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白
多瑙河流經奧地利后,最美的就是瓦豪河谷。
從船上看去,連綿的山坡,遍栽著葡萄樹,山頂上有中世紀的古堡,河岸邊矗立著宏大的教堂,童話般彩色的木屋,星星點點,在濃郁的綠色中,只露出尖頂。
走在村里葡萄園的小路上,身邊一米多高的葡萄樹,齊齊地排到遠處的山腳下,每排葡萄樹前,栽了一棵小巧的玫瑰樹。同行中有善酒者說,景色雖美,但這里是奧地利最重要的白葡萄酒產區(qū),應該品一品這里的酒啊。甘愿醉在這葡萄樹的綠蔭下!話音一落,應和者眾。
當?shù)厝祟I我們去了酒窖。其實就是一個山洞,狹窄深長,昏蒙暗黑。凹凸的洞壁,鑿有密密的小洞,插入了瓶裝葡萄酒,恍若是密麻排列的手榴彈。迷亂的燈光下, 20來個人坐在長條桌的兩側,每個人面前放了一個茶杯、一個高腳葡萄酒杯。一襲黑裙、面色蒼白的奧地利老婦給我們斟酒,一紅二白,第三杯,清冽醇厚,每個人在暗黑中拿起高腳杯仰頭的那一瞬,都陶然。這樣的酒,猶如葡萄果子的瓊漿玉液,該握著酒杯,在陽光下的葡萄園暢飲。我看著洞口的光亮,想開去的是,酒的作坊在哪里?那一片山坳,都被葡萄樹覆蓋,田園的靜寂,不允有作坊屋宇和勞工吆喝的闖入?那位善酒者,正躲在洞底邊的暗處,置身于酒的包圍中,眼睛閃亮,一派舒適。
村莊,離酒窖不遠。屋前院落,葡萄架下,老人閑坐,神情安詳,桌上的一杯白葡萄酒靜默,像一個道具,走進這樣的安寧里,得微語輕步;屋角邊,一位身材頎長、衣著陳舊、額寬鼻挺的中年男人,灑脫地站在并不鼓肚的橡木酒桶旁,一手插入褲袋,一手握著酒杯,面目嚴謹,雙眉緊鎖,像一個尚未走出困境的哲學家,在隱隱傳來的教堂鐘聲中思考著什么。
在村子里用餐,排場依然考究,高腳杯、白餐巾、整套的刀叉,你得正襟危坐,裝作斯文??墒牵松献篮?,卻讓你端莊的架勢散了。一碗湯,西紅柿加土豆,漂著幾片菜葉,葉已爛熟,湯汁不濃不淡;一片大于手掌的牛肉,有半寸之厚,肉質老而無味……一桌人吃著最后上的冰激凌,調侃起了小村菜點的粗簡:這里是奧地利的“農家樂”!再吃一餐就樂不起來了!七嘴八舌,東答西應。
這時,有手風琴的樂聲傳來,引出了一段蒼老的歌聲。循聲回頭,在狹長的餐廳中央,一位滿頭白發(fā)的長者,拉著陳舊的手風琴,仰著頭,半瞇著眼,沉迷地演唱。餐廳瞬間安靜。他的歌聲,沉緩又有點感傷,像從山邊掠過葡萄園飄逸而來,有著一個村民辛勞的滄桑和生活的感懷。
是樸素的勞動者的心聲,源出于這個淳樸的小村,也源出于這個廣袤的、無際的葡萄園。我倏然浮想,餐桌上厚實的牛肉、粗圓的餃子、爛熟的素湯,正保持著農家的本真,與這歌聲一起,融合在河谷小村日常生活的場景和氣氛里了。這位老人,樸實得像一位農夫。他的演唱自有一番生命的深沉,這沉郁的旋律,讓我將行走中所見到的圖景瞬間組合起來,鋪展成一幅鄉(xiāng)村世俗畫卷,小村的生活里流動起了寂靜和古舊的氣息。
歌聲停息的時候,餐桌上無人言語。對菜品的調侃,顯示出的是調侃者一廂情愿的評判,這是單一的、就菜論菜的物質思考,完全沒有弄明白,瓦豪河谷中的小村想呈現(xiàn)給你的整體感受是什么。
斜陽的余暉鋪灑在蜿蜒無邊的葡萄樹上,散落于葡萄園的屋頂被抹上了一層柔暖的亮色。這時,村莊慵懶了。村口,卻有一位中年男人,圓臉、凸肚,滿臉燦爛,吹著黑管,身體隨節(jié)拍大幅度地搖擺,高帽上插著的那支長長的羽毛,輕飄抖動。在這恬靜安然的農莊里,他如入伊甸園般的舒展和快活。
船繼續(xù)在瓦豪河谷行游,目光投向兩岸的風光時,眼中不僅僅是草木起伏、岡陵綠影和藏于其間的古老建筑了,我長久地注視著山谷中偶爾出現(xiàn)的一個個村莊,直至它慢慢離開船尾,遠去。這時,心有漫想,便靠著船欄,與人議論:瓦豪河谷被納入世界文化遺產,不僅是因為猶如詩畫的美景,更因為在河谷村莊的世俗生活里,有著古樸、淳厚的鄉(xiāng)土氣息與遙遠的教堂鐘聲。
我的腦海里,久久不忘的是,暗黑的酒窖、古遠的歌聲和沉思中的男人的目光。這樣的畫面,不忍飄散,是想告訴我,在歷史進程的漫長路途中,這是一座沒有走失的村莊……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