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麗娜
摘要:“尋找野地”在張煒的創(chuàng)作中一直代表著一種永不停歇的精神追尋。在他看來,“野地”本身就是一個大的“寓言”,似乎代表著一個絕對的精神自由空間。他渴望“融入野地”,卻無法準確地描述它的實質(zhì)?!毒旁略⒀浴分行〈迥贻p男女對野地奔跑的迷戀告訴我們這種至高的精神享受確實是存在的。然而,在工區(qū)所代表的現(xiàn)代文明進程中,在小村代表的“野地”自由精神與工區(qū)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對抗較量中,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與精神世界呈現(xiàn)出一種背離生長現(xiàn)狀。物質(zhì)豐裕了,精神卻失去了生態(tài)平衡,走向荒蕪。張煒的九月“野地”寓言就代表了一個業(yè)已失去卻永遠值得追憶的美夢。小說結尾,歡業(yè)與棘兒、趕鸚與香碗、肥與挺芳,這群曾經(jīng)親歷、享受過“野地”精神的年輕人不甘失去,他們雖然永遠都處在“奔跑”與“回歸”的怪圈中,卻毅然踏上精神生態(tài)的追尋、重建之旅,“尋找野地”是一輩子的精神尋找,是重建精神生態(tài)的努力。
關鍵詞:張煒;野地;精神生態(tài);重建
《九月寓言》是張煒展現(xiàn)其“尋找野地”①這一精神追尋過程的力作。在小說中,他真正地告別逃離了被恣意修改的城市空間,將細膩的筆觸伸進一個即將因煤礦開采而塌陷的小村里,為我們展現(xiàn)了小村眾生的精神物質(zhì)生存的境況。描述了他們巧妙地通過“憶苦”這一政策環(huán)節(jié)來延存自身的精神文化傳統(tǒng);呈現(xiàn)出他們面對采煤工區(qū)的現(xiàn)代文明氣息帶來的物質(zhì)上、精神認知上的沖擊,難以抵制物質(zhì)誘惑,失去心靈的精神生態(tài)平衡,最后幡然醒悟,努力去追尋、重建“野地”精神世界的生存成長歷程。從這群祖輩不遠千里跋涉遷徙而來的“魚廷鲅”們身上,我們體會到人自身不甘于平庸、追求卓越卻又認可滿足于平凡生活的矛盾精神動態(tài)。雖然工區(qū)帶來的現(xiàn)代文明沖擊,打破了小村人原有的精神物質(zhì)生存平衡狀態(tài),然而,“黑面肉餡餅”代表的現(xiàn)代工區(qū)物質(zhì)文明只是暫時戰(zhàn)勝了小村人“瓜干”“黑煎餅”的傳統(tǒng)物質(zhì)貧乏,物質(zhì)現(xiàn)代性對精神的戕害和種種弊端隨后就暴露出來。小村人在試圖接納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的過程中,依然懷戀和渴望重建自身失卻的那種自由自在的“野地”精神?!耙暗亍笔菑垷槳氂械囊粋€物質(zhì)精神兼有的空間概念,是人一直在追尋、持有、失去并繼續(xù)追尋的一種動態(tài)的精神生態(tài)過程。以美國“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代表思想家大衛(wèi)·雷·格里芬的話來說,這種堅韌不拔的追尋、重建的精神就是一種“生態(tài)時代的精神”②。在《九月寓言》中,“野地”在表面空間上呈現(xiàn)為九月秋天里那無窮無盡連綿到天際的地瓜蔓兒、那一镢頭下去刨出的一壟壟火紅的地瓜!然而,在整個小說世界里,“野地”一詞就是一個大的寓言,它將人與荒野、曠野、自然融為一體,呈現(xiàn)為一種生機勃勃、生生不息的豐盈的精神狀態(tài)。陳思和認為,張煒是一個“在民間大地上尋求理想”③者,“野地”成就的是一種呈現(xiàn)在民間大地上的生機勃勃的生命力量。這生命力量囊括了人、植物、野物,缺一不可,而人又是這其中最具亮色的一類。在“瓜干燒胃哩”的詮釋下,白日里田地勞作間隙的瘋鬧、干架,夜幕下年輕人野地里的游蕩、奔跑,門戶里的拔火罐、打老婆,一切勞作所不能耗盡的精力都有了出口,這是他們在“瓜干”飽腹之后簡單又豐盈的自由精神生活狀態(tài),是他們的最高精神享受,他們樂此不疲。
一
小村自由自在、生機勃勃的“野地”生活被一個煤礦工區(qū)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是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與小村傳統(tǒng)較量的開始。首先是來自地底下的隆隆炮聲,瓜田沉落,使小村人本能地意識到來自“工人揀雞兒”的威脅,對此他們異常憤懣。繼而是來自物質(zhì)上的沖擊和誘惑,是精神認知上的迷惘?!昂诿嫒怵W餅”是一個只有工區(qū)才有的吃物。對“瓜干”與“黑煎餅”就代表了天堂的小村人而言,這個一咬一包油的吃物該有多大的吸引力,那是毋庸置疑的。挺芳送給肥的“黑面肉餡餅”一進家門就勾起了臥病不起的母親的“饞蟲”。工區(qū)到小村招收采掘工人,即將吃上“黑面肉餡餅”這件事使得年輕人“既滿懷喜悅又惶惶不安”④。只有老人覺得惆悵茫然,認為這是禍福難料。再就是工區(qū)的“熱水池子”。這個代表文明衛(wèi)生的新鮮物事,引起一場流血的沖突。開始小村男人和女人對此的基本反應都是渴望,但行動的結果卻截然相反,男人們是以“紅小兵”為代表的斷然抵制誘惑;女人們則是以“小豆”為首的欣然前往。實現(xiàn)渴望去泡了澡的女人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最該來洗的應當是男人。因為“他們一輩子都是臟的,都是土人”⑤,這土是世世輩輩累積下來的,只有大熱水池子才能泡洗下來??梢?,“熱水池子”在這里不僅僅代表的是衛(wèi)生問題,它更象征著一種現(xiàn)代性的文明進步,女人們接納這種文明進步,并且在潛意識希望男人們也能認可這種文明進步。然而,這“熱水池子”也是個文明的陷阱,表面漂著白沫兒,底下藏著的是膩臭。表面是看管池子的小驢送給小村女人的福利,底下藏著的是他渴望染指女人們的淫惡用心。文明的泡澡事件,給小村女人帶來了血的教訓。正如吃了虧的小豆躺在林中領悟反思的那樣:她本就是一個土人,這是命中注定的;但她卻偏偏要去熱水池子,試圖洗掉千年的老灰。這本來就是一種“忘本”“思變”的表現(xiàn)。這對固守小村傳統(tǒng)的人們來說,這無疑是一種“背叛”,是不可原諒的。小豆被自己男人金友毒打后又遭小驢欺辱,這仿佛就是對她敢有“非分之想”的懲罰。而金友伙同牛桿對小驢的暴打,徹底了斷了小村女人與熱水池子間聯(lián)系。此后,“熱水池子”在小村人的想象里成了“罪惡的淵藪”⑥,這次對抗表面看來,是傳統(tǒng)習俗對現(xiàn)代文明的勝利,其實不然,因為所有去泡過澡的女人,仿佛都沾了毒,一輩子無法再去親近。“熱水池子”就是一個導火索,它引導著“魚廷鲅”女人去追求不該強求的事物,即追逐現(xiàn)代文明。
讓我們覺得驚奇的是,在這次短暫激烈又血腥的泡澡沖突中,涉事的均是已婚女人,趕鸚、肥、香碗等這群年輕姑娘好像本能地嗅到了“熱水池子”這個新奇物事潛藏的危險性,這真是一個奇跡。然而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再狡猾的野物也躲不過有耐心的獵人,更遑論是自動去尋找陷阱的蠢物?,F(xiàn)代文明表面上打著精神戀愛的幌子,實際上依然靠“物質(zhì)”去誘惑小村的姑娘們,想引導她們走出去,脫離小村的掌控。禿腦工程師時時帶著他的工程圖去小村拜訪,最終用一條條絨褲子將趕鸚圈進懷里;語言學家則手不離琴弦,唱著憂傷的歌,用一雙長筒膠靴和一條黑帆布皮帶將三蘭子騙進了他的小屋。只有挺芳雖然始終懷里揣著黑面肉餡餅在小村游蕩,卻只會用癡癡的目光追隨著肥。姑娘們同現(xiàn)代文明的糾葛都體現(xiàn)在這情感上了,她們面臨的抉擇是走向工區(qū)文明,還是遵照只嫁本村的傳統(tǒng)習俗,老老實實做個魚廷鲅女人,依然土里刨食?其實,這三個姑娘的情路歷程又是不盡相同的。在三段情感糾葛中,只有挺芳與肥,符合上述那種正常的婚戀抉擇。而三蘭子和趕鸚只能算是陷入了已婚男人的情感陷阱,成為男人們捕獲的獵物。三蘭子在與語言學家的糾葛中,身心遭受巨創(chuàng),這成為她悲慘人生的開始。“權勢的壓迫和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迷惑是鄉(xiāng)村愚昧落后的催化劑”⑦。無子的壓力、媳婦熬成婆的傳統(tǒng)觀念,使得三蘭子在失去了父母的庇護后,面對大腳肥肩的狠毒作踐,只能一味地妥協(xié),委曲求全,“俺是魚廷鲅,離了水不行啊”⑧,小村這種根深蒂固的關于血統(tǒng)的傳統(tǒng)思想將三蘭子牢牢地綁在了村頭家的船上,她固執(zhí)地認為是自己吃了工區(qū)“不干凈”的東西,這輩子都洗不干凈了。敢于去追求了一個“魚廷鲅”不該追求的東西,就應該被懲罰!當男人爭年也不理解她時,她最后活的希望也破滅了,唯有以死解脫。趕鸚最初是在父母眼皮子底下落入禿腦工程師戀愛游戲陷阱的,好在地下煤礦世界的一夜驚魂使她一朝醒悟,徹底明白了小村生活與現(xiàn)代工區(qū)文明之間的差距。她后來帶著香碗一塊發(fā)誓絕不做小村的“負心嫚兒”。然而這次不幸依然給她落下心靈創(chuàng)傷,使她常常陷入沉默悵惘,再也無法如往昔一般自由自在歡快地“野地”奔跑。
如果說,三蘭子和趕鸚的戀愛事件最終以回歸小村結局,那肥與挺芳就是在經(jīng)歷了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后決然遠離。他們私奔了,但是肥并非歡欣地奔往新生活,而是懷揣著“咱都沒能趕上刨出一地瓜兒”⑨的遺憾踏上茫然的前路。
我們能看到,在小村傳統(tǒng)習俗與工區(qū)現(xiàn)代文明的一次次沖突較量中,小村雖然表面勝利了,但就某種進程而言,它又失敗了。它無法再作為一個封閉的野生勃勃的機體活潑潑地前行。它的兒女歷受了巨大的精神和肉體折磨,非死即傷,要么逃離。即使在九月“地瓜兒炭火一樣紅”⑩的野地里,年輕人也歡不起來了。在這個燃燒的九月里,歡業(yè)為母復仇,殺死金友,逃向遠方的“野地”,去追尋父母經(jīng)歷過的野地自由;肥隨著挺芳在瓜兒即將出土的時刻乘車逃亡了;少白頭龍眼在知道肥逃離的傷心中跑向“野地”、又在知道自己參與挖塌村莊的絕望下走向死亡;趕鸚也眼淚汪汪地陷入迷惘:“看不到邊的野地,我去哪兒???……”11肥的私奔和歡業(yè)的逃亡,都給小村人造成巨大的精神沖擊,他們成為一道離經(jīng)叛道的符號,成為小村傳統(tǒng)垮塌的標志。老人為此唉聲嘆氣,認為他們走錯了路?!耙劳寥穗x地不活,野地人離了莊稼棵子就昏頭暈腦”12。肥離了瓜兒也就等于離了福分。毀了龍眼也就等于毀滅了她自己。所以,出逃途中煤礦塌方造成的大地震動使肥眼前出現(xiàn)了野地精靈寶駒的幻象,肥陷入迷惘中。這種對小村的留戀,對前路的迷惘也暗示了十年后肥的必然回歸。而村里老人也預言:歡業(yè)也會像他野夠了的爹娘一樣,早晚會回村來。
二
應該說,《九月寓言》是一首悠揚的“野地”贊歌,它凄美婉轉(zhuǎn)又蕩氣回腸,令人向往。張煒在《融于野地》(代后記)中開篇明言:“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我最終將告別它。我想尋找一個原來,一個真實?!?3《九月寓言》就呈現(xiàn)出他這種尋找的努力。在他看來,城市原來也是一種野地的,只不過被人肆意修飾后,失去它的本真,不再生機勃勃。城市是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產(chǎn)物,而城市野地本真性的喪失正是在現(xiàn)代化文明進程中發(fā)生的。它反映了從傳統(tǒng)里走出來的人們在適應現(xiàn)代化進程中逐漸擺脫了物質(zhì)貧困,卻逐漸走向精神匱乏。小說結尾肥的出走,可以看作小村人掙脫傳統(tǒng)束縛走向新生的一個起點,然而小說又以肥十年后的回歸開頭,是有著別樣意味的。肥的人生就是一個怪圈,她出走是為新生,回歸依然是在追尋新生,這種精神上的寄托和追尋,只有曾歷的“野地”能夠給與,然而“野地”已成荒野,“追尋”成為一種永恒在路上的狀態(tài)。
就“野地”的空間意義而言,《九月寓言》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瓜蔓兒連綿到天際,火紅的瓜兒堆的一壟一壟,瓜干堆滿囤兒的秋季田野,這個季節(jié)的野地是莊稼土人的天堂,最為恣意地展現(xiàn)出他們精神生活中的那種自由自在的特征。像自然詩人華茲華斯在詩歌中所吟唱的那樣,他們是:自由的人們,為自己勞作,自由地選擇時間、地點、目標;以自己的需求、自己的享受、天然的職業(yè)與操勞為向?qū)?,在歡樂中達到個人或社會的目的,而且——雖未去追求,也無意識——一隊美德總跟隨在后面:樸實、美、必然的天寵。14
他們白天勞作瘋鬧、干架,夜晚野地里游蕩、拔火罐、打老婆,沒有人記仇,他們把一切精力旺盛、生機勃勃都幸福地歸結為“瓜干燒胃哩……”15這是一群土生土長的土人,他們精力旺盛、精神飽滿,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卻又愚昧無知。
張煒也從不避諱對他們愚昧一面的展示,但他更注重挖掘?qū)λ麄儭皩ふ乙暗亍本竦囊庀罂坍嫛K茉炝艘幌盗泻N豐富的意象,諸如“瓜干燒胃”“魚廷鲅”等。其中最典型的莫過于“魚廷鲅”一詞。他們是外來遷徙戶成村,先祖停步時的一句“停吧”,被當?shù)厝苏`聽為“魚廷鲅”。從此“魚廷鲅”就成了小村人的集體名字,讓他們既驕傲又自卑。驕傲的是先祖這種追求平原富足生活成功的“停吧”遷徙經(jīng)歷是他們“憶苦”的主要內(nèi)容,這代表著先祖留給他們的堅韌不拔的“追尋”精神,是他們值得驕傲的資本。也正是對這種永不停歇的追尋精神的肯定使他們將出山尋鏊的金祥奉為“西天取經(jīng)的英雄”16。金祥可以說是張煒最為偏愛的小村人最勇敢的追尋精神的化身。他的一生就是一個永不停歇的追尋過程。金祥在彌留之際,對自己這停不住腳的一生有一個較為清醒的認識。他終于認出這種一直在后面催逼著他的東西:“在路的盡頭處,他終于把它生生逮住,它的名字叫‘饑餓。就是這東西在催逼人的一生,誰也不饒!它讓人人都急急飛跑,跑個精疲力竭,氣喘不迭。饑餓這東西千變?nèi)f化,有的盯準你的肚腹,有的盯準你的腦瓜。哪兒被盯住,哪兒就會感到鉆心的饑餓?!?7
這就是金祥,他出生在先人遷徙平原的路上,又秉承著先人的遺愿,最終落腳到平原上這小村里,吃上平原的瓜兒,他很滿意。但沒有個老婆又讓他焦灼,慶余的出現(xiàn)圓滿了金祥的人生。但慶余用破瓦片攤出的煎餅又讓他陷入另一種“饑餓”,他渴望能有更美好的生活,于是進山尋鏊,于是“黑煎餅”出現(xiàn)了,它的出現(xiàn)改變了小村傳統(tǒng)的食物加工方式?!肮细蔁噶ā敝饾u成為過去式,從此黑煎餅就代替了瓜干,成為小村人力量的源泉。很顯然,金祥的“饑餓”,就是一種精神饑餓,是一種永不停歇地前行動力。它推動著人不停地往前,“饑餓”就是金祥的“野地”!他的一生都在尋找的途中。金祥尋鏊正是小村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堅韌不拔、永不停歇的“尋找野地”精神歷程的化身。
然而,“停吧”,落腳富饒的平原上,吃上瓜干,先祖?zhèn)兒苤?。這種知足某種程度上又成為一種新的束縛,讓他們畏懼全新的事物,裹足不前。每當有新的追求失敗時,他們就拿“魚廷鲅”身份來安慰自己也鄙薄自己,將自己封閉起來。肥對挺芳說:“我不信。我不信你會喜歡土人!你不是吃地瓜的人,咱倆的血不一樣。我是魚廷鲅,你知道什么是魚廷鲅!”18“魚廷鲅”是海里的一種有毒的魚,她是如此的卑微又勇敢,一遍遍用“魚廷鲅”的身份麻醉自己,卻又忍不住一次次跨出家門?!巴0伞焙汀氨寂堋痹凇毒旁略⒀浴分惺且粚椭C又對抗的好兄弟。當姑娘們向工區(qū)“奔跑”受挫的時候,她們就自我安慰,沒關系,我們是“魚廷鲅”(停吧),本就該土里刨食,不該去奢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然而,精神上又實不甘心,對未知美好的本能期許又誘惑著她們不能“停吧”,應該去追尋。“沒爹沒娘的孩兒”這一了無牽掛身份潛意識中鼓勵著她要勇敢地去追尋……肥如此,歡業(yè)也是如此,張煒將這個兩個人物都設定為沒爹沒娘的“自由人”,他們了無牽掛,也是最有可能掙脫小村傳統(tǒng)給他們的束縛,勇敢地接納現(xiàn)代文明的洗禮的首批小村“現(xiàn)代人”。
三
我們看到,張煒描述的這群曾經(jīng)生活在野地里的人,他們土里刨食,以瓜干為天,以黑煎餅為圣物,不洗澡、不講衛(wèi)生,重男輕女打老婆。物質(zhì)上乏善可陳,然而精神上卻是自由的,富足的。“憶苦”這一意象,含韻豐富,能夠提升他們的階級榮譽感(仇視地主),認可自身的艱苦耐勞的品質(zhì)。苦難,特別是自身經(jīng)歷過的、成功度過去的苦難,在他們的精神認知世界中,是一塊自身精神豐碑的磨礪石。所以這群人雖然經(jīng)歷物質(zhì)苦難,卻擁有戰(zhàn)勝物質(zhì)苦難的精神韌性?!皯浛唷敝阅艽硭麄冏罡叩木裆罹辰?,正是因為它記錄著他們生命中一個個精神富有戰(zhàn)勝物質(zhì)貧乏的時刻。
《九月寓言》開篇,禿腦工程師曾反復誘惑大腳肥肩:“你重物質(zhì)嗎?”19大腳肥肩的反應是收了錢后用剪刀震懾禿腦:我重物質(zhì),但是我更重精神。這可以說是物質(zhì)與精神在小說中第一次正面交鋒!然而,禿腦工程師又何嘗不明白這一點,因為他本人也正是這樣的一個“重精神”的人物,當現(xiàn)代文明帶來的物質(zhì)豐富滿足了他的生存需求后,他就越發(fā)地認識到自己身上精神力量的匱乏。他開始從精神上“尋找野地”,只不過是他選錯了路。他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野地里那一個個生機勃勃的少女身上。小說的末篇,有一段禿腦工程師與他的四川小妻子的對話,這段話基本總結了他一生的獵艷所為。禿腦感嘆:“A?thing?of?beauty?is?a?joy?forever(美好的事物,回味無窮)!”20妻子問他:“你為什么非要這樣不可呢?……為什么?”21其實沒有人比妻子更明白他為什么這樣。因為妻子曾經(jīng)就是禿腦獵艷過的“村姑”,他們也曾牽手游蕩過野地,以夜幕為帳,以茅草為床,品嘗過熱戀的幸福。禿腦的精神追尋就是對“美好事物”的執(zhí)著迷戀。而在他眼里,一切美好里最美好的事物就是“田野上茂盛的莊稼、一望無際的綠野,到處都蓬蓬勃勃,少女們展翅飛翔”22。少女就是野地里的精靈,在她們身上蘊含著著無窮的生機與活力,“這正是我們身上所欠缺的,我們需要同她們結合”23。在這里,禿腦用的是“我們”,而不是“我”,這雖有為其一生的花心濫情蒙上了一層遮羞布的嫌疑,但無可否認的是,他看到了現(xiàn)代人精神上的匱乏與荒蕪,并且嘗試去尋找和重建這種生機勃勃的精神力量。但他走錯了方向。他確實終身都在從野地少女身上汲取那種生命勃勃生機的活力,而這只有生活在“野地”里的少女身上才有,所以他說:“我喜歡村姑……”24趕鸚在經(jīng)歷了與禿腦的情事后,也洞悉了這點奧秘,她夸香碗:“還是老姊妹說得好!我一輩子不嫁人也不能找個外村人,不能找個工區(qū)人……他們把咱年輕時候的水靈氣吸走,轉(zhuǎn)身就跑。誰沒有個老了的時候?!?5當然,她這段話在情感認知上是對錯參半,存有偏見的,并非所有不對等的情感結合都是始亂終棄的。而肥十年后歸村時,挺芳依然尾隨而來就是明證。肥也是張煒特別偏愛的一個人物。在他筆下,肥本身就是一個野地姑娘,她善良,純真,安分,擁有小村姑娘身上最美好的品質(zhì),這是一個連大腳肥肩都真正渴望過的兒媳婦人選。他以她離村十幾年后的返村追尋追憶開始著筆,又以她十年前離鄉(xiāng)時眼前“綠蔓寶駒”的幻象寓言收尾,將整篇小說組成一個巧妙的循環(huán)往復的環(huán)形結構。從而將“尋找野地”的寓意蘊含其中,“尋找”本身就是一個永無止境,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而肥的“尋找野地”從十年前離村的那一刻就開始了,“綠蔓寶駒”,瓜兒燃燒的激情九月是她心底無法割舍的精神世界。從她背棄小村,坐上汽車奔向城市文明,不再像先祖那樣“赤腳穿過野地”26的那刻起,她的精神世界就開始荒蕪了,于是物質(zhì)地“出走”就預示著必然的精神回歸,只有“野地”才是精神世界的源頭活水。
當然,張煒之所以將精神追尋的寓意賦予“野地”一詞,完全是源于他對大自然的熱愛。他在《昨日歷程》里說過,“大自然早已化為愛慕和傾訴的對象,也是生命的依偎和托靠?!?7他認為,人在孤獨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去尋覓自然。而九月里的野地,是一年里大地寄養(yǎng)人類的豐收時刻,能給人帶來無窮的希望,所以,張煒就將人這一生的精神饑餓與希望賦予“野地”。“野地”就此成為一個大的精神寓言,它代表著人一生的精神饑餓、希望、努力與追尋?!皩ふ乙暗亍背蔀橐粋€維系精神生態(tài)的動態(tài)尋覓過程,讓人至死方休。
四
張煒是一個非常關注現(xiàn)代人精神生存狀態(tài)的作家。他敏銳地覺察到,在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人們的物質(zhì)生活日益豐裕,精神生活卻在走向荒蕪。人們在喧鬧的城市中忍受著現(xiàn)代社會特有的“孤獨”與“平庸”。驚悚逃離是一種不可避免的結局。他將目光轉(zhuǎn)向鄉(xiāng)村,選擇“尋找野地”。摩羅曾評說張煒早期的作品“被一種虛的觀念所左右,這種虛的觀念規(guī)定了他只能說美好、幸福、快樂之類……實際上這一切全是空的”28。也有學者認為“張煒站立的是絕望的、向后的農(nóng)業(yè)文化立場,所表現(xiàn)的是一種守舊的、沒落的文化對于現(xiàn)代文明發(fā)展的絕望與詛咒”29。這些批評是有些苛刻的,實際上張煒的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在尋找那些逝去的美好,而文學的意義也恰在于能為我們留住那些難忘的詩意。這也是張煒創(chuàng)作的九月浪漫主義“寓言”的寓意所在。其根本就“在于‘愛力,愛自然,愛大地,及其生發(fā)的美好人性”30。他也在其中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致力于重建現(xiàn)代人的精神生態(tài)。
無疑,張煒以“返魅”的方式去“融入野地”、親近自然?!笆澜绲姆调取?,是美國后現(xiàn)代思想家們提出的,用以對抗人類中心主義的理論成果,他們站定宗教立場,提出要使一切的事物都具有神圣性的“世界返魅”,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以期為自然取得獨立的“內(nèi)在價值”。當然,我們在這里用的“返魅”一詞有別于后現(xiàn)代思想家們倡導的回到宗教時代的“萬物有靈論”。以張煒的話來說,就是“用幻想和謎語旁敲側擊”31,更富于動物寓言的性質(zhì),在想象中增添一抹將世界“返魅”的色彩。這里取它的將自然本身的價值內(nèi)在化,從而使得人與自然的關系更加的和諧親密之意。小說中,有一段彎口跟少白頭龍眼講述他年輕時跟野地里野物交往的情景:“你當只有你、只有小村子的人活著嗎?這地上的活物多了,它們趁著月亮天,趁著大好時光在忙事情哩!”……“和小村里人一樣,忙著找吃食、養(yǎng)小孩、打架,還忙著造酒、成親哩!……”“夜里我一個人什么都經(jīng)了。我跟地上的活物們拉呱兒,說些故事?!薄抑桓醒腥猓话寻l(fā)熱,按住脈口突突跳那些實在東西交往……它們當中有的像小媳婦一樣俊,我年輕那時候和它們親嘴兒,它們的小嘴兒粉紅、干凈。32
實際上,這是一種人與自然間的無間交流,其中藏了多少意趣和歡樂,這種和諧的認知與相處會讓人發(fā)出真切的微笑和向往。在這里,自然是一個活生生意趣橫生的世界,人物融入其中,與之一體。這是個令現(xiàn)在去田野里幾乎連個螞蚱也難以尋覓到的現(xiàn)代人神往的世界。
《九月寓言》中有多處這樣的“返魅”情景。印象深刻的就是結尾處,精靈寶駒在火海里奔馳的景象。這是肥即將踏上新征程前見到的幻象。我們可以說這是她對未來滿懷希望,幻想自身為寶駒即將去闖蕩新世界時驚心動魄的內(nèi)心世界的呈現(xiàn),也可以看作是她對即將失去往昔美好生活的驚悸之情。綠蔓成火海,寶駒奔馳其中,像朝陽,充滿了生機勃勃的野性魅力。然而,不管是何種詮釋,他們關注的都是動蕩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精神生態(tài)失衡,也正是“尋找野地”的前提和起點。有時候,這種“返魅”還可能成為一種精神與希望的支撐,成為誘人前行的動力。正如獨眼義士那只被剜下的眼睛,竟然變成一只青蛙精靈逃跑了!于是,獨眼義士就像最初追逐“負心嫚兒”一樣開始“滿懷激動”地追逐他的精靈眼睛,認為它可以給自己指引前路。
這種“返魅”的方式,從寫作手法上來詮釋,就是一種隱喻和象征,給讀者一種神秘化和陌生化的閱讀體驗。但是張煒在《難忘的詩意和真實》中卻說這是客觀的回憶,呈現(xiàn)的是登州海角真實的歷史和現(xiàn)實。但這種地域化的真實呈現(xiàn)造就的陌生化閱讀本身又何嘗不是一種對文學大眾化刻意誘導所致的人們內(nèi)心精神生態(tài)失衡狀態(tài)加以重建的努力?
張煒說,“尋找野地”是“一輩子的尋找”33?!耙暗亍痹趧e處,他曾以“太陽”和“狐貍”意象來解釋過它。這是一個能確定真實存在,只能無限靠近但卻無法達到的東西。可望而不可即,你逼近它就后退,但又在前方誘惑著你,所以人只能不停地走,前行,去尋找。如此才有了小說中人物的種種“尋找”的努力。
這些,都是張煒賦予的精神重建這一努力的化身。雖然,他描摹的這種種“尋找”的方式可能存在諸多問題,但它們不失為一條條路徑。姑娘肥十年后的回歸與“尋找”,“誰見過這樣一片荒野?瘋長的茅草葛藤絞扭在灌木棵上,風一吹,落地日頭一烤,像燃起騰騰地火。滿泊野物吱吱叫喚,青生生的漿果氣味刺鼻?!?4這是呈現(xiàn)在返村的肥面前的荒蕪的野地景象,一切還是那么的生機盎然,雖然當年的小村已經(jīng)消失無蹤,但肥卻從面前的“荒野”中汲取到了精神力量,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35。這是自然賦予她的精神生機,是她繼續(xù)前行的動力,卻不是終點。歡業(yè)殺人后,逃往遠方的“野地”,然而,后來內(nèi)心又渴望著與棘兒一起回歸小村……可以預見,奔逃與回歸就是他前行的怪圈,他也無法停下追尋的腳步。所以,張煒認為現(xiàn)代人是很難體悟到孤獨之美的,因為“孤獨”之于現(xiàn)代人來說,始終都是一種被迫的境地?!艾F(xiàn)代人之所以形單影只,還因為有一個不斷生長的‘精神”36。所以要截除這種對孤獨的恐懼是不可能的,因為只要人還活著,精神就必然存在。人就會像“金祥”那樣,終生都在路上,后面腦瓜“饑餓”催逼著,要不斷地奔跑、追尋……奔向“野地”。
這種“一輩子的尋找”狀態(tài),不同于現(xiàn)代人在工具理性壓迫下產(chǎn)生的那種焦慮、焦灼、無所適從的心靈狀態(tài)。它是主動的、積極的、昂揚的,有對新事物的好奇與警惕,也有批判地接納新生事物的勇氣。它是對精神“饑餓”的一種回應,是一種不甘于平庸,積極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一種內(nèi)在驅(qū)動力。所以,現(xiàn)代人面對經(jīng)濟科技飛速發(fā)展、新媒體日新月異輪番改變心靈生態(tài)的現(xiàn)狀,要掌握自身的舵,堅守“一輩子的尋找”的心靈生態(tài),維護心靈、思想源泉的清潔。
注釋:
①④⑤⑥⑧⑨⑩11121315161718192021222324252632343536張煒:《九月寓言》,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第269頁,第26頁,第50頁,第55頁,第140頁,第249頁,第256頁,第250頁,第248頁,第257頁,第6頁,第44頁,第69頁,第23頁,第17頁,第246頁,第246頁,第247頁,第247頁,第247頁,第242頁,第256頁,第110頁,第1頁,第3頁,第263頁。
②[美]大衛(wèi)·雷·格里芬:《后現(xiàn)代精神》,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81頁。
③陳思和主編:《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74頁。
⑦孟麗莎:《李佩甫小說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性反思》,廣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8年,第24頁。
14[英]華茲華斯:《序曲或一位詩人心靈的成長》,丁宏為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206頁。
28摩羅:《靈魂搏斗的拋物線——張煒小說的編年史研究》,《當代作家評論》1997年第5期。
273133黃軼編選:《張煒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頁,第13頁,第12頁。
29賀仲明:《否定中的潰退與背離:八十年代精神之一種嬗變——以張煒為例》,《文藝爭鳴》2000年第3期。
30房偉:《從啟蒙思者到自然之子——張煒90年代小說與當代文學史》,《文藝爭鳴》2019年第1期。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藝美學研究中心,商丘師范學院人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生態(tài)美學文獻整理與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6ZDA111)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