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嗡嗡”聲里的一個墜落,醒了,天亮了。
昨晚上,那“嗡嗡”的蚊子叫起先繞在耳邊,后來就直往心里鉆,鉆到很深的地方化成聲音的浪,一聲聲涌來,一聲聲放大,直到一個浪頭掀翻了壓在心坎上的石頭:哎呀,還在不在?
她趕緊到枕頭下一摸,指尖滑過絲帶,觸到柔軟的棉布,心里一松,憋了一晚上的汗一下全跑了出來。
起身,從枕頭下抽出的裙子還裹著溫?zé)帷K豢?,又沮喪得不行:都是褶子,在本該平整的裙擺上橫七豎八地交錯著,誰都能看出那是她翻來覆去的心事。
前一陣,媽媽回來,高興地舉起一個拖長辮子的鐵三角:“斜對面的阿婆送給我們一個熨斗,以后有重要的事,媽媽給你燙衣服。”
她多盼望媽媽拿出那塊又搟面又曬瓜皮的木板,擦干凈,罩上她幼兒園時候用過的小方毯,然后把小圓領(lǐng)、燈籠袖的白裙子鋪上去,拉平了,叫她幫忙扯住一個裙角,接著用滾燙的熨斗,“吱啦”幾個來回,壓得人心里都平平坦坦的。
好幾天臨睡前她想向媽媽提那熨斗的事,但是裙子都捏在手里了,想來想去還是把它疊好放在枕頭下,自己壓壓算了。同桌小姑娘教過她這樣壓紅領(lǐng)巾,說是第二天出來的樣子很挺的。
主要是,自己也不知道,去見他,算重要的事情嗎?媽媽會怎么想呢?
媽媽大概在灶披間燒早飯。趁這當(dāng)口,自己趕緊把裙子換上,在大櫥鏡子前迅速看一眼:要不要系那根紅絲綢腰帶?是媽媽從隔壁弄堂69號裁縫那里特地討來的。她試了一下,確實挺好看的,用那些阿姨的話說:有腰身來!但是她沖鏡子搖搖頭,扯下來,又猶豫著系上去,又扯掉,都丟回床上去了,她再撿起來卷成整齊的一小束,放進(jìn)了裙子口袋里。
媽媽端著小鍋回屋:“你這么早就起了呀,干嗎不多睡會兒?他來還早呢,早去了曬太陽等多熱?!?/p>
媽媽忙著盛泡飯,沒注意她早羞成了個大紅臉。是呀,放暑假到現(xiàn)在她哪天這么早起過?她趕緊直挺挺倒回床上去,拉下枕席蒙住臉,慌慌張張中都忘把裙子換下,又不敢再起來,只好暗暗心疼不知道又會躺出多少條印子。
這么想著,居然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媽媽把枕席移開:“醒醒,要來不及了!”
真的,樓上秦阿姨家那個老式座鐘傳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九下,一下比一下來得煩。
她氣鼓鼓地下了床,草草刷牙洗臉,吃早飯時把寶塔菜嚼出粗魯?shù)捻懧?,然后,找書包,穿鞋子,沒抬過頭,沒吭過聲。
媽媽跟在后面:“總還是要關(guān)照你幾句,見了面,別老不開心。他畢竟是——”
“不要講了!”她趕緊打斷。
然后,鞋后跟一提,她就沖出了家門。
“哎,你的腰帶呢?怎么就忘了提醒讓我給你燙裙子?”
她沒有回答,更沒有回頭,只怕心會怦怦蹦出去。
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在笑,堵也堵不住的笑,打心里冒出來,從嘴角溜了出去。
二
她不該笑的呀!
以前,是哥哥帶著她去見他。哥哥會狠狠地瞪她一眼,把她的笑嚇回去。可有時候,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忍不住,只好躲在哥哥身后傻笑。但是哥哥仿佛背上長眼睛似的,突然伸到身后來的大手會把她的手捏緊再捏緊,捏到她疼得哇一聲大哭。
然后,哥哥居然也紅了眼睛,他們每一次都是哭著回來,進(jìn)弄堂前,哥哥幫她把鼻涕擦干凈,把自己的眼淚收拾得一滴也沒影。
可是下一次,等到居委會的阿婆傳話說,他又要來見他們時,她又會心怦怦跳,翹起的嘴角收也收不回來。
“沒出息!”哥哥瞪她一眼,“我們倆就是不一樣。一個像媽媽,一個像他?!?/p>
那么,誰像他?誰像媽媽?像他到底是什么樣?像媽媽呢?
她和哥哥差四歲,所以哥哥記得他的模樣,她不記得。她的記憶里只剩這一場景:他和媽媽忽然吵起來了。媽媽哭,哥哥拉著媽媽的袖管哭,不斷有鄰居擁進(jìn)天井,圍了一層又一層,站在最后面的還把脖子伸得老長。太陽光也從這人堆里找縫隙擠進(jìn)來。
“嘩啦”,他把那個竹編的小碗櫥砸到地上。他摔東西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她好像都沒看。她只記得自己盯著地上,那些隨著“嘩啦”一聲濺出的各色碗碟,碎成大大小小的瓷片,橫倒豎歪地躺在陽光里。她看著喝酸梅水的玻璃杯灑下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彩虹。一只白瓷小碗裂開,里面滑出早上吃剩一半的腐乳,是那種玫瑰紅方腐乳,外面黏稠的深紅的衣,里面淡淡的粉色,用筷子蘸一下,黏黏的汁里帶著一絲江南的甜。
那時她三歲半,耳朵里是大人的吵鬧聲,可眼睛卻盯著白瓷片上流出的玫瑰色的汁,上面漂著三兩滴透亮的芝麻油花。
三
哥哥長大了,參加夏令營去了。她也長大了,再有一年就要上中學(xué)了,今天要一個人去見他。
以前,每個月,他們在居委會里見面,不是三個人的見面,因為會冒出來很多認(rèn)識和不認(rèn)識的鄰居,仿佛他們都收到了通知要成為某一重要時刻的見證人。
一次次的見面,她卻記不住他長什么模樣。有那么多人圍著,她聽到自己的牙齒打顫,不敢抬頭。只有一回,當(dāng)他蹲下來的時候,她用眼角余光模模糊糊地掃到,卻一下子牢牢記住了,他的臉廓線微微泛著青色,有密密的胡子茬。哥哥不是這樣的,他班上的男生也沒有一個是這樣子的。她很想伸手摸摸,看是什么感覺——假如周圍沒別人的話。
那么,他一次次說了些什么沒有?她居然也記不清了。她只記得他的聲音一出來,自己的心就狂跳。然后,周圍那些討厭的老太婆的嘰嘰喳喳,如麻雀聲起,頓時淹沒了他的聲音。他遞給她書,她正悄悄用小手指在哥哥的掌心里劃著——這是在問到底能不能接。突然就有人將她往前一推,那么急,那么重,差點就撞到他身上。她委屈得要哭,又緊張得哭不出來。
她告訴哥哥,再也不想去居委會了。
所以,最近幾次,他們都約在一家醫(yī)院的門口碰面。去醫(yī)院要穿過一條長長的弄堂,這里許多人家都種了夾竹桃,粉紅的花和嫩黃的花從黑漆的門上方探出頭來張望,一不小心就掉下來,落在她的影子上。她看著穿白裙子的自己,有一個鑲在金色陽光里的黑影子,影子還一路戴著各色花移動,實在是新鮮。
走到一半的地方,會遇到淙淙的鋼琴聲,那是從前面75號里的二樓前廂房飄出來的,每次都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或者她會叫哥哥停下來等一會兒,等來這天上的流云的聲音。她喜歡有音樂伴隨夾竹桃花灑下,直到走出弄堂,走到車水馬龍的大馬路上,耳朵里還有裊裊的余音。
回來的時候,她則會選另一條路,踢著小煤球走,靠著破墻頭走,路邊有人搓麻將,喝酒劃拳,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
四
就在她出弄堂口的時候,突然躥出了一條狗,油光光棕色的皮毛,淺褐色的眼睛不知有沒有盯著她看,但是尖尖的牙齒就先露了出來。
她僵在原地半天動彈不得,忽然小腿肚開始發(fā)抖,“哇”一聲大叫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眼淚就甩了出來,還一邊想呢:這膽小肯定是像媽媽的。
她聽到琴聲驟然加快,自己的塑料涼鞋“夸嗒夸嗒”亂了步子。露出尖牙的狗并沒有叫,但比叫恐怖,它呼哧呼哧追了上來,爪子已無聲地擒住了戴花的影子。
她閉緊眼睛,一頭向前沖去,卻沒想到撞到迎面來人的身上。她死命地抓住人家的衣服,像抓住了一塊救命盾牌,正要把彼此顛倒個前后次序,抬頭看:哎呀!
那人也莫名驚訝地望著她。
是他嗎?高高的個子,方方的臉,青青的胡子茬——
可是他沒有戴眼鏡,而且年紀(jì)太輕了點,更像叔叔。他到底是嗎?
那只呼哧呼哧的狗圍著他們的腳邊嗅嗅,什么也沒嗅出來,有點失望地垂下尾巴走了。
她看著垂尾巴的狗走遠(yuǎn),心里也特別喪氣:
假如真是他,在馬路上撞見,估計他也同樣認(rèn)不出她來的。
五
這么一折騰時間怕真要來不及了。她一路小跑到醫(yī)院,路上抽出那根紅絲帶,胡亂在腰間打了個蝴蝶結(jié),又把裙子的前前后后盡量拉直了。
她沒有按約定站在醫(yī)院標(biāo)牌前等,而是跑到馬路對面一個角落里。她希望悄悄觀察他是怎么走來的。當(dāng)然最好他抬起頭,正好可以瞧見自己:白裙子、腰里一個紅蝴蝶結(jié)的自己。
醫(yī)院門口有好幾個公交站牌,她不知道他是乘哪輛車來的,或者像她一樣走來?或者把自行車停得遠(yuǎn)遠(yuǎn)的?同一座城市里,他住在哪兒?她從來沒有問過媽媽,她仿佛是現(xiàn)在才想到,原來他也是住在這座城里的。關(guān)于他她什么都沒有問過。
每有一輛公交車靠站,她都屏息搜索,直到車子徐徐啟動,才緩過一口氣來,開始等下一輛。
好幾分鐘沒車來了,他倒真的來了。他是走來的,他穿白色的短袖襯衫,襯衫也濕透了貼在后背上。他左臂挎包,右手提了一件紙包的東西,用紅尼龍繩來回扎了好幾圈。
奇怪的是,他也沒有站到醫(yī)院的牌子前。他甚至沒有停留,徑直走了過去。他的步子跨得真大,他的皮鞋真大。他為什么低著頭?他為什么不四下瞧瞧等等?他這是要去哪里?
她想要不要在后面喊他,但是怎么喊?喊什么?
她又想要不要跟上去。
可是跟上去的話,會一直跟一直跟到哪里?
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匆匆過了馬路,撥開人群,跟在這個汗?jié)褚卤橙说暮竺妗?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3/23/qkimagesetwketwk202004etwk20200405-2-l.jpg"/>
他居然拐進(jìn)了夾竹桃的弄堂。近中午的弄堂里,寂靜無人,只有他們倆,一前一后。琴聲還在淙淙流淌,從一個個灶披間里飄出起油鍋的香氣。她把自己的步子放得像貓一樣輕,都想好了,萬一他扭頭,她可以躲進(jìn)哪扇半開的黑漆門里。可是她又真有點希望他能轉(zhuǎn)身,像電影里那樣,蹲下來,張開雙臂……
走過最后一株夾竹桃,她不敢再跟了??墒遣阶油O聛恚膮s還要隨慣性往前沖。
他這是要去哪里?他忘記了他們約好在醫(yī)院門口碰頭嗎?
往居委會去是左拐,他為什么要向右走?
他好像很認(rèn)路,一下拐到了右手的橫弄里。
往右一直走下去,就是她的家了。她閉緊了眼睛不敢想。
六
她就這么閉著眼睛跑過琴聲,跑回醫(yī)院門口,老老實實站在門牌前。她希望剛才是看錯人了,她能在這里等到他來。
但是,等了起碼有二十輛車過去了,沒有等來。
她忽然很想回家,卻又不敢?;丶遥崎_門,他會不會在里面?他為什么要到家里去找她?如果給他開門的是媽媽……
但是,她實在也沒有什么別的地方可以去。她在夾竹桃的弄堂里,揀個陰涼的門坎坐了好久,聽完最后一記琴鍵的詠嘆,聞到?jīng)霭栊〔俗詈罅苌舷懵橛?,還有夾竹桃的花蕊落到脖子里,涼涼的,癢癢的。
就這樣結(jié)束了,回家去吧。
她沒有立刻敲門,她聽到里面有聲音,趕快趴在門上聽,一時間呼吸都接不上。
是二樓前廂房的秦阿姨:“哎呀,小菁媽媽,你可回來了。去哪里了呀?”
“給小菁去買冷餛飩,她這幾天胃口不開,我想澆上點醋和辣油,她興許會喜歡的?!?/p>
“你們都不在,他來了,喏,就是……他敲門敲了好久,還喊小菁的名字?!?/p>
“那……他有沒有說為什么來?”
“沒說,我也不敢問。巧也真不巧,他剛走。他把一包東西放你家門口了,你進(jìn)來時就沒看見?”
“沒有注意呀!”她聽到媽媽開門的聲音,還向二樓問道:“你看到我們家小菁回來沒有?”
她趕忙跳起來跑開了。她不想這會兒讓媽媽瞧見,什么時候都可以,就不能是現(xiàn)在??墒牵植恢揽梢陨夏膬喝?,如果他剛走的話,或許就在不遠(yuǎn),她盼著和他撞個滿懷,但也不能是現(xiàn)在。
七
很晚很晚了,她才回去。剛敲了一下門,媽媽就來開了。
她低著頭還是能感覺媽媽在仔細(xì)端詳,讓她舒了口氣的是,媽媽什么也沒有問。
綠豆湯和幾色小菜已經(jīng)擺上桌了。她想知道中午媽媽特地買回的冷餛飩?cè)チ四睦铩4蟾盘鞜?,放不到晚上了?/p>
桌上還有一個扎著紅尼龍繩的紙包。媽媽問:“要拆開嗎?”
她不知道說“是”好還是說“不”好,干脆沒吱聲。
于是,媽媽就替她拆開了,里面是個小小的缽頭,像是從什么旅游地帶回來的,側(cè)面貼著一方菱形的紅紙,用毛筆寫著“玫瑰方”三個字。
媽媽手里托個白色的小碟,湊近了,想用筷子從缽頭里夾:“哎喲,碎了,只能是半塊了?!?/p>
半塊玫瑰腐乳被夾起,緩緩地,從記憶的紅色海洋里浮出,滑落到白色小碟上。那個貼著“玫瑰方”的缽頭頓時變得深不可測,仿佛盛滿了三歲半前的光陰。
她看著紅色的腐乳汁在碟子里漾開,久積的淚水終于忍不住了。為什么,為什么每一次都是哭著結(jié)束的呢?這次不是去居委會,這次身邊沒有那么多人。她換上了最好的白裙子,她穿過了夾竹桃的枝葉,她乘著淙淙的琴聲去等他,本來,結(jié)尾可以好一點的……
八
她就這么哭到睡覺??蘩哿怂^去,醒來,那眼淚又自動地涌出來。為什么哭呢?偏偏說也說不清的。
迷迷糊糊中,有人把她的頭抬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臂彎里。
媽媽嘴里哼著什么,和著節(jié)奏拍著她的背,小時候,做噩夢哭醒了,媽媽也會這樣來哄她的。
“媽媽……”
“嗯。”
“媽媽,今天我看到他了?!?/p>
“我知道。二樓的秦阿姨說,你爸爸來過了。”
“媽媽……”
“說吧,小菁。你要問媽媽什么?媽媽什么都告訴你。”
她沒作聲,她什么都想問,什么都不想問。
“那你要告訴媽媽什么?”
也沒作聲。
過了好久好久,她說:“媽媽,那個玫瑰紅方,就是那個紅腐乳,可不可以不要它了?”
“你不喜歡吃嗎?還是因為送的人是——”
“都不是,都不是,你不知道的。媽媽,我就是不要玫瑰紅方了。”
暗夜里,她的淚水閃著星光,星光后面的媽媽,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
昨天的蚊子又飛來。她分不清聽到的是蚊子的嗡嗡聲還是媽媽輕聲的哼曲。
她睡著了。
艱難的一天,終于可以過去了。
選自《第24屆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獎獲獎作品集》,少年兒童出版社,2011年9月版
張弘,歷任《新民晚報》記者、主任助理、部主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代表作品有《上古的塤》《霍去病的馬》《兜兜和魔法小阿姨》《爸爸從Q星歸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