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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與修辭

2020-05-08 08:20耿占春
揚子江評論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經(jīng)驗詞語情感

耿占春

我習慣

在黑夜里寫詩

所以只使用那些

可以發(fā)光的

漢字

——洗塵《發(fā)光的漢字》

早在八十年代,潘洗塵的詩就在大學生詩歌中脫穎而出,他的詩隨后入選語文教材,可謂時運待他不薄。但洗塵并沒有留戀幸運的詩歌圈和公務(wù)員職位,義無反顧下海,竟至二十余年。如今洗塵提起那些讓他知名的早期詩作總是語帶嘲諷,或許這并不是洗塵2008年重新回歸寫作后詩歌觀念有多大改變,很可能只是對情感深度與經(jīng)驗真實性的一種要求。

很少有“?!焙汀熬啤边@樣的詞語了,重新出發(fā)的寫作是從一片《鹽堿地》開始的,因為這里是他的出生地——

在北方 松嫩平原的腹部

大片大片的鹽堿地

千百年來沒生長過一季莊稼

連成片的艾草也沒有

春天過后 一望無際的鹽堿地

與生命有關(guān)的

只有散落的野花

和零星的羊只

在詩文里不美化家鄉(xiāng)是難的,尤其在遠離的時候,即使談不上熱愛它。洗塵的語言就像松嫩平原腹地一樣赤裸,像“鹽堿地”一樣無遮攔地裸露。就像面孔總是裸露的。沒有修飾。近于赤誠?!斑B成片的艾草也沒有”。幾乎不會讓人感覺到作為詩歌技藝的修辭。對于使用情感而非經(jīng)驗的青年時期來說,越是沒有見過的東西越是頻繁被人說到或?qū)懙剑热纭昂!保热纭吧耢`”,諸如此類。越是日?,F(xiàn)實越是最晚才被看到——

但與那些肥田沃土相比

我更愛這平原里的荒漠

它們亙古不變 默默地生死

就像祖國 多余的部分

因為無用,因為蠻荒、多余,這片故土得到詩人的愛。因為這片“鹽堿地”沒有被詩意地寫入一首不真實的詩?;氖彽摹胞}堿地”是“祖國”多余的部分,就像這里或那里的人或許也是“人民”中多余的部分。愛就是把它寫進一首詩,就是給予微末的存在以目光?!胞}堿地”就像洗塵詩歌話語的一種赤裸著的特質(zhì)。他以物質(zhì)的語言、赤裸無修飾的語言,道盡了無盡傷悲,啟封了塵封已久的沉默經(jīng)驗。

洗塵的修辭因為赤裸而顯得透明,詩人最敏銳的直覺總會讓他覺察到詞與物之間的縫隙,乃至于斷裂之處?!对~與詞》對詞語和詞所標識的經(jīng)驗(事物)進行了區(qū)分。詞語不會是透明的。詞語不會直抵事物。詞語通常在人們的無意識里空轉(zhuǎn),而沒有指向任何真實經(jīng)驗。對詞語與經(jīng)驗關(guān)聯(lián)與斷裂的考察成為洗塵詩歌寫作中的反思性內(nèi)容。

山重水復

已走了半生

還從未遭遇

柳暗花明

難道真的是要走到

山窮水盡

才能絕處逢生

成語的邏輯并不是生活史的邏輯,所以洗塵說,“看來 ?要讓一個詞/對另一個詞以身相許/遠沒人來得那么容易”。貌似洗塵的詩喜歡直抒胸臆,而實際上,他的不少詩都蘊含著對語言修辭本身的關(guān)注,尤其是詞與物之間無意識層次上的差異?!痘ǖ暮谩穼懙?,“再生動的比喻/也跑不到語言的外面”。圍繞著我們對物事的感覺,表達活動就是在比喻之上加上比喻。

詞語數(shù)千年的修辭、語義延伸與習慣用法,常常造成了規(guī)模宏大的集體無意識,極其質(zhì)樸和直觀的觀念,往往沉積在語義的底層,就像我們的無意識認知,就像“山窮水盡”“柳暗花明”成語中隱含的早期感覺經(jīng)驗,漸漸地沉積著人們無意識的認知,也沉積著偏見和成見,以至于成為被人輕易地、漫不經(jīng)心地使用卻又淪入無效交流的語言。浩如煙海的語詞緩慢地沉積為規(guī)模宏大的無意識層,并成為我們一些觀念的基礎(chǔ)。洗塵在《有關(guān)勞動》的觀念中如此寫道——

打小就受村里人影響

認為只有犁地、放羊、趕車、拾肥

才是勞動

知識分子不管干什么

都與勞動無關(guān)

寫詩就更不是

所以 ? 在我們鄉(xiāng)下

你就算寫出一個諾貝爾獎來

也還是一個懶漢

似乎洗塵不經(jīng)意間觸動了我們社會心理的某根神經(jīng),似乎也不過是略帶自嘲地對某種體驗的輕描淡寫,最初讀到這里的時候他幽默的調(diào)侃讓我不禁發(fā)出了笑聲,然而就像這個時代人們常說的,卻又“細思極恐”:對“勞動”如此天真無邪的理解,不正是意識形態(tài)長期以來的偏見,即對“知識”或“知識分子”由來已久的偏見之根基?這些質(zhì)樸的語義概念就像“鹽堿地”一樣真實和赤裸,它像我們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然而也無情地制造著思想的僵尸和觀念的“荒涼”。

的確,洗塵的詩給人的印象是直白的,但這是光亮或貌似透明的一個光譜,有著語義系列之間的豐富過渡。洗塵喜歡不經(jīng)意間將詞與物的差異揭示出來,借以對真實經(jīng)驗進行別樣的描述。詩的修辭就游走在原始語義與成語的語義間隙。因而在我看來,洗塵對語言的自覺,不是體現(xiàn)在修辭的繁復性或曲折感上,而是建立在對日常語言的反思性用法上?!秾σ恍﹦趧蛹捌涑晒恼J定》也表現(xiàn)出這一認知:

我不贊美插秧

更不會贊美收割

我只贊美這些水稻

它們用自己

每一季的生死

喂養(yǎng)勞動者

和他們的子孫

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勞動”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神圣的詞語,而其中最主要的是勞工神圣的觀念剩余物,即一種勞動者的政治倫理,和勞動者相對于剝削者和資產(chǎn)者的道德至高地位?!墩J定》一詩猶如與這一歷史語境的對話重構(gòu)。洗塵總能在貌似輕描淡寫的時刻對經(jīng)驗進行出人意料的深描。一反“勞動”觀念的政治含義傳統(tǒng),他沒有贊美普遍的或抽象的勞動,也沒有像我們童年或少年時代那樣贊美“插秧”“收割”“建房”或“織布”,也沒有歌頌勞動者,而是對一種被忽略的事物的贊美,無論是自然作物還是人類的普通創(chuàng)造物。他強調(diào)了勞作的物質(zhì)結(jié)果,他特別剔除掉的是那些災難性的“成果”:“制造槍炮也是一種勞動/但這種勞動/連成果也不值得贊美”,在這一準則下,甚至連蹩腳的詩人也得到了原諒。

在對詞語用法的反思性距離之下,人們常常不假思索地將使用的語義差異上升至經(jīng)驗的意識水平。與一般所說的口語詩不同,洗塵沒有忽略過《詞語的魅力》,不是因為別的,而是詞語與具體事物、概念與真實經(jīng)驗之間的空隙與斷裂,或人們所說的語義張力:“朋友發(fā)來短信 簡單的四個字/秋高氣爽/我就知道 她的內(nèi)心/發(fā)生了什么”,然而洗塵追問道——

秋高氣爽 這是一個怎樣的季節(jié)

所有的農(nóng)作物 都在

伺機暴動 收割機沒有履帶

一樣可以把稻穗碾碎

多少個日子 多少萬物掙扎著

都抵不上這一個詞的分量

涵蓋在一個成語-詞語下面的經(jīng)驗,或與這個詞語的本義毫不相干,或者覆蓋了相反的經(jīng)驗。真是“多少萬物掙扎著/都抵不上這一個詞的分量”。一個被人感覺良好的詞語受到了別樣經(jīng)驗的質(zhì)疑。洗塵一反成語或概念的“意義約定”,在貌似口語化的用法中,頃刻間即深入經(jīng)驗主義的理解或直擊某種經(jīng)驗現(xiàn)場。

洗塵的一些詩可以視為對日常語言用法的一種分析,就像維特根斯坦在哲學領(lǐng)域所做的工作。這種分析在洗塵的詩歌中,就是將日常語言的用法放在具體經(jīng)驗領(lǐng)域進行驗證性的質(zhì)詢,喚起人們注意那些習焉不察的語義差異?!栋最^到老》也是一個飽含著浪漫主義情感的詞語,就像“秋高氣爽”隱含著的享樂與贊美之情,然而同樣受到了經(jīng)驗主義的揭發(fā)——

白頭到老 仿佛話音還沒落下

我們的頭發(fā)

就白了

當初這樣說時

誰會想到

老了 我們卻只能和各自的白發(fā)

相依為命

沒有“白頭偕老”,只是一個人“白頭到老”的孤獨。洗塵總是矚目于詞語與事實之間的反諷性差異所帶來的“詩意”。但這個差異又是如此難以避免,因為語言所建立的并非僅僅是詞與物、詞語與事實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也是詞語與體驗、語言與感受之間的連接。而這種連接顯然是經(jīng)過了語言剪輯的,否則就不會出現(xiàn)“話音還沒落下/我們的頭發(fā)就白了”這樣的體驗。洗塵的詩既極端的簡明扼要,又隱隱透出復雜的人生況味。雖不能說這些詩臻于語言的極簡,或許已可讓我們約略領(lǐng)會“大道至簡”的意味。

揭發(fā)語言與經(jīng)驗的錯位,詞語與意識的錯置,尤其是語言的成語化表達所遮蔽的經(jīng)驗,似乎是洗塵在表述某種經(jīng)驗之時不得不同時進行的工作。事實上,不僅日常語言早已淪陷為無意識,連一些貌似輝煌的大詞、革命的圣詞也早已淪為社會無意識,而且,至為重要的是,這些革命圣詞早已強取豪奪并獨占了真實經(jīng)驗。并且這些大概念或圣詞對真理的獨占通常都會使之淪為不折不扣的謊言?!秾懺谛梁ジ锩o念日》既直白,也顯出我們置身社會的無盡的意識曲折——

一些詞 和歲月

現(xiàn)在只有懷念的份了

比如志士 比如革命

與一個好的時代相遇是多么幸運

只要沖天一怒 就可以歃血為盟

而我的肝膽 早已成碳

的確如此,在一種圣言淪為謊言的時刻,人們偏愛頻頻提到一些詞語-價值,然而卻剝奪了它的真實用法和本義;人們贊美一些觀念,卻禁止訴諸行為?!氨热缰臼?比如革命”,動詞被剝奪了行為,取消了主體,名詞被蝕空了歷史與現(xiàn)實含義。那么“好的時代”是什么呢?顯然,名詞是不可剝奪的主體與判斷,它意味著認知與行動主體,動詞則是不可讓渡的個體與群體權(quán)利。在洗塵看來,名實相符就體現(xiàn)為一個好時代了。意識形態(tài)制造了一種“概念拜物教”,以便一勞永逸地埋葬掉真相。以謊言化的神圣大詞覆蓋起歷史和經(jīng)驗世界。在紀念日,洗塵再次感受到我們所紀念的價值行為與我們時代狀況之間的距離,這也是詞與物的距離,它們之間的齷齪,不再生產(chǎn)一個共享的意義世界。洗塵說:

……在這樣的一個時代

在一切美好的標題下

最短的詩

不是一個字

而是

根本沒有字

——《寫到無言》

可以這么說,自復出寫作開始,洗塵的每一首詩,每一行、每一個字幾乎都有某種經(jīng)驗的出處。洗塵詩歌的語言被真實的經(jīng)驗世界緊密質(zhì)詢著,也悖論式地被經(jīng)驗的虛無性包圍著。就語言符號與我們切身經(jīng)驗之間的關(guān)系而言,任何一個詩人都不得不“先驗”地使用在他之前就存在的語言,這是業(yè)已成熟的、甚至是“詩性”的語言,然而“我們”的經(jīng)驗,每個世代的人、每個人的經(jīng)驗都比先于我們存在的詞語所想表達和可能表達的還要多樣化。因此洗塵在運用充斥著成語的語言書寫自身經(jīng)驗之時,他得首先清洗掉沉積在這些詞語尤其是成語之上的蒙塵,讓漢語重新發(fā)出經(jīng)驗主義的光亮。他的每一首詩在被閱讀時,都要求讀者進行同樣的內(nèi)在的驗證。因為洗塵詩的修辭是經(jīng)驗主義的,是及物的、置身經(jīng)驗現(xiàn)場的表達。

洗塵所書寫一如他所掛心的,無非國事家事,亦如無所事事。這是一種悲?。罕唤?jīng)驗世界緊密圍困,卻又感到經(jīng)驗的虛無;世事掛心而又無所事事。這是洗塵詩歌經(jīng)驗的特質(zhì),但又不是洗塵個人的,亦非僅屬于寫作者的。白話詩的最初倡導者所想象的正是返回經(jīng)驗現(xiàn)場,與文言的宗經(jīng)不同,口語總是在一個具體的經(jīng)驗現(xiàn)場說話。有口語的地方都有某些事件在進行,有某種主體在行事,或者在表達他的意愿、辯解與意志。即使在洗塵較為抽象的敘述里,如《悲傷籠罩大地》,我們也知道“大地”正是我們站立的地方:“沒有人 可以從這個斜光殘照的黃昏里/走出來了”。詭秘的是,洗塵少有的夸張修辭今天讀來幾乎依然是一種經(jīng)驗主義的語言——

僅有的一滴淚水

已被太陽的余溫蒸發(fā)

悲傷 正籠罩著整個大地

越來越重的黑 擠壓著無盡的人流

一些無法辨別的聲音傳來

我只有悲傷地注視

脆弱的生命 和比生命

更脆弱的心

這“大地”比鹽堿地籠罩著更深的悲傷,“在這謊言如墨的世界 有誰/還肯為一時或一世的清白招魂”——情緒幾乎是絕望的:謊言淹沒了世界。謊言取消了語言。毋庸爭辯,清白總能被污濁,是非總能被顛倒。如同人們總是說正義會遲到不會缺席,但邪惡也期待著時間抹去一切,甚或等待著“辯證法”或一切事物都“一分為二”的詭辯時機。當悲傷籠罩大地的時刻,歡樂或清白不就是罪惡?“又有誰 能在這面無血色的記憶里/絕處逢生”。詭異的是,理應(yīng)記憶導致悲傷,難道遺忘也導致悲傷?“面無血色的記憶”卻不能讓任何事物復活。在洗塵的詩里,當他表達出悲傷而又沒有給出具體的經(jīng)驗場景時,我們應(yīng)符合詩學邏輯地將其視為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創(chuàng)傷性的“原初場景”。

對悲痛、恐懼、沮喪之情的緣由,洗塵從沒有指認出應(yīng)付罪責之人,相反,愛或曾經(jīng)愛,也只能徒增自我的罪責意識。他在《小城之戀》里譴責的是自己的遺忘、淡漠和“背棄”——

死了 怎么可以這么輕描淡寫!

這個消息 讓我難過的整夜整夜無法入睡

幾十年來 她鮮活的生命

怎么就從未劃過我的記憶?

而讓我更難過的 卻是在她香消玉隕之后

我也許僅僅只能用這一個夜晚

來想念她

電話那端傳來的話語是“死了”,一個生命結(jié)束是一種怎樣的悲劇過程,不可思議的“神話”般的事件,然而當人們傳遞這一消息的時候,只有說“死了”,詩人對這種風輕云淡的言語感到不可思議,感到驚訝、憤怒、內(nèi)疚、悲傷,以至于“沉默”。詞語的分量與經(jīng)驗的內(nèi)涵是如此的不平衡。沒有詞語。讓經(jīng)驗的本質(zhì)裸露出來。沒有詞語可以說它。事實上,“曾經(jīng)愛過”這一體驗里面包含著多少罪感?無罪的自由、無罪的愛只有在所有人都擁有同樣自由的時刻才會出現(xiàn)。“小城之戀”是一種“浮士德式”的原罪,是與一代人追逐自由生活相關(guān)的記憶和離棄的故事。

寫作會是一種懺悔嗎?或許是《石頭記》里“忽一日,想起生命中所有的女子”,洗塵恍如坐在《去年的窗前》想起——

逆光中的稻穗 她們

彎腰的姿態(tài)提醒我

此情此景不是往日重現(xiàn)

我 還一直坐在

去年的窗前

坐在去年的窗前 看過往的車輛

行駛在今年的秋天

我伸出一只手去 想摸一摸

被虛度的光陰

這時 電話響起

我的手 并沒有觸到時間

只是從去年伸過來

接了一個今年的電話

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沒有這個位置。在恍惚之間,是永恒也是虛空。意識在永恒與虛空之間、在清醒與恍兮惚兮之間爭辯、猶疑、搖擺。其實沒有“現(xiàn)在”這個穩(wěn)固的位置。“現(xiàn)在”如同“坐在去年的窗前”一樣飄忽。

我敢說,這些、這時,對洗塵來說只是一陣嘆息。沒有語言的經(jīng)驗。洗塵將之書寫成詩。詩歌難道不就是為那些只能嘆息的感受發(fā)出詭秘的聲音,將那些只能嘆息的時刻發(fā)聲為歌?

為什么洗塵偏愛著從恍惚、猶疑或“掙扎”的一面觀看世界?為什么他常常從美好的感受一下子轉(zhuǎn)向五味雜陳的體驗?而這些認知,與我們通常對洗塵詩歌的“直白性”印象似乎并不一致。他的“口語化”表達絲毫沒有減低詩的思辨性和體驗的復雜性,這使得洗塵的詩總是在描述經(jīng)驗時不期然與之保持一種反思性距離。就像他在詞與物之間所劃出的反思性距離。避免詞與物、概念與經(jīng)驗直接合一,是為著讓真實的經(jīng)驗裸露出來。也就是說,洗塵在表述經(jīng)驗時,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直接,在他與書寫的經(jīng)驗、感受之間,還有一個觀察者和反思者,這一反思性距離,不僅指向感受與經(jīng)驗,還同時指向表達感受的語言符號?!肚锾斓睦洹吩诿枋鑫锢斫?jīng)驗的“寒冷”時,把“冷”切分成不等溫的情感要素:“秋天的冷 是骨頭里的冷/尤其是一個又一個壞消息/還夾雜在冷風里”——

一個名字叫冰的朋友 竟然也扛不住

這秋天的冷

此時 朋友們的友情再暖

也化不開 他遍布體內(nèi)的

一個癌細胞了

我輕輕地關(guān)門

但憂傷還是從門縫里涌出

這一刻我無法預知 拔出的鑰匙

還有沒有機會

再次打開自己的家門

是對一種壞消息的描寫,是一種情感的抒發(fā),也是關(guān)于生死與時間變易之道的哲思。即使其中包含著古老哲學的聲音,這些哲思也獲得了一種當下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現(xiàn)場——“我輕輕關(guān)門……”的時刻?!拌€匙”與“門”變成了古典哲學里的一條河流,一種流動性、不確定的思想變成了一個日常生活場景。問題依然存在,而且它還是同一個:為什么洗塵總是傾向于從“荒蕪”“掙扎”“冷”……的一面描述著這個讓許多人感覺“歲月靜好”的世界?從松嫩平原腹地的“鹽堿地”到“悲傷籠罩著的大地”,從“秋高氣爽”的季節(jié)到“革命紀念日”,從物理的屬性深入心理屬性,從個人內(nèi)心到社會心態(tài)?!盎氖彙薄皰暝薄昂洹薄粌H是“鹽堿地”的屬性,也不僅只是個人體驗。與其說它們是關(guān)于氣候與地理屬性的詞語,不如說已成為社會氛圍與社會心態(tài)的詞語。洗塵是現(xiàn)象的描述者,也是癥候的診斷者。

洗塵的寫作揭示了我們生活的這一處境:一方面人們之間的聯(lián)系貌似愈發(fā)緊密,另一方面每個人都奇異地缺乏社會性;資訊的繁多與信息交流的匱乏?!段业奈⑿派睢啡匀皇菍涣魅狈Φ墓陋氉涛兜钠穱L:“我要買10部手機/再注冊10個微信號/然后 ?建一個群/失眠的時候/好讓自己 ?和另外的一些自己/說話”——

清明節(jié) 少小離家的我

不知到哪兒去燒紙

就把祖父和祖母 外公和外婆

一起接到群里……

有許多群,然而已沒有“興觀群怨”的群;真實的社群及其信息交流并不存在,似乎只有私人生活象征的家人群。公共空間是虛擬的,公共生活是缺失的,詩人所能描述的,無非是心有不甘的私人生活。好在,四十年的進步,有了并不那么嚴格意義上的私人空間和私人生活。洗塵在《自畫像》里說,“這些年/除了這些藥片/我的生活/就像一塊/碎玻璃”。當然,洗塵所有的詩都是一系列的自畫像,他們彼此不同又構(gòu)成了一個自我的譜系,日常情緒的差異和倫理情感上的連續(xù)性。在這幅自畫像里,“藥片”是不能分享的“私人生活”表征。而在何種意義上,一個人的生存與死亡可以成為公共事務(wù)?在私人生活的庸常時刻,是否還有可能存在其他意義資源,可以讓個人的生與死成為一種公共事件?成為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在《客居大理》的私人生活中,人所能寄予期待的,唯有個人之間的友誼,個人情誼替補了公共情感的分享。“埋骨何須桑梓地,大理是歸處/正如老哥們野夫說:/‘不管我們哪個先死了,/哥幾個就唱著歌/把他抬上蒼山!”對詩人來說,似乎唯有愛與友愛。

轉(zhuǎn)向自然或疑似自然狀態(tài)常常是對社會的失望造成的感受。其實人們同樣渴望公共生活和社會性,在此層面上看,洗塵的詩是對心有不甘的私人生活的描述,其間隱含著對缺失的公共性的呼吁,就像在涉及勞動、紀念日等主題的詩篇中,隱含著對私人生活弊端的診斷。因此,洗塵的詩也擺動在“詩言志”與“詩緣情”之間,擺蕩在“興觀群怨”的社會性功能與退隱之心之間。由此可證,參悟生死是一種思想上的智慧,也是一種情緒上的無奈——

我在院子里

栽種了23棵大樹

銀杏、櫻花、櫻桃、遍地黃金

紫荊、玉蘭、水蜜桃、高山杜鵑

她們開花的聲音

基本可以覆蓋四季

每天 我都會繞著她們

轉(zhuǎn)上一圈兩圈兒

然后 想著有一天

自己究竟要做她們當中

哪一棵的 肥料

——《肥料》

聲音的卑微讓我想起葛蘭西的獄中感慨:我們都想做歷史的把犁人,而最終做了歷史的肥料。但在洗塵的“自然主義”或隱逸主義聲音里,“肥料”隱去了社會性的失敗感,隱去了歷史意識的失敗,找到了溫暖人心的植物的聲音?;蛘?,是洗塵在意義不確定的生活時刻,在尋找一種確定性?他總是看到植物,我們知道他發(fā)起的“天問詩人公約”里,也把認知植物的種類視為詩人的素養(yǎng)之一。他《在樹與樹之間荒廢》寫道,“四十年前 我在國家的北邊/種下過一大片楊樹”——

……寫下的詩 賺過的錢 浪得的虛名

恐怕沒有哪一樣 再過四十年

依然能像小時候種下的樹一樣

即便是煙消了 云也不曾散

植物具有地理屬性,并不具有國家屬性或社會屬性,除非在隱喻的意義上,當洗塵把種樹與“國家”概念并置起來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夠體味到私人生活的某種不甘之情,“于是 四十年后/我決定躲到國家的南邊兒繼續(xù)種樹”,“想想自己的一生/能夠從樹開始 再到樹結(jié)束”?;蛟S,植根于土地,既有像植物一樣簡單生活的愿望,也透出在原子化的個人生活中建立起聯(lián)系的愿望。如果不能在任何政治倫理層面建立起我們與他人的聯(lián)系和聯(lián)系方式,就惟余我們與日常事務(wù)的情感-詩學-美學關(guān)聯(lián)。在洗塵看來,這仍然不失為一種生活方案。

洗塵說,《現(xiàn)在我只愛一些簡單的事物》——

從前 我的愛復雜 動蕩

現(xiàn)在我只愛一些簡單的事物

一只其貌不揚的小狗

或一朵深夜里突然綻放的小花兒

就已能帶給我足夠的驚喜

從前的我常常因愛而憤怒

現(xiàn)在 我的肝火已被雨水帶入潮濕的土地

至于足球和詩歌 今后依然會是我的摯愛

但已沒有什么 可以再大過我的生命

為了這份寧靜 我已準備了半個世紀

就這樣愛著 度過余生

就像種樹一樣,足球和詩歌,都是沒有公共性的生活中公共性的替代物,在看場的私人性中分享著賽場的模擬公共性。這是沒有“肝火”或肝火漸失的愛,在足球與詩歌中。為它們無須大動肝火。

與詞與物真實關(guān)系的考量相似,公共性與私人性一直是隱含在洗塵詩歌里的主題。在這一語境中,《祖國》一詩顯得意味深長——就像《鹽堿地》里祖國與它“多余的部分”的關(guān)系之描述——人們生活在概念里,或許遺忘了這個概念的大尺度與經(jīng)驗主義內(nèi)涵之間的不相稱。一個詞語會放大,也能縮小我們自身。一個詞語會撒謊,也會吐露真實。

買一棟盡可能大的房子

不是為了住在里面

而是為了死得其所

對于一個沒有歸途的靈魂

一座有花園和露臺的房子

一張寬大的床

一套舒適的沙發(fā)

就是他能夠擁有七十年

地大物博的祖國

我一再感覺到,洗塵在貌似“口語詩”里,保持著對詞語的自覺,在概念抽象而空洞的大尺度里,僅僅使用一個概念的經(jīng)驗主義內(nèi)涵,余皆屬于反諷的部分。在口語詩的語境里尤為不易。在這首名為《祖國》的詩里,“祖國”當初可能是一個富于情感價值的輝煌觀念,意外地出現(xiàn)于沒有它的位置的地方,一種私人生活中??總€人經(jīng)濟能力買一棟房子,安置一個“沒有歸途的靈魂”,安置一張床,我們知道每個人在私人生活中做到了這一點已屬不易,而原則上只能擁有七十年,致使最簡單的敘事里突然出現(xiàn)了觀念上的異質(zhì)要素。而詭秘的是,這樣的結(jié)果往往讓洗塵的詩歌產(chǎn)生一種“超驗性”的反諷意味。每個詞語都有其剩余價值。每個詞語、即使成語都擁有觀念上的剩余物。每個空洞的、用廢的詞語都可以被詩歌的修辭回收。不一定完全規(guī)避概念與成語,詩歌寫作或許就是對使用過度以至于廢棄的詞語進行回收的行為。

清晰的詞語,模糊不清的經(jīng)驗。清晰的經(jīng)驗,含混不清的詞語。到處都充斥著這樣的體驗,概念明白無誤,經(jīng)驗付諸闕如?;蛲耆婺咳?。比如,《我們》是什么?

……想想被X光一遍遍射傷的五臟六腑吧

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屈辱也許正是將要遭受的屈辱

不僅僅是踐踏 連根都在隨風飄擺

我們找誰去算命 又如何把一塊塊剩下的骨頭

當上上簽

幾乎又是莊子的骷髏之問在這個時代經(jīng)驗現(xiàn)場的重現(xiàn):“好在我們自己的骨頭還完好無損/但無論到了哪朝哪代/山腳下發(fā)現(xiàn)一堆大大小小的骨頭/能說明什么。”與莊子的骷髏之問不同的是,洗塵的質(zhì)詢指向的是一個隱含著公共性議題的概念,一個主體觀念。虛無的體驗一直襲擊著“我們”,“我們”這個貌似堅固而強大的主體,瞬間就恍兮惚兮,更不要說脆弱的“我”——

沒有人會關(guān)心我們是誰

尤其是我說的我們

僅僅是一個前朝詩人

和他的一條愛犬

我們以為“我們”指向的是通常意義上的“我們”,當發(fā)現(xiàn)這一概念其實僅僅指向詩人和他的一條狗構(gòu)成的“我-們”時,悲涼幾乎會竄上“我-們”的脊梁。公共性缺失狀況中,“我-們”的意識常常是錯位的,以至于淪為虛假概念。除了那些威懾性的用法中,私人生活沒有“我們”。但“我們”(包括此刻)不是一直在使用著語言的含混性,有時用以表達復雜性與多義性,有時則是攪混水或混日子的一種方式。

在語言的用法中,他扔掉那些不屬于真實經(jīng)驗的空洞概念,在寫作中,他重新檢索著這些詞語與事物之間的連接點。在修辭法之上,讓我回到對洗塵詩歌的最初關(guān)切:是什么樣的感受,讓洗塵的詩擁有一種悲涼、溫暖而決絕之意?當“我們”(我)在骷髏之問中與其他一切撇清了干系,他說,《即便是跳樓 ?也要自己蓋》——

時間高高在上

一層又一層

石頭的分量已經(jīng)足夠

被磨損的事物

會漸漸露出 光禿禿的本質(zhì)

唯有改變不可改變

想要看一看風景以外的東西

也不用再麻煩這個世界了

即便是跳樓 也要自己蓋

收回經(jīng)驗的主權(quán),保留主體賦予意義的權(quán)力。也是對自由權(quán)利的回收。洗塵表達了一種意志,它與“革命”浪潮后的泥沼環(huán)境,與它令人越陷越深的泥沼狀態(tài)相反。一切有意義的行為似乎都癱瘓了。“被磨損的事物/會漸漸露出 光禿禿的本質(zhì)”,被磨損的還有語言,即“我們”貌似豐富的概念資源。

然而這個世界依然有著洗塵愿意為之辯護的事物。洗塵為之《辯護》的事物,有些是有道理的,有些是有一些例外的道理的,比如貧困也找到了為之辯護的理由——

童年的鄉(xiāng)野 廣袤的夜空與

無遮攔的大地

要為云辯護為風辯護

面對無時不在的饑餓

還要為貧困

辯護

穿越城市寬敞的大道

要為鄉(xiāng)下泥濘的小路辯護

在命運的曲曲折折里屢挫屢戰(zhàn)

必須學會為可憐的自尊

辯護

這是我們一代人的與貧窮相伴的美學記憶,廣袤的夜空,無遮攔的大地,云和風,和我們小小的饑餓,小小無助的童年。這些理由之所以是充足的,是因為這是純粹美學上的理由,無論是為饑餓、貧困還是泥濘的小路辯護,其理由是審美的。它意味著美學高于生活倫理、乃至于高于社會與政治倫理的理由。接下來,倫理情感自身的問題出場了——

偶爾有恨襲擾心頭

要為愛辯護

與蠅營狗茍和小肚雞腸擦肩

還要為胸懷與胸襟

辯護

討厭這個世界的混雜

就要為簡單而直接的抒寫辯護

而對著滿目欺世盜名的黑

就不能不為破釜沉舟的白

辯護

只有在真理面前

我會放棄為謬誤辯護

就像面對即將到來的末日審判

我絕不會為今天

辯護

在我看來,這是洗塵最有意味的詩篇之一,也是當代詩歌最珍貴的篇章之一。在看似簡潔的話語中,洗塵回應(yīng)著這個時代最難以言說的問題,或許它建構(gòu)了許多混亂概念論爭的問題。一些屬于“公共性”議題,如貧困-富裕,城市-鄉(xiāng)村,發(fā)展-落后;一些屬于私人生活議題,如茍且-胸懷,復雜-簡單;對洗塵而言,在美學意義而非在社會層面上,肯定一方未見得一定否定貌似對立的一極。但是,正如知覺經(jīng)驗上的黑白不能顛倒,不能為公然的謬誤辯護。真正的智慧讓詭辯緘默。以特殊的修辭方式,“今天”或者是今天這一社會狀況——在需要面對社會倫理的時刻,“辯證法”戛然而止?;蛟S,不是美學在倫理面前的沉默,而是意味著“今天”是美學的缺席。政治倫理的謬誤也不會再有進行美學感知層面上得到辯護的時刻了。

洗塵詩中的情感圖景是廣闊而多元的,很少有人像洗塵那樣描述過如此之多的情感狀態(tài),快樂、愛、沮喪、遺憾、憎惡、義憤、恐懼、憂思、悲傷……在洗塵的詩歌中,情感的表達總是伴隨著多重情態(tài)的呈現(xiàn),伴有身體感覺狀態(tài)的描述,對洗塵來說,任何一種情感都不是孤立的,任何一種情感狀態(tài)都是一種經(jīng)驗連續(xù)體,都像是一種光譜,有著自身豐富的語義過渡。在洗塵的詩歌里,極少出現(xiàn)某種可以孤立理解的情感。我們總是從同一種情感的光譜過渡到這種情感的另外一端。因而在最溫暖的情感體驗中,洗塵也時常感受到一種冷意。來來回回的《回家》,在父子雙方的日益衰老之中,洗塵感受到的是“血濃于水卻無話可說”的那種沉默的真實:“清明的細雨中 我看見年近八旬的父親/仍和我一樣 佝僂著/跪在祖父的墳前磕頭/再想想自己 最終也要和煙波浩渺的往事一起/安臥在這一撮黑土里”,洗塵幾乎以諷刺性的悲傷語調(diào)說——

這就是我的家 我的每一個家人的家

世上所有人的家

然而在其反諷語調(diào)中,也隱含著一種別樣的博愛之情。在對一種普遍性的命運洞察中,自我、自家人,有什么特殊性?一種悲天憫人的同感擴展至每個家人的家、世上所有人的家。

還有什么比《父親的電話》所表露出的父親的愛那么簡單,含蓄、沉默無語,而又明明白白——“我離家四十年/ 父親只打過一次電話/那天我在麗江/電話突然響了/‘是洗塵嗎?我沒事了!/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父親就掛斷了”,洗塵告訴我們,這一天是汶川大地震那天,“父親分不清云南和四川/但在他的眼里/只要我平安/天下就是太平的”。就像并不博大也不無限敞開的“家庭”空間一樣,純粹的私人生活情感有時候就是這樣“狹隘”的,然而又是充滿溫情的。

如果說洗塵的詩是抒情的,那么他的大多抒情詩都是由簡捷的敘事構(gòu)成。在講述之后,很少有多余的抒發(fā),就像“父親的電話”。盡管洗塵有著一種社會性或公共性的情結(jié),或?qū)残匀笔У捏w驗,但在孤獨的命運中,唯其在最小的共同體即家里,愛與關(guān)切才可能接近本義地存在于親密關(guān)系中。愛是最小共同體中的日常性的奇跡。正是在這一視野里,夜半之際“獨坐窗前的母親”,幾乎是一個非理性的奇跡——

……母親的眼神

猶如五十年前 看自己懷抱里的嬰兒

這一刻我暗自慶幸 到了這把歲數(shù)

父母依然健在 自己仍是一個

來路清楚的人

前輩是個人生命的一種情感-心理庇護,是個人起源神話的一部分,免予個體生命暴露出“光禿禿的本質(zhì)”。而這種庇護是脆弱的,此刻獨坐窗前的母親已罹患疾病。“來路”就要像黃昏時分那樣漸漸模糊起來。

我們說洗塵的詩是抒情的,但卻非單薄的或單義的,情感的表達在洗塵的詩歌里總是表現(xiàn)為一種經(jīng)驗連續(xù)體,或表現(xiàn)為對某種情狀的經(jīng)驗呈現(xiàn),因而有時他似乎又在以“零度”修辭描述知覺中的世界,情感卻深藏于其間?!饵S昏的一生》似乎僅在知覺的層面上描述著“黃昏”,然而卻是沉浸在(悲傷)情感中的知覺隱喻——

黃昏來時

遠處的風很大

院子里被吹落的杏花

在興奮地散步

偶爾有車從門前經(jīng)過

越來越亮的尾燈

漸漸淹沒了揚塵

黃昏的腳步

走得很慢

像一個了無牽掛的

絕癥病人

它要把自己

一步一步地挪進

更黑的黑暗

一定有很多人

都看見了這個黃昏

但只有我

看清了它的一生

并能在另一個黃昏到來前

說出它

心中的遺憾

在那一刻,洗塵從腳步遲緩的“黃昏”看到的是母親。在疾病向人(或向親人)襲來的時刻,洗塵把黃昏——一段將迅速變化消逝的時間——體認為一個了無牽掛的“絕癥病人”,“一步一步挪進更黑的黑暗”,在那個感同身受的瞬間,擬人化并不是一種修辭,而是一種隱秘的難以為人所道的體驗。洗塵看見“黃昏的一生”:黃昏=黑暗光譜的一端;黃昏=遲暮的老人;黃昏=一切消逝著的事物。

一種個人事件,那些看起來并沒有任何社會意義的個人事件,那些發(fā)生在個體身上的“偶然性”變故,會讓一個人以極其不同的直覺檢索自我與這個貌似融合在一起的世界之間的距離,檢索個人與周遭事物之間的真實關(guān)聯(lián)或無關(guān)聯(lián)。

任何一種個人的變故,都改變了語言與事物的關(guān)系。它拉近自我與世界、詞與物的關(guān)系,也可能放逐自我與世界、詞與物的關(guān)系。而那些不幸事件帶來的知覺,常常解除了自我與生活世界的聯(lián)系,解構(gòu)了詞與物的通常關(guān)聯(lián)。在某個得知母親罹患絕癥的早晨,他深切地感到一種寒冷,一種與世界失去聯(lián)系的孤獨無助,是的,《太陽升起時并不知道我的沮喪》:

天亮了

樹看見了落葉

風看到了塵土

一些人去打卡

一些人去乞討

一些人盯著另一些人

在看

一個疑似有靈的世界,“樹看見了落葉,風看到了塵土”,實則是一個無關(guān)聯(lián)的世界,一些事物與另一些事物,一些人與另一些人,都是分離疏遠的存在,他們都生活在自身封閉的或私人性的世界里,沒有可以共享的意義,沒有可以分享的情感,更沒有分擔痛苦與焦慮的情感共同體。一切都裸露出“光禿禿的本質(zhì)”。而且,洗塵說,“劇本是重復的”——

太陽下山時我將醒來

你們沒來得及帶走的道具

會被夜色淹沒

患有被迫害恐懼癥的

植物和動物

正和我一起做深呼吸

我聽清了它們的交談

但并不想轉(zhuǎn)述給人類

人與人漠不相關(guān),人與世界漠不相關(guān)。沒有比這更寒冷的體驗。洗塵的詩一如既往地顯得直白,然而又讓人沉默無言,它顯白到難以解說。人與世界的“相看兩不厭”是一種愉悅的知覺建構(gòu)起來的,當不幸襲擊脆弱的個人生命時,世界恢復了它固有的“冷淡”,或無關(guān)。即使“太陽”和“光明”被賦予多少象征意義,它也依舊是沒有任何知覺的。關(guān)于宇宙總體性上是“善”的觀念,或相反,人生活其中的是一個與人性無關(guān)的冷漠宇宙,兩種相互沖突的思想其實都渴望讓人們從它們的認知中獲得自由。悖謬的是,一種認識論總會讓另一種認識論感到焦慮,也就是說,說宇宙是善的,讓一種人心安,但它無法解釋的冷漠變成了人們的沮喪;或者相反,認為宇宙是冷漠的與人無關(guān)的,對一些人意味著解脫,但卻是另一種人的焦慮。

一個非常個體化的體驗構(gòu)成了一個封閉性的世界,又催生了一種幾乎不可能的私人話語。一種幾乎無法與人進行交流的晦暗的含義?!疤柹饡r/并不知道我的沮喪”,在親人罹患難以治愈的疾病之際,仿佛思想意識與感知都與人類社會隔絕起來,唯有“患有被迫害恐懼癥的/植物和動物/正和我一起做深呼吸/我聽清了它們的交談/但并不想轉(zhuǎn)述給人類”。健康與疾病一下子分裂成兩個無法溝通的世界。一個無助的人會在瞬間獲得“通靈”似的能力,可以感受到與脆弱的植物和動物息息相通。

黑夜如此靜謐而莊重

好事的風在收集善良的呼吸

或邪惡的鼾聲

我只是負責把它們各歸其檔

這看上去是一項毫無意義的工作

我卻樂此不疲

不知不覺中

天又亮了

太陽升起時

并不知道我的沮喪

在這個祛魅的世界里已經(jīng)沒有了神話與奇跡,然而疾病與死亡,卻是一個邪惡的神話故事。是一個理性化、合理化世界里唯一不合理、也無法理性理解的謎。死亡是一個負面的奇跡。因為,唯有它是不可思議的。無論我們直接或間接地多次體驗、觀察到這一不可改變的事實,當這個邪惡的奇跡發(fā)生在我們自身或親人身上的時刻,世界瞬間復歸于它的不可理喻。死亡擊敗了語言。死亡擊敗了理性。面對身患絕癥的母親,《撒謊》成為一種無助的行為?!啊且豢涛覐娙套〉臏I水/夜深人靜后/終于流了出來?!睙o疑洗塵的詩飽含抒情性,言語之間洋溢著情感的溫度。情感就是這樣一種感覺,情感是帶著沖動的感覺,因而,情感具有自身的感染力,情感傾向于助燃他人同樣的帶有沖動的感覺。情感總是傾向于成為某些行為的驅(qū)動力。這并不意味著情感與認知絕緣,情感通常是一種直覺的認知,某種攜帶著沖動的感覺總是與一些基本認知相關(guān)聯(lián)。但在洗塵描述母親即將病逝的詩歌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人的情感驅(qū)動,總是無奈地止于自身,在情感所驅(qū)動的行為與采取有效行為之間,某些環(huán)節(jié)斷裂了。情感無法驅(qū)動有意義的行為。在洗塵的《預防性謊言》里,既有關(guān)于偽裝樂觀的科學暗示,又有對生與死故作達觀的看法和舉例,他希望罹患疾病的親人意識到自身的真實情況抑或相反?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從哪里提供最終的慰藉。這幾乎是每個面對患絕癥親人的人都扮演過的痛苦角色。

由于近年來洗塵自身的疾病和母親的遭遇,“祈禱”的聲音不斷出現(xiàn)在洗塵詩歌中,他的不少詩篇都可以被聆聽為《深夜祈禱文》——

深夜里的這個瞬間

讓我再一次抵達了一天中

最明媚的時刻

為什么人或什么事

我剛剛放聲痛哭過

感謝這深深的夜

把自由、天意和福祉

帶給一個內(nèi)心灰暗而

深情的人

我不會為在明天的陽光或

暴雨中再遇到什么人或

什么樣的命運而

浪費一分一秒

此刻 我每多寫下一個字

這寶貴的黑夜都可能被

黎明刪除

我要深深地 深深地閉上

什么也看不見的眼睛

哪怕用廢自己的身心

也要為每一個善良或

不善良的人

再做一次

祈禱:

我看見了媽媽肺部的腫瘤

正漸漸縮小

值得關(guān)切的是,在一個沒有確定信仰的時代,在一切事物的本質(zhì)都“光禿禿”的時刻,我們憑借什么信念來祈禱?向誰、向什么力量或存在祈禱?洗塵能夠憑借的,是他的“感謝”之情,他只能用“深情”、用深心祈禱。他感謝的是“深深的夜”,他贊美這個“最明媚的時刻”,一切祈禱話語也都是贊美詩的話語,況且,詩人用“剛剛放聲痛哭過”的聲音,“感謝這深深的夜”,它“把自由、天意和福祉/帶給一個內(nèi)心灰暗而/深情的人”。他以“寬容”的愛來祈禱,向愛的寬容祈禱,為善良的人、也為不善良的人祈禱。他感謝黑夜,因為黑夜就是蒼天或“上天”此刻的化身,因為黑夜是一切神秘力量顯靈的場所。他為母親祈禱,以至于變成為眾生祈禱——

這是什么樣的恩澤啊我將

用刀刻在心上

為此我祈求上天:

也遲一點給那些壞人報應(yīng)吧

我這帶病之身愿意死上千次萬次

也要幫他們在遭報應(yīng)前

一個個都變好

固然洗塵只能向“黑夜”和“上天”祈禱,而他的話語卻是虔誠的,敬畏的,贊美詩一般的。此時的洗塵也身在病痛中,他以帶病之身為眾生向上天祈禱,但他每天又都面對著無以言說的《恐懼》——

像一只獨自亢奮的蝙蝠

在火中飛舞 我一次次地試驗

抽走這些藥片

我看見自己的意志

始終在黑夜與白晝的屋檐上穿行

而身體像一部就要散架的戰(zhàn)車

敢不敢再堅持一分鐘!

而一分鐘后我將看見什么

自己的碎片?

在洗塵身上,“恐懼”表現(xiàn)為一種“在火中飛舞”式的英雄氣質(zhì),他不斷挑戰(zhàn)著自身的極限。他鍛造著新的生命意志。然而疾病不是一個名稱,疾病覆蓋了感覺、意緒,疾病變成了身體、感知與情緒的核心。在“寂靜的齒咬”下,洗塵所發(fā)出的依然是《黑夜頌辭》——

這無邊的暗夜

遮蔽了太陽底下

所有不真實的色彩

連虛偽也

睡著了

這是我一直愛著的黑夜

我在此勞作與思念

拼命地吸煙卻

不影響或危及任何人

我閉上眼睛

就能像摸到自己的肋骨一樣

一節(jié)一節(jié)地數(shù)清

我和這個世界之間

所有的賬目

寂靜的齒咬之后

天已破曉

我會再一次對這個世界

說出我內(nèi)心的感謝

然后不踏實地

睡去

這是極其簡約也是極盡曲折的表達,這是省略的話語,省略的長夜和寂靜。疾病讓一個具有反思能力的人再次置身于一種古老的傳統(tǒng),病患者將生病視為一種反省自身與世界關(guān)系的時刻,讓人考量自己的行為和社會關(guān)系中可能虧欠了他人什么,康復過程變成道德上的自潔過程,生病狀態(tài)讓洗塵效仿古君子,自我告誡即使在疾病中其行為亦不至于“影響或危及任何人”,深恐有負于人之處,“就能像摸到自己的肋骨一樣/一節(jié)一節(jié)地數(shù)清/我和這個世界之間/所有的賬目”。就像在神靈面前的一種反省與告白:在所有的賬目上都毫不含混。洗塵關(guān)涉到疾病的這些詩篇,是一些珍貴的記錄,不僅對于詩歌,而且對于疾病與康復,對于醫(yī)學人類學乃至于對精神分析治愈等等,都具有啟示意義。在沒有神話,也沒有神學的背景中,洗塵勇毅地面對了生命最殘酷時刻的沉默追問,并且將之轉(zhuǎn)化為一次艱難的具有圣徒意味的精神生活實踐。

事實上,令人驚恐的體驗并非僅僅發(fā)生在病患的時刻,一切消逝著的事物都可能帶給人一種恐懼與警醒——

一盞燈 從我的身后

照耀經(jīng)年

我總是抱怨她的光亮

經(jīng)常讓我 無所適從

無處遁形

現(xiàn)在 她在我的身后

熄滅了 緩緩地熄滅

突然的黑 一下子將我抓緊

我驚懼地張大嘴巴

卻發(fā)不出聲

——《熄滅》

在這首早先歲月中寫下的詩里,“黑”不同于《深夜祈禱文》和《黑夜頌辭》里的黑。我不知道在洗塵心中,什么“熄滅”了,愛?家的溫暖?或許就是某一日突然發(fā)現(xiàn)院門外的一盞燈熄滅了,但它如果不是生活世俗背景中某種“光”的消逝,就不會讓他感到“驚懼”。

什么樣的意志讓洗塵在“寂靜的齒咬之后”在如此殘酷的時刻依然能夠說出“內(nèi)心的感謝”,我們或許可以從他的《致女兒——》中體味到兩種情感知覺的邏輯——數(shù)年以來,洗塵說,女兒把他“并不留戀的世界/那么清晰而美好地”嵌入他的視野。

從此 我的內(nèi)心有了笑容

那從鋼鐵上長出的青草

軟軟的 暖暖的

此刻我正在熟睡的孩子啊

你聽到了嗎

給女兒的詩如同另一種“黑夜頌辭”,給女兒的詩同樣也寫到他與世界之間的“賬目”,而且,正是女兒的存在,替這個世界還清了“欠賬”。因為“愛”,洗塵骨子里有一種“圣徒”的沖動,實際上只要人用深心去愛,在這個時代就是最接近圣徒的人生。一般而言,僅僅是愛一個人不會讓人成為圣徒,奧秘在于,“我們想要以一種向普遍性保持開放的方式去愛特殊性。我們的道德任務(wù)不是去為了特蕾莎修女的生命而放棄家庭,而是以一種我們與加爾各答人聯(lián)系起來的方式在家庭中去愛?!保ūA_·卡恩)這一精神體現(xiàn)在洗塵的情感世界里,正如在《回家》一詩中所意識到的一種普遍聯(lián)系,“我的家”=“每一個家人的家”=“世上所有人的家”。如果“世上所有人的家”缺席于“每一個人的家”,如果他們?nèi)毕凇拔业募摇?,我們就難以體會到我們?nèi)绾慰赡堋耙砸环N我們與加爾各答人聯(lián)系起來的方式在家庭中去愛”。事實上,當我們關(guān)懷他人或陌生人的時候,也同樣是因為我們把陌生人與我們自己的家人聯(lián)系在一起了,或視同家人。

愛的缺席如同世界的缺席。愛是給予,又不僅僅是給予,愛意味著創(chuàng)造一個生命意義共享的世界。愛是生命意義愈來愈匱乏的世界上,唯一尚未枯竭的意義資源。愛與賬目無關(guān),卻讓人感到償還了一切欠賬。愛重塑了洗塵眼里的生活世界,也重塑了他對世界與事物的感知,《寫給一群羊》表達的正是內(nèi)心的柔順、謙和,也攜帶著一絲富有溫情的遺憾。

跟你們走在一起 多么好

一想到你們的名字

時間也變得吉祥

羨慕你們散步時的神態(tài) 心情

不失眠也從不吃藥

我后悔那么早就離開了你們

任由歲月把一個曾經(jīng)頑皮的童

洗劫一空 變成沉默寡言的叟

洗塵的詩相當深入地描述了多重情感經(jīng)驗,既有隱微狀態(tài)的公共情感訴求,又顯著而頻頻表述著個人多層面的情感體驗。涉及公共意識的情感經(jīng)驗多半是社會倫理領(lǐng)域的“義憤”之情,而伴隨這一情操出現(xiàn)的是“肝膽”或“肝火”的描述;涉及個人情感的基調(diào)是憂傷、悲傷、沮喪,當然也伴隨著祈禱、謙卑、感謝之情,屬于“內(nèi)心”情態(tài)的描述?;蛟S可以說,一種公共情感指向的標的是社會理念,而私人性的情感訴求指向的是愛與友愛。我這里暫且不能仔細地探究這二者之間的隱微關(guān)聯(lián)。隱含在洗塵詩歌中的情感邏輯,有著比直白的語言更深的秘儀。情感在洗塵詩歌中的展開方式值得給予更深入的目光。簡單一些說,洗塵詩歌中的情感——無論是指向公共生活還是指向私人生活領(lǐng)域——都在某種程度上遭遇著自身的挫折。對社會理念的情感訴求遭遇著謊言化的語境,也遭遇著原子化生活的銷蝕;對個人生活愛的訴求則遭遇著疾病與死亡的威脅。以至于可以說,洗塵詩歌中的情感邏輯無情地指向了“疾病”,無論是落空的社會情感寄托還是私人生活中的孤獨狀態(tài),還是對逝去生命的愛莫能助,無論是制度惰性與歷史的惰性,還是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都導致了情感訴求的失敗與挫折。因此,幾乎可以說,洗塵詩歌中的情感圖景總是與疾病纏繞在一起。這讓我想起昌耀詩歌中所說的那些“讓人折壽的情感體驗”。我并不肯定,情感與疾病孰為因孰為果。

《是的 就是此刻》,也是距今整三年以前,洗塵知道自己生了重病。

是的 就是此刻

這黑暗即是永夜

我的內(nèi)心 已將黎明

刪得干干凈凈

但我依然要為親人的黎明和

朋友的黎明到來歡呼

這一生 能見過的都是親人

還沒見過的 是朋友

當然還有你 深夜為我抄經(jīng)的人

是的 就是此刻 你一定要記住

不論這世界怎樣待我

我都會以善敬之

這是我一生唯一做對的事

希望你把它繼續(xù)做下去

“是的,就是此刻”,我不得不為洗塵最初的情緒反應(yīng)感到贊嘆。我們時代的英雄不再是那些為某個信念犧牲肉體生命的人們,因為其中可能混雜了太多的愚昧、盲從、恐懼、仇恨、暴力。我們時代的英雄卻依然是那些自身面對死亡陰影,卻依然能夠欣然于這個世界黎明到來的人。依然希望這個世界是充滿光明的人。依然以善看待世界的人。一個陷于生命至暗時刻的人,陷于生命永夜的人,依舊喜悅于黎明的到來,因為這是親人的黎明,友人的黎明,他人的黎明。即使自覺到自身生命是虛無的,也為他人的繼續(xù)存在保持最深的祝福。調(diào)解自我生命之虛無與他人生活之倫理,在洗塵的寫作中一直處在一個溫暖的核心。

洗塵在“此刻”之后的次日寫下了自我激勵的詩篇:《輸比贏更需要尊嚴和體面》,我驚嘆他在至暗時刻依然能夠從容寫下這些詩句:

一群要命的細胞

攔住了去路

它們躲在陰暗的角落

蓄謀已久

我知道自己最終

打不贏這一仗

但也絕不會讓它們

像在別處一樣

贏得那么容易

畢竟輸比贏 更需要尊嚴

和體面

是的,尊嚴和體面,超越了生死。在死亡之上,是保持尊嚴的意志。他從未放棄過。在生命中,在可能到來的終結(jié)時刻。尊嚴:那是人可以超越死亡之上的治外法權(quán)。

在洗塵手術(shù)后的日子里,他首先想到的依然是《我的愛》,或者說是洗塵所熱愛的“香煙”“足球”“詩歌”和“我的愛人”,洗塵寫道,從前這些都高過生命,而現(xiàn)在“請允許我后退半步/多愛一點/自己殘存的生命 ?以積蓄微弱的能量/繼續(xù)愛”。因為這是籠罩性的至暗時刻,脆弱的生命正處于《無邊》的暗夜——

我曾一個人

無盡地享受

這無邊的暗夜

但那時我并不相信

有一天

這暗夜

會真的無邊

對于一個詩歌寫作的人來說,漫漫長夜是一種享受不盡的資源,暗夜滋養(yǎng)著感覺、想象和靈感,滋養(yǎng)著詩歌的語言。而現(xiàn)在,它測量著一個人的孤獨,時間不再是資源,而是一個醒著的噩夢。在這樣的時刻,洗塵說,《不愿醒來 不愿從夢中醒來》——

現(xiàn)在 我最不愿做的事

就是醒來

尤其是從夢中醒來

——哪怕是噩夢

即便是在噩夢里

我也是健康的

這些詩記錄下那些難以想象的最初日子,醒著的時刻亦變成比噩夢更難熬的時間。洗塵的這些詩不僅顯得更為直白,而且也經(jīng)常是自白的,或者說是無數(shù)種自畫像,因為對洗塵來說,疾病、治愈、康復與生活意義的反省變成了同一種精神過程。洗塵在《想想這一生》吐露說,“有不滿 ?不如意/但沒有恨 ?也沒恨過”,疾病是自身的,然而愛,卻是與他人最美好的聯(lián)系,病痛是身體經(jīng)驗,然而愛是最健康的精神體驗,當一個病患者去愛的時刻,應(yīng)該就是恢復自身與生活世界最親密關(guān)系的時刻,就是體驗最健康的精神感受的時刻?!拔ㄓ袗?那些沉默的/瘋狂的/狠狠的/不要命的愛/如今/都變成了詩?!边@是洗塵的自白,也是對最健康的精神力量的接納。

他同樣也無法擺脫那些黯然神傷的時刻,《寫給太子》中說“……11歲的約克夏/已當了大半輩子的/太子”。詩人說不清它的角色:孩子?朋友?對,它就是與詩人結(jié)盟的那個“我們”,“……記得從你七八歲開始/我就黯然地為你/在花園里默選墓地 ?默記碑文”,可是,“當我得知自己始終與這個世界/肝膽相照的肝上也長出了腫瘤/我的內(nèi)心 ? 竟然生出了一絲/如此自私的念頭: ? /我終于可以在你和所有親人的前面/走了”。

洗塵并不僅僅在記錄他的恐懼、焦慮,他在嘗試著通過祈禱、內(nèi)省,超越這一切。他在《這一年的黑暗無與倫比》里說:“很多時候 ?只要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朋友們/錯愕或痛惜的表情:/洗塵 ?得了癌癥”,可是,他在內(nèi)心回應(yīng)著:“可是我的朋友們啊/讓大家如此牽掛/于心何安/更何況我的病情/與這個時代和國家相比/并不算/重!”

術(shù)后的詩篇記錄著洗塵內(nèi)心康復的清晰歷程。他說,在《惡性的一年》里,“并不乏善可陳的記憶/還有很多/比如茶花落了/紫荊才開/抽了四十年的煙/說戒就戒了/從不沾辣的女兒/開始吃毛血旺/和水煮魚”,最初讀到這些句子時,我為洗塵感到一絲欣慰,他如此迅速地超越了痛苦的自我關(guān)注,他開始看見茶花落、紫荊開,尤其與女兒相關(guān)的日?,嵤乱策M入了意識,并開始增進其意義。

洗塵術(shù)后的詩篇是另一種病歷筆錄,記錄著豐富復雜的精神過程。記錄著情緒的擺動,在生與死,在愛與虛無之境。他發(fā)出的《最后的請求》與他對生活的要求其實是一致的——

如果說這一生

還有什么怕的事

不是死

而是透不過氣

所以我請求

死后不要埋我于地下

不論黑土或紅土

更不要裝我于任何盒子中

算了

我清楚請求也沒個鳥用

還是有朝一日

讓我一個人坐斃于蒼山

或小興安嶺的深處

一個人化作肥料的過程

你無須知道

但終有一天

你會看見遠處有一株馬纓花

特立獨行

或一棵白樺樹

挺著錚錚傲骨

是的,可怕的不是死,不是終結(jié),因為這是一種普遍的人類命運,而是不自由,是不能自由的呼吸,是受限于狹小局促的空間;我們能夠接受的是轉(zhuǎn)化,是回收,是大自然對我們個體生命的回收,是加入一切活生生的事物之間的相互轉(zhuǎn)換。是新的可見性。是生命新的可見性。我非常喜歡的一首詩是《花園里那棵高大茂密的櫻桃樹》,它所描述的正是生命可見性的擔?!?/p>

花園里那棵高大茂密的櫻桃樹

就要把枝頭探到床頭了

回家的第一個晚上睡得并不好

但看著葉子間跳來跳去的鳥

我還是涌起陣陣欣喜

如果有一天能變成它們當中的一只

該有多好啊

我還可以繼續(xù)在家中的花園飛繞

朋友們還可以時不時來坐坐

想到此 我好像真的就聽到誰

手指樹梢說了一句 你們看

洗塵就在那兒呢

洗塵在這首詩寫到的,一如想象的、彼岸的眼睛所見:朋友們坐在他常坐的地方,看見家園里的樹,看見樹枝上的鳥,看見“洗塵”化身為它們。生命不是永久的湮滅。不是歸于無形。不是歸于永夜。生命會出現(xiàn)在新的光線中。生命將被重新凝視。這是神話。這是詩篇。這是這個世俗時代的想象力唯一能夠告慰靈長類動物的。不是嗎?洗塵在致命的疾病之后,能夠?qū)懗鋈绱嗣篮玫脑娖浅剿劳龅纳佡?。我相信這個神話詩學的可見性,對每個人都是一種慰藉,是沒有神學沒有神話的時代里,一種詩學的慰藉。

對洗塵來說,就像之于古代的賢者,生病如同一種精神修行的過程。洗塵記錄了這一痛苦而又富于啟迪的精神過程。有時它讓洗塵感慨說,《時間真的不夠用啊!》,出于對詩的愛,他說,“修煉了半生/我也只能在讀詩的時候/在綠蔭場邊/心底通透 ?目光清澈”;而有時洗塵承認,《我有限的熱情已成余燼》——

這半生 我把有限的熱情給了詩

甚至很少再給詩人

我把有限的熱情給了愛

甚至很少再給愛人和愛情

了了出現(xiàn)以后 我把有限的熱情

給了女兒 就很難再給其他女人

但實際上,洗塵依然對生活懷著無盡的愛,他相信“深情可以續(xù)命”,洗塵新近出版的詩集就是以“深情可以續(xù)命”來命名的。毫無保留的愛,熱愛生活、事物和人,“深情,炙熱”,這就是一個“內(nèi)心晦暗而深情的人”依然能夠活在“這紛亂的人世”的原因和理由。洗塵說,這是因為他此前給出的每一滴水,都匯成了江河湖海?!吧钋榭梢岳m(xù)命”,多好啊,洗塵。你倒置了情感與疾病的邏輯,我始終愿意相信洗塵是正確的。我們每個人,都多么需要深情、深心,我們每個人都需要他人,需要被愛和去愛他人,需要與他人建立起非功利的親密關(guān)系。在一個世俗的時代,我們無法舉證說生命還有什么超越自身的意義,如果有的話,那就是我們在他人身上留下的記憶,與他人的相互關(guān)切,還有這些帶來的,我們以無盡的關(guān)懷和牽念所建立的親密關(guān)系,當我們以“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魯迅)的方式生活著,即使看起來僅僅是在親友中去愛,也超越了血緣的理由與原則。愛是唯一不會枯竭的資源,生命意義的資源,幸福與歡樂的資源。愛是我們與他人可以共享的記憶,可以分享的情感,可以分享的體驗。洗塵不僅在詩里如此書寫,他實際上也在生活中這樣實踐著。作為洗塵的友人,我不僅讀到了這些年來他寫的這些詩,也看到他是如何地溺愛同樣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兒和兩個可愛的小男孩。愛會延續(xù)下去。除了尊嚴,自由,還有超越死亡的就是愛。愛反對死亡,愛否定死亡。因為,愛反對虛無。如果說死亡是一個邪惡的神話,愛則是一個美好的神話;如果說死亡是一個以某種自然狀態(tài)存在的客體神話,愛則是一種主觀性的神話。終于有一件事——一種美好的神話故事——取決于人類自身,取決于每個人的自由意志。雖然在一個等價交換的世界上,在經(jīng)濟生活原子化的神話里,愛的神話幾乎奄奄一息,然而這是一個能夠不斷再生的神話,在詩歌中,也是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因此,無論在一個物質(zhì)豐盈的社會還是在一個匱乏的時代,愛都是一種無限的資源,一種無限的意義資源。當一切有宗教背景的信仰都消失殆盡,愛本身就是具有宗教意義的情感,愛會重新燃起神話的熱情與語言。雖然這些聽起來是如此不合時宜,但在洗塵的詩學里,他向我們驗證了這一神話學的價值。

對我來說,這不是一篇評論,而是一種事先介入到終極問題時刻的心理歷練,尤其通過閱讀洗塵記錄疾病與康復過程的詩,檢索一下詩學能夠帶來的救贖信息。而作為洗塵的友人,這也是一種個人化的祝福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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