶走了好幾個領導，新聞上說涉嫌貪污受賄，挪用公款?？戳诵侣?，如蘭才知道，大哥剛剛當了副局長，這事她和母親都不知道。

大嫂哭著說：“以后還有什么臉活下去?！?/p>

如蘭說：“大嫂你別急，也別告訴我媽，我先去他們單位問問。然后，我去探視一下，給大哥送點換洗的衣服?！?/p>

如蘭打電話給母親，說不回去吃午飯了，她要去城里辦點事，讓母親去接甜甜。在路上，如蘭給二哥打了電話。

二哥在電話里幸災樂禍的口氣：“我說他膽子大，小時候我就覺得他膽大，你看看，應了我的話了吧?！?/p>

大哥和二哥一年沒說話了，看樣子二哥還記恨大哥。

如蘭說：“這時候了，不說別的了，我們都是一個媽生的，你必須得幫忙問問?！?/p>

“我誰都不認識?！倍缯f著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如蘭又給張衛(wèi)國打了電話。

張衛(wèi)國說：“你先去他們單位問問情況，我有個表弟在省檢察院工作，我讓他打聽打聽?！?/p>

如蘭剛剛到大嫂家，張衛(wèi)國就托檢察院的表弟，問出了大哥的下落，說那邊現(xiàn)在不讓大哥見人，正在調(diào)查，讓如蘭別擔心。

大嫂憔悴不堪，心急如焚，哭著說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大哥救出來。過了幾天，檢察院的還到大哥家里核實情況，如蘭也被喊去問了話。如蘭得知，大哥有個卡里存了300多萬，大哥還有一套房產(chǎn)來路不明。張衛(wèi)國那邊一直托人打聽情況，一有新情況，他馬上告訴如蘭。大家都瞞著母親。一個月后，張衛(wèi)國來電話說，大哥被放出來了，大哥被降職處分。據(jù)說，沒收了一些財產(chǎn)，那套來路不明的房子也沒收了。

大哥放出來后，如蘭去看了他一次，大哥看到她，抱頭痛哭。

“放心吧，媽不知道?！?/p>

大哥點點頭。

“是我對不起大家?！贝蟾邕煅手f。

如蘭沒敢和母親說大哥的事。有一天，天氣特別冷，大哥和大嫂來了，大哥提了很多水果，大嫂給母親買了新衣服。母親看起來很高興。大哥要接母親回去，這次他態(tài)度誠懇，大嫂也唯唯諾諾地給母親道歉，母親的態(tài)度也平和了許多。

母親說：“我在你妹妹這里挺好的?！?/p>

大哥說：“我另外還有一套房子，是電梯房，要不你們搬到那里去住，這個房子讓如蘭租出去?！?/p>

母親聽了，不置可否。

大嫂說：“是啊，那房子本來是給江江結(jié)婚用的。”

“這么說你們有三套房子？”母親問。

大嫂點點頭。母親沒有再說話。大哥走后，母親長嘆一聲：“他們那么有錢，還逼著我賣掉老房子，人心不足蛇吞象?，F(xiàn)在他覺得是孝順我，殊不知說出來，我的心更寒?！?/p>

9

母親請張衛(wèi)國來家里吃飯，她拌了三個涼菜，張衛(wèi)國在廚房幫忙，如蘭醒來看到張衛(wèi)國，有點驚訝。

母親說：“是我喊張衛(wèi)國過來的?！?/p>

母親讓如蘭過來幫忙，廚房有點小，平常最多站兩個人。如蘭一進去，母親就說這廚房太小了，我還是帶著甜甜下樓去買點醋，家里沒醋了，你們多包一點。如蘭有點不好意思，她剛睡醒，臉紅紅的。張衛(wèi)國看了一眼如蘭。如蘭的臉瞬間變得通紅。

母親下樓后，張衛(wèi)國靦腆地說：“如蘭，過段時間我們把證領了吧?！?/p>

如蘭愣住了，這算是求婚嗎？

張衛(wèi)國說：“我實話和你說，其實我看廁所，一開始，就想換個環(huán)境，休息休息，后來遇到了你。就一直沒舍得走。那時候，你背著甜甜在那兒掃馬路。我真的挺想幫你的。慢慢我們倆也熟悉了。甜甜這孩子也挺喜歡我，我也真心想給她當爸爸，我尋思著，過完年，我們就在一塊過。廁所我就不看了，你也別干環(huán)衛(wèi)工了，你天天那么早起床，掃馬路，實在太辛苦了，我手里有些積蓄，我們開個水果店，現(xiàn)在人生活好了，聽說賣水果掙錢，我這邊現(xiàn)在沒有經(jīng)濟壓力。如果你不嫌棄我，我們就一起過?！?/p>

張衛(wèi)國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漂漂亮亮的小盒子，打開，是個白金戒指。

“昨天，我在商場轉(zhuǎn)了好幾圈，不知道買啥，就給你買了個戒指。你先戴著，以后給你再買個鉆石的?！?/p>

如蘭眼眶一熱，她沒有接過那個盒子。

如蘭說：“謝謝你，張衛(wèi)國，我除了說謝謝，真不知道跟你說什么。如果三年前我認識你。那時候我一個人，我會毫不猶豫答應你?？扇缃瘛?/p>

“我不覺得拖累，你收養(yǎng)甜甜，是積功德的事，以后就讓我給甜甜當爸爸。我們一家人快快樂樂?！?/p>

如蘭眼圈紅了：“我實在是怕拖累你，怕你后悔。”

“我們倆都年輕，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如蘭停下?lián){皮，張衛(wèi)國又一次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如蘭的臉又熱又紅，她不是難為情，而是突然聽到張衛(wèi)國如此正式地求婚，她有點激動。

“如蘭，回頭你跟阿姨也說一下。我去好好地做準備。我那邊房子里也沒啥家具，哪天我們一起去家具城看看，過完年，你就和甜甜還有阿姨一起搬過去。聽說那邊也有個好學校。甜甜以后上學也方便。”

“讓我想想……”

張衛(wèi)國一直在等如蘭點頭，可如蘭始終沒有點頭。

甜甜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

“媽媽，餃子包好了嗎？”

張衛(wèi)國急忙松開如蘭的手。

甜甜突然扭頭問：“你要當我的爸爸嗎？”

張衛(wèi)國抱起甜甜，深情地看了一眼如蘭。

“我給你當爸爸好不好？”

“嗯，我喜歡張叔叔做我的爸爸?！?/p>

如蘭笑了：“快去外面等著。餃子馬上就包好了。到時候我們甜甜多吃幾個好不好？”

“好?！?/p>

如蘭聽見甜甜再給母親說：“姥姥，張叔叔要做我的爸爸?！?/p>

母親呵呵呵地笑著。晚上，張衛(wèi)國走后，母親對如蘭說：“你和張衛(wèi)國結(jié)婚了，我就先住在你這個房子里，甜甜也和我一起住，你們一起好好過。我?guī)е鹛?，你有什么不放心的?！?/p>

如蘭說：“那怎么行?！?/p>

“怎么不行。我說行就行?！?/p>

“媽，我不想再結(jié)婚了，回頭我和張衛(wèi)國把話說清楚。”

母親以為她是不好意思，如蘭知道，她真的不能拖著張衛(wèi)國了，她得把話說清楚。離婚后，如蘭克制著自己，不想往事，這天晚上，往事一幕幕浮現(xiàn)在眼前，如蘭想起自己走過的那彎彎曲曲的路，那堆得像小山一樣的中藥，她的心又撕裂了，若是她當初嫁的不是魏小明，她的命會不會好一點?，F(xiàn)在回想起來，除了心酸，連后悔都沒有。人啊，走什么路，一定要想好?？墒?，誰年輕的時候，走在路上，會想那么多呢，都是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的。

夜里，如蘭做了一個夢，她夢到張衛(wèi)國笑著看著她，甜甜趴在地上哭，如蘭想抱起甜甜，可她怎么也夠不著。第二天，如蘭頭腦昏沉，上班差點遲到了，掃地的時候，一會兒想張衛(wèi)國的話，一會兒又想甜甜。中午，張衛(wèi)國打電話，如蘭沒有接。如蘭想了整整一天一夜，還是覺得不能和張衛(wèi)國領證。晚上，母親睡了，甜甜也睡了。

如蘭撥通了張衛(wèi)國的電話。

“對不起，張衛(wèi)國，我不能和你領證，我們不合適……”如蘭哽咽著。

那邊張衛(wèi)國哦了一聲，就沒聲了。

“別為我擔心。這都是我的命，我希望你一切都好。我，挺好的?！比缣m平復了一下，想了半天說。

張衛(wèi)國說：“早點睡吧?！?/p>

如蘭說：“那你照顧好自己，以后我就不打擾你了，謝謝你以前為我和甜甜做的一切?！?/p>

如蘭帶著哭腔說。

張衛(wèi)國沉默了半天說：“睡吧，都12點多了?！?/p>

掛了電話，如蘭淚如泉涌，如蘭知道。張衛(wèi)國很快會找到合適的女人。他是個好人，會有個好的結(jié)果。

母親一連幾天不理她。母親說她是螞蟻背大象死撐，張衛(wèi)國那樣的好男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何況甜甜也喜歡他，你真當自己是黃花大閨女呢？

如蘭的心情也不好，這幾天，她都是繞著張衛(wèi)國的廁所走。張衛(wèi)國打電話，她也不接，打了幾天，張衛(wèi)國就不打了。有一天，李大姐說，聽說張衛(wèi)國不干了。如蘭一下子懵了。她想著，張衛(wèi)國不至于連招呼都不打就辭職了吧？可是她又是他的什么人，要給她打招呼，是朋友嗎？好像也算不上，是親人嗎，非親非故。如蘭心里翻江倒海。她盡量克制自己，她手里的掃帚也在微微地顫動。

李大姐說：“我原本想張衛(wèi)國對你有點意思，看來是我看錯了。聽說他要開水果店，正在裝修店面，他是好人啊，苦盡甘來，再找個老婆，日子就更好了?！?/p>

如蘭一聲不吭，她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夜里，如蘭躺在床上聽著母親的呼嚕聲，她想起了張衛(wèi)國的笑，張衛(wèi)國每次看她的眼神，還有他熱乎乎的手心。

下了班。如蘭特意去公廁看了一下。果然打掃廁所的人不是張衛(wèi)國，是個五十多歲的胖老頭。如蘭心刺痛著，她松一口氣，如釋重負。這樣也好，不然以后見面多尷尬。沒想到，第二天，如蘭親眼看到了張衛(wèi)國，遠遠地，張衛(wèi)國站在廁所門口，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在和他說話，那個女人披著頭發(fā)，穿著綠裙子，手里提著一個很時尚的黑色小包。張衛(wèi)國背對著如蘭，兩個人聊得很開心。女人咯咯咯地笑著。張衛(wèi)國也在笑。如蘭沒見過張衛(wèi)國那樣的笑，他在她面前，總是一副老大哥的樣子，一板一眼的，老成持重。

“你收拾好了沒有？”女人問。

看來張衛(wèi)國是來收拾他的東西的，如蘭遠遠地看著，張衛(wèi)國和那個女人肩并肩漸漸走遠。如蘭想，這個男人恐怕再也見不到了，蠻好的一個男人，估計他的好，很多女人都知道吧，她拒絕他不過半個月，他就找了別的女人了。走了也好，不然以后見面真不知怎么打招呼了，客客氣氣的也別扭，眼不見最好。如蘭自我安慰著，可是一想到永遠也見不到張衛(wèi)國了，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張衛(wèi)國辭了職，是要徹底躲開她，她何必再糾纏呢，最后一次通話，話都說清楚了。

如蘭心里酸酸的，她很想給張衛(wèi)國打個電話，只說聲感謝，以往，他們經(jīng)常湊在一起吃飯，她感冒了，張衛(wèi)國給她熬中藥，他不知道幫過她多少忙，她欠張衛(wèi)國太多了。如蘭拿著手機，反復地看著張衛(wèi)國的手機號碼，可是那個號碼始終沒有撥出去。

那天晚上。如蘭約了小欣，她們一起吃了飯。小欣知道如蘭心里有事，她什么也沒問。吃完飯，如蘭和小欣在馬拉松公園散步。冬天的公園靜悄悄的，天特別冷，轉(zhuǎn)了一圈，如蘭擔心小欣感冒，就讓她回去了。晚上，如蘭喝了半瓶家里剩下的紅星二鍋頭，喝完倒頭就睡，她想，睡一覺，醒來就沒事兒了。如蘭本來想把張衛(wèi)國的電話拉黑。后面又一想，張衛(wèi)國畢竟和魏小明不同，她若拉黑了，顯得有點小氣了。

10

下了雪，路上的行人都很歡喜，有人還專門開車到黃河邊賞雪。可大雪天，環(huán)衛(wèi)工人最辛苦。雪后路滑，清理積雪是最累最苦的。如蘭每天一早出門，回家累得倒頭就睡。母親心疼她，勸她換一份工作。

如蘭說：“過了年看吧，現(xiàn)在去哪里找工作。”

下了雪，她沒送甜甜去幼兒園，母親和甜甜在家里呆著。

如蘭全身武裝，鏟雪、掃雪，天氣冷，她戴著手套，手還是凍腫了。

又下了一場大雪，像往常一樣，如蘭去上早班。如蘭快走到人民路的時候，就看見李大姐站在公交車站旁，李大姐最近家里有事，和另外一個大姐換了班，也上早班，李大姐扶著欄桿，一動不動，如蘭喊了兩聲，李大姐都沒有回頭。街上沒有人，沒有車，很安靜，按理，李大姐馬上會笑呵呵地喊如蘭。

如蘭又喊了一聲，李大姐突然倒了下去，如蘭跑過去，李大姐身上都是雪，看樣子是摔了一跤，路燈下，李大姐嘴唇發(fā)紫，不能說話。開鏟雪車的牛師傅恰好經(jīng)過，聽到如蘭的喊聲，停下來，他們立刻打了120，如蘭抱著李大姐。李大姐呼吸很微弱，已不能說話，如蘭一遍遍地喊著。救護車終于來了，李大姐的兒子也來了，李大姐被救護車拉走了。

這天，如蘭一直心神不寧，為了防止再結(jié)冰，她一邊掃雪，一邊撒鹽，一邊在心里祈禱。雪鏟得差不多了，如蘭又開始路段保潔，直到下班，她才忙完，撒鹽加鏟雪，如蘭的胳膊累得酸疼，抬起來都費勁。

下午，如蘭打李大姐的手機，手機是關著的。如蘭急忙給環(huán)衛(wèi)站打電話，環(huán)衛(wèi)站的人說，李大姐是腦溢血，搶救無效，一到醫(yī)院就去世了。如蘭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她一邊走一邊哭。李大姐那么好的人，就那么走了，為什么上天要帶走一個好人。

回到家，母親給她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如蘭看著面條，淚如雨下，母親問她怎么了。

如蘭說：“李大姐早上沒了?！?/p>

母親搖搖頭，嘆著氣：“人這輩子啊，有時候，就是莫名其妙地來，糊里糊涂地走?！?/p>

如蘭抱著母親放聲痛哭，這是她離婚后，第一次在母親面前痛哭。

春節(jié)前，小欣有一天中午突然打電話，說她們銀行要招一個保潔，工資每月比如蘭現(xiàn)在要高600元，每天早上7點上班，中午下班，讓如蘭去面試。

如蘭本來不想去，又一想，甜甜過幾年要上學，要報興趣班，她現(xiàn)在的工資肯定不夠。如蘭就去了。很順利，她通過了面試，銀行說，春節(jié)后就來上班。

過年前，大哥給母親給了3000元，母親讓如蘭拿著去買年貨，如蘭的工資也發(fā)了。她給母親、甜甜里里外外在淘寶上買了兩套新衣裳，她自己什么都沒買。母親讓她買件羊絨大衣，如蘭笑了，她早就不在乎穿什么了。

大年二十八，在母親的再三要求下，如蘭去環(huán)衛(wèi)站辭了職。

大年三十，大哥一早送來年貨。二哥一家破天荒給母親打了電話拜年。如蘭有二哥的微信，她看到二哥一家去了海南，一家人在三亞度假，二哥微信上發(fā)了全家的照片，二哥和二嫂摟著他們的女兒小美，一家人看起來很幸福。如蘭沒有給他點贊。如蘭也沒給母親看二哥一家的照片。大過年的，她不想讓母親心情不好，二哥兩年沒來看母親了。偶爾他會給母親打個電話，通話時間不一般不超過兩分鐘，除了問問母親的身體，他就在電話里罵大哥，或者抱怨西安的房價貴，女兒的花銷大。

如蘭把家里的床單被套都換了，窗戶上貼了福字，門上貼了對聯(lián)，電視開著。如蘭感覺此刻的日子，豐衣足食，心里牽掛的人，都在她身邊。母親在廚房包餃子。甜甜穿著新裙子，跟著電視里的歌舞跳來跳去。此刻張衛(wèi)國在干什么呢？如蘭忽然想。快一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了，如蘭又搖搖頭，咬著嘴唇，暗自對自己說，你又想多了。

正月十五，母親帶著甜甜去了表姑家，表姑一直在上海給女兒帶孩子，過年前才回來，幾年沒見了，母親說：“我去看看她家的電梯房，聽說很闊氣?！?/p>

如蘭本來要去的，沒想到她感冒了。如蘭昏睡了一天，傍晚時分，她隨便吃了點中午的剩菜。母親打來電話說，吃過晚飯，表姑的兒子會送她們回來。

天黑了，母親又打來電話，再三囑咐：“如蘭，你起來收拾一下房子，別老睡著，自己也洗個澡，精神點。”

如蘭答應著，可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她頭疼，渾身都疼，她爬起來洗了碗，收拾了一下房子，又倒在床上，繼續(xù)昏睡。門鈴響，如蘭很想去開門，可是她就是沒有力氣起來。

門開了，是甜甜的聲音，接著是母親的聲音，還有一個熟悉的男人的笑聲。

如蘭暈乎乎的，沒有睜眼。蒙蒙眬眬中，如蘭的手被人握住了。那不是甜甜的小手，也不是母親綿綿的手，是一雙有力的大手，如蘭努力地睜開眼睛，她看到了張衛(wèi)國，不是做夢吧，如蘭想。

“你不是有對象了嗎？”如蘭小聲問。

張衛(wèi)國笑著。

“你看見的那個女人，是我水果店的房東。那天，我是故意讓你看的……”

如蘭的眼圈紅了，淚順著臉頰落下來，她想抽回手，卻被大手握得更緊了。

“你回去吧！”如蘭背著身說。

“不，今晚，我不走了，我要和你一起等太陽升起……”張衛(wèi)國說。

如蘭只好任由那只手握著，一股春天般的暖意撲面而來，把如蘭冰封的心，融化開了，耳邊傳來，電視里的歌聲，如蘭依舊閉著眼睛，她知道這不是夢，可她愿意相信這是夢。如蘭聽著張衛(wèi)國絮絮叨叨地在耳邊輕聲說話，她想著，明天，或許是個晴天……

責任編輯：盧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