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棗
幾年前,某個春天的晚上,我正在吃晚飯,接到她的電話。那是一個令人精神錯亂的電話……她情緒激動地告訴我她要去北京了,她要跟一個老科學家一起去拯救地球……她還說你是不是我朋友?你為什么不相信我!哈哈哈哈……
我毛骨悚然地聽著她的狂笑,在自己馬上要崩潰的當口果斷地掛了電話。那一夜,我被這個詭異的電話折磨得失眠。
后來我才知道這種癥狀被稱作“妄想癥”,抑郁癥的一種。而且,春天是抑郁癥的發(fā)病期。
我以前只是在一個文學論壇上認識她的名字,那時候她大概只有十幾歲,是論壇上年紀最小的,據(jù)說文章寫得好。至于怎么個好法,我當時也并沒有留意。我是一個不大融入主流圈子的人。
她在論壇的時候,許多人都喜歡她,和她熟識,除了我。論壇解散之后,很多人都失聯(lián)了,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保留著她的QQ號,后來一個偶然的契機,她闖進了我的生活。至于那個契機是什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了。
同在一座城市,她說要來找我,我推拖了幾次,終于還是沒抵擋住。我不太喜歡和不太熟悉的人走得太近,更何況我隱隱覺得我可能無法適應和她這種性格的人長期相處??墒俏矣植簧瞄L拒絕。
某一天下午,她坐公交來找我,我去接她,一見到我,她便拉住我的手,極其親熱地喊:姐姐,姐姐。使得我很不自在。我也不喜歡別人和我這么親密無間。而且,她說話總是以一種撒嬌的語氣,嗲嗲的,我身上一陣一陣的冷……
她是一個很健談的人,而且毫不避諱地談論自己的身世。那天下午,坐在我家的沙發(fā)上,我們聊了很久,其實是她在說,我在聽。
——后來我了解了她的人生狀態(tài),想自己也不過是她的N個聽眾中的某一個罷了。
她是這座城市里的原住民,卻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她是一個有父有母的孤兒。一歲時父母離異,11歲患上了白癲風,上到高中時因無法忍受同學們的“刮目”而從此輟學,混跡于社會。
她的父親大約類同于一個社會混混兒,她從小是被爺爺奶奶養(yǎng)大的。她有一個大家族,卻人人都不正常。爺爺經(jīng)常拿鞭子抽她;她的叔叔長年在外地不肯回家,后來車禍身亡;她的姑姑則離婚寡居;她說想自殺,她的堂兄堂弟建議她跳樓或者喝藥,以及其他行之有效的自殺措施供她選擇,而且都是極其認真的“作壁上觀”的態(tài)度。
任何事情都不是無緣無故的,愛不是,恨不是,她的抑郁癥亦不是。
她的白癲風看上去也不是很嚴重,臉上擦了厚厚的粉以后看不出來異常,脖子上無論冬夏都圍著一條圍巾。她每年要去山西一個小山溝里治療一次,據(jù)說是一種偏方——十幾個病友脫光了躺在房頂上曝曬……還說要攢錢和別人合伙買一臺治療機。據(jù)說很有效果,可是一臺治療機要三千多塊錢,她說這些的時候,表情依然是輕松自在的,似乎也并不發(fā)愁錢從哪里來。
她并沒有什么正經(jīng)的工作,或者說,她從來沒有長久地去做一件可以掙錢養(yǎng)活自己的工作。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很是為她的生存擔憂,曾經(jīng)用“要先學會生存,然后才能求取發(fā)展……”這樣的人生道理勸諫過她。那段時間我們來往頻繁,她租住的地方離我很近,經(jīng)常跑來找我,一來便盤桓大半天,留下來吃午飯的時候也很多。她對我的勸諫也不反駁,只是嗯嗯地點頭稱是,卻從來不會付諸行動。
她雖然生活落魄,骨子里卻是一個很驕傲的人,找工作的艱難或許是一個原因,但是她大約也是不屑于去做那些低等工作的。她喜歡過一種文藝范兒的、充滿著小資情調(diào)的生活,雖然這種生活的前提是“衣食無憂”,她卻竭盡所能努力維持著自己的這種人生狀態(tài),在我們關系最親密的時候,她每天向我匯報昨天和某某去參加讀書會了,今天和某某去一家私人影院了,明天她要去北京參加劉慈欣在北大的一場演講課……她報了英語專業(yè)的??谱詫W考試,還計劃考研,最大的夢想是出國留學……
有一段時間她住在大學宿舍里參加輔導班學習,告訴我?guī)浊K錢的住宿費輔導費還是向別人借的。我心里還曾替她發(fā)愁這些錢她怎么償還,后來交惡之后才想明白,這個女孩的生存之道大約就是如此吧,所謂的“借”只是一個托詞。那些把錢借給她的人或許也和我一樣,從來不曾收到過她的清還。怪不得她對我主動找她確認借款明細以及隱約的討債語氣而惱怒萬分,并從此心生芥蒂,對我的親密關系逐漸淡化,后來終于成了陌路人。
她好像也掙過一些錢,只是她說被后母當作伙食費盤剝走了。然后把她趕了出去。有段時間她無處可去,借住在父親那里。房子是后母的,父親在家里沒地位。后來她告訴我,父親偷偷拿她的信用卡刷出去三萬塊錢。
世界上的父親也是多種多樣的,讓人增長見識……我問她這么多錢你怎么還?她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說,再說吧。人生中的難題在她那里估計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實在無計可施了埋下頭去說一句“再說吧”就不了了之了吧??墒恰安涣肆酥敝竽??我從來沒有問過她。
她被后母趕出去的那一夜是在肯德基度過的。這樣的經(jīng)歷對她來說大概也是常態(tài)??系禄?4小時營業(yè)的,她在那里比任何地方都安全。即使服務員再怎么討厭她,也不會把她趕走。
這大約是在她“妄想癥”發(fā)作之后的事了。她打給我詭譎電話的那天晚上,是住在五星級的皇冠假日酒店。后來又在醫(yī)院搶救。這一來一去的,估計是花出去不少錢。據(jù)說她母親離異時是給她留了一筆財產(chǎn)的,大概是被她抱著必死的心揮霍掉了。
知道她出事是因為第二天有陌生電話找我,一個男人在電話里自稱是她的表哥,問及與她有關的一些情況。后來和一個同樣熟識她的朋友談起她(他曾經(jīng)資助過她去上海參加新作文大賽),說她得病那天好多人都知道,因為她發(fā)了瘋地四處找人宣告她要去拯救地球的偉大壯舉。
半年之后,她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比以往沉寂了一些。沒提發(fā)生的事,我也不問。
有沒有人愛過她?或者她愛上過別人?她不曾給過我明確的答案,只是常常會告訴我和一些男士的交往。譬如某某對她有好感,譬如某某經(jīng)常約她見面。有一次很夸張地告訴我:“我被人qiɑngbɑo啦!”嚇了我一跳,后來才明白她說的是“強抱”——被人強行擁抱了。擁抱她的是一個從事國外留學項目的男人,不知道她通過什么途徑認識的。
有一段時間她和一個男孩來往密切,每天晚上都會去男孩那里一起做飯吃。還說那男孩說不在乎她的病,還要帶她回家見父母。那男孩會一點平面設計,有一次她拿了他以她為主角做的海報給我看,眼睛里閃著甜蜜的光。
男孩半年后娶了別的女孩為妻。這是我和她斷絕來往之后的事了。
她后來對我很冷淡,說話也不再像以前關系好時那般做作地嗲聲嗲氣,這倒讓我覺得舒服多了。因為借給別人錢而鬧出矛盾來在我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因為早年間一起打工的一個女孩被騙到外地做傳銷,打電話來向我借錢買衣服穿,而且讓我至少給她多少多少錢才可以。我那時候剛到濟南,窮困潦倒的,被她逼得又生氣又好笑。
那個做傳銷的女孩,騙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親弟弟過去。后來終于迷途知返回到家里,可是她的父親已經(jīng)因她而病逝。她后來寫一封信向我表達懺悔之情??墒撬挠H人再也無法生還了。
所以有時候我也覺得來世上一遭,無論怎樣,能見識到如此形形色色的多面人性,也是值得的。
這女孩和那女孩其實都是可憐之人?!翱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如果心態(tài)再寬廣一些,可以把它顛倒過來對待。我當時或許就是心胸不夠?qū)拸V,而且錢包也不夠?qū)拸V,不足以讓我有足夠的物質(zhì)魄力去支撐自己的道德高度。
最后一次見她是因為向她索要她借去長期使用的圖書館的借書證,約在某日下午小學生放學的時間段,王小哈的學校附近,我實在不愿意再和她單獨相處太久了。見到她之后明白了她大約也是這種想法——她對待我的態(tài)度比我還要冷淡,完全沒有了從前那種親昵無間的姿態(tài)。彼此冷若冷霜地交談幾句之后便分手了。
當又一年的春天來臨,我突然想起她,想打探一下她的消息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已經(jīng)完全失聯(lián)了。她的手機號和QQ號都成了空號。托了人打聽,也沒有結果。
她是一個可憐人,孤苦伶仃地在這個人世間流浪。沒有人親愛她、疼惜她,無論她用怎樣的方式去解決生存之道,去選擇一種別人無法理解的人生模式。我想我是沒有權利去干涉和指責的,即使我曾經(jīng)幫助過她,甚至一度被她視為“稻草”之一。
或者,在她驕傲的藐視眾生的眼里,可憐的人不是她自己,而是我等。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