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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 衛(wèi) 太 子 劉 據(jù) 謚 “戾” 新 解

2020-05-14 15:17寇潤澤
文教資料 2020年7期
關鍵詞:霍光武帝漢書

寇潤澤

摘??? 要: 漢衛(wèi)太子劉據(jù)因漢武帝征和二年巫蠱案而與其父反目,最終被圍困自盡,漢宣帝即位初期為其定謚為“戾”,后又稱“戾太子”。本文重新梳理征和二年到宣帝定謚的歷史過程,著重對宣帝時期霍光專權、建立武帝正統(tǒng)權威的政治實際,昭帝時期雋不疑對京城長安發(fā)生的假衛(wèi)太子案的處理,以及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體現(xiàn)出衛(wèi)太子“不悔其過”的法律因素三個角度進行解讀,分析衛(wèi)太子謚“戾”的內外原因,總結背后武帝統(tǒng)治權威的根本性影響。

關鍵祠: 衛(wèi)太子??? 謚號??? 巫蠱之禍

一、引言

關于衛(wèi)太子的謚號“戾”,《漢書》顏師古注引晉人傅瓚之說,以冤屈之意加以解讀,《漢書·宣帝紀》中“戾太子”下注:

臣瓚曰:“太子誅江充以除讒賊,而事不見明。后武帝覺悟,遂族充家,宜帝不得以加惡謚也。董仲舒曰:‘有其功無其意謂之戾,無其功有其意謂之罪。”顏師曰:“瓚說是也?!雹伲?35)

注釋中董仲舒“有其功無其意謂之戾”的說法,辛德勇先生認為這是晉人傅瓚按照自己的意思對相關史事的錯誤理解,并從衛(wèi)太子謚號等多種角度綜合分析《漢書》與《通鑒》文本,認為衛(wèi)太子并非全然無辜,其當有施行巫蠱之事②(128-167)。

然而,《爾雅·釋詁》:“辜、辟、戾,罪也。”③(15)《說文》:“戾,曲也,從犬出戶下。戾者,身曲戾也?!雹埽?05)《爾雅》與《說文》對“戾”的解釋“戾”與“罪”近義,但“戾”含彎曲之義,且此意并非東漢許慎妄言,《呂氏春秋·季春紀》:“飲必小咽,端直無戾?!雹荩?8)說明“戾”的“曲”之義在先秦已有,傅瓚所引董仲舒之言從何而出已無可考,真實性自無可論,但結合傅瓚說言的前后語意,“有其功而無其意”顯然是指衛(wèi)太子有誅賊之功而無叛亂之意。辛德勇先生言“戾”為“不悔前過”確實可信,但于衛(wèi)太子,其“前過”是否真的指行巫蠱事,仍有可商榷之處。

二、征和二年巫蠱之亂與宣帝定謚

征和二年的巫蠱之亂建立在征和元年巫蠱案的基礎之上,時陽陵朱安世揭發(fā)公孫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并“使人巫祭祠詛上”⑥(2818),該事引武帝大怒,丞相公孫賀、太仆公孫敬聲父子與陽石、諸邑公主及長平侯衛(wèi)伉等皆坐誅。后武帝養(yǎng)病甘泉宮,“疑左右皆為蠱?!?,令江充為使者治巫蠱事,江充“收捕驗治,燒鐵鉗灼,強服之”,其手段狠毒,不分青紅皂白,竟使得民引以為誣告,官吏以此彈劾異己,一時間“坐而死者前后數(shù)萬人”⑦(2178)。

江充得幸于武帝時,自以為得罪太子,故而“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后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于太子宮,得桐木人”⑦(2179),衛(wèi)太子無以自明而數(shù)奏于甘泉不應,在少傅石德“太子將不念扶蘇事耶”的慫恿下,使吏收捕充等斬之,武帝授意丞相劉屈氂發(fā)兵與太子戰(zhàn),衛(wèi)太子兵敗逃往湖縣,最終在湖縣被圍困自經(jīng)。衛(wèi)太子出逃后,壺關三老公孫茂即上書言太子“進則不得上見,退則困于亂臣,冤結而亡告”為太子申冤,后巫蠱事漸明,車千秋復上言訟太子冤,武帝遂族滅江充家,對涉案諸臣逐步清洗,并作思子宮,在湖縣建“歸來望思之臺”⑧(2744-2747)。

昭帝時,對衛(wèi)太子一案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根據(jù)田余慶先生“改換繼嗣”一說,昭帝及輔政大臣霍光等人可能考慮到冤案與昭帝自身息息相關,而選擇沉默不提。但昭帝的回避態(tài)度并不意味著其對衛(wèi)太子的冤情有所否定,《宣帝紀》中記載,昭帝時曾下詔令衛(wèi)太子之孫(即宣帝)“掖庭養(yǎng)視,上屬籍宗正”,田余慶先生亦言,昭帝死后,昌邑王賀迎而后廢,之后恰恰是衛(wèi)太子之孫即位,恐怕不是偶然巧合⑨(39-43)。

元平元年四月(公元前74年),昭帝崩,無嗣,大將軍霍光請立武帝之孫昌邑王賀,短短二十七日,昌邑王劉賀就因淫亂被廢,再次挑選繼承人之時,霍光注意到了衛(wèi)太子之孫、漢武帝曾孫——“掖庭養(yǎng)視”的劉病已。劉病已時年十八,父母皆死于征和二年巫蠱之禍,完全沒有政治勢力,霍光奏請皇太后同意后,先將其封為“陽武侯”,后正式即皇帝位。

宣帝即位后,武帝所留顧命大臣五人中,車騎將軍金日磾病逝,左將軍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因謀反被誅,丞相車千秋雖名義上與大將軍霍光一外一內,實際上“唯將軍留意”,故而內外朝政已完全由外戚霍氏掌握?!痘艄鈧鳌分休d,霍光曾言歸政于宣帝,宣帝因劉賀之鑒辭而不受,朝中“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見,上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⑩(2948)。

本始元年(公元前73年)六月,宣帝下詔為其祖父衛(wèi)太子加謚號,《漢書·戾太子傳》載:

帝初即位,詔曰:“故皇太子在湖,未有號謚,歲時祠,其議謚,置園邑?!庇兴咀嗾垼骸岸Y‘為人后者,為人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義也。陛下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制禮不踰閑(限)……謚法曰‘謚者,行之跡也,愚以為親謚宜曰悼,母曰悼后,比諸侯王園,置奉邑三百家。故皇太子謚曰戾,置奉邑二百家。史良娣曰戾夫人,置守冢三十家。”⑧(2748)

然而在宣帝即位八年后,又有這樣一則記載:

后八歲,有司復言“《禮》‘父為士,子為天子,祭以天子悼園宜稱尊號曰皇考,立廟,因其園為寢,以時薦享焉。益奉園民滿千六百家,以為奉明縣⑧(2749)。

顯然,本始元年朝廷禮官認為宣帝是繼承武帝和昭帝的大統(tǒng),所以不能逾越禮法的限制,故而宣帝的親生父母史皇孫、王夫人均不能享受皇帝家廟祭祀。到了八年后的地節(jié)四年(公元前66年),禮官又稱當以天子的規(guī)格祭祀宣帝的親生父親。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前后截然相反的認定,實際是因為宣帝初年與外戚霍氏的政治斗爭——作為武帝顧命大臣的霍光為鞏固自身執(zhí)政的合法性,必然會將武帝完美化,建立武帝的絕對政治權威,此時宣帝為衛(wèi)太子定謚,禮官必然會有所體現(xiàn),衛(wèi)太子謚號以“不悔前過”而定為“戾”,實際上強調了衛(wèi)太子發(fā)兵反叛、損害武帝統(tǒng)治權威的事實。本始元年夏六月,即詔定衛(wèi)太子謚“戾”后的第二年,宣帝便頒詔從政治、軍事和禮教角度全面肯定武帝的功績{11}(243),顯然是接受了武帝權威的觀念。由于本始年間宣帝尚未培植出自己的政治勢力,因此雖提出為衛(wèi)太子定謚號、置祠和園邑,但對禮官的奏定只得采取默認的態(tài)度,至地節(jié)二年霍光去世,地節(jié)四年宣帝對外戚霍氏進行清算后,便對其父母的地位進行了重新定義。

三、真假衛(wèi)太子案所體現(xiàn)的對衛(wèi)太子“前過”的認知

《漢書·雋不疑傳》載:始元五年,有一男子“乘黃犢車,建黃旐,衣黃● 褕,著黃冒,詣北闕,自謂衛(wèi)太子。”這便是宣帝初年震驚京師的“真假衛(wèi)太子案”,時長安城內“吏民聚觀者數(shù)萬人”,“公卿將軍中二千石雜識視”,此事驚動長安城內軍隊,丞相御史等皆不敢言。時任京兆尹雋不疑到場后,首先“叱從吏收縛”,其向眾人解釋曰:“諸君何患于衛(wèi)太子!昔蒯聵違命出奔,輒拒而不納,春秋是之。衛(wèi)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來自詣,此罪人也?!眥12}(3037)

蒯聵,為衛(wèi)靈公太子,《左傳·定公十四年》記載其欲謀殺衛(wèi)靈公之妻南子,因南子與宋國公子朝私通,衛(wèi)靈公不加阻止反而約公子朝在洮相會,蒯聵恥于南子所為,與戲陽速約定殺南子,未遂而奔宋。靈公崩后,蒯聵之子輙即位,為衛(wèi)出公,蒯聵欲回國取代其子成為國君,衛(wèi)人不納{13}(1597)。

雋不疑將蒯聵與衛(wèi)太子相類比,蒯聵雖欲為國君除家丑,但身為人子、人臣而違背其父、其君,外出奔宋,后欲歸國取代衛(wèi)出公而遭拒絕,《春秋》在大義上肯定了衛(wèi)人的做法;衛(wèi)太子同樣欲為君父除讒賊,被逼之下斬江充、在京發(fā)兵反叛,兵敗逃往湖縣,故而“衛(wèi)太子”即便回京也當如蒯聵一般被逮捕。雋不疑的做法后得到了宣帝和霍光的大加贊賞,稱其“用經(jīng)術明于大誼”,因此得到了朝廷公卿的敬重。此事中雋不疑稱衛(wèi)太子為“得罪先帝”,衛(wèi)太子得罪先帝的主要原因并非其是否行巫蠱事,而是發(fā)兵反叛,挑戰(zhàn)武帝統(tǒng)治權威,雋不疑的解釋得到宣帝、公卿等的肯定,也說明對衛(wèi)太子的“前過”的認定已然是當時的共識。

四、衛(wèi)太子“不悔”的客觀原因

在地節(jié)四年夏五月,宣帝下詔“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雖有患禍,猶蒙死而存之。誠結愛于心,仁厚之至也,豈能違之哉!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其父母匿子,夫匿妻,大父母匿孫,罪殊死,皆上請廷尉以聞”①(251)。宣帝因何而發(fā)此詔書今不可知,然而地節(jié)四年,有禮官奏請以天子禮祭宣帝生父史皇孫一事,兩者或有關聯(lián)。

洪邁《容齋隨筆》中《戾太子》一條下言“戾太子死,武帝追悔……然其孤孫囚系于郡邸,獨不能釋之,至于掖庭令養(yǎng)而不問也,豈非漢法至嚴,既坐太子以反逆之罪,雖心知其冤,而有所不赦者乎?”{14}(18)由于漢初制定的《九章律》已散佚不傳,漢武帝時律令的具體情況亦不得而知,而出土文獻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有記載:“子賊殺傷父母,奴婢賊殺傷主、主父母妻子,皆梟其首市”“及父母告子不孝,皆棄市”“賊殺傷父母,牧殺父母,毆詈父母,父母告子不孝,其妻子為收者,皆錮,令毋得以爵償、免除及贖?!眥15}(103-105)《二年律令》據(jù)考應為西漢呂后二年的法律條文,其中賊律下關于子與父母關系的條目尤為嚴苛,如人子傷害、冒犯父母,父母告其不孝,則人子將有坐牢甚至梟首棄市的可能,并且其罪無法被免除,亦不能用爵位抵償。

結合洪邁所言,漢武帝時期可能依舊延續(xù)著嚴苛的關于父母與子女的刑罰條律,借外法而鞏固內在的儒家“孝”的道德要求。由此看來,衛(wèi)太子遭誣陷,被迫反叛逃亡,卻一直無法向其父申訴,也無法得到武帝寬恕,這是當時法律所限制的。而至宣帝地節(jié)四年,霍光去世后,宣帝重新界定其祖父的冤案,考慮當時衛(wèi)太子不得辯護,武帝在壺關三老令狐茂上言“有所感悟”時,仍依律不寬解太子的情形,故下此詔書,依照《論語》中孔子“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的思想,希望在法律上正面強調父子人倫,強調“孝”“慈”之道。

四、結語

衛(wèi)太子謚“戾”是多重原因交織作用下導致的,但衛(wèi)太子的“前過”從多方面來看更應當是指其“子弄父兵”的歷史事實,衛(wèi)太子的“不悔”也當是源于其時漢法的嚴峻等現(xiàn)實因素。《史記·孝武本紀》中記載漢武帝聽聞黃帝鼎湖飛仙事時曾言:“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躧耳。”{16}(594)對于一個至死渴求升仙長生,甚至可以將家室如脫靴一般拋棄的漢武帝而言,其晚年哀太子之冤而建思子宮,也可以從側面反映出太子實沒有行蠱埋桐木人以詛咒其父。辛德勇先生“衛(wèi)太子據(jù)當施行巫蠱事”的觀點有待商榷,但從根本來看,衛(wèi)太子的定謚,并非是圍繞著衛(wèi)太子本身是否行巫蠱或是否蒙受冤案,而是圍繞著漢武帝的正統(tǒng)開展的,“戾”這一惡謚,本質上宣示著武帝的絕對權威。

注釋:

①《漢書》:卷8《宣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62.

②辛德勇.漢武帝太子據(jù)施行巫蠱事述說[M]//制造漢武帝.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

③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爾雅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④許慎.說文解字[M].長沙:岳麓書社,2006.

⑤許維遹,撰.呂氏春秋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9.

⑥《漢書》:卷66《公孫賀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2.

⑦《漢書》:卷45《江充傳》.

⑧《漢書》:卷63《戾太子傳》.

⑨田余慶.論輪臺詔[M]//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4.

{10}《漢書》:卷68《霍光傳》.

{11}《漢書》:卷8《宣帝紀》.

{12}《漢書》:卷71《雋不疑傳》.

{13}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

{14}[宋]洪邁.《容齋隨筆》:卷2《戾太子》[M].長沙:岳麓書社,1994.

{15}彭浩,陳偉,[日]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簡34、37、38.

{16}《史記》:卷12《孝武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2014.

基金項目:本文系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國家級項目(20191006501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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