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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南下

2020-05-15 06:40唐詩b
椰城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哥廣東媽媽

唐詩b

我出生的這個湘南貧窮的小山村,在90年代初刮起了南下風。通常是這樣,春天的南風才剛剛舒服地吹向人的臉,那些青壯年、讀不起書的半大孩子或者從學校輟學的未成年人,甚至是上了年紀的老年人,只要是有可能在廣東謀得一份生計、一份工作的人,都爭先恐后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我的原生家庭非常窮,上面有3個哥哥,父母都是人們口里的“蠢子農(nóng)民”,一年到頭除了侍弄四畝多地,也不知道能做什么賺錢。每年開學是最難過的時候,別家的孩子都領(lǐng)到了新書,只有我和3個哥哥沒有。我媽總是帶著我們到處找老師做擔保,將腰彎得比膝蓋還要低,對老師們做著這樣或那樣的承諾。南下風吹遍了小山村后,我媽開始將借錢的目標鎖定在有孩子在外面打工的人家。才開春,她就滿村轉(zhuǎn)悠,東家跑一趟西家跑一趟,遇到大方的人能一次性借回來一百塊錢,我們的學費就不用再操心了。

年底,在南方打工的人多數(shù)會回到家里來過年,也有人不回家,說是廠里要加班。從廣東回來的人似乎都變得時尚起來,穿著干凈、簇新的衣服,還有人穿皮鞋。皮鞋啊,少年的我想:“要是我也有一雙皮鞋的話,肯定會舍不得穿,每天晚上都得抱著它睡才行?!蔽抑挥幸浑p布鞋,爛得都能看見我的腳趾頭啦。當然,夏天是不需要鞋子的,我們學校也有些孩子穿著塑料涼鞋,非常好看,可我媽說打赤腳更涼快,她還教我唱了一首這樣的歌:

城里妹子莫笑我,

我打赤腳好得多。

上山能挑百斤擔,

下山種地摸田螺。

我發(fā)現(xiàn)廣東確實是個好地方。從廣東回來的人說話的聲音都變得響亮起來,笑得也特別大聲。從他們嘴里,我模糊地知道廣東的樹木如何蒼翠,馬路如何干凈——聽說全是水泥馬路,這是走慣了黃泥巴小路的鄉(xiāng)下人無法想象的。“最重要的是,廣東遍地都是黃金呢?!睌⑹稣咭话迅蓾穆曇簦钊寺犉饋沓錆M不可知、神秘、美好的力量。此外,打工回來后的人變得特別慷慨,比如村里的敏嬌,她將自己不戴的耳環(huán)送給了我,聽說是用5塊錢買的。5塊錢,相當于1雙帆布鞋、10個雞蛋、20根冰棍。還有泉塘灣的銀嬌,她將初中時穿過的白襯衣送給了我,要是放在從前,她絕對不會這么大方的。種種跡象表明,去廣東確實能賺到很多錢。

“我也想去打工!”我第一次對我媽說出這句話時才10歲,可我自己認為這句話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的。我媽指著一貧如洗的家說:“最多讓你念到初中,這個家,你不去打工也不太現(xiàn)實,等你長高一點吧,到時你想不去廣東都不成咧?!比欢驮谖覌寣ξ艺f這話后不久,村里那個最漂亮的姑娘在廣東失蹤了?;畈灰娙耍啦灰娛?。她哥哥去廣東尋她,空手而回。她媽為此一夜間白了頭。我突然感覺那個失蹤的姑娘不是別人,正是多年后長大的自己。我的想法徹底改變了,我不再渴望出去打工。

初中一畢業(yè),我媽就對我說:“升學你就別想了,你好好想想跟誰去廣東打工吧?!被秀遍g,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如紙一樣薄。然而,我想,不管未來如何,我也應該努力爭取點什么吧。

轉(zhuǎn)機在暑假?!半p搶”期間,只有媽媽、大哥和我在家。這是我第一次全程投入雙搶。往年,哥哥們都在家,我頂多也就幫著做點家務活。

田地修得平整后,媽媽將糞池里的大小便都用尿桶一擔擔挑到田里去。那些要命的大小便被太陽烘烤,發(fā)出難聞的氣味,幾乎要將人的眼睛熏得睜不開。最讓我吃苦頭的還不止這些,才一天的工夫,我的兩條腿,從腳面至膝蓋處長滿了大大小小的膿瘡,皮膚腥紅、腐爛,隔天下田,一沾水便立即感到鉆心的疼痛,血流出來,田里的水都變得紅紅白白了。我媽一會說我的腳是過敏,一會又說不是。

晚上回去洗澡,雙腿是木的、僵的、麻的,酸痛異常。我費很大勁才能把眼眶里的淚水逼回去。某天,媽媽指著我的雙腿,戲謔地說:“你啊,將來不是種田就是出去打工,這點苦算得了什么呀!”

我每天都很自覺地搶在媽媽醒來之前下田,拼了命似的幫著家里做農(nóng)活,割水稻、打谷子、鋤田、施肥、扯秧、插秧,一件不落。說起來,我并不怕腿上的膿瘡,倒是害怕田里的水螞蟥。那種軟軟的、無骨的小身體太嚇人了。一不留神,它們就鉆到腿肚子上吸血,我必須忍著惡心和害怕去扯這通身溜滑的小東西。有時候用力扯也扯不出來,它們愣是敢反抗到底。我站在水田里不敢輕舉妄動。我不動,媽媽便罵我沒用,她催我趕緊干活,說水螞蟥吸飽了血,自己會掉下來的??墒牵疫€是擔心它們會順著血管鉆進胃里或者肚子里去。我最怕的是它們會鉆進我的大腦里。它們的吸附能力那么強,若是鉆進了人的大腦,肯定可以控制人的思想,多么可怕。

熬了整整一個月,咬著牙齒終于挺過去了。當最后一支秧苗插進田里后,我將自己的雙腳浸到水塘里仔細地清洗了一遍。我媽將卷得高高的褲腳放下來,提著塑料拖鞋在后面看,臉上顯得極不耐煩,粗聲粗氣地問:“洗這樣干凈,難不成打算這輩子都不下田了?”我沒回話。

回到家,我將化膿的皮膚用針挑破,把膿擠出來,將流著血的雙腿放進一件干凈的衣服的兩截長袖子里,用毛線包扎好。我做完這些事情后,我媽提出要帶我去集市上的小診所打消炎針。“又不知道要花多少冤枉錢了!”出門的時候,她這樣嘀咕。我知道我媽舍不得花錢,說這話是無奈的。

集市上的醫(yī)生并沒有問我是怎么回事,按照媽媽說的要打消炎針,上了藥水,準備了針管。打了針,我媽盯著我說:“看你這腳,倒不是該下田的命,偏偏就生在了農(nóng)村!”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看了我一眼,笑起來。這一笑倒讓我覺得屈辱,沖口說了一句:“誰說哪個人天生該是什么命?”媽媽沒料到我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來,愣了一下,笑起來,用手指戳我的腦門嚷:“那你說說,你想怎么著?”原本,我想等我媽心情好的時候再和她提要求,這會被她的話戧到了,什么也顧不上,銳聲說道:“我就是要繼續(xù)念書!”這個回答是堅定的,有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氣勢。媽媽不笑了,皺起眉頭來。

兩條爛腿打了三天的消炎針慢慢好起來,留下白色的淡淡的疤,密密麻麻地覆蓋腳面到膝蓋的所有皮膚。我想到,倘若某天從遠方歸來,回到家鄉(xiāng),那個時候,腿上的這些疤必定早已完好如初,毫無痕跡,便開心起來。

我想繼續(xù)念書,家里卻拿不出學費來。眼看著就要開學了,媽媽仍然不提讓我繼續(xù)上學的事。我心里焦急,犯了心病,突然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雙目呆滯。村里人認為這種情況多半是惹了邪氣,失了魂。鄰居的永興婆湊到媽媽跟前,小聲地對她嘀咕:“給她喊一喊吧?!闭f的是喊魂這件事。

打我記事起,還從未失過魂。媽媽怕我真的是犯了邪氣,臉色一時變了。當天晚上,媽媽站到村口去,沖著遙遠的夜空喊起來,一聲一聲,像是要喚醒什么:“英英,回來哦!”按照媽媽的說法,我得回答一聲:“回來羅。”可我偏不。我緊閉雙眼,任憑媽媽一聲高一聲低,像喊一個死去的人。

喊了兩個晚上,媽媽不見我的應答,喊完回來,坐到床頭抹眼淚。她的聲音嘶啞,嘴角不停地抖動:“滿崽,我一直把你當兒養(yǎng)的哇……”隔天,在媽媽又幫我喊魂的時候,我終于狠不下心來了,用力回答她:“回來羅!”

我已經(jīng)能清楚地看見身上的命運,如紙一樣薄。這樣的命運,只有打工是唯一的出路。然而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出去打工能賺多少錢呢?這是我不敢想象的。村里的打工前輩們告訴我,1995年前,初中畢業(yè)生在工廠能混個小組長做一做。1995年后,一般能成功做上組長位置的都是些高中生。反之,做流水線工人是賺不到什么錢的。我對媽媽說,就算是為了能在工廠謀得一席之地,也該多讀點書。也許是怕我再丟了魂,媽媽終于堅定了想法,打電報給遠在廣東打工的二哥和三哥。

哥哥們都承諾會寄錢回來。放下電話,我媽和我談判,說:“你哥賺錢也不容易,不可能一直供你上完高中再念大學。你選吧,要么就去打工,要么去讀技術(shù)學校。”技術(shù)學校有中專和大專,我媽不懂,她不識字,只知道在技術(shù)學校念兩年或者三年就畢業(yè)了,能學到一門專業(yè)技術(shù),她聽村里人說了,有技術(shù)走廣東去打工就能找到好工種,賺到比普工多很多的錢。我報了大專,告訴我媽說這個專業(yè)在廣東很吃香。我媽信了。我勝利了。

去技術(shù)學校報到前,我的三哥如約寄了工資回來,二哥說工廠出糧日期延后,要晚些才能寄錢回家。大哥呢,他在“雙搶”前從廣東辭工回到了家,拿著他全部的工資。我媽說大哥在外面打工那么多年,是該回家說門親事了。就算不留錢給大哥說親事,他帶回家的錢加上三哥寄回來的錢,也只夠我交兩個月的學費,另外兩個月的學費還是得想法子跟別人借。我媽最先想到的是跟我的外公外婆借。

外婆一聽說要借錢,臉色便不好看,硬生生丟出來兩個字:“沒錢!”

我媽是哭著回到家里來的,她對我說:“我曉得你外公外婆有錢,不借就不借嘛。又想向你大舅舅借錢,他家剛殺了一頭豬正在集市上賣呢,可找到你大舅舅,他讓我找你大舅媽拿,找到你大舅媽,她又讓我找你大舅舅拿!”

娘家借不到錢,我媽特別難過,拖著我的手,反復叮囑:“你要記得我為你讀書的事受了多少氣啊!等借到了錢,你可一定要好好念書,爭一口氣?。 痹捯粢宦?,眼淚跟著落??抟粫?,在腦子里將有可能借到錢的關(guān)系好的人家過一遍,又跑出去借錢了。

能去借的人家都去過了,最后,我媽終于在表姑家的小兒媳婦那借到了錢。那小媳婦對我媽千叮嚀萬囑咐:“姐,你要說話算數(shù)啊,可不能騙我,兩個月后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把錢還給我,我田里的農(nóng)藥化肥都還沒著落哩?!蔽覌屒Ф魅f謝,滿口答應:“我二兒子說了,一定會寄錢回來的!就算他不寄,我那個小兒子也會寄,他從來就是說到做到的人。你是看著他長大的對吧?放心吧!他們一發(fā)工資都會寄錢來的!一收到錢,我就還你,不會騙你的!”

學校不包餐,除去學費,我媽另外給了幾百塊錢給我,作為一學期的伙食費,她對我說:“我知道城里伙食比我們農(nóng)村貴,你得省著點花。原本還想給你一百的,但你大哥要說親事,得給他留幾百塊,不然我太偏心眼了,說不過去的?!蔽尹c點頭,我何嘗不能理解她。有升學的機會已經(jīng)讓我心花怒放了,生活上苦一點對我來說根本就構(gòu)不成任何威脅。

令人氣餒的是,大哥卻拿著我媽給他訂親的錢和村里的小青年賭了一把,輸個干凈。我媽氣得臭罵了他一頓,說他不學好,是老天爺派來找父母要債的短壽鬼。大哥覺得委屈,22歲的他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自己13歲就被迫出門打工,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呢,卻什么苦力活都做過了,建筑工、搬運工、掏糞的,身體都給重活壓垮了,個子也長不高。能吃的苦都吃過了,什么人的臉色都看過了,賭個小錢也是為了尋點樂子,再說那錢也是他賺來的,不是偷來的搶來的。我聽著大哥的哭訴心里很難受,覺得自己花大哥的錢確實不應該。都是一個爸一個媽生的,大哥13歲就出門打工受苦,連初中都沒辦法讀完,而我初中畢業(yè)了還嚷著要讀書,要他們賺錢養(yǎng)。我覺得自己太自私了。

我想放棄讀書卻又不甘心,猶豫了很久才將我媽給的伙食費拿給大哥。大哥不肯收,賭氣說要打一輩子光棍,他知道我若沒了那些錢會挨餓。最后,我將400塊錢分了200塊給他,他勉強收下了。我媽掉著眼淚說:“眼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庇终f大哥染上賭癮也不能怪他,在外打工什么娛樂也沒有,在那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下,孩子們找找樂子,賭個錢也正常。大哥的親事托了媒人,得拿禮金給人家,也只能是我在學校再節(jié)儉點。嘆了幾口氣,我媽又安慰我:“若你二哥寄錢回來,我會再給你寄的。”我以為我媽會說等三哥寄錢回來會給我再寄,但她說的是二哥,我的心當時就涼了。彼時,二哥已經(jīng)娶了老婆,有個女兒,他自己的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能不能給我寄錢實在是個未知數(shù)。

說到底,這200塊錢,我得花5個整月。我算了一下,一天最多只能花一塊五毛錢,也就是說,早、中、晚餐,都只能花五毛錢。在新學校的食堂,能用五毛錢買到的只有白飯。我從家里帶了特別多的鹽辣椒、豆腐乳以及辣椒粉,每餐換著吃。曬干的那種鹽腌的辣椒是白色的,不用炒也不用蒸,直接放進嘴里就能吃,有嚼勁。豆腐乳用小罐子裝著,吃再久也不會壞。紅色的辣椒粉,啊,我至今記得它的味道。事先,我媽將鹽和五香粉撒進辣椒粉里攪拌好了,我只需要到食堂弄點開水沖進去,速成的辣椒醬就制作成功了,用它們拌飯或者涂在饅頭上是非常好吃的。那種紅色的、鮮的辣醬無論誰瞧見了,都會條件反射地咽口水、食欲大增。鹽辣椒、豆腐乳、辣椒粉,是這三種特別的菜陪伴我度過了在學校的第一個學期。

1998年秋,學校實習期間,我和五個女同學相約踏上了南下的火車。那一刻,我清醒地知道,不管我將經(jīng)歷怎樣的磨難,我都將加入南下打工這支龐大的隊伍,而這,也是眾多和我一樣的農(nóng)村孩子從農(nóng)村走向城市、從貧窮走向小康的清晰道路。我用力告訴自己:我要對南下后的一切都保持充分的憧憬和分外的熱情,唯有這樣,我才能走得更遠,才能看到更多的溫暖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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