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振華
一
在我們常見的綠化植物里,夾竹桃是最得人驚的一種。無他,只因其有毒耳。
吳藕汀在《藥窗詩話》里寫道:“儼然君子影疏蕭,名傍武陵漁父橈。不想無常催命客,滿身肉色退紅嬌?!钡谝痪涫钦f“夾竹桃”名字里的“竹”字,第二句是說“桃”字,后面兩句就是在說夾竹桃的毒性了——“無常催命客”,就像是武俠小說里面一些狠角色的諢名。
在文章里,吳藕汀引用了《桂?;ㄖ尽贰镀贩间洝贰痘拘≈尽分T書,然后說“且看各家所述,均未述及這花的性質(zhì)”。確實如此。清初的陳淏子寫《花鏡》,絲毫不提夾竹桃有毒;吳其濬在《植物名實圖考》里說“足供盆檻之玩”;民國的黃岳淵、黃德鄰父子合著《花經(jīng)》,倒是說到了,不過就兩個字,“性毒”,其余文字都在津津樂道于紅花夾竹桃“豪家貴族最宜移植之”,白花夾竹桃“書齋軒前,栽植雅適”,將危險置之度外。想必直到民國科學稍微普及之后,夾竹桃的毒性才有人留意。
夾竹桃有多么厲害?這么說吧,根、莖、葉、皮、花,它渾身上下就沒有可以放進嘴巴里的部分?!赌蠈幨兴幬镏尽氛f,夾竹桃“苦辛平有小毒”;《廣州植物志》說,夾竹桃科的夾竹桃屬的夾竹桃種(說起來像繞口令)“本種全部有毒,牲畜食之,常可致命”,不僅是“有小毒”這么簡單。
我從小就看慣夾竹桃。在兩廣許多城市的道路兩旁,夾竹桃是種植來點綴城市風景的主力花種之一,開起花來,紅燦燦一片,不輸于春天的桃花。我想,人們之所以明明知道它有毒,卻依然重用它,也許是無法抗拒它的美。何況只有直接服用才會中毒,它種在城市里,還可以凈化空氣,其實算是一種有益的植物。
杭州人陳淏子說,康熙年間的女子在五六月間還把這種花插在頭上,與茉莉和發(fā)髻搭配,“嬌裊可挹”,性感極了。愛美的女人連命都不要了,古今皆然。
二
夾竹桃,既不是竹也不是桃,不過長得和這兩種都有點像,像桃的是花毫無疑問,但是像竹的是哪個部位,可就分成兩派了。
一派認為是葉。陳淏子說,“花似桃,葉似竹”。吳其濬也說,“花紅類桃,其根葉似竹而不勁”,似乎把根也捎上了。周亮工顯得有點保守,只敢在《閩小記》里說,“葉微如竹,花逼似桃”,稍微有點像而已。
另一派認為是莖。屈大均說,“枝干如菉竹而促節(jié),故曰夾竹”,以竹為名是因為枝干而非葉子。他的詩集《翁山詩外》有一首詠夾竹桃的五律,頸聯(lián)是“況有檀欒節(jié),看同綠玉疏”,說的也是這件事。他認為,與夾竹桃的葉子相似的是柳葉,因此又叫做桃柳,夾竹桃實際上有七分像柳,只有三分像竹,所以叫夾竹桃而不叫夾柳桃。
說實話,雖然夾竹桃葉子確實比較像柳葉,但這個解釋有點不能讓人滿意,人們?nèi)∶y道反倒是用比較不相像的事物嗎?就像胖頭陀是瘦子、瘦頭陀反倒是胖子?
和屈大均不謀而合的是謝堃。他在《花木小志》里說,夾竹桃“山東名柳葉桃,蓋其葉似柳而不似竹也”,干脆直接說葉子不像竹葉。
到李漁這兒,他連把竹和桃兩種植物相提并論都感到不爽。他說:“夾竹桃一種,花則可取,而命名不善。”他的理由是“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則佳麗之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合而一之,殊覺矛盾”。
三
元代的畫家李衎寫有一部《竹譜》,也寫到了夾竹桃。他說夾竹桃從南方來,叫做拘那夷,又叫拘挐兒。這名字聽著就有點像梵語譯音。后來黃氏父子在《花經(jīng)》里就說,夾竹桃原產(chǎn)于東印度。
《花經(jīng)》介紹了夾竹桃的四個品種,分別是紅花、白花、黃花和銀邊葉。在南方,單是紅花就還有大紅與粉紅之分?!稄V州植物志》說白花夾竹桃乃是紅花夾竹桃園藝栽培的變種。黃花夾竹桃我之前提到過,它的果子可以用來刻成“日本頭”給孩子玩,據(jù)說在西印度它的種子還用來做小飾物,比如耳環(huán)或項鏈的墜子。不過在科學分類上黃花夾竹桃與夾竹桃分屬不同的兩屬。
夾竹桃花開時像桃花,花謝時則完全不同。桃花飄零而落,散作一瓣一瓣;夾竹桃則朵朵不分,所以又叫做“地開桃”。屈大均對這個特點贊不絕口,他說:“落至二三日,猶嫣紅鮮好,得水蕩漾,朵朵不分,開與眾花同,而落與眾花異,蓋花之善落者也?!笨磥恚┑梦娜说男囊?,花不僅要開得好,還要落得妙。
不獨屈大均,文人們對夾竹桃的印象都不錯。謝堃見夾竹桃的花終年都開得很盛,就很鄙視江南其他草木花期短而易謝,說它們“真傀儡耳”;周亮工則常常邊賞夾竹桃邊對朋友說,這就是陶淵明賦閑情的情形了,千年之后我也追隨一把——他可絲毫不在乎陶淵明從來沒見過夾竹桃的事實啊。
到了當代,喜愛夾竹桃的有季羨林。他寫過一篇散文《夾竹桃》,開篇就說:“夾竹桃不是名貴的花,也不是最美麗的花;但是,對我說來,它卻是最值得留戀最值得回憶的花?!?/p>
可惜今天沒有人把夾竹桃當做觀賞植物來看了。
欄目主持人: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