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對食物,父親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從骨髓里透出來的款款深情。
他愛吃,也愛煮。
曾經(jīng),我們有過家徒四壁的日子,捉襟見肘的生活,貧瘠一如缺水的沙漠,可是我們的餐桌上卻還是油光閃閃的。
星期日,未等陽光大張旗鼓,父親便會在溫柔的晨曦里拎著菜籃上菜市。囊中羞澀,不能大魚大肉、大蟹大蝦,他的腦筋便拐個小彎子,買肥肉,買小魚,買蔬菜?;丶液蟀涯且淮髩K宛如白玉的肥肉切成細細的小塊,然后起鍋,鍋熱了,便把那堆光澄澄的肥肉一股腦兒地倒進去。
我站在爐子旁邊,饒有興味地看。
肥肉受熱,“吱吱吱,吱吱吱”地發(fā)出痛苦的叫聲,慢慢慢慢地熔了,熔化成一鍋金黃色的油;熔不了的就變成了香香脆脆的豬油渣。這時,整間小小的簡陋廚房,全都氤氳著豬油那綿綿密密、濃濃郁郁的香氣。
父親手腳麻利地把豬油渣撈起來,然后把豬油慢慢倒進陶缽里。我睜著雙眸看,覺得那像是一道金色的瀑布。接著,他用筷子夾起一顆豬油渣,往我口里送。豬油渣在口腔里金碎玉裂,鮮香的味兒在舌面上活蹦亂跳,形成了一生悠長的回味。
接著,父親用鹽把小魚們腌了,放進豬油里去炸,香味就像爆竹,噼噼啪啪地四處飛濺,我想,就算是患了厭食癥的人,味蕾在這一刻也會起死回生吧!
在晚餐桌上,父親面前就端端正正地放著那個陶缽,他在每個孩子的飯碗里澆上一大匙豬油,再撒上一圈醬油,仔細拌均勻,讓我們配著炸得酥脆的小魚和燙得碧綠的菜心,大快朵頤。這樣的飯菜,簡樸得近乎寒酸,但是,在我們的記憶里,它卻綻放出艷艷的花朵。那種被香味緊緊擁抱著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直到今天,我們四兄弟姐妹一看到豬油渣,眸子依然會大放異彩,而一聞到豬油的香味兒,也還是會心馳神往的。
父親讓我們知道,縱是活在貧窮的夾縫里,我們還是能夠以豐腴的豬油來安慰饑餓的腸胃的,我們也依然能夠以亮亮的油光把餐桌的氣氛點綴得花團錦簇。
有一個很長的時期,父親在生活線上走得很不順暢,極早出,極晚歸,回來時早已過了用膳時間。母親把他的餐食留在一只大碗里——白米飯壓得密密實實,飯上面有鹵蛋、咸魚和青菜。有時放的是煎午餐肉配蛋花,或者幾大匙香菇肉醬(罐頭)配長豆。母親把飯菜熱了,在熒熒的燈火下,看著他吃。不管母親給他準備什么,他都吃得津津有味,臉上浮著的是感恩惜福的恬然??v是淡淡的白米飯啊,父親也能從中嘗到飯里沁出的甜味。隨遇而安的心態(tài),使一切落入他嘴里的食物都變得很可口。把碗里的每一顆飯粒都扒得精精光光,父親很滿足地長吁一口氣,重新有了奮斗的精神、精力和信心、信念了。父親認為,日子就算過得很困窘,胃囊是不可以被虧待的,當魚翅鮑魚伸手難及的時候,青菜、豆腐也別有一番好滋味,味蕾是應(yīng)該有能伸能縮的耐力的。
在父親的熏陶下,年紀很小的時候,我們便已經(jīng)知道,甜有甜的大魅力,淡也有淡的吸引力。鮑魚固然美味,咸魚也不賴;燕窩固然細致可口,鍋巴可也別有風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