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照南

（作者系福建省委宣傳部原副部長、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常務副會長）

歷史上許多歷史文化名樓，皆因詩文名篇揚名，如南昌滕王閣與王勃的《滕王閣序》，武漢黃鶴樓與崔顥的《黃鶴樓》，洞庭湖岳陽樓與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這些名樓大都沿江湖而建，因景觀秀麗，引發(fā)歷代文人墨客吟誦詩詞歌賦，獲得普遍贊譽，流傳千古，成為人們仰慕的文化旅游圣地。地處閩西上杭的臨江樓，則因毛澤東1929年在這里寫過一首《采桑子·重陽》，膾炙人口，聞名天下。像一顆耀眼明珠，臨江樓為中國革命圣地、共和國搖籃閩西平添一份神圣的光彩。

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九十年后，同樣是“秋風勁”時節(jié)，我登臨臨江樓。深秋的汀江，依舊空闊曠遠，浩渺秋水，流向天際。江之兩岸，綠樹成蔭，街道整潔，新樓林立，鱗次櫛比。遠山郁郁蔥蔥，生意盎然。

臨江樓

上杭自古繁華。山城扼汀江中游，江面寬闊，航道通達，舟楫云集。宋代以來，北達贛湖，南通潮汕，及于南洋。各類貨物，集散于此。又筑有堅固城墻，素有“鐵上杭”之稱。緊鄰汀江水碼頭的臨江樓，始建于清代。原來是一座平房，1927年改建為中西合璧的三層小洋樓，作為貨棧，名“廣福隆”。后改為酒樓，因名臨江樓。臨江樓坐北朝南，磚木結(jié)構，騎樓式建筑風格，占地面積293平方米，分為上下廳和一天井。樓的底層和二層走廊前，上下各有石砌藻飾的三個拱形廊檐，顯得精致典雅。

“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毛澤東、朱德率領紅四軍1929年初入閩后，隨著革命根據(jù)地和紅軍隊伍的擴大，許多新問題產(chǎn)生，特別是舊軍隊中的各種非無產(chǎn)階級思想未能克服。1929年6月，紅四軍在龍巖召開第七次黨代會，會上由于領導者的意見不一致，毛澤東未能繼續(xù)當選前敵委員會書記一職，和賀子珍離開部隊，到閩西各地指導地方工作和調(diào)研土地革命運動。因長期工作繁忙，積勞成疾，不幸染上嚴重瘧疾，身體虛弱。9月，毛澤東的戰(zhàn)友朱德指揮紅四軍4個縱隊和地方赤衛(wèi)隊，以萬人兵力，一舉攻下久戰(zhàn)不決的“鐵上杭”，很快成立了上杭縣蘇維埃政府。至此，上杭成為中央蘇區(qū)重要的核心縣域。

10月上旬，重陽節(jié)前夕，病中的毛澤東由當?shù)爻嘈l(wèi)隊員抬著擔架，從永定縣合溪來到上杭臨江樓。到達臨江樓，毛澤東熱情挽留赤衛(wèi)隊員們留一宿。他們卻因為要趕回過重陽節(jié)，決意要連夜走山路回去。毛澤東與赤衛(wèi)隊員們一個個握手，表示感謝。

毛澤東住在臨江樓二樓東廂一房。這是一間10平方米左右的木板屋，一張床，一張桌，桌上一盞油燈和一只碗。床上鋪著毛澤東喜愛的白床單，給人一種悠長和靜遠的歷史感。據(jù)介紹，毛澤東剛在臨江樓住下，就在二樓前廳接見了紅四軍第4縱隊司令員胡少海、政治部主任譚震林和上杭縣肅反委員會負責人傅柏翠等，并指示他們做好地方政權建設工作，恢復各地群眾組織，籌備成立閩西蘇維埃政府。

上杭的重陽節(jié)特別隆重熱鬧?？图曳Q重陽節(jié)為“兜尾節(jié)”，意為年尾大節(jié)，有“過了重陽無大節(jié)”之說。出門的人很多都要趕回家，帶著小孩一起爬山，登高遠眺、觀賞菊花、遍插茱萸、飲菊花酒等?？图胰诉€把重陽節(jié)俗稱為“芋卵節(jié)”，或叫“肉丸子節(jié)”?！坝舐淹琛?，香軟順滑，鮮美可口，當?shù)乩相l(xiāng)以此送給毛澤東。毛澤東品嘗后連聲稱贊。

臨江樓是一棟白墻平頂、拱形廊檐的三層小樓。雖不似滕王閣豪華壯觀，但也稱得上清奇雅致。

第二天清晨，毛澤東佇立在上樓屋最高層正廳平臺上。深秋的汀江，秋風獵獵，寒霜萬里。四顧江天，寥廓悠遠。古樸山城，屋瓦接堞，盡收眼底。毛澤東觸景生情，揮毫寫下《采桑子·重陽》上闋：“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重陽節(jié)正是上杭菊花盛開的時候。毛澤東凝望煙波蕩漾的汀江兩岸，戰(zhàn)地的黃花叢叢簇簇，如同播撒滿地的碎金?；仡櫦t四軍入閩半年多來的戰(zhàn)斗歷程，戰(zhàn)場上硝煙未盡。此情此景，毛澤東心潮澎湃，高聲吟誦，一氣呵成下闋：“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但見黃花不用傷。”

“但見黃花不用傷”，是毛澤東原稿。當時，他雖身處逆境，又患重疾，但是沒有一點消沉?！安挥脗保銊钭约翰槐貍?，革命意志依舊堅定。菊花和悲秋，古人總是托物詠懷，借景生情，把人與大自然聯(lián)系在一起，四季輪回，花開花謝，都會引發(fā)對人生的感嘆。蕭瑟深秋，或敘寫羈旅的清冷孤寂，或寄寓傷時憂國的痛楚苦悶，或描述仕途失意的抑郁衰頹。屈原《離騷》有“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詩句。陶淵明，吟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同樣透著秋節(jié)的蒼涼之情。毛澤東的這首詞，充滿壯志豪情，一掃凄涼蕭瑟之氣，抒發(fā)出登高遠眺、恢宏寥闊的深遠意境。

下闋起筆化用李賀的“天若有情天亦老”?！叭松桌稀笔亲匀恢?，時光流逝，難以逆轉(zhuǎn)；“天難老”同樣體現(xiàn)自然規(guī)律。以“易老”對“難老”，看似矛盾，實則表現(xiàn)作者“只爭朝夕”，解黎元于苦難的急迫心情，展現(xiàn)了“慨當以慷”的膽氣與豪情。

有意思的是，《人民文學》1962年5月號發(fā)表毛澤東的《詞六首》，《采桑子·重陽》這首詞的上下闋原先是相反的，刊發(fā)時毛澤東把它調(diào)整為現(xiàn)在的順序。同時，詩人將原句“但見黃花不用傷”改為“戰(zhàn)地黃花分外香”。這一改動，更凸顯了毛澤東對人民革命事業(yè)自信和樂觀的情懷，給人以剛毅的鼓舞，從豪邁的詩意中體驗到哲理的光輝。

臨江樓下，有朱毛“臨江談心”舊址。出樓，下穿拱形城墻，便是著名的汀江水碼頭。一坎坎大型石條鋪設的階梯直插江邊。碼頭旁邊，一棵粗壯榕樹昂然挺立。榕樹下擺著石桌棋盤，石桌邊有兩張石椅。當年毛澤東與朱德在此一邊下棋一邊談心。這兩位一同走上井岡山，進軍贛南閩西，經(jīng)過激烈戰(zhàn)火的洗禮生死相依的戰(zhàn)友，在此推心置腹，深入談心，相互交換建軍治軍的看法和建議。毛澤東深刻分析當前軍隊建設中存在的問題，認為這些問題不解決，紅四軍便難以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朱德深入分析問題存在的種種原因，誠懇地談到這些問題與糾正不力有關，請求毛澤東病愈及早歸隊領導?！芭R江談心”，兩位紅四軍最高領導在新的思想基礎上肝膽相照、達成高度共識和默契，為古田會議的勝利召開奠定了重要的思想基礎。兩位戰(zhàn)友的手更緊地握在一起?！芭R江談心”，兩位偉人在這里吹響前進的號角，拉開革命勝利的帷幕。

在臨江樓居住十幾天之后，10月21日，毛澤東離開上杭，前往古田蘇家坡指導閩西特委工作。

兩個月后，在古田廖家祠堂，紅四軍召開第九次黨代會。朱德、陳毅堅決貫徹中央九月來信精神，毛澤東重新恢復前委書記職務，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古田會議。

85年后，重陽時節(jié)“戰(zhàn)地黃花”再度盛開。2014年10月31日，“新古田會議”成為人民軍隊在強國強軍夢的偉大征程中，加強軍隊思想政治建設新的里程碑。以古田會議為標志的黨和軍隊思想政治建設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深深融入黨和軍隊思想政治建設血脈，延綿持續(xù)，不斷從勝利走向勝利。

臨江樓前，汀水長流。我沿著汀江岸邊漫步，回望秋陽中的臨江樓，感到更加壯麗、更加偉岸。和著滔滔汀水，再次吟誦《采桑子·重陽》。人生易老，宇宙無窮，初心永恒。這首詞的歷史底蘊和博大精深的意境，我似乎理解得更深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