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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小說,愛情小說

2020-05-01 08:21
青年作家 2020年6期
關鍵詞:作家小說

李 浩

2017 年9 月,晚上八點。我正給藝術學院的學生上課,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電閃雷鳴,配合著外面的風雨,教室里的白熾燈竟也一閃一閃,發(fā)出嗞嗞嗞的響聲。為了活躍氣氛,也暗暗顯示作為老師的博學,我隨口給朝著窗外張望的學生講述了一個小故事。故事的主要內容是,很久很久之前,一位哲學家在給自己的學生講述他的“發(fā)現(xiàn)”,大約是二元一次方程或者別的什么。就在他講述的時候,院子外面突然一聲炸雷,一陣濃煙在外面升起。這位哲學家面如死灰,他喃喃地自語,看來,我觸及了雅威的秘密,他可不想讓我把這個秘密說出來。我還是不講了吧。頓了一下,環(huán)顧四周,我看到學生們的注意力已略有集中,然后就用一種自負的表情對他們說:“看來,我今天講述的內容,同樣觸及了雅威的秘密,他試圖用恐嚇的方式來堵住我的口。這種方式對那個哲學家有效,對我卻效果不佳。同學們,我偏偏要把屬于文學的真知和你們一起分享?!?/p>

——其實,那天我并沒有談什么大不了的話題,我所涉及的,也不過是小說中的荒誕和人生的荒誕感而已,老生常談,而這個話題我也曾在三年前給另一批研究生講過。和那次講述唯一不同的是,我在課上使用了一個新例子,埃梅,《大盜悔改記》:一部偵探小說中的一個江洋大盜,有一回從書頁中逃脫出來,歷盡奇險,最后來到外省的一座小城。當然,大盜從書頁中出逃只是荒誕的開始,更深層的荒誕還在后面——那天,當我講到“更深層的荒誕還在后面”的時候,突然又一陣轟隆隆的雷,而白熾燈竟然配合著發(fā)出一聲脆響,然后熄滅了?!鞍眩蓢標牢依?。”我有意在燈光重新亮起的時候朝著燈的方向吐了吐舌頭,“你們說,這個故事還要不要繼續(xù)講下去?你們可要想好了啊!老師的身家性命,就交給你們啦!”

不知道是不是電閃雷鳴的緣故,那天的課效果出奇地好,幾位平時安靜得就像軟體動物的學生竟然也變得踴躍甚至最為踴躍的那個,這是我絕對意想不到的。晚上九點,課程結束,窗外的暴雨也已經結束,玻璃窗的外面透過一絲絲清涼氣息,我不知道它們用怎樣的手段穿過了玻璃和厚厚的墻壁?!跋抡n?!蔽艺f。

那幾位平時安靜得就像軟體動物的學生再次恢復到軟體狀態(tài),面無表情、一聲不哼地離開了教室——他們能夠那么迅速地控制住剛剛的活躍并不留半點兒痕跡的做法讓我心里生出一絲荒誕感?!鞍?!”我暗暗地嘆了口氣,但它屬于我的心理活動,我并沒有真正地把這口氣嘆出來。在表面上,我依然像往常一樣平靜、溫和,以一副胖老師的樣子收拾好自己的書本、U 盤,將水杯的蓋子擰緊,然后走出教室。

“老師。”在教工宿舍樓的外面,有人叫我。

“胡月?”

“是我。”胡月走過來,“老師,剛剛,我聽了您的課特別有感觸,埃梅寫的那篇小說實在是太奇妙了……我喜歡這樣的奇妙?!蓖nD了一下,胡月盯著我,她試圖在選擇合適的措詞:“老師,我前幾天也寫了篇小說想請您幫我看看……本來我還想修改的,但我寫的這個和埃梅寫的這個太像了,我不是說我寫的和他一樣好,而是說在構思上,嗯,有些想到一起的感覺……當然,他寫的是荒誕小說,而我寫的是愛情小說?!闭f著,胡月從她的書包里拿出一疊打印稿,“我本來沒想讓老師看,想再改改??赡裉熘v的這個故事——我想,我要是今天不給您這個小說,您很可能覺得我是受他啟發(fā),是在模仿他!老師,之前我從沒聽說過埃梅,別的老師也沒有提及過。下課后,我就急忙去打印室打印,剛才我還怕追不上呢!要是您有空,您幫我看看……”

“好啊?!蔽医舆^胡月的打印稿,“我會盡快看的。埃梅是個非常不錯的法國作家,可惜的是,讀過他小說的人并不多,我一定會盡快看的?!?/p>

這時,又下起了小雨。

下面,是胡月寫下的故事,我略略地調整了一下語言和節(jié)奏,讓它更為緊湊,也和我前面的敘述能搭配起來。

“這是一個不應發(fā)生的愛情故事。對于這個故事女主人公C 一直是拒絕的,然而作家A 卻出于種種考慮,為女主人公C 設計了故事的軌道。她只能坐進這輛車里跟著故事一起沿軌道前行?!?/p>

小說說,作家A 為女主人公安排了美貌和小小的虛榮,甚至為她設計了一套黑色的連衣裙和一頂有玫瑰花邊的帽子,這頂帽子多少和包法利夫人愛戴的那頂有些相像。作家A 為她設計了一個平庸之家,一個平庸但不壞的男人B,也為她設計了她所喜愛的作家:三毛、余光中、狄金森、納蘭性德和渡邊淳一,而正在讀的書則是《盧布林的魔術師》,不過似乎并沒有吸引住她。她有了一個女兒,是和那個平庸而話少的男人生的,并不需要她多操心。她在一所中學里教書。

一種按部就班的生活,故事中的女主人公C 自己也承認,“它太乏味了,幾乎可以看得見底?!睕]錯兒,她的心里有小小的不甘,但這些不甘如同鹽溶解在水中,從外面看過來只是略有些渾濁而已。

這樣下去,作家A 當然更不甘心,于是他安排另一條鐵軌搭在故事的舊軌道上,盡管女主人公曾幾次拒絕但她還是不得不走上了另外的那條軌道。她,愛上了另一個人,我們姑且稱他為男主人公D。

D 和C 原是同學。十幾年的時間里她和他毫無交集,女主人公C 甚至根本遺忘了這個D 的存在,畢竟D 在中學的時候并不起眼,畢竟C 的精力幾乎全部用在學習上,她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周圍——可交集還是來了。十幾年后,D 在農村結婚生子,后來跟著一個大哥干工程,成為了一個小包工頭,他承包了女主人公C 所在學校的新教室的修建和車棚翻蓋工程——“她正在講《天上的街市》。天上的明星現(xiàn)了,好像是點著無數的街燈:她的手臂伸向高處,細花兒的薄衫從手臂處滑下來,而燦爛的陽光正打在她的半張臉和揚起的手臂上,就像是一張古典的油畫那樣……”(說實話,我并不喜歡小說里的這段描述,它有些慣常,本可以更陌生也更有魅力些。但胡月,還只是文學系研一的新生,也不好要求得太過苛刻。)

女主人公C 也注意到了門外探頭探腦的男主人公D,不過她并沒有半點兒在意。作家A 在那時并沒有設置漣漪,他甚至還讓女主人公C 對D 的“第一印象”并不佳,她不喜歡他探頭探臉的動作,感覺這個動作或多或少有些猥瑣。事后,她多次談及他的這個動作和她的不喜歡,而D 的解釋是,他在路過教室的時候就感覺她有些眼熟,為了不打擾老師的上課,他才不得不傾著身子朝里面看——他第一眼就認出她來?!拔业男模路鹗潜幻偷鼐玖艘幌?。”

小說中說,校長在她上完課后去辦公室找她,“晚上一起去吃飯吧。陪一個重要的客人。他說認識你,要請你一起?!痹诘弥浅邪こ痰陌ゎ^宴請,女主人公C 斬釘截鐵:不去。“她盯著校長的眼,一點點地露出不悅的表情。在那時,她甚至有意地帶出一絲鄙視來,讓校長能夠分明地看見?!iL,他有那么重要么?你怎么想到,讓我去……’這時,她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張?zhí)筋^探腦的臉?!?/p>

她還是帶著一百二十個不情愿和一百二十個驕傲去了宴會。

她去,是因為他提及他們是中學的同學,叫出了她的名字,也叫出了她同桌的名字。既然是同學,面子就不能不給,可任憑她搜索盡自己的貯存,也沒有想起有這么一個同學。他姓葛,但班上姓葛的同學有七八個,每個葛都與他聯(lián)系不到一起——同樣,出于面子,她只能含混地點頭,仿佛已經在記憶里把他找到?!耙灰俣嘟袔讉€同學?”女主人公C 提議,男主人公D 看了一眼校長,然后痛快地答應:好吧,我和E、D、N 都有聯(lián)系,不知道是不是有空……

那場宴會成為了開始,另外的軌道搭在宴會的邊上,她毫無知覺也毫無防備地踏了上去。她也終于想起了D,一個角落里、學習很一般的男孩,膚色比現(xiàn)在似乎都黑。

宴會上。男主人公D 頻頻向校長敬酒,但話語里卻盡是關于C 的舊事。這些舊事有些C 還記得,而有些她已遺忘了,可一經男主人公D 的描述,她似乎又有了印象——真正打動女主人公C 的是男主人公D 提到一場學校的露天電影,那天,她負責報幕。D 提到她說話的語速,提到了她那天頭發(fā)上的蝴蝶結——就是那個蝴蝶結,一下子觸動了女主人公C 的柔軟。她記得,深深地記得。她沒想到,D 也記得那么清楚,十幾年的時間竟然未讓他忘掉——她帶到酒桌上的一百二十個驕傲似乎變成了一百七十個,而她的不甘則在飛快地減少,就像鹽溶化在水中。

那段描述在小說中極為精彩,每個句子仿佛都連接著女主人公的神經末梢,連接著她的呼吸——不過,胡月在宴會散場的時候有意出戲,她發(fā)現(xiàn),女主人公C用一種奇怪的、意味深長的、說不清包含的眼神看了作家A一眼,而作家A 的手,竟然也抖了一下?!拔抑?,記得的是你,而不是他。”

——讀到這里的時候,我也有些出戲,這句話在那個章節(jié)的出現(xiàn)有些突兀,我愣了一下,然后拿一支紅筆將這個句子劃去。C的這句話似乎不是對D 說的,當然也不會是對校長和另一位女同事,它在這里實在突然又沒有特別意義,按照小說設計中“所有蘋果都必須掛到樹上去,落在地上的蘋果和樹葉都不能要”的原則,它應當刪除才對。(讀到后來,我才明白這句被我用紅筆勾掉的句子其實有用,并不突兀:它是女主人公C 說給作家A 的。當然,這是后話。)

又有了轟隆隆的雷聲,我在打印紙上寫下一段眉批,然后準備睡覺,時間已經不早,后面的二十幾頁留待明天再說。洗過臉,我拿起手機,看了看靜音時的微信,其中一條是胡月發(fā)給我的:“老師,我猜您在讀我的小說。您感覺怎么樣,是不是像埃梅的?”

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我沒有回復。

接下來,還是胡月小說里的故事。

在經歷幾次掙扎之后,女主人公C 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愛情,雖然她一直在拒絕承認。他不一樣。他和校長、和那些老師不一樣,和她的那個平庸的、話少的男人不一樣。他粗魯而豪爽,偶爾會帶一兩句臟字兒,這些臟字兒只在她還小的時候聽到過。他直接表達對她的贊美和好感,這個表達里也有粗魯的成分,毫不顧忌是當著校長還是當著她的同事,甚至是她的女兒——但她只要制止,只要一個表情一個眼神,他立刻就會悻悻地停住,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有機會他就討好她,把她當成女王,甚至有意閱讀她所提到的書——每次談到書,女主人公C 就掩飾不住自己的不屑(其實她根本就沒想過要掩飾),朝著男主人公D 甩出一串諷刺和挖苦,男主人公D 在眾人面前的艱難窘態(tài)頗讓她得意,在這里,她既顯示了同學的親近,也顯示了距離,她也得意自己得體的分寸拿捏。有一次,他組織幾個同學一起郊游,一邊開車一邊朝著外面的景色指點,大聲地用出了一個比喻——看得出,他對自己的比喻很是滿意,于是他又回過頭來重說了一遍,而且用了更大的聲音,對著女主人公C。C當然不會客氣,她說這個比喻貌似新穎其實平淡,可以說是對海明威小說《白象似的群山》中那個女孩的拙劣模仿,“你還是好好開你的車吧?!蓖嚿系膬蓚€女同學有些曖昧地笑起來,D 喜歡C,她們當然也看得清楚。

他有些好酒,無論是誰、無論是什么樣的理由勸他,他都會認認真真地喝下去,但只要她說你別喝了,他就會立即停住,一滴也不再喝——這很讓她有些難為情,也很有些得意。他……

女主人公C 從沒設想過自己的生活中會有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沒有,他不是她所幻想的人。他有那么多她所看不慣的、不習慣的毛病和缺點,可是。

他能容忍她的一切,包括鄙視、刁蠻和任性。他能呵護她,顯得那樣真誠而熱烈——那真誠,那熱烈,是女主人公C 的平庸丈夫所給不了的,至少是她感受不到的。小說為此寫下了諸多細節(jié),不過有些設計并不夠精彩。

總之,水到渠成?!八角伞边@個詞是作家A 寫下的,女主人公C 似乎反感這樣的說法,她幾次將這個詞擠出敘述的語句,就是作家A 勉強地把它插入故事也顯得有些歪歪扭扭,和別的字體很不一樣。到后來,C做出讓步,順從了作家A 的安排。

男主人公D 說,他要離婚娶她,他要給她所要的生活。男主人公D 說,他在上中學的時候就想以后如何如何,可是他實在是自慚形穢,他不配。而上天,竟然給了他如此的機會……他說著,她聽著,并不當真。她所讀過的小說里類似的情節(jié)實在太多了,多少讓她獲得了免疫,但有些小小的感動還是滲進了血液。

可變故真的來了。小說里說,他沒有和她商量,而是獨自離了婚,一個人搬進了租住的房子里。他通知她,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女主人公C 的心里猛地一顫,她竟然感覺自己在那個瞬間突然破碎,變成了一個不再完整的玻璃容器。“你怎么這樣?”她跟他爭吵,有些歇斯底里,而他只是默默地坐在一邊,一幅逆來順受的樣子。他說,他沒有要求什么,不會要求什么,這,只是他自己的事兒。他不敢奢望。如果她不愿意,他也不會再打擾她……“你已經打擾我啦!你還嫌打擾得不夠嗎?”

她拒絕他再去找她,她拒絕他的再次出現(xiàn)。當著他的面,她刪除了他的電話號碼,然后重重地摔上門。

他從她的生活里消失,小說說,男主人公D 真的是聽話,他真的消失了,遵守著她所規(guī)定的一切原則。學校的工程還在繼續(xù),他還來,還需要在工地上盯著,但不再去她的辦公室坐會兒或者討杯水喝,偶爾的酒局他也有意避開。他不再打擾她,不再。

只有作家A 知道她內心里的波濤洶涌,她放不下。她的內心里經受著怎樣的痛苦和掙扎。她也有意避開,包括和他相關的任何消息,可支著的耳朵卻沒有漏過半點兒。男主人公D 的妻子找到了工地,她還帶著自己的兒子。辦公室里幾個同事竊竊私語,他們偶爾地瞄向她的位置,她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但心卻跳得厲害,幾乎讓她暈眩。D 的妻子走了,同時帶走了孩子。她像往常一樣給家里打個電話,像往常一樣,電話是女兒接的,她知道媽媽會問學校的事兒、作業(yè)的事兒。“好好寫作業(yè)。聽你爺爺的話?!蓖nD了一下,女主人公C 平靜好自己的心情,“媽媽今天有個聚餐。告訴你爺爺和你爸爸,我略晚點兒回去?!?/p>

小說里說,作家A 給她設計了路線,把她安排在縣城一家新開的咖啡館里,然而就在女主人公C 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忽然改變主意,朝著另外的方向走去。作家A 不得不遷就她的任性,那一刻,A 的內心也充滿著愧疚,愧疚感讓他不敢輕易地阻止住C。他在C 經過的沿途安排下小酒館、理發(fā)店,從另外的地方挪來的“水吧”,以及一間有些凋敝的卡拉OK 廳。A 知道,C 喜歡唱歌,有著很好的嗓音,一有壓力的時候她就愿意一個人唱歌釋放——然而女主人公C 并沒有片刻停留,而是徑直走下去,作家A 感覺,她使著性子,甩開了他試圖拉住的手。

天黑下來。女主人公C 還在路上走著。她似乎是想永遠地走下去、走下去。對于她的任性,作家A 也是無計可施,他所做的,只是在一路的沿途添加各種風景,而C 卻不看一眼。“哦,她在賭氣。”作家A 說,作家A 揉揉自己的眼睛,“我是不是,太不顧忌她自己的感受了?我,該怎么做,才能讓C返回到故事里,按照我的設計繼續(xù)下去?”

HELLO,IT’S ME——電話響起來,阿黛爾的沙啞歌聲里包含著滄桑和意味。是作協(xié)人事處,關于我的醫(yī)療保險。掛掉電話,我發(fā)現(xiàn)微信上有三條未讀信息,一條是運動點贊,而另外的兩條均來自胡月?!袄蠋?,早上好。”“我的小說你在讀嗎?是不是有點兒,和埃梅的相像?”

“我在讀。寫得很不錯,讓我意外。我贊賞其中的想象力,也贊賞它的寫實能力。有些小的問題容我們之后討論,我先把它讀完?!?/p>

作家A 能夠明確感覺到女主人公C 在和他慪氣,她偏偏不,她偏偏從他預設的軌道中跨出一只腳,讓故事的行進變得更為危險。天黑了下來,終于,已經疲累的女主人公C走過一條小巷,走到一棟房子外面:門是虛掩的,她輕輕一推就把它推開了。然后,她奔向二樓,在樓門口的外面脫下鞋子。

不……作家A 嘆口氣,他試圖略做阻止,后面的故事他還沒有認真地想好,他不應讓她那么輕易地進去,可她已經在用力地敲門。誰?是我。開門。

作家A 有些措手不及。

門一打開,女主人公就迫不及待地沖進了房間,更確切地說,應當是迫不及待地沖進了男主人公D 的懷里。她摟住他,迫不及待地遞上了自己的嘴唇。

枕在男主人公D 的懷里,女主人公C 用她的手指輕輕劃著D 的胸口,用很輕的氣息對他說,“我要離婚。我要和你在一起。”

D 的手指則藏在她的頭發(fā)里?!澳悴灰庇跊Q定。我不想難為你,我的離婚也和你沒有半點關系……”C 抬起頭,盯著D 的眼睛:“我想好了,我要和你在一起?!闭f著,她的臉上、胸口上和頭發(fā)上,匯聚了兩條淚水的河。

然后是漫長的離婚,對于女主人公C 來說,離婚并不像男主人公D 那么簡單。她需要理由,而真正的理由卻又是不能說的。不能說,她反復地叮囑自己,“除非要我去死?!?/p>

小說中說,作家A 為女主人公C 設計了種種方法,理由,然而它們都不具備必然的力量。那個平庸木訥的男人B 不同意,她和他的女兒也不同意——你們?yōu)槭裁匆x婚?過得不是好好的么?“是不是因為他?”木訥的男人眼里含著冷,他說出了男主人公D的名字。

“不是!”女主人公C 的否決有些失態(tài),她都沒想到自己會從椅子上跳起,“和他沒有半點兒關系!是咱們倆的事兒,干嘛把外人扯進來!”

“你如果在離婚書上注明,咱們離婚后你不嫁給他,我就答應你?!?/p>

女主人公C 沒想到男人B 會提這樣一個要求。她朝著紙頁外面作家A 的方向看了兩眼,“我們的事和他沒關系!我也沒有什么好注明的,你,你這樣說……”女主人公又朝作家A 的方向瞄了一眼,“你這樣說,是對我的侮辱,你竟然用這樣的方式侮辱我!”

“是你先侮辱我的好不好!”那個木訥的男人也跳了起來。

……一天下午,作家A 接到一個電話,他一下子便聽出是小說中的女主人公C 打過來的,盡管里面仿佛包含著一層渾濁的、令人疲憊的雜質。“你出來一下,我在杜尚咖啡等你?!弊骷褹 愣了片刻,他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你不應該,不應該……要知道,你是小說中的人物,你……”“我已經出來了。我出來透口氣。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日子……我沒有別的人可以說,我感覺自己都快被憋死了。”“可是,可是……”“沒有可是,可是我已經出來了。你如果不肯見我,我也就不準備回去了?!?/p>

盡管光線昏暗,盡管她選擇了一個僻靜的角落,作家A 還是從桌上的那頂帽子上一眼認出了她。看上去,她有些憔悴,被他所描述在小說里的那種光變得非常暗淡。

“我是被你害慘了?!彼D動著手邊的咖啡杯,“你知道我的這些日子是怎么過的,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能不能到頭,無論是什么結果我都愿意接受。我太難了。你告訴我,我怎么辦?”

作家A 說,快了,你所不喜歡的那個男人即將放你走,你們會在半個月后協(xié)議離婚?!拔覜]有不喜歡他?!迸魅斯獵 依舊盯著咖啡杯,“當然也談不上喜歡。你知道我喜歡什么?!?/p>

作家A 哦了一聲,他的口有些干。這時,C 抬起頭,招呼服務員再送一杯拿鐵,“我知道你平時喜歡喝碳燒味道較濃的咖啡,沒有酸,有著醇香和淡淡的苦味兒。每次寫作的時候,我能聞得到。慢慢地,我也習慣了這種氣息,而你在咖啡館,一般都點拿鐵,是不是?”作家A 點點頭,他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自己筆下的主人公C 竟然有些怯懦,這是他所想不到的。

她涂了口紅,也上了眼影??吹贸?,對于這次從紙頁間的走出,女主人公C 有著特別的精心,她注意到作家A 的目光,“雅詩蘭黛,粉底也是。我想,不能那么凄凄慘慘、蓬頭垢面地出來,那樣對你也不好?!?/p>

“對不起?!弊骷褹 幾乎喃喃自語,“你知道,想到一個故事并不那么容易,而一旦故事開始,我也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它得有它的規(guī)律,就是它的寫作者也必須接受它的必然后果……”

“我當然知道?!迸魅斯獵 打斷了作家A 的話,“要知道,你也讓我讀了那么多的小說。其實,我比你想象的讀到的更多一些,有時我會瞧兩眼你的書櫥,看里面有沒有我可能喜歡的。對了,我最近在讀一首詩——其實是一首民歌,但我愿意把它當成詩來看,我特別有感觸,你想不想知道?”

是哪首?作家A 也希望自己的話題能夠岔開,他既不想聽她訴苦說自己正在經歷的艱難,這艱難他其實也一并在感受著。同時,他也不希望接下來的聊天變成他的反復道歉,那樣,杯子里的咖啡會變得更苦。

山岡上的鮮花都哪里去了?

山岡上的鮮花都被姑娘們摘去了。

美麗的姑娘們都去了哪兒?

她們都嫁給了年輕的小伙。

年輕的小伙兒都哪里去了?

他們已經當兵去了。

那些當兵的哪里去了?

他們都已經進入墳墓去了。

他們的墳墓哪里去了?

他們的墳墓,都被山岡上的鮮花覆蓋了。

燈光昏暗,頭頂上暗黃色的白熾燈嗞嗞嗞地響著,它們的光簡直就小得像被剝開的豆子。女主人公C 喝下面前的咖啡,抬起臉,換出一副完全不同的表情:最近這幾天實在難熬,我也找不到這首俄羅斯民歌的原曲,于是就為它新譜了曲。你要不要聽我唱幾句?

小說說,那次和書中人物的相見讓作家A 的心里泛起波瀾,難以平靜。盡管作家A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談中反復地宣稱“小說的人物取自于作家的肋骨,作家必須要體貼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必須要愛上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但真正在寫作中做到則是另一回事兒,更多的時候是做不到的,甚至壓根兒就沒想這么做——它仿佛只是一則虛假的廣告詞而已。可是,和書中的人物相見,竟然讓他真的體驗到了小說中的人物取自于自己肋骨的感受,他甚至覺得自己正在“愛”上書中的女主人公。

不,不能這樣。作家A 警告自己,他搬出自己信任的文學標準:作家在寫作的時候需要有狠勁兒,關鍵時刻手一定不能抖,即使那樣愛著上校,馬爾克斯還是安排珍視尊嚴的奧雷良諾·布恩地亞那么沒有尊嚴地走向他的死亡……可是,可是,在作家A 心里涌起的那份意外復雜的心情卻讓他寢食難安。

他回味著和女主人公C 相見的那段時光,和他們談論的話題。在他和C 見面之前,他以為自己是了解她的,畢竟她是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然而在見面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知道得很少,也并沒有真正地了解她;在他和女主人公C 見面之前,他以為自己是了解自己的,然而在他們見面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也不像原來以為的那樣。

漫長的離婚,就時間而言,它并沒有那么漫長,但在女主人公C 的體驗中則完全不同,它實在漫長而煎熬,以至于在C 的感受中真的是一日長于百年,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著那種煎熬的疼痛和無法躲藏的燥熱。她只有靠秘密的約會和短暫的性愛來麻痹自己,而一旦靠近男主人公D 租住的那棟房子,煎熬的疼痛、燥熱和無邊無際的煩躁就立即在她的體內發(fā)生爆炸,并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響。

B 不同意離婚,他異常堅決:C 的理由不夠充分,除非她隱瞞了事實。C 的父母也不同意,他們住進她的家里,讓她從換掉鞋子進入房間的那一刻就不再得閑。某個晚上,C 做了一個噩夢。她把自己的父親母親和男人B 都叫到客廳里,聽她講自己的那個噩夢:在夢中,她被許許多多的手拉扯著,每一條手臂都比她有力氣,她感覺自己的頭、自己的腿、自己的手臂都被拉得很長,她哭喊著疼疼疼,可是沒有誰肯理會她,許許多多的手只顧拉扯,她聽見自己的骨頭被拉碎了,血管被拉碎了,身體里的一切一切都被拉碎了……說著,她大聲地哭了起來,仿佛晚上的噩夢就是現(xiàn)實,就在剛才發(fā)生過了,現(xiàn)在的她還在疼痛之中那樣。

一家人手足無措,他們不知道是該安慰她還是指責她。

小說說,這并不是作家A 預想的故事,女主人公C 的噩夢不在作家A 的設計之中,她將它添加出來,本質上是說給他聽的,他能感覺得到。然而被女主人公C 添加出的這個“噩夢”多少也救到了故事:作家A 想出了解決辦法,讓C 的離婚成為被接受的可能。

她自己租了房子,只帶著女兒看過,鑰匙,她和女兒各自一把。女兒還在猶豫,她理解,整個過程中她最最放不下的恰恰就是自己的女兒,而她也不知道如果女兒跟著自己的話會是一個怎樣的未來。那天,她問過作家A,而他沉思了很久才告訴她,他沒有答案。原因是,這篇小說沒涉及那么遙遠的發(fā)生,他真的無可奉告?!皼]關系,家門永遠是對你開著的,你隨時可以來也隨時可以走?!?/p>

她自己租了房子,這是小說設計的部分,女主人公C 順從了這一設計,另外的順從則是,她沒有告訴男主人公D 自己住在哪里,本來,她是打算說的。她的父親母親曾經跟蹤過她,不過他們的跟蹤技術實在太差以至于她沒費什么心思就甩開他們,絲毫沒有反跟蹤的快感。某個晚上,主人公C 一個人在燈下坐著,她感覺無聊。于是,她撥通了作家A 的電話。

“我也沒想好說什么。不不不,我不要你透露劇情,要是所有的未來都是清晰的,仿佛被數學公式計算過的那樣,是好是壞都有些無趣,你說是不是?現(xiàn)在我也有些習慣啦,反正日子就是如此。這樣,你帶兩本平時看的書吧——不要那些你試圖推薦給我讀的,而是你讀的書。有段時間我沒有認真讀書了,你也知道……一個人待著,讀讀書也許更好?!?/p>

“說實話,風吹著玻璃窗,燈在房間里亮著,坐在床頭,拿起一本書……還有什么比這更稱心的?”作家A 改變了語調,他仿佛是在背誦。

“可不是!”女主人公C 在電話那端嘻嘻地笑起來,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她這樣的笑聲了。作家A 的心跟著一蕩。

“你什么也不想,時間就過去了。你一步也不移動,可依然感覺自己已經走了很遠很遠……你的思想和小說融成一體,不是玩味細節(jié),就是探索奇遇的,奇遇的……”

“輪廓,福樓拜用的是輪廓。思想化入人物,就像是你的心在他們的服裝里跳動一樣?!?/p>

“這本書,你也讀過?”作家A有些吃驚,他搜索著自己的記憶。

“上大學的時候讀的。后來,在你為我設計那頂帶玫瑰花邊帽子的時候,我順著你的翻看又找到了它。我發(fā)現(xiàn),你特別愛引用,就連一頂帽子你也非要參照包法利夫人的樣式。我知道你為什么要給我這樣一頂帽子,不過,我現(xiàn)在越來越喜歡它了?!?/p>

“這是一篇愛情小說,盡管它似乎并不應該發(fā)生,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作家A 的心里竟然也產生出一種類似于愛情的東西,他不可思議地愛上了女主人公C——盡管,作家A 拒絕使用‘愛情’這個詞,他不肯承認。他認為自己只是比以往更投入些,這原本是一種正常不過的情感:作家需要愛他筆下的人物?!?/p>

事實上,他做的和經歷的,可不僅僅是“作家要愛他筆下人物”的那種愛。

在寫到女主人公C 來到男主人公D 的房間,或者兩個人悄然的某次旅行,作家A 的描述變得磕磕絆絆,生澀無比,而且還要時不時地節(jié)外生枝,讓女主人公C 要么大段大段地抒情,表達自己的痛苦和糾結,要么就讓她莫名其妙地發(fā)火,將兩個人之間剛剛燃起的火焰用水澆滅?!澳闶窃诩刀??!迸魅斯獵 早早地察覺了這一點兒,“你聞一下,不光是這字里行間,就連整個房子整個空氣里都充滿著酸呼呼的醋意。你如果不情愿……不如,你重新寫一個愛情故事吧,你就寫,書里的人物愛上了給她生命的作家?!?/p>

“哦,你不滿意這段……那我重新再寫。”作家A 顧左右而言其他,他的兩腮處閃爍著不安的惱火,“我只能修改一些局部,我必須遵循它可能的樣子,一點兒也不能出錯。你也知道,一旦進入故事,作家就不再是萬能的,更多的時候他是無能的和無力的……”

“可是,你說我們半個月后離婚?,F(xiàn)在,已經一個半月過去了?!?/p>

“我當時沒想到那么棘手……我小瞧了阻力,也沒有想好理由,你也知道,真實的理由不說,其他的理由、有說服力的理由并不好找。你愛面子,不愿意被別人指指點點……”

“其實別人已經指指點點我了?!?/p>

“是是是,可我還想,盡可能地把對你的影響降到最低……這也是出于對你的保護。我對它所做的修改……”

“我媽對我的提醒,最不可信的就是男人的花言巧語,那些輕易就能做得絕決的人更不可信,他能那樣對別人也就能那樣對你——這些話,是你想對我說的吧?你知道,我媽不這樣說話。你又不是沒聽過她的絮叨,這些話怎么能從她嘴里說出呢?再說,她還不知道有D 的存在,也不知道他已經離婚?!?/p>

“對對對,我忽略了,我以為……這個我要改,改過來?!?/p>

——小說里面的對話讓我忍俊不禁。我拿起手機,給學生胡月發(fā)出一條微信:“這個故事寫得有趣。我已經讀到十九頁啦。這頁的對話你是怎么想出來的?”很快,微信顯示她回復了新信息:“老師,您能這么說我太高興啦!在把小說給您的時候我一直忐忑……”“十九頁?十九頁上沒有寫對話啊。老師,也許我昨天打印的時候弄亂了格式,咱們倆的頁碼可能不一樣。要不要我再重新打一份給您?”“不用不用,我先看完再說,反正內容是一樣的。”她回復了一個笑臉,然后是:“內容一樣,像不像埃梅的那篇?”又一個笑臉。

“這倒沒什么可擔心的。如果說像,你找找埃梅的另一篇小說,《小說家馬爾丹》——它們可能更有相像的地方?!?/p>

回過微信之后再次靜音,繼續(xù)讀胡月給我的小說。

作家A 的手有些“抖”。有意無意,作家A 在描述到女主人公C 的處境的時候給予她更多體諒,而有些體諒本不該直接寫在小說里的,更有些“過分”的是,他開始干擾小說的進程,用他的涂涂改改“幫助”起女主人公C 來——作家A 所做的是,在每一次C 感覺走投無路、內心的掙扎積累到極致的時候,他暗暗地鋪設出柳暗花明,至少是能讓女主人公C 有所釋放。他的做法甚至引起了平庸男人B 的憤怒:“也太過了吧!我的戲份這么少,只有一個平庸的定義,你看看列夫·托爾斯泰是怎么寫卡列寧的……我以為作為小說里的人物,只要按照故事的軌道一路前行就是了,可你看看,現(xiàn)在他的做法是多么拙劣,我已經有些受不了啦!我也受不了自己的平庸……如果它是一貼膏藥,我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揭去的!”

耗時耗力的離婚戰(zhàn)終于走到了它的終點,它的到來竟然和作家A 的助力還有些關系。一件雞毛一樣輕重的小事兒,大約是女兒的作業(yè)或者別的什么,平庸而木訥的男人B 和女主人公C 發(fā)生爭吵——那時候,女主人公C 多少是一個移動的火藥桶,她的身體里貯滿了種種無名的火——爭吵過后,女主人公關上房門。她內心的火氣、委屈和種種說不上名堂來的情緒還在風起云涌,于是,她撥通了作家A 的電話。而男人B,則在門口外面仔細地聽著。

耗時耗力的離婚戰(zhàn)終于走到了它的終點,走出法院,女主人公C 拿出她的手機——在撥出男主人公D 的號碼之前的一秒鐘,她突然改變了主意?!拔译x婚了?!彼龑ψ骷褹說?!班?,我知道?!弊骷褹 盯著自己剛剛畫上句號的那段文字?!澳阒烂矗恐?,我有那么多的勁頭、那么大的堅決——當然它也是你給我的——我覺得自己是在推一座大山,需要用全身的力氣讓自己撐住,我真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涩F(xiàn)在,我的感覺是,那座山沒了,壓力沒了,我卻空空落落地在往下掉……我用那么大的力氣,你說值得么?值得么?

女主人公C 抽泣起來,她蹲在中國建設銀行的臺階上,那樣旁若無人地抽泣起來——“這樣不好”,作家A 喃喃地說,他注意到許多人都側目朝著女主人公C的方向看,“你得……這樣不好?!弊骷褹喃喃地說,他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女主人公C 的抽泣而向下墜落?!斑@樣,你找個地方……”

小說中說,從一個裝修還算不錯但菜品一般的小酒館出來,女主人公C 沒有采納作家A 的建議,而是徑直返回了自己租住的房子。作家A 在門外想了想,還是推開了女主人公C 的房門。她正在沙發(fā)上坐著,整個身體都蜷在沙發(fā)的里面,顯得那么小、那么輕。

“你喝的……沒事吧?”作家A 的眼睛掠過整個房間:在這里,有些是他為女主人公C 布置下的,而另外的一些則是女主人公C 自己的添置。他在書桌上找到一張紙片,上面畫了一大堆紛亂的星星,還有一段文字:

我正是你渴念的人,難道你沒有聽見?用焦急的感覺,我不顧一切地指認你現(xiàn)在,我的感受已插上翅膀,拍動著圍繞著你的面容而低低地飛旋

“你的詩?”作家A 向女主人公C 詢問,她蜷進沙發(fā)中的樣子楚楚可憐。

“你說,我是不是一個不要臉的蕩婦?以前我要是聽說別人這樣……沒想到,它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算啦算啦,不說這些啦?!迸魅斯獵 用力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臉,換了一副表情:“里爾克的詩。不是我的,我怎么能寫得出來。你有沒有這種經驗,有時候看書,講的是他人的故事,卻讓你感覺你遇見的是自己的情感,你一直想把它說出來寫下來,而沒能力這樣做,詩人和作家卻做到了……”

“是的,”作家A 點點頭,“不過,納博科夫也說過,我們讀書不應把書里的人物與自己等同起來,如果是孩童們這樣做還情有可原?!?/p>

“切?!迸魅斯獵白了作家A一眼,“別信他。他就是一個工匠,不過他的《洛麗塔》寫得真是好。讀書,不投入情感怎么行?再說,我本來就是故事里的人物。”

“對對對?!弊骷褹 連連點頭,“當然,納博科夫的意思也許是,哦,他的意思是我們不能把小說里的故事當做真實的發(fā)生——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覺得他的意思是……”

小說說,他們倆一直在長聊,期間,作家A 提醒女主人公C,你離婚的事是不是要通知一下男主人公D,他應當也一直在等待,而C 的回答是,不?!皬拿魈扉_始,我會按照你給定的軌跡來生活,但今天我不想。我要給自己一天——其實也就是一個晚上了。我想和你聊小說、詩歌。對了,你別告訴我,我的未來會怎樣,今天我不想。你也別再談我現(xiàn)在的經歷,今天我也不想。我就想聊小說和詩歌?!毙≌f說,他們一直在聊天,從納博科夫到托爾斯泰,從辛博思卡到普拉斯,從《荒涼山莊》到《化身博士》……天亮的時候,女主人公C 感覺困意襲來,她枕在作家A 的手臂里睡了一小覺。

“早上,陽光輕柔而和藹。他躺在床的一側,枕著枕頭,凝望著。他看見陽光射過她可愛的臉頰的汗毛,那條有齒形裝飾的睡帽帶子遮住了她的小半張臉,這個遮住,反而使未被遮住的半張臉更加生動嫵媚。看得這樣近,他覺得她的眼睛真的是大,特別是在她醒過來一連幾次睜開眼瞼的時候……”作家A 在紙上寫下這樣的描述,他告訴剛剛醒來的女主人公C,這段文字將交給之前的某個段落,在她和男主人公D 在一起的某個早晨?!班??!迸魅斯獵 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看得出,你真是熟悉《包法利夫人》。我在書里讀到過這個段落。不過我喜歡,非常的喜歡。”

刷過牙,女主人公C 準備出門,上午還有兩節(jié)語文課。“再見。”她對作家A說。“我想好了。從明天——是從今天開始,我將按照小說中的安排生活下去,無論是怎樣的結局,反正你安排怎樣的命運我都接受,我只是請求你對我的女兒略略好一點兒。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從小說里走出去,也不會再把你拉進來,你,不屬于我的生活?!?/p>

她朝著作家A 揮手。再見。走到門口的時候,女主人公C 突然返回,“抱抱我?!卑敕昼姾?。她從作家A 的懷抱里掙開,眼睛里面閃動著即將掉落的淚水。

女主人公C 說到做到,她真的不再和作家A 有電話聯(lián)系,也不肯從小說中再次走出。然而對于作家A 來說——

他一次次阻止女主人公C 和男主人公D的相見。他給出的理由是:女主人公C 剛剛離婚,她是一個高傲的略有些虛榮的女人、職業(yè)女性,是一個對自己的聲譽看得很重的女人,她當然要掩飾,盡可能地不被人發(fā)現(xiàn)。所以在離婚不久的日子里,她會有意地避免被別人猜想。而兩個人,D 和C 一旦被安排相見,作家A 就讓他們發(fā)生爭吵,又一次不歡而散。作家A 給出的理由是:對于女主人公C 來說,愧疚、自責和對未來的沒把握讓她患得患失。從某種程度來講,男主人公D也不是她幻想中的那類男人,她的離婚其實有種飛蛾撲火的性質,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的心底其實有怨有恨,這份怨和恨也針對于自己——她的某些反常舉動,情緒上的不穩(wěn)定反而是正常的。

女主人公C 沒有任何怨言出現(xiàn)。她仿佛已經接受那樣的生活和那樣的自己,只是在講課的時候她會偶然走神兒,盯著外面的霧霾和樹葉看。女兒偶爾會打來電話,而她的結束語總是,媽媽,我想你了。

在原來的計劃中,一年的時間,一年之后,男主人公D 和女主人公C 結婚,這個愛情故事在這里構成小節(jié),而后面的故事則是……如果按照原來的計劃,男主人公D 和女主人公C 將生活在一起,但談不上幸?!魅斯獵 總是怨懟,這項并不那么合適的婚姻并非是她的理想狀態(tài),她對男主人公D 的嘲笑和不滿在一點點積累,而男主人公D,則在生意變得紅火的第三年開始“外遇”,他悄悄地把自己打扮成獵手,而女主人公C 則在他一次酒醉之后,接了他手機上的一個電話……惻隱之心在連續(xù)地發(fā)酵,作家A 感覺,自己給予女主人公C 這樣一個男人和這樣一段愛情對她實在不公。隨著故事里時間的推移,作家A 越來越痛苦,盡管他反復地提醒自己“這是小說,在關鍵的時候手一定不能抖,作家需要有魔鬼的冷酷”,可是他實在不忍。對作家A 來說,女主人公C 在離婚之后,他所寫下的每一個字都讓他備受煎熬。

他試圖延緩時間,讓那一天來得晚一些。他試圖挪動已經鋪設完成的鐵軌,讓它從原有的計劃里滑出去開啟一種新旅程,可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無能為力,故事的鐵軌變得那樣牢固,他挪動不了半分。時間在繼續(xù)。故事里的時間走得更快一些,作家A 已能聽得見車輛進站之前的聲響,越來越近。

有了!他決定鋌而走險。

……女主人公C 睡得很晚,她在讀卡勒德·胡賽尼的《追風箏的人》,一本暢銷書,讀著讀著,竟然讀到了深夜。第二天早上,手機鈴聲從頭到尾響了三遍,她才慵懶地摸向電話。“什么?”作家A 看見,剛剛還慵懶著的女主人公C 一下子跳了起來。

“你把他還給我。”她顯得慌亂。換了一件衣服,然后又脫下來換上另一件?!澳惆阉€給我?!弊骷褹 看見,女主人公C 的眼眶里再次含滿了淚水。“聽到了沒有,你把他,還給我……”

作家A 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在里面,加入了兩塊黃糖。他轉向另一條線,在那條線的盡頭是一處河灘,河灘的邊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男男女女,還有兩三個警察。布滿鐵銹的黃色吊車正在忙碌,一輛灰色的大眾高爾夫從水中打撈上來,污泥和雜草蓋住了車牌中間的一個字母,但前后還是能看得清楚。

“怎么啦?怎么回事?”河灘上的男男女女在問。

“開得太快了。我估計是喝了酒。你看見沒,你看那車轍!直接開進去的……”

“就怕一個快。你說你能搶來什么?現(xiàn)在可好?!薄霸趺匆矑瓴贿^命,該你有的就是你的,不該你有的……”“這下什么都沒有了?!薄盎钤摰姑拱?!那些和他一起喝酒的多虧!誰也跑不了。”“你怎么知道他是喝酒喝的?他能喝一個晚上?說不定他就是想自殺。”……

要不要加一點景物的描寫?要不要,把河邊的蘆葦再加重一些,這樣轎車沖下河灘的力量和軌跡就能夠更明確些,但觀看打撈過程的人就不得不退后。寫到這里的時候,作家A 有些猶豫,他用兩根手指轉動著手里的咖啡杯。手機響起。

那鈴聲,讓他的心也跟著驀然一顫。

是C 打來的。他其實已經猜到。猶豫了一下,他又在電腦里打進半行字,然后接通電話。

“你把他還給我!”電話那端,女主人公C 的聲音簡直是聲嘶力竭,“我不允許你這樣做!”

“你知道……”作家A 有意平靜,“你知道小說設計一旦完成,故事一旦展開,作家往往是無力的,他根本控制不了故事,故事會自己進行……”

“我不管!我就是要你把他還給我!”

“你知道,他以后會怎樣對你嗎?你以為你真的了解他么?他是會把你和你的生活拖向深淵的!”作家A竟也對電話里怒吼,“我寧可毀掉這篇小說,也不愿意他以后那么對你!一想到后面我就心疼,你知道嗎?我是在幫你,我必……”

小說到這里已經是最后一頁,它結束在“必”字上,明顯,后面還有文字,我猜測要么是打印出現(xiàn)錯誤,后面的頁碼被打印機吞噬掉了,要么是胡月走得匆忙,小說沒有打完她就急匆匆將前面的部分塞進書包,太過大意了。

我在微信里告訴胡月,小說沒有打完,三十八頁之后的內容我想知道?!叭隧摚坷蠋?,我的小說只有二十六頁……”“真是的”,我給她回復,“我忘了,頁碼不一致。這樣,你重新打印一份。在晚上上課之前給我。小說出我意料。我要給你一個大大的贊?!?/p>

“老師,我寫得怎么樣?”

“寫得很不錯,而且我沒想到你會寫這樣一個小說,也沒想到,你對那種心態(tài)能體會得那么深透、意外。對了,后面的故事會怎樣發(fā)展?男主人公D 被救回來沒有?”

“男主人公D?……老師,男主人公,不是暇爾么?”

“?。俊?/p>

“男主人公是作家暇爾,他愛上了故事里的女主人公……老師,你猜,我是怎么想到這個故事的?你還記得你微信里推薦的畢飛宇的文章么?”胡月一臉興奮,“他寫玉秀,他說小說家的職業(yè)特點不是虛構,而是相信虛構的真實性,他們之間有一種非常獨特、非常微妙又近乎詭異的人際……我是那樣想到的?!?/p>

“你看看,你給我的這個……”我把手里的稿件遞給她,“你把我說糊涂啦,我怎么對不上呢?”

她仔細地看了看。“老師,這不是我的小說。昨天,我給你的是這個?真是太奇怪了?!彼炎约簳锏牧硪环荽蛴「暹f給我:“這才是我寫的那個。我說呢,怎么也到不了三十多頁……”

這次,胡月遞到我手上的是另一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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