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書
靳陽把車開往八里灣的方向,甚至沒來得及給自己找一個借口,打了一把方向盤,車子立馬就徑直往前駛?cè)?。新鋪的路面光滑整潔,陽光像洗發(fā)水一樣毫無吝嗇之意地撒在上面。透過前擋玻璃,前方好像起了霧,一團(tuán)一團(tuán),密集而粘稠。
因?yàn)樗畮爝€沒有正式啟用,公路兩側(cè)的指示牌和綠植還在醞釀中,這條路顯得冷冷清清,那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嵐氣便給這里加重了神秘的氣氛。直到車拐了一個很突然的彎,反光鏡清晰地顯示出一條倉皇出逃的蛇,靳陽才為自己這種無意識的舉動訕笑起來。不知道哪根神經(jīng)作崇,這些天,他愈發(fā)覺得自己有點(diǎn)反常,左嘴唇下意識往右邊扯了一下,帶動下巴輕微痙攣起來,從反光鏡中,他捕捉到里面那個年輕的臉龐仍然有一絲自信的成分,迅速按了一下喇叭,高配置的通用像一頭怪獸闖上堤壩。
沒有人,除了那條差點(diǎn)做了車輪下犧牲品的蛇,幾乎看不到一個喘氣走動的生命。正午,陽光粗暴得失去理智,幾乎穿透靳陽兩只墨鏡片,刺痛了眼睛。他把車停在一片開闊的空地上,步行走到水庫邊緣。路面沒有硬化完整,停車的位置是粗糙的水泥路,而腳下卻是滾燙的泥土,可能用做綠植栽培的,要不,不會擱置這么久。記得上一次來,這里還是芳草萋萋,大量水鳥在這里嬉戲,不時還能看到水里潛伏的魚。靳陽有種物是人非的恍惚感。
從壩上俯瞰,偌大的水庫恢宏而潦草,凹凸不整的庫底浸泡在陽光里,團(tuán)團(tuán)霧霾像撕碎的骯臟的衛(wèi)生紙。竟然有幾只墨黑的烏鴉在庫底飛翔,凄切的聒噪像毫無目標(biāo)的子彈。靳陽的目光停留在弧度很大的一處緩坡上,發(fā)現(xiàn)每一處石縫都粗枝大葉涂抹著灰白的水泥漿,一塊塊堅(jiān)硬的石頭像連綴在一起的獸皮。看來距離水庫啟用的日子還有一段時間,令人費(fèi)解的是龐大的工程竟然停下來,也許是某個環(huán)節(jié)脫臼,才造成目前的局面。靳陽習(xí)慣性地扯了下嘴角,那些不著邊際的想法頃刻土崩瓦解,他索性在堤壩上坐了下來。
手機(jī)一直處在靜音狀態(tài),他預(yù)感到會有很多未接電話?,F(xiàn)在他不想去留意那些未知的信息,以前,他可沒有這么固執(zhí)和自以為是,特別是在奶奶眼里,靳陽一直是一個乖孩子。奶奶高興的時候,左手擎著小圓鏡,右手拿著木質(zhì)梳子有條不紊地把自己梳理得齊整而光潔,看著院墻邊蓬蓬勃勃的向日葵,奶奶臉上像掛著很多小太陽。陽——陽——奶奶在唇齒間戲劇化地念白,聲音溫柔而婉轉(zhuǎn)。爺爺老是一副禪師入定的做派,像一塊朽木,誰也不知道他那雙玻璃球般的眼睛深藏著怎樣的內(nèi)容,直到啞巴兒子一身疲憊地從作坊出來,奶奶邁著細(xì)碎的步子去廚房做飯,爺爺終于收回內(nèi)容模糊的眼光,跟兒子打一個洗臉的手勢,將瘦小的屁股挪到另一條板凳上,等著奶奶戲劇似的沖啞巴喊一聲,吃飯啦——爺爺才放下板凳,擱下瘦小的屁股。
靳陽每天坐在作坊門口看爸爸?jǐn)[弄木頭,一雙小手不由自主在地上劃拉,后來就在院子里畫,那些時刻要飛起來的鳥和各種形狀的花木,像一條河在院子里流淌。地面上畫滿了,擦掉,重新畫。
奶奶把熱氣騰騰的飯菜放在桌上,第一個挪動過來的肯定是爺爺。他把筷子在桌上并齊,說出一天中為數(shù)不多的一句話,吃飯,誰也不知道這話說給誰。啞巴比任何人吃的要多,只有奶奶象征性在碗里搜索了一陣,實(shí)在沒有引起食欲的好東西,索性丟下筷子,念一聲白,陽——陽——爺爺聽著別扭,把寫滿生不得志的眼睛投向啞巴,敲著碗碟,意思讓他吃飯還要吃菜。
爺爺直到老了,才明白一個道理,這個家,表面缺少和諧,但生活使每一個成員成熟和強(qiáng)大起來,好比某種默契的命定的儀式,不可或缺,缺一不可。因此,爺爺收斂了眼睛里幾十年固定不變的委屈和怨憤,用單純的眼光默默地?fù)嵛棵恳粋€家庭成員,盡管,三個家里人誰也很難讀懂爺爺?shù)难凵瘛V钡綘敔斢幸惶熘鲃尤酉掳宓?,起個大早,在廚房替奶奶做飯,大家才知道爺爺真的變了。
爺爺退休之后,開始與世隔絕,坐在低矮的屋檐下,看著地面,六神清凈。甚至大小便,也不肯到院外的露天廁所去,準(zhǔn)備一只便盆,內(nèi)急了,三步并做兩步,瞄準(zhǔn)目標(biāo),轟轟烈烈,嘩嘩啦啦。到了晚上,把滿滿的便盆傾倒在便池里,一天的工作就這么結(jié)束了。
那些日子,爺爺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幾乎不與村里任何人往來,包括奶奶的閨蜜——富貴嬸子。你家老頭子,富貴嬸子話里有怨氣,他怕俺吃他,是咋?奶奶不愿失去幾十年的閨蜜,一個勁解釋,直到最后一改念白的語氣,咬牙切齒罵出三個字,富貴嬸子才罷休。鬼,缺德,臨走出院門,富貴嬸子乜斜了一眼爺爺,不解恨,把奶奶三個字的罵狠狠重復(fù)了一遍。
爺爺認(rèn)識到家庭的重要性以后,忍不住跟奶奶吵了一次架,那也是他退休之后跟奶奶唯一一次吵架,起因是富貴嬸子。富貴嬸子早磕頭晚燒香,信奉菩薩奶奶。富貴嬸子說菩薩托夢,讓她心向良善,救治眾生。世界要變了,疑難雜癥開始瘟疫一樣侵蝕大家的身體健康,富貴嬸子身負(fù)重命,揭竿而起,受命菩薩的神旨,普度眾生。
爺爺下了半輩子煤窯,見慣了生死,眼珠子被漆黑的煤塊打磨得又大又亮,不相信富貴嬸子那一套,奶奶的X,狗屁,爺爺甚至當(dāng)著富貴嬸子的面罵了一句粗話。富貴嬸子寬宏大量,絕不跟爺爺一般見識,竟然慫恿奶奶步她的后塵,早磕頭晚燒香,信奉神明。爺爺打斷富貴嬸子的話,慷慨地打碎了便盆,一股尿騷味裹挾著辱罵在空氣中滾動,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害得俺一家還不夠慘??!
富貴嬸子討了個沒趣,有一陣子沒再找奶奶。倒是奶奶晚上老是在爺爺?shù)镊曋邢肫鹱约旱拈|蜜,瞞著爺爺偷偷去見了富貴嬸子,兩個人坐在兩個蒲團(tuán)上,唏噓感嘆了一下午,間或把爺爺一頓臭罵。
爺爺后來就跟奶奶吵了一架,在靳陽的記憶里,兩個人吵得天翻地覆慨而慷,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兩人面對面坐著,膝蓋頂膝蓋,唾沫星子飛到對方臉上,儼然兩只斗架的雌雄雞。你忘了兒子咋不會說話的了,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爺爺眼睛溜圓,痛心疾首。
奶奶一時沒有找到更貼切的話語回斥爺爺,但她不肯示弱,青筋暴起,臉色慘白,因?yàn)檎f不出話,上下嘴唇一直在打顫。
啞巴坐在作坊不敢出來,矮腳凳在屁股下吱呦作響,兩只手局促不安地在布滿木屑的衣服上搓來搓去。因?yàn)闊o法袒露心事,喉嚨發(fā)出嗚嗚嚕嚕的聲音,粗大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像一只雞蛋。
一根閃著凜凜冷光的鋼針纖細(xì)而鋒利,空氣崢崢的鳴響仿佛尖利的蟬鳴,嗖的最后一個動作,是跟牙床接觸的剎那,血像河一樣再也無法停止,粘稠、源源不斷,伴有零碎的白沫,奶奶懷里的孩子四肢抽搐,臉色慘白,像一具喪失生命的皮囊,哭聲突然戛然而止,奶奶那一句念白暢通無阻地落入腹腔,她從來沒有這么緊張和恐懼,他他他……奶奶說不出完整的話語,那一刻,她的思維成了一片空白。
富貴嬸子不肯罷休,再一次把鋼針探進(jìn)孩子的牙床,在一團(tuán)洶涌的血泊中她瞅到了一個白色的肉芽,就是它,她差點(diǎn)興奮得跳起來,折磨孩子的罪魁禍?zhǔn)拙褪沁@個肉芽,這次她終于沒有讓鋼針找錯目標(biāo),一針見血,那個肉芽很快無影無蹤。
孩子的口腔恢復(fù)了健康,可是,永遠(yuǎn)失去了說話的權(quán)利。
堤壩上滾燙的氣流到了午后才有了涼意,空氣的流動使氣溫增添了水分,壩底的霧嵐輕柔疏朗開了,許多麻雀雀占鳩巢,一統(tǒng)壩底,那里好像注定就是它們的窩巢,這種恬不知恥的行徑真的有點(diǎn)可笑。也許要不了多久,這里將是水的世界,它們要尋找另一個地方安放自己的靈魂。汽車趴在堤壩下面,像一只黑色的甲蟲。竟然有一只烏鴉在車頂徘徊,不厭其煩的聒噪像一個急于表現(xiàn)的孩子。靳陽看見自己的影子拖出一條纖細(xì)的線條,兩條腿的間距像一把橘紅的劍,他下意識抬起一條腿,影像出現(xiàn)了變化,瞬間,陽光在堤壩上投下最燦爛的影子。
他不是第一次在這個散漫的季節(jié)來到這里,曾經(jīng)的日子忙碌而繁瑣,給自己一個放松的機(jī)會曾經(jīng)視為是奢侈的行為。他只是聽說有這個地,想來已不是一次了。好像是不遠(yuǎn)的那個夏末的午后,他第一次到這里來,到處是澡澤和野生蘆葦,毛茸茸的葦絮矗立在細(xì)白的葦桿上,成群的野鳥在空中飛旋,水叢中的野鴨子機(jī)靈而敏感,聽見人的腳步聲,箭頭一樣鉆進(jìn)蘆葦蕩,很久再難覓到蹤影。張娟同樣是第一次跟他來這里,兩人坐著一只木板拼湊的小木筏,靳陽在木筏上插了一把油紙傘,張娟坐在傘下,淡雅的連衣裙飄動著,有一種古典的美。靳陽搖著擼,水聲咿呀,浪花朵朵,張娟不時發(fā)出暢快愜意的笑聲,偌大的沼澤地,儼然兩人的世界。
他們的相識就是緣分和機(jī)遇,靳陽帶著自己的木雕作品來到參展會上的時候,一年一度的展銷會已經(jīng)接近尾聲,因?yàn)辂準(zhǔn)眨依锶耸稚?,靳陽延遲了幾天。拿著自己的展品,站在展廳出口的靳陽有一種秋暮的悵然感。何去何從,一時真沒了主意。作為禮儀小姐的張娟注意到了那個俊朗的青年,她為他在另一個展臺找到了一個位置,當(dāng)然,結(jié)果并不理想,沒有人注意角落里靳陽的展品,展會很快結(jié)束,靳陽失望的腳步隱含不舍,在廣場躑躅的片刻,躲在廊柱后面的張娟看到了青年眼里的依戀和失望。
她給他遞過去一杯熱氣騰騰的茶,隔著霧氣,他看見她眼里期望的火花,再來,她在他轉(zhuǎn)身的剎那說出心里憋了很久的話。
她說咱們一起吃個飯吧,算給你慶功。那次比第一次結(jié)果要好,他們帶來的展品順利出手。還有啞巴爸爸,三個人,都很高興,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掩飾不住的喜悅和興奮。下午臨別的時候,兩人互相留了地址和電話。
春季,靳陽再一次參加了展銷會,這次,他帶來了自己和啞巴爸爸的作品,是他們特意為展會準(zhǔn)備的。自己那幅《生命的河流》的木床雕刻,以粗獷和細(xì)膩的混合手法,將生命的意義詮釋在自然的花木之中,每一個線條,每一道功法無不顯示生命的恒久和浪漫。爸爸的那幅《春秋韻》的八仙桌,講究的是實(shí)用和耐久性,看似粗拙的框架卻蘊(yùn)含老到的功力。爺兒倆的展品得到公認(rèn),很快接了訂單。
富貴嬸子道行越來越深,肉眼凡胎卻能看見菩薩奶奶金身下凡,端坐在八仙桌下面的蒲團(tuán)上,雙手合十,閉目蹙眉,口中念念有詞,菩薩奶奶下凡,眾神有禮,這邊富貴嬸子默默禱告,隔壁葦箔后面等待下藥的病人就影子般貼在富貴嬸子后背,一包包白粉很快從富貴嬸子十個指頭縫隙緩緩落在蒲團(tuán)前后,病人得了藥,當(dāng)即沖水服下,頃刻臉色紅潤,眼睛發(fā)亮,揮一下胳膊抬一下腿,感覺渾身通泰,病這下就好了多半,更有夜哭的孩子不哭了,魔道癔癥病人睡得著覺了,再給富貴嬸子敬孝上準(zhǔn)備好的供品,得了回去吃的藥,病就痊愈徹底了。
那時候靳陽還沒決定是否該來這個世界走一遭,奶奶背著爸爸車轱轆一樣來到富貴嬸子家,一院子看客被奶奶急赤白臉的表情弄得懵懵懂懂,都知道奶奶背上的小孩不會說話,還聽說奶奶跟富貴嬸子是最好的閨蜜。他們用眼神就那樣送著奶奶徑直走到坐在蒲團(tuán)上禱告的富貴嬸子身邊,然后他們并沒有看見想看到的事情發(fā)生,他們只聽見富貴嬸子說了一句口氣很重的話,然后就看見奶奶臉上的表情陰轉(zhuǎn)多云,最后陽光明媚。孩子的事我包了,富貴嬸子這樣對奶奶說。
那個大病初愈的俊妹子一直在富貴嬸子家住著,也真是奇怪,邁出富貴嬸子家門檻,俊妹子立馬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臉色慘白,雙目不開,真?zhèn)€死人般樣??∶米蛹胰藷o計(jì)可施,給富貴嬸子開了伙食費(fèi),言下之意,妹子的身子是娘給的,妹子的命歸你富貴嬸子,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富貴嬸子你看著辦吧。
奶奶說虧了你富貴嬸子,要不,哪有你陽陽啊。奶奶知恩圖報,說起富貴嬸子感激涕零。
奶奶只要獨(dú)自面對靳陽,立馬身子就軟了,一縷漆黑的長發(fā)垂在臉頰,紅酒色的雙唇微啟,陽——陽——奶奶淚水漣漣。
面對即將落幕的夕陽,靳陽有種悵然若失的憂傷,不知道因?yàn)槭裁?,這種感覺時不時像一股潛流自上而下,抑或自下而上,心里總有游離感,摸不著北,而又不甘示弱。
他掏出手機(jī),竟然有十幾個未接電話,全部是張娟打來的,想起來時那種毫無借口的無意識舉動,靳陽莫衷一是,無法冷靜。他按了一下鍵,把靜音狀態(tài)調(diào)整過來。目前他不想回張娟的電話,雙方也許都需要冷靜一下,時間是止痛的最好良藥,經(jīng)過時間的磨合,一切都會有自身的發(fā)展軌跡。
縣城的生活節(jié)奏如箭在弦上,沒有理由停下來,快節(jié)奏讓張娟像一個無法停下來的陀螺,升職和工資待遇是遞進(jìn)的關(guān)系,永遠(yuǎn)無法滿足貪婪的口袋。她已經(jīng)向靳陽攤牌,只要不在城里扎根,他們的關(guān)系就一刀兩斷。而讓靳陽憂心的是他是家里唯一的支撐,長期的家庭結(jié)構(gòu)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框架,如同布局合理的腳手架,一方傾斜,全面坍塌。
而讓靳陽舉棋不定的正是家庭。他讓張娟給自己時間,他需要一個過程,一個思考的過程。
酒吧的光線并沒有營造出曖昧的氣氛,也許與環(huán)境有關(guān),這里集合了鄉(xiāng)下所有的元素??h城與鄉(xiāng)村處在初級斷層帶,目前還無法劃分階層,二者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紅綠燈對于那些進(jìn)城的鄉(xiāng)下人只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鄰窗俯視,街道擁堵,喧囂甚上,讓人無法平靜。
張娟表情漠然。她差不多是個素食主義者,不贊成靳陽垂青那些肥膩的東西,喜歡喝度數(shù)極低的菠蘿啤,視烈酒為猛虎,有時候喜歡吃原味瓜子,細(xì)密的牙齒輕輕合起,幾乎沒有聲音,一絲淡香飄來。靳陽對菠蘿啤飲品和原味瓜子沒有太大的意見,他一向挺隨和的,不想因?yàn)榫鄄蛿牧伺d致。菜肴很簡單,水煮豆腐,涼拌菠菜,看不到油膩的成分,一兩米飯外加一塊烤饅頭,張娟就飽了。靳陽一直在吃,當(dāng)然他在尊重張娟的前提下,給自己點(diǎn)了一份梅菜扣肉。以后你要少吃肉,走出酒吧,張娟說了一句。
張娟同時看上了兩處房子,一處在南關(guān)回民街的居民區(qū),傳統(tǒng)結(jié)構(gòu)的四合院,庭院有花有草,還可以養(yǎng)魚、種菜,冬暖夏涼,設(shè)施齊全,出行方便快捷,有傳言,政府已經(jīng)有了拆遷的規(guī)劃,不久的將來這里將是穩(wěn)賺不賠的理想居所。另一處在環(huán)島花園,剛開發(fā)的樓盤,緊鄰縣委政府、人民醫(yī)院、縣一中、魯西南小吃一條街。張娟胃口很大,兩處都想買,娘家答應(yīng)借一部分首款,其余兩個人籌措。靳陽舉棋不定倒不是因?yàn)橘Y金,他還是放心不下家里人,爺爺奶奶不會答應(yīng)跟他們進(jìn)城的,就連爸爸聽說進(jìn)城的事,一下子也好像老了許多。
富貴嬸子給兩個年輕人騰出一間新房,置辦了被褥和新衣,用奶奶的話說,她的這個閨蜜比自己還上心。爺爺一直對富貴嬸子耿耿于懷,一輩子不肯原諒她。奶奶有自己的看法,富貴嬸子那一針扎下去,是想減少你爸爸的痛苦,奶奶就這樣寬容富貴嬸子,一針扎錯了地方,不是她的本意啊,說著說著,奶奶就不顧形象了,因?yàn)樗氲搅藸敔?,粗話一句接一句,老不死的,一根筋,一頭撞到南墻上,咬著屎撅子打提溜,這是她給爺爺?shù)慕Y(jié)論。
富貴嬸子沒有食言,她要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不過,她有一個條件,讓閨蜜給自己的丈夫拍電報,奶奶眼睛瞪得很大,你不是特?zé)﹨捤麊??富貴嬸子湊過來,熱氣哈在閨蜜臉上,一個鍋里舀勺子,牙錯還咬腮呢。
啞巴要跟俊妹子成婚,靳陽聽奶奶講述過去的事情,心里多了許多感慨。
奶奶不同意爺爺回來,從感情上她難以接受一個不負(fù)責(zé)任的男人,這么多年,奶奶辛辛苦苦拉扯啞巴,一把屎一把尿,風(fēng)里來雨里去,爺爺熟視無睹,竟然連回來一次都成了奢侈,奶奶痛哭流涕,完全不顧及一個念過初級女子中學(xué)的女性身份,甚至對富貴嬸子的勸說置若罔聞,無奈,在爺爺缺席的情況下,富貴嬸子給啞巴舉辦了婚禮。
奶奶的講述盡管頗為含蓄,具有一個知識女性應(yīng)有的浪漫和省略,但靳陽還是從簡短的敘述中還原了多年前那場簡陋的婚禮。因?yàn)闋敔數(shù)娜毕?,兩個新人只能拜奶奶自己,奶奶臨時把富貴嬸子拉在身邊,新人就兩個人都拜了,啞巴哇哇叫,算喊了娘,俊妹子的“娘”含在喉嚨口,終沒有蹦出來,奶奶大度,覺得俊妹子屈尊嫁給啞巴兒子,自己已經(jīng)燒高香了,擺擺手,說,罷了罷了。困難時期,實(shí)在沒有好東西招待賓客,大家自發(fā)從家里拿一塊肉,或者端一瓢混合面,算過個飯時,給大家一個交代。
奶奶說新婚之夜,富貴嬸子照例雷打不動地要燒香磕頭,跪拜菩薩。把最后一批上香的送走,富貴嬸子穿過紫金花、芍藥、美人蕉、玫瑰、烏桕和矮灌木圍起來的紅磚甬道往堂屋走,新房橘紅的燈光透過窗欞映紅了半截墻壁,富貴嬸子聽見了俊妹子壓抑的哭聲,便停下了腳步,走到窗前,妹子,今兒可是你的洞房花燭,可不能沖了喜氣。俊妹子停止嗚咽。燈立馬滅了。啞巴鼾聲如雷。后半夜,富貴嬸子起夜,聽見俊妹子又哭,啞巴嗷嗷吼,年輕人的事,富貴嬸子才懶得管。
爺爺后來對奶奶言聽計(jì)從,多半看淡了是非,以家庭和諧為重,讓自己的心回歸平靜的港灣,渴望過一個平靜安詳?shù)耐砟辍?/p>
奶奶有了工作,因?yàn)樽R得字,成了孩子們的幫手,戴著老花鏡,俯下身子,一筆一劃,認(rèn)真仔細(xì)地填寫地址,核對手機(jī)號碼,網(wǎng)絡(luò)使靳陽的雕刻技藝走上了更寬闊的道路。
奶奶說俊妹子跟一個遠(yuǎn)方賣膏藥的人走了,那時候你才剛滿月。富貴嬸子覺得這件事有傷風(fēng)化,攆出去半個時辰,終沒見人影,奶奶勸富貴嬸子,罷了,強(qiáng)扭的瓜不甜,擱我,也不會跟啞巴過。奶奶倒是開明,安撫啞巴,俺照顧你的吃喝,啞巴哇啦哇啦,意思奶奶懂,你管俺的吃喝,夜里誰給俺暖腳啊,啞巴嘴張得很大,想把這話喊出來。
奶奶給爺爺拍電報,說咱家有后了,俊妹子撇下個大胖小子。
靳陽很小就與村里一般孩子不同,皮膚白皙,挺大的腦門,一雙重瞳的眼睛藏在濃黑的睫毛下面如同兩個透明的玻璃球。對世界充滿好奇,心靈手巧,喜歡琢磨。有時候一天天不出家門,手里擺弄著奇形怪狀的木頭。
啞巴爸爸的周圍堆滿了各種木頭,成型的木刻被奶奶拿到集市上換成了生活必須品,更多的半成品凌亂不堪,陽光下散發(fā)著香味。靳陽好奇地看著被木頭簇?fù)碇陌职?,沉默使他看上去更趨于一塊木頭。陽光慷慨地把那個無聲無息的人擁抱其中,堅(jiān)硬的棱角被鍍上一層橘黃,看起來更像一尊雕塑。小小的靳陽在木頭之間爬來爬去,濃郁的馨香波浪般將他席卷其中。靳陽爬過的地方出現(xiàn)一幅畫,山水花木,似真似幻。奶奶拉著啞巴轉(zhuǎn)圈圈,臉上掩飾不住的喜悅。啞巴大驚小怪,唔里哇啦,抱起靳陽就在臉上啃。
富貴嬸子見到奶奶,表情夸張到極致,哇,哇,你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趕上是我,死了也值,面對閨蜜,奶奶兩個鼻孔抽了一下。富貴嬸子一驚,你咋了?奶奶又抽下鼻孔,高興。
爺爺從心底發(fā)出一聲貫穿半個世紀(jì)的長嘆,隱藏在皺紋里的煤粉紛紛墜落,他原諒了奶奶。業(yè)務(wù)上幫不上孩子的忙,就鍛煉自己的忍耐力,面對奶奶頤指氣使的粗狂,爺爺忍氣吞聲,表現(xiàn)出對沉默的煤一樣的忍讓和寬宏,他改變了多年的作息規(guī)律,天不亮就起床,打掃庭院,挑水做飯,陀螺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等家里人起床,熱騰騰的飯菜已經(jīng)端到桌上。五冬四夏,日子如流水,爺爺一日復(fù)一日,天天如此。
富貴嬸子很快出了事,這是包括奶奶在內(nèi)的許多人沒有想到的。大家聚在富貴嬸子堂屋前面,一個個臉上掛著驚恐和哀傷的表情。奶奶像一個失去依靠的孩子,一邊哭啼,一邊六神無主地拍著富貴嬸子僵直的雙腿。有人一邊勸奶奶,一邊期期艾艾地給昏迷中的富貴嬸子傳話,他嬸子,陽陽奶奶都說不出話了,你不惦記大伙,能忍心撇下陽陽奶奶不管?
這話竟然說準(zhǔn)了,富貴嬸子緩緩睜開眼睛,瞅瞅這個,瞅瞅那個,最后眼光擱在奶奶臉上,打了個哈欠,像剛睡了一覺,陽陽奶奶,我這是咋了?
富貴嬸子坐在八仙桌下面的蒲團(tuán)上,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剛與菩薩奶奶見面,突然從梁頭上爬出一條蟒蛇,井繩一樣又粗又長,蛇信子一伸一縮,嗞嗞響,還沒等富貴嬸子反應(yīng)過來,蟒蛇就纏在身上,給菩薩奶奶求情,富貴嬸子沒那個力了。
恍惚之中,靳陽宛如置身記憶里那一片翠綠的沼澤地,跟張娟的沼澤之行,一直被他視為人生浪漫之旅,曾經(jīng)的場景不止一次闖進(jìn)夢里,潛意識中那片原始的水域如幻如夢,讓他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富貴嬸子遭了那次意外,看開了許多事情,在蟒蛇盤過的梁頭上栓了紅彤彤的布條,點(diǎn)上三炷香,磕了三個響頭,停止了求神下藥的行當(dāng),有事沒事,喜歡跟奶奶敘舊,眼睛不停在啞巴身上脧來脧去,臉上掛一副復(fù)雜的笑容。
小木筏在綠氈般的浮萍叢中披荊斬棘,墨綠的水面現(xiàn)出一道白白的斷層,幾只扇動著淡藍(lán)色翅膀的燕子追逐著浪花,陽光穿透它們的軀體,如一束束火苗。小木筏終于在靠近陸地的地方擱淺,系上纜繩,兩人上了岸。這是一片荒蕪的空地,沒有其它植物,也很少有草,足以做一個天然的足球場,但這是一片荒蕪偏僻的地方,鮮有人來。陽光已經(jīng)開始西移,溫度降下來,剛才還是汗津津的,這會兒身上有了些涼意。臨來之前,兩人在超市買了各自喜歡的食品,喜歡素食的張娟買了芋頭、土豆片和地瓜干。靳陽拿出自己買的東西,張娟吃了一驚,眼睛放肆地在靳陽臉上掃,咋還弄了一只雞???顯然,她這個素食主義者并不滿意靳陽的食肉行為。今天,我給你做叫花子雞。靳陽興致很高,先烤了張娟的食物,把幾個剛撈上來的小魚放在火苗上,開始做叫花雞。買雞的時候,他讓服務(wù)員將內(nèi)臟清除干凈了,其實(shí)真正的叫花雞是要五臟俱全的,擔(dān)心張娟敗胃口,索性偷工減料了。把精鹽、茴香、花椒、八桂混搭的料包塞進(jìn)去,用泥巴將雞的前后孔糊嚴(yán),不漏絲毫縫隙,然后用一張干凈的牛皮紙把雞包起來,放在挖好的窯里。前期燒的時候當(dāng)然要用明火,半個小時過去,窯孔冒出乳白色的氣體,肉香開始蔓延,明火滅了,紅紅的灰燼仍然熱度不減,如果耐不住性子,推倒土窯,取出熱騰騰的雞,也能填飽肚子。等到土窯下面的灰燼全部熄滅,濃郁的香味在空氣中氤氳,這時候饑腸轆轆,正是大快朵頤的最佳狀態(tài),所謂的叫花子雞才名副其實(shí)。
顯然張娟還沒有吃過這種做法的雞,一直用不解和驚奇的眼光看著靳陽,等靳陽把一條雞吃完,她竟然想嘔。
靳陽一直在堤壩上等到太陽沉落才緩過神,暮色蒼茫的水庫仿佛罩上了一張碩大無朋的黑網(wǎng),曾經(jīng)的脧澤已經(jīng)成為記憶,那些鮮活的場景也將在時間的蕩滌下失去色彩,值得回味的東西也許不止限于過去,等待和即將到來的說不定更有意義。他不想繼續(xù)逗留,想到那幅還在醞釀的系列雕刻作品,他準(zhǔn)備繼續(xù)沿用一個內(nèi)容蒼勁深邃的命題《生命的河流》。
責(zé)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