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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子

2020-05-11 12:09杜亮亮
飛天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天佑老漢女兒

杜亮亮,浙江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電力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電力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江南》《飛天》《文學(xué)港》等雜志,曾獲《飛天》《鹿鳴》等雜志文學(xué)獎。出版長篇小說《未曾牽手》、散文集《北風(fēng)吹過江南》、小說集《高復(fù)班》。長篇援藏報告文學(xué)《那曲,那曲》入選浙江省作協(xié)2019年度作家定點深入生活項目。

“斷子絕孫的老漢!”

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五女大還是能清晰感覺到別人指指點點在說他。他要崩潰了,他想把包里的磚頭拿出來,砸在那些人頭上,砸到他們頭破血流,讓他們閉上臭嘴。他朝四周看看誰聲音最大誰最不順眼,可當(dāng)他仔細(xì)去看的時候,似乎大家都假裝在忙自己的事。

他走出車站,才想起包里根本沒有磚頭,身邊也沒有認(rèn)識他的人,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叫五女大。

事實上,他的名字也不叫五女大,他叫杜歲球。但幾十年里,大家都忘了他的名字。從第一個女兒出生,他名字就依次成了大女大、二女大、三女大、四女大、五女大。在第五個女兒出生的十年之后,他終于生了兒子。也許是間隔時間太久,他的名字并沒有隨著兒子的到來而改變,而是定格在了五女大,這讓他無比氣憤。他的前半生,都在努力生兒子。而他的后半生,卻在努力讓別人知道他有個兒子。

他想起兒子的時候,也想起了孫子?,F(xiàn)在,他還沒有孫子。但是,他相信自己會有。十八屆五中全會剛結(jié)束,這是帶給他福音的會議。對于一個西北老漢來說,意義比十一屆三中全會還大。雖然他沒讀過幾年書,可他明白電視里說的放開二孩是什么意思。他想到這里,快慰得笑了,他不會是斷子絕孫的老漢,他有兒子,也會有孫子。

“歲狗狗,看你這次怎么說!”前夜他收拾完東西,依次給大女二女打電話。他鄭重宣布,我要去寧波,我要告訴歲狗狗,老天有眼,我老漢等了一輩子兒子,現(xiàn)在要開始等孫子。

大女跟他說,大,你別去了。天佑有他的日子,城里人的生活,咱不懂。再說,天佑媳婦是寧波人,他們思想開放,你別去惹事。老漢一聽火了,城里人怎么了,寧波人怎么了?這是國家政策,鼓勵生兩個。我響應(yīng)國家號召,怎么叫惹事?

二女跟他說,大,你別把天佑叫歲狗狗,天佑老大不小了。再說,你叫狗狗,人家城里人笑話,以為養(yǎng)的寵物呢。他脫口罵道,只要我活著,他永遠(yuǎn)都是我的歲狗狗。

他沒給其他三個女兒打電話,但是他覺得都打過了。他知道五個女兒都會反對他,他習(xí)慣了。他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生了五個女兒,頭發(fā)長見識短,電視都不看,國家政策都不懂。

“歲狗狗會懂的!”他樂滋滋想著。養(yǎng)了這么多,就兒子才像親生的,跟我一樣出息。不,比我出息多了,比樹莊村所有人都出息。大到劉坪鄉(xiāng)、貨郎縣,兒子都是出息人,不然,怎么就他考上大學(xué)了?當(dāng)然,我也出息,不然,為什么就我生的兒子,考上大學(xué)了。

為生這個兒子,他可吃盡了苦頭。他打小就是家里的寵兒,幾十年過去,他還記得小時候,他的爺爺、他的大大會撥弄他開襠褲里的小雞雞。爺爺說,這就是他家的寶。他忘記了自己有幾個兄弟姐妹,挨餓那幾年,爺爺餓死,有個妹妹餓死。忽然有一天,家里有了糧食,做了一大鍋,每個人狼吞虎咽地吃,一個姐姐在當(dāng)晚撐死。沒多久,父母也走了。只有他和一個弟弟,奇跡般活了下來。父親臨走前將爺爺臨走前交代的任務(wù),鄭重交托給兩個兒子,一定要多生幾個兒子出來,才能在村里活出人樣。

弟弟結(jié)婚那年,兄弟倆蹲在屋檐下抽著旱煙,看著兩個媳婦在院子里打成一團(tuán)。兩個女人撕掉的頭發(fā),跟滿地雞毛一樣。五只雞兩戶人家沒法均分,鄰居說剩余的一只煮了大家一塊吃,你們別看誰的碗里多,你們兄弟喝湯,我們鄰居吃肉。

兄弟倆本來關(guān)系挺好,畢竟經(jīng)歷過挨餓生死。可分地時,村長說老大有兩個女兒,地要多分點。弟弟第一次頂撞他說,我雖然剛結(jié)婚沒孩子,可你天天說,女兒不算家里人,說話要算話,這地,均分。他看了一眼兩個不爭氣的女兒,惡狠狠地說,我當(dāng)然說話算數(shù),均分,我不多要一厘。

分家當(dāng)晚,女人哭了半夜,為了幾只母雞她被撕掉那么多頭發(fā)。可是最終,養(yǎng)家糊口的地,讓不爭氣的男人,一口氣說少了。她咽不下這口氣,她第一次撕扯著男人的頭發(fā)罵,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不爭幾分地過來?天天說我沒本事像得了瘟疫的母雞一樣下軟蛋,你自己呢,你就不能硬一次嗎?雖然他的頭發(fā)沒被拔下來,可他火大了,他似乎是幫著弟媳婦去撕掉自己女人頭上那凌亂不多的幾撮頭發(fā)。你就是下軟蛋,你要是給我生一個帶把的,這地還用我去爭嗎?

后半夜,女人哭著哭著睡了。他伸手去摸自己干癟的玩意,他問過鄉(xiāng)上的老中醫(yī),也問過縣上的大醫(yī)生,他沒病。能生就沒病,生男生女,那是命。

我不信命,我不信邪。他翻身起來騎在女人身上,我一定會生出兒子來。

那兩年,他的女人真像得了瘟疫的母雞,又接著生了兩個女兒。而他弟弟,像家里養(yǎng)的公狗一樣,生了兩窩,都帶把的。

他終于信命了,信邪了。他開始了漫長的求神之路,從村里的山神廟和就近的二爺廟,從趙家川的大爺廟到馬家川的三爺廟,都留下他一趟一趟的足跡、一次一次的下跪、一遍一遍的禱告。

“五女大瘋了!”他知道人家在背地里這么說他。他不管,生個兒子,是他活著唯一的意義。這期間,他始終保持著昂揚的斗志,但是五女出生之后的十年里,他都沒有播種成功。他不知道是犁老了,還是地壞了。

女兒一個一個出嫁,他無所謂,嫁給豬還是嫁給狗,那是她們的事,與他無關(guān)。那些嫁給豬和狗的女兒,經(jīng)常帶著那些豬和狗來自己家里,還有小豬小狗。他不想跟他們說話。他自己會做饅頭、會做麻鞋,他每天綁緊麻鞋提著饅頭到各個寺廟去,他相信奇跡會發(fā)生。

那年夏天不知怎么了,天天暴雨,電閃雷鳴,沒法出門,老兩口躺在床上無所事事。老中醫(yī)說,打雷下雨不宜同房,他信了十年。那個傍晚他特別焦慮,已經(jīng)三天沒有出門去寺廟求神,看看窗外閃過的雷電,看看旁邊干癟的女人。人家說我是瘋子,瘋了十年,今天我就真的發(fā)瘋一次。他打開窗戶,把女人拉起來趴在窗前,他第一次在白天,第一次從后面,發(fā)瘋一樣完成了他的播種。一個巨大的雷砸到院子里,一陣刺眼的閃電,照亮了女人濕漉漉的頭發(fā)和背上他滴落的汗水。五十來歲的他,忽然覺得像二十來歲一樣。二十來歲的時候,他不信命,不信邪。他感覺自己的女人,也像回到了二十歲,女人二十歲和他第一次的時候,就是這么叫的。

第二天太陽照到臉上時,他才醒過來,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十年求神拜佛都免除不了他昨天對著蒼天對著閃電做下的孽。他走出房門時,看見女人在院子里,給他準(zhǔn)備好了熱氣騰騰的饅頭和嶄新的布鞋。

他求神拜佛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女人的肚子也越來越大。

第二年開春的時候,女人要生產(chǎn),他不敢待在家里,去村里的山神廟磕響頭。直到五女沖進(jìn)山神廟拉起他說,大,媽生了個兒子!

他咚地磕下去,山神廟里的黃土上,見了紅。

在老兩口和五個姐姐的寵愛中,天佑像靈童一樣成長。村里沒見過這么白凈的孩子,學(xué)校也沒出過這么聰明的學(xué)生。二年級的下半學(xué)期,他提出的問題難倒各科老師。班主任找到五女大說,村里只有三年級,天佑沒必要再上,直接考鎮(zhèn)上中心小學(xué)的四年級吧。

五女大臉上風(fēng)吹日曬過的皺紋,被春風(fēng)吹得舒展開了。村里的同齡人駝著背準(zhǔn)備進(jìn)棺材時,他和大女、二女的女婿稱兄道弟。是的,他逆生長了,從大女開始,他就沒在村里抬起過頭。如今,五個女兒變成了別人家眼饞的親戚。最主要的是,一路跳級的兒子在16歲,就從貨郎一中畢業(yè)參加高考。頭一天兒子第一個從考場出來,身邊的家長們羨慕地說,福氣啊,這么年輕,娃就考大學(xué)了。老漢知道是在夸自己,抹了一把下巴上的口水嘿嘿地傻笑。第二天兒子還是第一個從考場出來,他抱著兒子的胳膊說,我上午去三爺廟搖簽了,上上簽,大登殿。

天佑似乎存在于村莊,又似乎沒存在過。大家意識到他才長大時,他已經(jīng)坐上火車去讀大學(xué)了。

五女大每天靠在門口的墻角旮旯里曬暖暖,他家的門正對著去縣城的大路。他原先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走出貨郎縣,因為兒子,他第一次去了天水見了火車。

村里人偶爾問他,五女大,天佑啥時候回來?他抬頭看看遠(yuǎn)處山坡上的大路說,快了,快了。大家笑笑,誰都知道天佑很多年沒回家了。

那年夏天特別悶熱,老天好像一張盛滿水的紙被捅破,接連下了三天雨。老漢終于熬不住了,跑到鄉(xiāng)上給天佑的學(xué)校發(fā)了電報:你媽快不行了。

幾天后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村里人給五女媽、那個給全村生下第一個大學(xué)生的老太太,穿好壽衣抬進(jìn)棺材時,門口的暴雨中沖進(jìn)來一個男人。大家還沒看清這個陌生的城里人,他忽然掀開棺材大叫一聲:“媽!”

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的五個女人,像斷了電的錄音機(jī)一樣,瞬間停止哭泣,齊刷刷站起來抱著那個陌生人的胳膊叫:“天佑,天佑!”

天佑回來了,屋里屋外的人小聲嘀咕著。有人從炕上扶起五女大小聲說,娃回來了。

五女大光著腳站在地上,看著眼前這個高大而陌生的背影,拉著胳膊扳過來問,歲狗狗,是你嗎?

“大,是我。大,我、我來晚了!”

“狗狗,你媽沒等住你……”父子倆抱作一團(tuán)跌坐在地上,打翻了燒香的臉盆。

村里舉辦了最為隆重的葬禮,八個人抬著并不重的棺木向廟咀的墳地走去,跛陰陽老早等在那里。他是東山上最有名的陰陽,幾天前,他得知天佑媽沒了,主動來找五女大,兩個人聊了半夜。

那晚跛陰陽在微弱的蠟燭光線下問五女大,定墳定子女,求財求官求子,你要哪個?無女大熬得虛弱的眼神忽然放光了,壓低聲音說,求子、求子、求子。跛陰陽說,天佑將來是吃官家飯的,城里計劃生育嚴(yán),不管男女,只能生一個。

五女大對跛陰陽說,明知道只能生一個,那你這定墳求子還有啥用?跛陰陽張口吹滅蠟燭,靠近五女大說,老漢,本來天機(jī)不可泄露,這有幾個和生幾個養(yǎng)幾個,那不一樣的。城里人,養(yǎng)是養(yǎng)著一個,可打胎打掉幾個,估計自己也不清楚,那不都是他命中的子嗣嗎?

五女大碎了一口罵道,狗日的!

跛陰陽走之前,看了一眼地上臨時搭起來放老太太的地方,回頭說,老漢,你有個好女人!五女大抹了把眼淚說,老漢這輩子,對不起女人。跛陰陽說,老漢,你女人也幸福的,自從有了天佑,她前半生的罪都沒白受,她心里滿足的。

跛陰陽走了以后,老漢下炕,搬個凳子坐到女人的旁邊。他把手蓋在女人手上,想起入洞房那夜,女人用那只手在他背上抓出了血印子。想起女人奶完大女以后,身子該圓的地方圓該軟的地方軟。可他心思都在生兒子上,他像牛一樣白天在地里耕種,晚上在女人身上耕種。他從來都沒去想過女人的感受,他自己,也沒去想過男人和女人那個事情,除了生兒子,是不是還有別的味道。他想起五女出生以后,女人像被榨干了奶的母牛一樣,吃不上草料還被他折騰。

想著想著,老淚縱橫,他將頭埋在女人懷里,那個暖和了他一輩子的身子,冰涼冰涼的,他的女人永遠(yuǎn)地走了。他一輩子只知道讓女人多給他生兒子,如今女人走了,才知道,他虧欠女人太多。

下葬完沒幾天,天佑就走了。老漢不再出門曬暖暖,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黑乎乎的屋子里,睡醒了燒一壺罐罐茶,啃兩個饅頭。偶爾有女兒回來,帶著水果帶著蔬菜,給他做一頓好吃的。叮囑他說,家里那幾只老母雞在外面亂跑,每天記得去拾雞蛋,給自己吃好點。老漢說,我這輩子的任務(wù)完成了。

此后村里很少見到老漢,偶爾二爺廟唱戲或者山神廟上香,他才會披著衣服出來。

那年夏天特別熱,村子里的黃狗吐著舌頭喘著粗氣。忽然一陣閃電,平白無故地天就暗了,一輛出租車開著大燈呼嘯著沖進(jìn)村子。

正在炕上睡覺的五女大被雷聲驚醒,腦子激靈一下,猛然想起大門是不是沒鎖。他披上衣服跑過濕漉漉的院子打開院門,忽然兩個人沖了進(jìn)來,差點撞倒他。

“大,你耳朵還這么好使?”

兩個人把老漢架進(jìn)屋子,他才反應(yīng)過來,兒子回來了,還帶著個時髦的女娃。

家里還算干凈,前幾天五女剛來收拾過,可老漢覺得很局促。這屋子,除了自己的女人和女兒,很少有其他女的進(jìn)來。他想倒杯開水,可是沒有燒開的水,總不能燉罐罐茶。他拿起一個杯子,忽然看到杯口的垢痂。

“大,你別忙了,我們坐會就走?!?/p>

“就走?”聽到走字,老漢清醒了。他看著眼前這一對陌生的男女,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磥恚譃槭裁醋摺?/p>

“大,是這樣?!碧煊臃鲋蠞h坐到炕沿上說?!拔已芯可厴I(yè)了,彤彤本科也畢業(yè)了,她家在寧波,我就在寧波找了工作。離上班還有幾天時間,所以回家里來看看你,順便給你辦了個銀行卡。我上班了,把錢給你打卡里,你不方便了讓五姐去銀行取?!?/p>

“我不要錢!”

“爸,您看天佑一直是學(xué)生會主席,經(jīng)常寫論文發(fā)表,以前沒時間來看望您。我們工作以后時間更少了,我們想著,等在寧波安穩(wěn)了,就把您接過去!”

老漢抬頭看著眼前這個俊俏的女娃,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俊俏的女娃。她是我兒媳婦?

“你們啥時候結(jié)婚?”老漢忽然兩眼放光,看看兒子看看兒媳婦。

“大,這還早呢!起碼得穩(wěn)定下來?!碧煊诱酒饋斫又f?!按螅@出租車還在上面等著我們,我知道來得倉促家里沒收拾,我們下了火車就趕過來。你看,晚上你跟我們一起去縣上,吃晚飯、住旅館,明天我再接姐姐姐夫家的人到縣上,請他們吃個飯?!?/p>

五女大沒老糊涂,他明白了。雖然幾年沒見,但兒子懂事。他也知道,這家里不適合兒子兒媳婦睡覺,能一起看他,他就很高興。

“你們?nèi)グ桑 崩蠞h緩過了神,站起來說?!懊魈熳屇銕讉€姐姐過來,你們上來,我們在家里吃個飯就好?!?/p>

天佑拉著女娃的手出門的時候,老漢忽然想起什么,大聲喊了句:“歲狗狗,你一個人回來下,我有話跟你說?!?/p>

天佑在雨中折返到屋里,老漢神秘兮兮地關(guān)上門輕聲說:“歲狗狗,跛陰陽給你看過,你第一個生出來是兒子,你千萬不能打胎??!”

“什么?”天佑大叫一聲,有閃電從門外打過,映得他的臉像豬血一樣紅。

五女大記得第二天被三女女婿的面包車?yán)?,幾家人到縣城和兒子兒媳吃了頓飯,具體吃啥忘記了。他進(jìn)館子少,理應(yīng)記得館子里的伙食。但那幾天心情不好,兒子在閃電中豬血一樣漲紅的臉一直刺痛著他,這讓他想起就胸悶。他想去找跛陰陽,跛陰陽能掐會算,可是想想沒道理,兒子還沒結(jié)婚呢,怎么問得出口。

他不開心還因為天佑沒在家里吃飯。老太婆在世時,幾個女兒逢年過節(jié)約好一起來,家里熱熱鬧鬧的。當(dāng)然他不屑于這種熱鬧,一幫女人嘰嘰喳喳,一幫外孫子吵吵鬧鬧。老太婆走了以后,幾個女兒也來看他,可都是路過或者送吃的來。他有時候會懷念一幫女人嘰嘰喳喳的排場,還會懷念那些別人家的孩子在家里吵鬧的聲響。

他經(jīng)常夢見兒子結(jié)婚,院子里擺了十幾桌,全村的人都來了,喝著酒劃著拳,交口稱贊他有個出息兒子。每次醒來,只看到房頂被罐罐茶的炭火熏得發(fā)黑的木板,聽到房頂木板縫隙間輕微的咯吱聲。房子太老,房背的泥墻被夏天的雨水浸泡過塌陷了一層,房頂?shù)哪景灞幌x子咬得天天掉木屑。

老漢每次醒來看到的、聽到的都是這些。這房子住了幾十年,以前家里人多的時候,他沒注意,等到一個人的時候,他每天面對的只有這些。窗戶很少打開,這讓他經(jīng)常迷糊,到底是早晨還是下午,黃昏還是黎明。這個念頭是瞬間的,其實什么時辰,對他來說都不重要。有次他懷疑自己睡了三天,或者五天,他沒覺得餓,就是嘴巴很干,可他懶得起床。起來做什么呢?煮罐罐茶,泡饅頭?他覺到一種生活的無聊,一種閉上眼睛不想睜開的疲憊。人的日子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他不知道。有時候他覺得,日子可能就是這樣的吧,有時候又覺得,日子可能不該是這樣的。不管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一輩子都走過來了,該結(jié)束了。

他偶爾想著想著會流出淚來,他也沒傷心什么,嘴巴干干的,身體干干的??墒牵瑸槭裁磿袦I水出來?他不想讓自己難過,好像也沒什么可傷心的。他想繼續(xù)睡覺,可總睡不著,會想起很多事情,也會向往很多事情,比如兒子結(jié)婚,在院子里擺上十來桌。他心頭一驚,這到底是夢,還是想法?

有次過年,五女送來兩盒八寶米飯、一盒扣肉和一些蔬菜,離開不久,有人敲門。老漢以為五女忘了啥東西,打開門,卻發(fā)現(xiàn)一個老頭在門口,跟著兩個中年男人,后面一堆孩子,有男有女。

兄弟幾十年,老漢一直住在村子下頭,老二在村子上頭打了新院。偶爾遇見,有人的時候裝作沒看見,沒人的時候點點頭算問候。一幫人進(jìn)了主屋,有個男娃在哭,有個男娃不小心打翻桌上一個杯子。五女大看著這一切,心頭竟然有一些快樂。老二說,哥,都這把年紀(jì)了,兄弟還是兄弟。他聽著很舒服,心里卻亮清,這兄弟是來炫耀的??伤娴拈_心,開心是因為,家里很久沒這么熱鬧了。他想起自己的大大、自己的爺爺,他們的牌位一直立在這個主屋里,他們要是看到兒孫滿堂,一定會笑得合不攏嘴。

“杜學(xué)文,你別嚎了!”“杜學(xué)武,你小心點!”兩個中年男人怒斥孩子的聲音,驚醒了五女大。他腦子里閃過這兩個名字來,學(xué)文、學(xué)武,真好,關(guān)鍵是姓杜!他似乎明白了,為什么對那么多外孫子提不起感情來,因為他們都不姓杜,姓張、王、李、趙,還有什么,反正沒有一個姓杜。不姓杜,就不是他杜家的人。

“哥,天佑學(xué)習(xí)那么好,我白生了這兩個兒子,高中考不上,初中畢業(yè)就去外面打工擺攤子,新疆那邊計劃生育也緊。這倆不爭氣的兒子,生了兩個兒子還不滿足,又給生了兩個女兒。你看這上面待不住,這次就帶回家來,現(xiàn)在兩個孫女要交給我來管,煩心。學(xué)文學(xué)武這兩個孫子吧,腦瓜子還靈活,新疆那邊教育水平比咱縣上好。我這輩子哪兒都不如大哥,就指望著將來這兩個孫子能考上大學(xué)?!?/p>

五女大從炕柜里翻出一個布包打開,里面一疊錢,是平時幾個女兒偷偷塞給他的,沒地方花,存了不少。他拿出四張來,一張一張分開,分別遞給地上的四個孩子。兩個侄子大聲跟孩子說,趕緊叫大爺爺。四個孩子不敢拿錢,卻恭恭敬敬抬頭喊了句,大爺爺。五女大愣了下,他多想他們喊的是爺爺,而不是大爺爺。這個大,讓他的心小了。他顫顫巍巍將四張錢分別塞到四個孩子手里,他很想去抱他們一下。他已經(jīng)不想再逞強(qiáng),就算被兄弟笑話、被侄子笑話,也無所謂。兄弟哪兒有真正的仇恨,只是當(dāng)時太窮,為了一只雞一分地而吵架。如今兩家的地都荒了,兒女在外面,靠兩個老頭,根本種不了那么多地。種下的收成,也不如人家打工一個月的收入。

兄弟一家走后,他坐下來開始盤算,他們一家到底有多少人。兩個兒子兩個老婆四個孩子,晚輩就有八個。他能想象到晚上他們圍坐著吃飯,炕上坐不下,要在地上支起飯桌。男孩子會鬧,女孩子會哭。

那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啊!他抹了把眼睛,嘆了口氣,躺倒在炕上。

他躺下去,忽然渾身臊熱起來。不能這么死,他否定了幾年一直固有的想法,他一直覺得自己一輩子的任務(wù)完成了,就躺著等死,過一天算一天??吹阶约旱闹蹲又秾O,他明白了,為什么一直還沒死,那是因為他的任務(wù)還沒徹底完成。他要看到自己的親孫子、天佑生出來的兒子,那才是自己的親骨血。那時候,他才能去死??僧?dāng)他想起天佑聽到不能打胎時發(fā)出的嚇人的驚叫,就倍感心憂。難道天佑真的和跛陰陽說的城里人一樣,已經(jīng)和媳婦打過胎?他不敢去想,又忍不住去想。

我有我的辦法!他一骨碌爬起來,打開炕柜最底層拉出來,幾雙嶄新的布鞋出現(xiàn)在眼前,他拿起一只摩挲著厚厚的鞋底,似乎摩挲著老太婆的手。他拿了一雙出來,又緩慢而沉穩(wěn)地將柜子合了進(jìn)去。鞋子稍微偏大了點,他懷疑年紀(jì)大了,腳變小了。老太婆那幾年眼睛不好,一聲不響給他拉布鞋。他還罵了幾句,我一個老漢不需要那么多布鞋。如今想想,難倒老太婆知道自己會有今天?

廚房里有一袋面粉,他翻出蒸籠洗了又洗。他干了半輩子這活,如今只是重操舊業(yè)。

村里人發(fā)現(xiàn),隔三差五的,五女大家廚房里開始冒煙。他不是每天都去寺廟拜神,每次蒸好一籠饅頭,他就提上最花的二十一個去寺廟。到了廟里,燒香叩頭,把所有饅頭從布袋里拿出來,把每個饅頭尖部最花的地方揪下來,放到寺院里進(jìn)貢的桌上,揪完的饅頭重新放回布袋。

距離最近的二爺廟,他也要走上半天。每次祭拜完畢,他還要久久地跪倒在廟院里。他默默贖自己的罪,也贖兒子的罪。他生怕跛陰陽說的那些城里人的罪孽,在他兒子身上發(fā)生。如果真的發(fā)生過,那就替他贖罪。如果沒有發(fā)生過,就禱告他身體健康,第一胎順順利利生出兒子來。

不去寺廟的日子,他早早起來在自家院子里,朝著二爺廟的地方跪拜、磕頭、禱告,之后他才燒起火爐煮罐罐茶。幾個女婿給他買過好茶,他喝不出味道。只有大女最懂他,每次去縣城,給他稱兩斤十幾元的粗茶。只有這種大葉長莖的粗茶,才能煮出苦澀的味道??酀奈兜?,就是生活的味道。生活多苦啊,喝著罐罐茶,他似乎在跟別人、在跟先人。在跟神靈分享自己一輩子生活的苦。

為了兒子,這樣的生活他過了十年,為了孫子,還要再過十年嗎?他有時候急躁,有時候無奈,但不管什么時候,他都堅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會幫到兒子。

那個夏天雷大雨急,上午好好的,下午就突然電閃雷鳴。老漢不敢出門,卻越加心焦。他躺在炕上,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雷雨交加的下午,在他十年對神靈的禱告之后,做了一件荒唐事,卻成全了自己。如果兒子曾經(jīng)也做過荒唐事,那也應(yīng)該得到原諒吧!

這是多久沒有兒子的消息了?他忽然覺得自己老糊涂了。兒子再荒唐,也不會不結(jié)婚就生兒子,更不會結(jié)婚而不請自己。他忽然一驚,是啊,該是催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了。

他翻身下床,腦子亮清了,耳朵靈敏了,卻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他下炕推開門,五女已經(jīng)冒雨沖到屋檐下,進(jìn)門就朝他喊:“大,天佑要結(jié)婚,邀請咱們?nèi)叶既幉?!?/p>

一道閃電落在院子后邊,照亮了老漢驚喜的臉。

五女大識字不多,但記性好。自從天佑上了小學(xué),他也跟著認(rèn)了一些字。他有個小小的筆記本,密密麻麻記滿東西,不過細(xì)看起來,畫多字少。以前家里人多的時候,他去縣城一趟,女人要買五包鹽二斤醋、天佑要買三只鉛筆四個本子、五女要買一尺紅布三個針頭、路上遇到熟人還要捎帶東西,記性再好無濟(jì)于事。

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他拿出筆記本,辣椒不會寫、茄子不會寫,沒關(guān)系,他有土方法,畫。慢慢的,畫什么像什么,不僅辣椒、茄子、鉛筆、毛線、牡丹、鴛鴦都畫得真假難辨。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雙新的布鞋,一雙鞋墊,那上面有大紅“囍”字和一對鴛鴦,那是女人順著他的畫一針一線拉出來的。

他也翻出那本陳舊的筆記本,一頁一頁翻看著密密麻麻的記錄,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事件。天佑出生那天,他畫了個大胖小子,小雞雞比腿還長。天佑上大學(xué)后,記錄越來越少,最后一個記錄是天佑上次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此后他將筆記本塞在主屋窗戶上面的縫隙間,如今灰頭土臉,和自己一樣,太久沒有呼吸新鮮的空氣,太久沒有干干凈凈過;又像自己的手,太久沒有被人拉過。他找把剪刀,想剪去又黑又長的指甲,結(jié)果剪刀太老。他從院子角落的草叢里翻出一個破碎的小磨石,將剪刀磨得油光發(fā)亮,從腳趾甲到手指甲、從眉毛到胡子,全部剪了一遍。剪到右手的小指時,不小心剪掉一塊皮;剪到左眼的眉毛時,下手太重剪光一片;剪到下巴的胡子時,蹭破一個肉瘤。

他想拿個鏡子瞅瞅,四處找不見鏡子,后來發(fā)現(xiàn)一個年輕時用過的刮胡刀盒子,上面有鏡,里面有刀。他拿起來刮胡子,生疼生疼,用水把臉沾濕,忍疼刮了一遍,洗了一把,這才打開鏡子。他看到一個滿頭白發(fā)、眼睛發(fā)黃、皺得像抹布一樣的臉,這是誰?他悶口問了聲。如果沒收拾前看鏡子,自己可能也會懷疑,這是人是鬼?

同樣是三女女婿的面包車把他們拉到縣城,五個女婿看家,老漢帶著五個女兒上寧波參加兒子的婚宴。一個孩子都沒帶,這是老漢的主意,個個如狼似虎,這不是給天佑添堵嗎?五女最年輕,識字最多,之前和天佑電話十幾次,反復(fù)確認(rèn)行程。先從村里坐面包車到縣上,然后上火車,坐到終點站,天佑接他們。五女緊張得要命,晚上都沒睡好覺,一遍一遍想到哪里怎么坐車。但她安慰大家說,很簡單,上火車,睡一覺,就到了。

五女大可不這么想,他全程都在記錄,班車從貨郎縣開出轉(zhuǎn)了個彎,他抖抖索索在本子上畫了彎,鉛筆卻掉到地上。四女彎腰找了半天,起來說,大,別畫了,這車帶你去,又不是你自己走著去。

一路上很順利,但直到火車啟動,大家才松了口氣。六個人本來位子沒在一起,五女出面協(xié)調(diào)換到一起,正好上中下三鋪面對面。五女大確定位子,一聲不吭就往上鋪爬。幾個女兒說,大,你下鋪躺著最舒服。老漢一言不發(fā)上去趟了下來,他眼睛盯著火車的天花板,聽著幾個女兒在下鋪嘰嘰喳喳說話。大女說,我還怕暈車呢,沒想到比汽車還穩(wěn)。四女說,是啊,跑這么快,一杯水都不會晃。老漢第一次覺得幾個女兒的話都中聽,因為他也是這個感覺。沒有天佑,他一輩子就和樹莊村所有老漢一樣,只知道天亮干活天黑上炕。有了天佑,他依然是樹莊村靠著墻角旮旯曬暖暖的老漢,可他和別的老漢又不一樣,他坐了火車,還會去上海。他抹了一把眼睛,跟自己說,這輩子挺值!

火車開出以后,天色逐漸轉(zhuǎn)暗,大家也安靜了下來。山洞接著山洞,五女大忽然有些驚慌,他感覺火車不是在平地上走,是開到地底下了。地底下,有他的先人,而他自己,也會走進(jìn)黑暗的地底下。

一覺醒來,老漢聽到大公雞的鳴叫,還有母雞的咕咕聲。他睜開眼睛,卻看到天花板,才想起自己在火車上,根本沒什么公雞母雞,是下面幾個女人在嘀咕著說,這就是長江啊。老漢翻身從窗戶望去,火車正通過一座大橋,他知道南方到了。幾個女兒說,大,你下來吧,看看人家南方的風(fēng)景。

老漢下了鋪坐到過道的凳子上,一直坐到上海站停車。看著其他人收拾東西下車,幾個女人大眼瞪小眼。五女打電話給天佑確認(rèn)就是這里,趕緊跟著人流往外走。五個女人十雙眼睛,出站就看到天佑,上去抱胳膊拉袖子。老漢默默跟著,一輩子為兒子操碎了心,忽然見了,五味雜陳,面上顯得平靜了,心里把感情壓得更深。天佑繞過幾個姐姐,走到老漢面前說,大,你這一趟辛苦了。老漢抹了把眼睛,沒吭聲。天佑就抱了他一條胳膊說,大,你餓不餓?餓的話我們先吃點飯,待會汽車還要坐三個小時。這下老漢開口了,趕緊說不餓,咱到家里吃。老漢朝四周看了看,高樓大廈,嚇人得很,這吃飯得花多少錢。

到了寧波,天佑并沒有直接回家,先帶大家吃了頓蘭州拉面。老漢覺得不如家里的漿水面好吃,正嘀咕著,以為終于可以到天佑家,卻被帶到一個旅社。天佑說家里只有兩張床,晚上他和大各睡一張,給五位姐姐開了兩個房間,三個人把床拼一起睡。老漢和五個女兒不敢言語,全憑天佑安排。

收拾妥當(dāng),才說去家里。距離倒也不遠(yuǎn),是一處半新不舊的樓房,這倒讓大家放松了下來,感覺像貨郎縣城的樓房。老漢氣喘吁吁爬上六樓,房間的擺設(shè)嶄新,卻明顯是舊房。大家坐下來喝茶的當(dāng)兒,天佑說這是二手房,買來又裝修了一遍。五女插口說多少錢???天佑正在給自己端茶,隨口說了句,一百多萬。老漢剛想著這茶不如家里的罐罐茶好喝,聽到這話,一口水卡在嗓子眼,下不去,上不來,一口氣沒喘過來。

多少?老漢猛地站起來,盯著兒子問。一百多萬啊,天佑也被嚇到,疑惑著回答一句。幾個女兒過來把老漢扶到沙發(fā)上說,大,城市房子都貴。

你這幾年賺了一百多萬?老漢坐下來開始盤算,一百萬是多少錢?這可沒法用雞蛋和母雞去比較,母豬也沒法比較。他見過最多的錢,是村里辦紅白喜事,一沓錢,也就萬把塊啊。

哪能賺那么多啊,天佑給老漢添著開水說了句,我自己就首付拿出了三十萬,貸款貸了七十萬。

“什么?”老漢從兒子手里遞過來的杯子沒握緊,掉到地上,發(fā)出碎裂的聲音,好像老漢經(jīng)不起折騰的心臟。

幾個女兒瞬間緊張起來,大女過來扶著老漢,二女去找拖把,三女已經(jīng)從廚房拿了抹布來擦桌子,四女安慰著天佑說沒事,五女扶著老漢的肩膀說,大,城里買房子都這樣,你先別緊張。老漢心想,我能不緊張嗎?剛才以為兒子賺了一百萬,現(xiàn)在才知道貸款貸了七十萬,這幾輩子才能還清?

正當(dāng)大家手忙腳亂的時候,天佑的手機(jī)響了,他拿起來說,下來了,下來了。說完跟大家告別,說晚飯時間再回來。

不知道是下午茶喝多的原因,還是睡不慣新床,那晚老漢翻來覆去睡不著。他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天佑還坐在客廳里,窗外城市中的光線,映著兒子的臉,干凈、圣潔。老漢坐在兒子身邊,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兒子,今夜,這個世界上,也只有他父子倆。兒子伸手握著老漢的手,輕輕呼喚了聲,大。老漢鼻子有些酸楚,這一聲,他所有受過的苦,都像厚厚的積雪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消融了。

大。天佑帶著歉意輕聲說,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很厲害。我不止在咱們村里,在咱們鄉(xiāng)里,就算在咱們縣里,都很厲害??傻奖本┥洗髮W(xué),我們班每個省都是一個人,都是尖子,都和我一樣厲害。到那時候,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學(xué)生,等我畢業(yè),來寧波工作,我就是個普通的工人。

大。天佑提高聲音說。你要這樣想,在咱們村吧,我是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我不再是農(nóng)民,我不給你丟人。這城市里,買房都是貸款。每個月單位幫著還,沒有壓力。猶豫了下接著說,大,其實我不想這么早結(jié)婚,我也沒辦法。

老漢聽到這話高興了,知道兒子是為他著想,知道他急著抱孫子,就說,歲狗狗,這輩子,你都是我的驕傲!父子倆緊緊地握著手,從未如此親密。

結(jié)婚前夜,天佑說去媳婦家,第二天凌晨起床去化妝。幾個女人嘰嘰喳喳吵吵嚷嚷,老漢開始沒注意,后來聽到說做鞋子、做衣服,瞬間豎起了耳朵。

自從母親去世,幾個姐妹的領(lǐng)頭羊自然變成大女。大女布置說,咱媽沒了,但不能給天佑丟人。咱們回去分工好,我做五雙孩子的棉鞋,老二做兩套孩子的棉褲,老三織三件孩子的毛衣。老四呢?

老漢走過去問,給誰做這么多衣服?

幾個女兒相互瞅了一眼,由大女匯報說,大,天佑媳婦有孩子了。

???驚喜來得太快,老漢有些手足無措。他忽然想起來,那晚天佑說,他其實不想這么早結(jié)婚,原來是已經(jīng)有孩子了。

四女說,天佑本來還想晚點結(jié)婚,他媳婦上大學(xué)的時候打過胎,怕這個再打掉,以后懷不上,就趕緊結(jié)婚了。

“什么?”老漢瞪圓了眼睛,渾身哆嗦了起來。

老四你干嘛說這個?現(xiàn)在的孩子都這樣,別說大城市了,咱們貨郎縣的孩子現(xiàn)在都這樣。

幾個女人一直在說話,傳到老漢耳朵里斷斷續(xù)續(xù)的,他從未感覺自己如此衰老,似乎要栽倒在地。

隆重的婚禮超越所有人的想象。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明星團(tuán)隊一樣的伴郎伴娘,男女雙方的親戚朋友同事足足擺了五十桌。這是五女大做夢都想不到的場面,可這場面,如今讓他感到厭煩。五個女兒新鮮而貪? 眼前的一切,她們不期待此生會有這般婚禮,卻紛紛后悔沒有帶兒子來,該讓男娃們看看,以后考大學(xué)到城里工作,辦這樣的婚禮,讓咱做媽的也風(fēng)光一回。

大女看出老漢不開心,湊近他說,大,你嘗點紅酒,今天是天佑大喜的日子,你看辦得這么時興,咱們?nèi)叶荚摳吲d。老漢沒說話,擰開餐桌上的白酒,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完。大女給他添了半杯說,大你喝慢點。后來很多人來敬酒,老漢聽說是局長什么,起身幾次。后來他有點迷糊,一瓶白酒喝光以后又換了紅酒。

其他人去天佑家鬧新房,大女扶著老漢回到旅社。剛要倒茶給他,老漢就站在房間里罵開了,狗日的,要是因為打過胎生個女兒出來,我打斷他的腿。

大女也喝了很多紅酒,開始不敢喝,后來覺得味道很淡,來人敬酒,她作為老大滿杯回敬。她知道這一刻總要來臨,把開水端到老漢面前,卻被他一把打翻在地,濺出的開水燙了兩人的手。老漢火上澆油,左右看了看,不知道其他女兒去了哪里,一把將大女撥開罵道,滾,你們這些沒用的女人!

大女跌坐在地上,積攢了幾十年的委屈在酒勁中升溫,她沒想爬起來,溫順了一輩子,今晚她也要發(fā)泄心頭的怨恨。

“我們沒用,我們沒用為什么要生我們?”

老漢搖搖晃晃坐在床邊,繼續(xù)喃喃罵道,你們這些沒用的女人!

大女披頭散發(fā)坐在地上哭了一會,起來打掃完破碎的杯子,坐在對面的床上說:“大,你還記得咱家老六嗎?我們五個,一輩子給你打罵,我們都認(rèn)了??墒抢狭徒o人家,想來看你們都不敢。我媽沒的時候,她站在村邊偷偷哭,她一輩子沒當(dāng)面叫過你們大和媽,可你們就是她的大和媽。村里人說她送給了好人家,家里有錢,兩個哥哥都考上大學(xué),可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她還不是初中畢業(yè)就一個人跑去新疆打工。人家再好,那也不是她的家,女兒沒用,可女兒也是人。這么多少年,誰敢頂撞你,誰敢不聽你的話。我們也愿意聽你的話,我們就你這么一個大,你打我們、罵我們,你都是我們的大?!?/p>

大女嗚咽著說不下去,老漢極力回想關(guān)于六女的點點滴滴,可他幾乎什么都想不起來。甚至,在很多年里,他忘了自己還有第六個女兒。他覺得腦子里一片漿糊,倒頭睡了下去。

大女哭夠了,渾身一陣輕松。她替五個妹妹說了這番話,不管大有沒聽見,她覺得這輩子不委屈了。

第二天上午天佑來到旅館時,老漢還在睡夢中。天佑備好車子一起去普陀山,但是老漢執(zhí)意要回家,沒人敢違抗他的意愿。

回到村里,老漢就病倒了。五個女兒輪流照看他,偶爾幾個外孫子外孫女來,老漢也不像以前那么討厭他們,他覺到了生命的衰竭。他有時候會想,天佑可能真不是我的兒子,他甚至就不是這片黃土地的孩子,他天生屬于城市。他有時候又想,跛陰陽也不是神仙,萬一生個兒子呢?

半年之后,他翻身下床,走進(jìn)廚房,重操舊業(yè),天佑是神靈的兒子,神靈會保佑他再生兒子。他已經(jīng)走不了太遠(yuǎn)的路,曾經(jīng)兩個小時的山路,他得走上五個小時,到二爺廟來回要走上一天。我的一生就是修行,他這么想。

天佑媳婦的預(yù)產(chǎn)期快到了,老漢開始嚴(yán)重失眠,女兒們知道他的心病,來看他的頻率高了。不管誰來,他都央求帶他去寧波。在無數(shù)次的央求失敗之后,他拿出筆記本,開始畫從貨郎縣到寧波的路線圖。

大女在陪他去寧波之前,電話跟天佑做了提醒,但是老漢的反應(yīng)還是超出大家的預(yù)期。他坐在天佑家客廳里,天佑媳婦上洗手間,他都要盯著她的肚子看。天佑媳婦沒有厭煩,事實上,她的父母也希望她生個兒子。公公的眼神,跟她爸一模一樣。

天佑媳婦住進(jìn)醫(yī)院待產(chǎn)后,她媽媽和大女在產(chǎn)房里照看。她父親和五女大白天坐在產(chǎn)房外面的椅子上,晚上躺在產(chǎn)房外面的過道上。

天佑和五女都很擔(dān)心老漢有過激行為,也曾嘗試與他溝通,城市里男女一樣,但老漢一言不發(fā)。天佑媳婦被推進(jìn)產(chǎn)房之后,老漢一直朝二爺廟的地方跪著,整整半天時間,直到護(hù)士朝門口喊了一句,是個女孩!

老漢僵直的身體向前倒下去,頭重重磕在了水泥地上。

天佑女兒被抱出產(chǎn)房時,女兒的爺爺和外公已走出醫(yī)院,一個頭上綁著紗布。

五女大當(dāng)然不是走得那么干脆甘心,他在醫(yī)院樓道里跟兒子大鬧了一場,你個狗日的,就是因為你打過胎了,你才生了個女兒。那時候天佑媳婦還在產(chǎn)房,但是醫(yī)生護(hù)士紛紛探頭看他們。天佑和大女趕緊把老漢拉進(jìn)電梯,一直走到醫(yī)院偏僻的樹林間。老漢打發(fā)大女說,你死開,我跟他有話說。

“再養(yǎng)一個!”老漢揪著兒子的衣領(lǐng)惡狠狠地說:“不然沒你這兒子!”

“大,你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再生了,我再生,工作就沒了?!?/p>

“工作沒了就沒了,再生一個,再找工作!”

“萬一再生個女兒呢?”

“哪有那么倒霉?”

“大,也許是咱家的遺傳呢!”

老漢一巴掌扇過去,停在天佑脖子上,頓了頓。抽回來扇了自己一巴掌。

“大,你這是干啥呢?”天佑拉住老漢的胳膊讓他別打自己。老漢沒再打自己,也沒說話,掉頭走了。

第二次從寧波返回老家,老漢再也沒有力氣爬到上鋪。車上什么都沒吃,上廁所還是大女扶著。大女聽著他不均勻的呼吸和胸腔發(fā)出的沉悶的嘆息,鼻腔發(fā)出的近乎腐爛的氣息。她知道此次寧波之行,傷透了老漢的心,她也隨著難過起來,可又無能為力。

三女和女婿在火車站接他們,那時候老漢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直接拉到貨郎縣醫(yī)院。幾個女兒都趕來,一合計,給做個全身檢查吧。

次日醫(yī)生走進(jìn)病房時,老漢正念叨跛陰陽,跛陰陽是神仙。醫(yī)生笑著說,你老也是神仙,身體很好啊,這城里人的高血壓、糖尿病、腦血栓你都沒,你能活過百歲啊。

幾個守了一夜的女兒都笑起來,老漢還在念叨,跛陰陽是神仙。把跛陰陽叫來給我看個時間,把我跟你媽埋在一起。

二女說,大你真糊涂了,那跛陰陽都去世多少年了。

老漢說,跛陰陽是神仙,他不會死的。

大女說,二爺才是神仙。

五女說,二爺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吧,不然怎么叫二爺?

這話把老漢氣得,一幫沒見識的女人。他說,二爺那是九天圣母,怎么會是男的?

那大爺三爺呢?

那也是女的!

五女說,大,那你幾十年到幾個神仙爺爺廟去燒香,你不是在給女的磕頭嗎?你當(dāng)著幾個神仙爺爺罵我們女的,那神仙爺爺能高興嗎?

老漢一時語塞,幾個女兒倒偷聲笑起來。

老漢在醫(yī)院住了一周,他知道自己沒什么病,也死不了,幾個女兒就是想讓他掛著鹽水緩緩身體。那幾年農(nóng)村生活好了,村里的蘋果桃子收成不錯,每年有幾萬元的固定收入。大女二女借著孩子在縣城讀高中的機(jī)會,在城區(qū)買了房。老漢在孫子孫女的陪同下逛了縣城的泰山廟、葫蘆河。孩子都說普通話,男孩女孩都很可愛。

老漢回到村里,熟人熱情地打招呼,五女大,你又去寧波看天佑,生了男娃還是女娃?他嘆口氣說,女娃。人家就說,現(xiàn)在男娃女娃都一樣,女娃還金貴,城里男娃養(yǎng)不起,娶媳婦買房子,沒個幾百萬下不來。后面有人接口說,咱莊里男娃就養(yǎng)得起了?現(xiàn)在的彩禮錢,張口就十幾萬幾十萬。五女大,你要是現(xiàn)在有五個女兒,那就是百萬富翁了。

五女大直起腰,看著漫山遍野的果樹,那里曾經(jīng)是一山一山的麥田。時代變了,村里只有一些老弱病殘守著老房子和幾畝地,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去了上海、深圳、烏魯木齊。村里走過一幫年輕人,他都不知道是誰的兒子誰的女兒。大家都在為自己跑光陰,誰還管別人傳宗接代的事,等他們這輩人老死,也許這村子都沒人住了。

幾個女兒分工,給老漢裝了有線電視、電話、自來水,沒事就看電視,有事就打電話。老漢有時出門去看他那個生了兩個兒子的兄弟,兩個兒子帶著孩子去了新疆。兄弟倆坐在熏黑的屋檐下喝罐罐茶、抽旱煙。不管你生的是啥,那都跟自己沒關(guān)系,不是他們心壞了,是時代變了。

時代真的變了,計劃生育政策都取消了,這對村子里沒啥影響。以前吧,有計劃生育政策,生了三五個女兒還想生兒子,接受罰款繼續(xù)生?,F(xiàn)在呢,能生娃的,都沒在村里;待在村里的,都是自己生不了;也管不了別人生不生的人。

五女大不一樣,他忽然就精神了。那時候,他兄弟已經(jīng)去世。侄子上新疆前把鑰匙遞給他說,大大,以后我家就是你家。老漢心里清楚,這是讓他給看門呢。房子有人守著,就爛不了。老漢真老了,跛陰陽都沒了多年了。萬一自己哪天沒了,墳倒是不用再找,但是看日子還得找陰陽。這事靠不住兒子,得提前跟陰陽交代好。

我為什么這么一把年紀(jì)了還沒進(jìn)土?那都是燒香拜佛得來的福報。我注定會抱孫子,上天幫我、政策幫我。

五個女兒都沒料到,老漢真的會一個人去寧波。他上了火車借了個手機(jī)打給天佑,就一句話,歲狗狗,你到上?;疖囌窘游摇?/p>

“養(yǎng)不起??!”天佑自己開著車,從上?;疖囌境霭l(fā)到寧波,一路上重復(fù)了兩百來遍這句話。

“我跟你媽快餓死了,都把你們幾個養(yǎng)活大了。你現(xiàn)在是公家的人,住著上百萬的房子,說養(yǎng)不起一個孩子!”

“這不一樣!”天佑給他從時代發(fā)展、教育政策、兒童興趣培養(yǎng)等各個方面進(jìn)行全方位分析??傊?,他說:“時代變了,養(yǎng)一個得算一個,得養(yǎng)成人,啥都不能比別人差,不然以后社會上混不下去!”

“我沒把你養(yǎng)成人嗎,你還不是考上大學(xué)了?”

父子倆一直吵到家里,天佑媳婦送女兒去跳拉丁,回來準(zhǔn)備了面條。老漢心想,學(xué)會做面條了,對天佑肯定很好,邊吃邊偷看兒媳婦臉色,從他一進(jìn)門,兒媳婦就沒笑過。

“這計劃生育政策放開,咱沒考慮再生一個嗎?”老漢試探著對兒媳婦說了一句,可她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天佑倒是坐不住了,打圓場說:“大,你別提這事了!”

“我就為這事來的!”老漢放下碗筷,恢復(fù)到吵架模式。

“你兒子外面有很多兒子,你跟他要幾個帶回去!”兒媳婦頭沒抬,說了一句起身回房了。

“你這叫什么話?”天佑朝著媳婦的后背吼了一句。

“你說什么話?”天佑媳婦忽然轉(zhuǎn)身放大音量說?!爱?dāng)個破科長,就覺得自己是領(lǐng)導(dǎo),你心思根本沒在家里,你就是外面有兒子。”

天佑喘著粗氣走到女人面前,握起的拳頭充血了,女人沒有膽怯,以同樣的姿勢僵持著。老漢這才注意到,兒子挺著個大肚子,他媳婦不像上次見面那么圓潤,干瘦干瘦的,像極了當(dāng)年自己的女人。老漢太熟悉這種場面,農(nóng)村兩口子打架,天天有的事,他沒想到城里也這樣。當(dāng)然,他更想知道,兒子是不是真的做了那種事。

“天佑!”老漢站起來第一次喊兒子的學(xué)名,問,“你跟我說,你媳婦說的是真的嗎?”

“我上大學(xué)就給他打過胎,我也知道你們老家算命先生說他第一胎是兒子。我父母也喜歡兒子。這幾年,我聽說要放開二胎政策,自己在保養(yǎng)身體,他在干嗎?”天佑媳婦咬牙切齒地對著天佑罵?!澳銈€混蛋,你自己說,你外面生了多少兒子?”

“去你媽的!”天佑罵著一巴掌扇了過去,女人尖叫一聲,兩人廝打在一起。

“你們打我吧!”老漢把頭伸到兩人中間抓住胳膊往自己頭上捶。天佑媳婦掙脫手回了房間,天佑低頭站在那里。

那個時候,夕陽把村子照成了金色。老漢還沒到家,他家廚房已經(jīng)升起了炊煙。大女和二女的孩子都考上了大學(xué),她們輪流來給老漢做飯。

老漢走進(jìn)廚房,發(fā)現(xiàn)三個人的身影。他認(rèn)出來了,一個是大女,一個是六女,還有六女的女兒。那個只有在照片里見過的孫女,胖乎乎的,第一次見面也不生分,親熱地喊他爺爺。

老漢早聽大女說,老六要帶著女兒回來。哪天回來,他不知道。這么些年,他最愧對的,就是老六;最想念的,也是老六。有些痛,壓在心底,似乎不存在;可不經(jīng)意間泛上來,就痛徹心扉。他慶幸自己活得夠老,老到懂事了,老到能面對面跟老六說聲道歉。就算無意義,也要說出來,心里才安然。如今老六站在跟前,他又局促起來,不知說什么好。六女人過中年,微微發(fā)胖,有了福氣。老漢記憶中的她,還是個瘦弱的小姑娘。說不記得,怎么可能?自己的孩子,怎么會忘記。只是存心不敢想。如今活生生站在跟前,所有的誤會消失。一家人,還是一家人。

大家就這么站著,笑著。老漢忽然想起啥,快步走到上房,從炕柜里翻出一只鞋子,鞋里塞著錢。天佑給了他一筆錢,他回來把一半分給了五個女兒的孩子們。他留了一半,要給老六的女兒。

老漢回到廚房,把一疊錢塞到孫女手里說:“一直等著你呢,一直等著你呢!”

六女擋回去說,大,你留著自己用,現(xiàn)在都不缺錢。大女又擋回去說,老六,大的心意,讓娃拿上。推來擋去一陣子,錢還是裝進(jìn)了孩子的兜里。

六女說,大,娃放假了,我?guī)е鴣恚o我媽上個墳。

老漢連聲說,好、好。

幾個人往墳地走去的時候,地里干活的男人紛紛回家了。這些年,外面打工的人又陸續(xù)回來一些,種蘋果樹、種花椒樹,縣上辦起了收購站、果汁廠。好的蘋果、花椒賣給收購站,聽說收購站包裝以后,賣到了成都、重慶、杭州、廣州。品相不好的蘋果賣給果汁廠,收益也不錯。

幾個男人看到五女大過來,停下腳步說,五女大,這么晚,去哪里?五女大說,六女帶著孫女回來,去墳里看看老太太。大家就搭話說,六女啊,小時候還見過,長大后再沒見過。女兒都這么大了, 跟六女小時候一模一樣呢。

幾個男人過去之后,六女才開口說,怎么沒見到女人,現(xiàn)在女人都不下地干活了嗎?大女說,女人都進(jìn)城了,陪孩子讀書呢。六女還是沒明白,疑惑地問,孩子讀書還要陪?大女笑著說,現(xiàn)在的孩子讀書可不像以前。以前,交給學(xué)校就不管?,F(xiàn)在,都在縣上租個房子,娃娃讀書,女人做飯。像咱們村里的孩子,別說初中高中,就連小學(xué),都跑到縣上去讀。

老漢笑著說,再怎么重視、再怎么供給,這么些年,咱們村里,還是沒人超過咱天佑。

“我天佑舅舅是在寧波嗎?”孫女插口問道。

“是啊。”老漢自豪地說?!皩幉墒莻€好地方啊,我去過三趟,那可是大城市?!?/p>

“爺爺,我想考到杭州去,杭州和寧波離得很近呢!”

大女對六女說,娃考上大學(xué),你就搬回老家。咱們姐妹老了,年輕時沒一起過,老了要一起過。

六女跟在老漢后頭,又并排和他走在一起。兩人走了很久,沒有開口。快到墳地時,老漢開口說:“狗狗,大對不起你!”

六女嘆口氣說:“大,你別這么說。我從小就知道你不喜歡女兒,我也理解你們把我送走。我不怨你們。我有時候也想來看看你,可不知為什么,就一直沒來。前段時間,大姐電話里跟我說起,你這次從寧波回來,對幾個姐姐、對姐姐的孩子們,可好了。我就想,我也該帶著女兒來見見你。”

老漢說,我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生了你們這么多寶貝,一輩子嫌棄你們。還好,我命硬,還沒進(jìn)墳,明白了過來。

大女說,大,你胡說啥呢?你身體這么硬實,能活過百歲呢。

老漢笑了。看著兩個女兒一個孫女跪在老太太的墳前,他說,村里連陰陽都沒了。不過也沒關(guān)系,等我走了,你們就把我埋在這里。

兩個女兒本來在嗚咽,聽到老漢這么一說,放聲大哭起來。

老漢聽到六女撕心裂肺的哭聲,自己也掉下了眼淚。六個女兒,最委屈的就是她。

幾個人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晚了。天上的月亮很圓很亮,照在大地上,也照在幾個人身上。老漢走在夜色里,看著熟悉的土地。他熟悉這里的每一寸土地,哪塊土地適合種果樹、哪塊土地適合種麥子、哪塊土地適合種玉米,他都一清二楚。他也熟悉這里的每一塊墳地,跛陰陽埋在哪里、他的兄弟埋在哪里、那個生了好幾個兒子卻凍死的老漢埋在哪里。他又想起兒子叫他去寧波。村里幾個老漢說,千萬別去,咱們村里,死了還能埋個全尸。你到城里去,得火化。老漢就跟他們開玩笑說,火化好啊,咱們做了一輩子農(nóng)民,死了埋在城里,也是一種造化。幾個老漢就罵他,瘋了一輩子,盡說瘋話。五女大不覺得自己在說瘋話,他說的是實話、是心里話。如果自己只有一個兒子,遠(yuǎn)在寧波工作,他倒愿意去寧波,死了火化。不然,埋在村里,兒子老遠(yuǎn),想上個墳都不易。但是他還有很多女兒在這里;最主要的是,他想陪著老太太,不能讓她一個人在這里孤單。

他這么想著,忽然發(fā)現(xiàn),他有很多年,沒在夜色中行走了。他熟悉日頭下面的大地,卻忽略了夜色中的大地。原來不僅太陽能讓大地發(fā)出光芒,月亮也能讓大地發(fā)出光芒。如果太陽是男人,月亮,就是女人;如果天是男人,地,就是女人。人靠地里長出的糧食活著,人死了,又埋在地里,化成了泥土,變成了大地的一部分。

老漢這么走著,路過村里的山神廟,他想起一輩子荒唐求子、求孫的過往。也許并不荒唐,就像小時候,迷迷糊糊做錯事,也不是故意。村里的老人越來越少,年輕人不再管生了兒子還是生了女兒;他們關(guān)心的,只是孩子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能不能到城里工作。時代變了,社會變了。

老漢這么胡思亂想著,孫女忽然跑過來喊:“爺爺、爺爺,你走快點!”

孫女邊喊邊拉著老漢的手往前走。老漢又想起來,很多年,都沒有人這么拉著他的手了。他沒想到,在這夜色中,拉著他往前走的,竟然是孫女,竟然是女兒的女兒。

看到了自家的燈光,聽到了女兒的呼喚,老漢也加快了速度。

幾個人擠在上房炕上聊過往,主要是六女在說。老漢對其他女兒一清二楚,唯有對六女這幾十年的生活,心存憂郁。說來說去,六女總結(jié)一句,社會越來越好,生活越來越好。

熬到半夜,老漢終于熬不住了,打發(fā)她們?nèi)e的房間睡覺。老漢仰頭躺著,這煙熏火燎的舊屋,有了人氣。這一夜,沒有兒子沒有孫子,只有女兒和孫女,卻那么溫暖那么舒心。她們在別的房間吵吵鬧鬧,老漢在微笑中睡了過去。

次日醒來,院子里還是吵吵鬧鬧的聲音。老漢在微笑中爬起來,把自己收拾干凈,走出屋去。

孫女看到爺爺出來,大聲說:“爺爺、爺爺,我們做好了饅頭,我們今天和你一起去二爺廟。”

老漢心頭一驚,今天是什么日子,女人能不能去廟里?按照老傳統(tǒng),一些日子里,女人不能進(jìn)廟。他又一想,菩薩都是女的呢,想去就去吧。他回到屋里,從炕柜里找新鞋。那新鞋里竟然有一沓錢。他想起來,這一沓錢,是這些年幾個女兒給他的,他有大用處。

他拿著一沓錢來到院里,喊六女說:“老六,你過來?!?/p>

大家都圍了過來。老漢把錢塞給六女說:“這是你幾個姐姐給我的錢,我一直攢著。今天全部給你,你轉(zhuǎn)交給你的養(yǎng)父母,這是大對他們的感謝。”

六女愣在那里,不知所錯。大女把錢推到老漢懷里說:“大,你老糊涂了,人家兩位老人,都已經(jīng)沒了?!?/p>

老漢啊了一聲,仰天嘆息。有些事情,終究無法彌補(bǔ)。

孫女說:“爺爺,沒關(guān)系。我那邊的爺爺奶奶,說他們一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突然有了我媽媽這個寶貝女兒。當(dāng)然,還有我這個寶貝孫女?!?/p>

幾個人都笑了。老漢也笑了,他養(yǎng)了這么多寶貝,是要謝天謝地謝菩薩。

老漢帶著女兒孫女,提著一籃饅頭,向二爺廟走去。他們走過村莊,那里有幾個曬暖暖的老漢倚在墻角旮旯;他們走過田地,那里有幾個中年男人在修剪蘋果樹。他們走過黃土高坡,那里有老漢幾十年的足跡。

那個時候,朝陽升了起來,照在老漢身上,也照在女兒和孫女身上。讓歡聲笑語中的他們,都散發(fā)出了金色的光芒。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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