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岳
4月1日 晴
29日,妻子帶女兒來上墳,因為清明那天女兒參加一個朗誦比賽的開賽儀式,回不來,便提前過來了。那天正好福來他們也上墳,一早,我先給福來家送去幾刀燒紙,那里是母親的娘家?;貋碛峙闫拮雍团畠航o岳母上墳,完了,他們還想去我父母的墳上看看,磕個頭。吃過午飯,妻子和女兒便回去了。臨上車,女兒偎在我懷里不舍的樣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兒。目送她們遠去后,心里一下就空了。
那一天,我一個字沒寫。第二天,我也干了一點活。因為門前臺子在去年的雨季塌下去了不少,想借此機會一并用石頭砌起來。如果不把臺子沿兒上的一些樹砍了,會影響施工。但我想保住一棵楸子樹和一棵李子樹,臺子下面的幾棵云杉、油松和野生花灌木也需要事先移開,好給挖掘機騰一條路出來。這些事都需要我在現(xiàn)場。到晚上有點累了,翻了幾頁書睡了。這一天也一個字沒寫。
昨天——3月的最后一天,從早上一直到晚上8點,我一直在官亭的木材市場買木料。兩個木匠,永龍和嘎登——一個堂妹夫負責(zé)挑選木料,還有一個姑父、一個表弟和一個堂弟,則負責(zé)把挑好的木頭抬到指定的位置,因為有一部分木料需要在木材加工點分成木板或鋸成兩三截。所有的重體力活都是他們幾個人干的,我的任務(wù)主要是為他們提供后勤保障,買點小東西什么的,但是,在木材市場轉(zhuǎn)了一天回來,抽空還發(fā)了一條微信,圖片拍的都是木材市場。還是挺累的。原本想他們都睡了之后寫幾行字,可是一坐在凳子上就睡著了。
睡著之前,我又發(fā)了兩條朋友圈:《年輪》之一和之二?!赌贻啞分慌牡亩际嵌砹_斯原木的斷面或截面,其中一個截面是我買的一根原木,我粗略數(shù)了數(shù),它的年輪在150圈以上——也許有200圈。這當(dāng)然不是這個市場最大的原木,最大的幾根原木樹齡都應(yīng)該在300年以上。
在那個地方,我所看到僅有的本地木料是兩半截冬果梨木,一截是根部,一截是從根部鋸下來的,長都在一米五左右,截面直徑約70厘米。因為截面已經(jīng)非常陳舊,且有裂縫,年輪已難以分辨,但以我的經(jīng)驗判斷,一棵冬果樹要長成這個樣子,至少也需要200年以上的時間。兩截果木的樹皮早已掉光了,像是自然脫落的樣子,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色澤光潔,灰亮中透著青紫,單看那潤潤的色澤,不像是木頭而更像是玉。而且,通體密密麻麻地布滿了蟲子啃噬出來的紋飾,像神秘的字符,像線條裝飾畫,更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慈悲咒語。
如此。半截幾百年的本土老果木望著堆積如山的俄羅斯森林的尸骸。
對一個小鎮(zhèn)來說,那算得上是一個很大的木材市場,所堆積木材少說也有上千立方米。這是個什么概念呢?這么說吧,一棵長了200年左右的俄羅斯松樹大約有一立方米木料,而這里超過200年樹齡的木料大約占20%的樣子,100年到200年樹齡的占40%,另有40%的樹齡在50年到100年。如此估算下來,這個木材市場里堆積著上萬棵松樹。而木材市場的木料每天都在流動,昨天就運來了兩大車,都是那種掛著兩個貨箱的大貨車,一輛車至少應(yīng)該能裝數(shù)十立方米木料。車來自中國內(nèi)蒙古,它們滿載著原木,從中俄口岸二連浩特開出,經(jīng)長途跋涉,駛?cè)肭嗖馗咴瓥|端的黃河谷地。我想,要形成如此規(guī)模的一個市場,至少需要三五年時間。而它每年的木材銷售量至少不下一千立方米,從木材價格的漲勢可以看出,當(dāng)?shù)啬静男枨罅窟€在不斷增長,去年至今年,僅僅一年時間,平均每立方米原木的價格上漲200元人民幣。
有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哇”地喊了一聲道:“看年輪,都是多么古老的樹??!”
我回復(fù):“每棵樹在俄羅斯大地上生長了200年以上?!?/p>
朋友:“俄羅斯氣候要冷涼一些,樹生長也要緩慢一些,那些年輪,很是震撼!”
我回復(fù):“200年前大清朝開始衰落,200年前彼得大帝開創(chuàng)的俄羅斯帝國已經(jīng)非常強大?!?/p>
朋友哈哈笑道:“這就是歷史?!笔堑?,這就是歷史。
這個市場所有的木料幾乎皆為同一種針葉喬木,從沒有枝葉的樹干判斷,應(yīng)該是冷杉,也可能是紅松——這需要進一步證實。其樹干形態(tài)、樹高、胸徑粗細程度都與青海云杉差不多,只是鱗片沒有云杉密。據(jù)瑪可河林業(yè)局的調(diào)查,天然云杉林,每公頃的平均密度為870棵。1000公頃的土地上,可生長870000棵云杉。而這個數(shù)字隨時都在變化之中,并呈幾何倍數(shù)增加。我估計,這個小鎮(zhèn)的木材市場要消耗1000公頃的俄羅斯森林,頂多不會超過10年——也許只需要5年時間。
如此看來,只用數(shù)十年時間,官亭周邊鄉(xiāng)村不大的一片地方,也許就讓一片上萬公頃的俄羅斯森林化為烏有??梢钥隙ǖ氖牵谥袊酥寥澜缇薮蟮哪静氖袌錾?,官亭這個依然落后的西部鄉(xiāng)鎮(zhèn)所占的市場份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且我知道,這樣的事不止發(fā)生在俄羅斯,自1998年中國全境天然林禁伐之后,全世界的森林消失的步伐突然加快,十幾億人的一個大市場在任何方面都會對整個地球產(chǎn)生深遠影響,包括森林和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這些快速消失的森林主要分布在俄羅斯西伯利亞、南美洲的亞馬遜流域、東南亞熱帶雨林區(qū),甚至還包括非洲的局部地區(qū)。
后來,又多次去那個木材市場買過幾根粗壯的木頭,有機會與市場老板閑聊,才得知,那些木頭并不是我自以為是的俄羅斯紅松,而是清一色的樟子松,說紅松太硬,結(jié)子也多,當(dāng)柱子還好,不能做房梁、檁子和椽子,容易折。老板是土族,姓趙,名幸福。他告訴我,這個小市場每年的木材吞吐量在1.2萬立方米上下,產(chǎn)值超過2000萬元人民幣,凈利潤卻只有20萬元左右。
趙幸福說,木頭生意利薄,主要是損耗太多。想來也是,一棵高大的松樹被伐倒以后,可用的只是去皮后的樹干,樹枝樹梢以及樹皮、樹根都成了肥料,而一棵樹卻是靠它們才能活著,才能生長。
我是被尕元叫醒來的。他說,卸木頭時,一根木頭滾下來砸到了一個堂叔的墻角,把墻角一個磚柱底下的幾片磚給砸壞了,讓我去給這個堂叔說一聲。便趕緊跑過去看。堂叔家的燈還亮著,我敲了幾下門,沒反應(yīng),便沒敢再敲。堂叔雖然年紀(jì)比我小好幾歲,但畢竟是長輩。便對幾個卸木頭的人說,明天再說了。說完,一轉(zhuǎn)念,覺得哪里有點不對,便沒好氣地說了他們幾句。我說,這樣的事兒本應(yīng)該你們自己處理。這事兒雖然跟我有關(guān),但人家的墻角不是我砸壞的,應(yīng)該是誰的責(zé)任誰負。說完了,又有點過意不去,又寬慰了幾句:不過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也沒啥,我們把墻角修好就成了。話明天再說,先回屋喝點水,休息一下。除了幾根大木頭,其余木料也都搬回去了。他們說要回家休息。我回到屋里時已經(jīng)快午夜了。沒心思再寫字了,倒頭就睡。
醒來已經(jīng)是4月了。
4月3日 晴間多云
1日晚跑到西寧喝了一場酒,2日下午回來。
我以為屋頂?shù)臐仓呀?jīng)完成,其實,屋頂?shù)臐仓艅倓傞_始。而且,進展非常緩慢。他們說,澆筑完可能要到夜里12點。也就是說,吃過晚飯還得接著干。因為,現(xiàn)澆面不能中斷,中斷了會留下裂縫,后患無窮。后來,永春把那叫“爬山虎”的上料傳送裝置稍稍改進了一下,也就是把“爬山虎”的鐵架子放平了一點,阻力減小,上料的速度一下就快了,一條小型攪拌機連軸轉(zhuǎn)還供不應(yīng)求。也因為這個原因,晚飯后,又干了兩個多小時,夜里11點前,屋頂?shù)臐仓拷Y(jié)束,比預(yù)計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
這樣,房子鋼筋水泥部分的主體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出來了,剩下的是屋檐木結(jié)構(gòu)部分。有兩個妹夫、一個弟弟和一個遠房姑父——四個木匠在干木工活,他們說,再有三天時間,屋檐木頭活也基本出來了。從今天,門前土臺子塌陷部分的漿砌石也在整體推進,有一大段已經(jīng)起來一米多高。再有兩三天,估計也差不多了。
當(dāng)然,還有很多活。包括大門——我和福來準(zhǔn)備下周一去循化看門,那里有不少專門做木大門的加工店,我決定買一扇現(xiàn)成的,要不太耗精力了——還有,改建一段門口進出的水泥路……墻面和室內(nèi)的細活以及門窗可能得到兩三個月后才能繼續(xù)了。這段時間里,我也得去繼續(xù)我的田野調(diào)查,今年的計劃還是去玉樹,穿越通天河谷,細細地走一遍。也許,這是我在高海拔地區(qū)進行的最后一次田野調(diào)查,之后,我得把時間留給老家和老家附近的這一片山野了。
那個時候,現(xiàn)在建的這幾間房子正好派上用場了。我可以不定期地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并從家門口開始我新的跋涉和調(diào)查,繼續(xù)我有關(guān)人與自然的思考和書寫——我越來越確定,這并非理想,而是生活。
今天收工早,下午還宰了一只羊,犒勞大家,晚飯就是羊肉和涼面。因為明天很多人有事,除了妹夫嘎登都回自己家了。一吃完飯,嘎登就睡了。這幾天每晚都有干活的人在家里留宿,又因為拆掉了一排房子,少了兩處炕,妹妹們只得去弟弟家睡了。我出去溜達了一圈,用手機拍了兩張山村夜晚的燈光,一張是廟上的,另一張是山村的,看著是燈光,拍出來卻像星星。
此時,山村一派寧靜。屋里也很靜。
4月4日 晴間多云
原本是要去老白那里的,今天他們有一個點燈放生的活動。
前兩天回西寧時,我答應(yīng)要去的,可是,早上在門口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屋里了。后來,福來問我去不去老白那里,他要去一趟縣城,要去的話,他順道送我過去。其實,一早上我也是這么想的??蛇@會兒,我卻說,你先去吧,我一會兒再看。為什么要這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是我經(jīng)常會犯的一個毛病,在某一個時刻,要做一個決定時,會突然猶豫不決,令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F(xiàn)在已經(jīng)快11點了,也許老白佛堂的千燈已經(jīng)點燃,放生活動馬上開始。他也許會一直朝某處張望,看我有沒有來,也許還會擔(dān)心,想我為什么沒去,會不會有什么事?想到這里,我很慚愧。
于是,我問自己:為什么?細細想來,可能與我昨晚看到的一條微信有關(guān),那條微信讓我很不舒服,而發(fā)微信的人今天也在那里。我可能不想見到此人才遲疑不決的。其實,我完全不必在意這些,他在與不在,并不會妨礙我。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一個人無意間的一句話會改變你的一個決定。
昨夜,躺在炕上,有好一陣子,我一直在想老白。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想老白,尤其這三五年想得越來越多了。我們相識已經(jīng)有二十余年了,雖然,平日里我都稱他老白,但他和萬成都稱我大哥。青海有很多人都知道我們?nèi)酥g的這層關(guān)系,知道我們是結(jié)義兄弟,我老大,萬成老二,而真正的白家老二卻排在老三。我們都是同一年生人,都是1962年的虎。我是陰歷8月30日生的,公歷到9月下旬了,可見我們?nèi)说纳较嗖顭o幾。凡知道我們這層關(guān)系的青海人——也有不少外地人都非常羨慕這份情義,都說這樣的情義當(dāng)今罕見。我們都為之驕傲,也確實值得驕傲。
大約是4年以前,我正式向老白提出一個請求,說我決定要寫寫他的故事,讓他配合。那時我母親剛剛離開,父親也病危,我一直在老家陪伴父親。只要回民和老家,老白都會來陪我說話。這樣的交談持續(xù)了十幾天吧,他一般中午以前到我家,問候完父親,我們就坐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拆除重建的那面屋子里說話,中午吃點便飯,繼續(xù)說話,一直到晚飯前,他才離開。
我們主要的話題是他大半生的經(jīng)歷,我還記了筆記??墒牵@么長時間過去,我仍舊一個字沒寫——這么說也不太準(zhǔn)確,這期間我還是寫過一些文字的,比如《來自唐朝的音樂》,寫的就是老白的故事。但那只是老白某一天或某幾天的故事,在他大半生的經(jīng)歷中,那頂多是一個片段,屬臨時插曲。而我之前準(zhǔn)備要寫的是老白大半生甚至一生的故事。
對一個人來說,無論怎么看,那都算得上是一段傳奇。如果把它放在我們出生的這片山野,再與整個青藏高原的歷史文化聯(lián)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說,這是一段青藏高原的傳奇。也正因為如此,我必須慎重對待。至少在我,這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故一直在想怎么寫,卻也一直沒有想好怎樣寫才好,不至于辜負了這份情義。如果找不到一個理想的表達方式或敘事策略,我寧肯不寫,也不會用自己都不滿意的文字糊弄。我想老白也會理解——盡管我猜想,他可能偶爾也會想,說要寫他的,可已經(jīng)好幾年過去了,為什么一直不見動靜呢?因為,直到今天,我還是沒有想好要怎么寫。
寫作從來就不是想寫就寫的事情,它必須水到渠成才行。別人我不敢說,在我,寫作一直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一件理想作品的誕生過程,不僅僅是勞動的結(jié)果,更是造化。這也正是,普魯斯特為什么直到生命的最后才寫《追憶似水流年》、馬爾克斯苦苦尋找《百年孤獨》開頭的緣故——在別人眼里,那也許只是包含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一句話,但在馬爾克斯那一句話其實就是“百年孤獨”。
因為想到了《追憶似水流年》,我也想,老白,我親愛的兄弟,你是否也在“追憶似水流年”?因為想到了《百年孤獨》,我又想,老白,我親愛的兄弟,你是否也感到孤獨?
是的,老白是從如此令人魂牽夢繞的唐古拉走向西藏的。
西藏應(yīng)該是成就了老白的那一段傳奇。從世俗的意義上說,他在西藏的十幾年也應(yīng)該是他人生最輝煌的階段。爾后,他輝煌地回來了。我們的相見,是他回來以后的事。而回來之后的二十余年里所發(fā)生的事,我是熟悉的,因為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這二十余年,一直到今天,并成為最好的兄弟。
你說,我不寫老白誰寫?告訴你吧,除了我,讓誰寫,我都不放心!這并不是說,沒有人寫得比我好——比我寫得好的大有人在,而是絕不會有第二個人會像我一樣用心去寫。可是,我確實沒想好怎么寫。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今天沒去老白那里也許是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假如去了,在點燃一盞燈,讓光明照耀心靈的一剎那,或者放飛一只鴿子或放走一條小魚的瞬間,說不定,我就能想到該怎么寫了。
也許,一切都早已注定,都是一種緣分。我與老白是這樣,我與萬成也是這樣。相識是緣,相知也是緣。緣在,俱在。俱在,定然自在。而自在便是圓滿。夫復(fù)何求?
4月5日 清明 晴 有風(fēng)
以前,我們都定在清明前一天上墳祭祖。這樣做有個好處,家族所有出嫁的老少姑娘都會記住這個日子,而不需要另行通知。而以前交通通訊都不方便,專程跑去通知一個日子也比較困難,住在附近的還好,嫁到遠處的還得專門派個人跑一趟。凡事有利有弊,這樣做也有不好處,那就是如果清明前一天是周一到周五,上學(xué)的孩子們得請一天假。所以,自從清明放假之后,我主張把上墳的日子改到清明當(dāng)天了,這樣無論哪一天是清明,孩子們都不需要請假了。而上墳祭祖可以少幾個老人、大人,但如果沒有孩子們的參與,就冷清。我喜歡一廂情愿地認為,祖先們也一定喜歡看到家族人丁興旺的樣子。
今年清明跟往年稍有區(qū)別的是,后人上墳祭祖的隊伍里又添了兩名男丁,都是才幾個月的孩子,分別是我兩個侄子的長子,名字都是我取的。我已經(jīng)成了好幾個孩子的爺爺。加上外甥姑娘等的孩子,我已經(jīng)是一群孩子的爺爺了。我這一輩,我上面只有一個姐姐,其余十幾個都是弟弟妹妹,我就成了大爺。與東北等地管伯父叫大爺不一樣,我老家一帶只管最大的爺爺才叫大爺。我父親一輩子都沒當(dāng)過大爺,因為他還有個哥哥,而我卻成了大爺。
我們家族在上墳這天相聚的人家每年都不一樣,今年清明輪到一個歲數(shù)比我小的堂叔家里,明年輪到一個堂弟家里。走在去墳地的路上,前前后后一瞧,我已經(jīng)是隊伍里年齡最大的人了。這說明,在這條路上,我所能行進的日子也越來越少。等有一天,上墳的族人隊伍里不見了我的身影,我一定在前方跟祖先們在一起,等待后輩族人的抵達。也許不會。一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今生的緣分已盡,所有族人都會各奔東西,彼此不知所蹤,也無從記憶前世過往。至于后世子孫是否記掛,已經(jīng)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從這個意義上看,所謂緬懷,告慰的并非先輩,而是依然活著的這些人。
盡管一小半人的輩分都比我大,不是叔叔,就是姑姑、姑父,但年齡都比我小,其余都是弟弟妹妹和侄子、孫子孫女了。與往年清明不大一樣的是,今年族人上墳的隊伍里還多了倆侄媳。當(dāng)?shù)赜袀€風(fēng)俗,家族里娶進來的媳婦剛進家門那天必須得去上墳,之后則都不能去了。但也有例外,輩分小又為家族新添了男丁的媳婦們卻可以破例,今年剛好有兩個侄媳婦生了男孩,也去了。從出嫁的姑娘們對她們一路上的照顧呵護中,能看出來她們在家族中的地位已經(jīng)初步確立,因而可能會感到自豪吧。
有了這個地位,她們與祖墳也有了直接的關(guān)系。當(dāng)?shù)剡€有一個風(fēng)俗,凡娶進門后未生育男丁者,死后不得進祖墳。雖說塵歸塵、土歸土,但從過往的歲月看,嫁入族內(nèi)的女人還是很看重這一點。
我有個奶奶,13歲嫁過來,自己還是個孩子,卻仍然拼命地為家族盡繁育子嗣之責(zé),一連生了三四個女孩,還不甘心。等第三個女兒出生時,已經(jīng)開始計劃生育了。可為了生一男丁,她還要生。生到第五個時,終于誕下一子,才罷休。不久,我那患有嚴(yán)重哮喘的堂爺留下獨子撒手而去,堂叔年幼,我奶奶又拼了命養(yǎng)育。等他終于長大成人,她才長舒一口氣。這兩年隨著年歲越來越高,領(lǐng)著孫子從門前巷道里走過時,偶爾會伸長了脖子,高傲地望一眼祖墳的方向,仿佛在說,去那里的路上已無任何阻擋。至于什么時候去,那得看她自己的方便了。她想什么時候去,就什么時候去了。那是她的自由。
族內(nèi)曾祖輩的事,我沒經(jīng)歷,也不清楚,但祖輩、父輩里確實有好幾位奶奶、阿姨因為沒有兒子,沒能進祖墳。有的埋在祖墳旁邊的荒地上,也有的埋在自家的田埂上。每年清明上墳,去這些墳頭祭掃者,必是至親,其余族人均不見前往。久之,遂淡忘。很多次,我都想,如果她們?nèi)掠兄?,一定會怨恨,并?zé)問后人:為什么會這樣?為族人她們辛苦一輩子,完了,還要把她們與族人隔離開來,這樣做有失公允。雖身為后人,仍覺此風(fēng)陋矣。然,此乃風(fēng)俗,要破除絕非易事。
這還是正常亡故的先人,所有非正常亡故的先人尚不在其列。但凡英年早逝者、惡疾斃命者、服毒自盡者,或遭橫禍暴斃者,亦不能入祖墳。雖皆為先人,待遇卻大不相同。每每路過這些孤零零的墳頭,心中頓生羞愧,不敢正視。但愿已在另一個世界的亡靈再也感受不到人世間的不平。
因為是清明,國人都放假,我們也停工一天。放了一天假,讓大家都先去祭拜祖先,再干后人的活。除非成為先人,讓后人祭奠緬懷,否則,作為后人的活是永遠也干不完的。
4月7日 晴間多云
從昨天開始,除了木工,其余都轉(zhuǎn)入門前臺子的漿砌石,進度也明顯加快了,照此進展,這項小工程估計明天可以完工了。挖掘機和裝載機作業(yè)時,壓斷了花園的幾棵樹,我很心疼。還有一些樹被提前移開了,我用土臨時把樹根埋了。等花園臺沿塌陷部分的漿砌石活完成,我就得把那些樹重新找地方種好。另外,門前的花園里到處都堆著舊房上拆下來的木頭和樹枝子,有一部分舊木料要搭建車棚和雜物間,其余也需要慢慢清理,至少得找個地方,堆放得整齊一點。這些活,可能都得我慢慢干了。
供排水部分的活可能也需要一天時間??赡苁窃O(shè)計和施工質(zhì)量都有問題,多年來村里的自來水一直不太穩(wěn)定,尤其是冬春季節(jié),三天兩頭停水。福來建議在門口衛(wèi)生間的邊上埋設(shè)一個大塑料桶,用來蓄水,裝上一個小水泵,以保障供水。塑料桶昨天下午已經(jīng)送來了,容積是5噸。我出去看了一眼,像個圓形的小水塔。
木工活還得兩三天,今天是陰歷三月初三,福來問我,立木結(jié)構(gòu)屋檐的時候要不要看個日子?我說,一開始就沒看,再不看了。隨后,我瞅了一眼日歷,又說,不找人看了,不過,過幾天就是三月初八。以我們的風(fēng)俗,每月的初一、初八、十五都是吉祥的日子,就定在初八吧。福來、尕元、永春都說好。這樣,再過三五天,這幾間磚混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要現(xiàn)出原形了。
4月9日 陰
昨天和福來去循化看木大門,中午趕到積石鎮(zhèn)。因為是午間休息時間,外甥雪俊的兩位同事小韓、小李便帶我去看,如此,我們直接就去了位于街子的一家木門加工廠,沒用多長時間就選好了一款不大不小的大門,預(yù)付了定金,定好了送貨的日期,在路邊小飯館吃了午飯,就回來了。下午4點左右趕回家里時,門前的漿砌石墻已經(jīng)完工。我把前些日移出來的一棵丁香和昨天下午新移開的兩棵暴馬丁香,在新完成的石墻邊選個地方重新栽上了。
晚飯后,福來和永龍又坐了一會兒,走的時候快11點了。送走了他們,有點累,我也睡了。剛躺下沒一會兒,咳嗽又開始了。一陣一陣的,而且,持續(xù)時間越來越長。清明去上墳時,風(fēng)很大。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每年清明上完墳,我們都不會急著回家,而是在墳地邊的山坡上小憩,已經(jīng)成了風(fēng)俗。
一開始,可能只是為了休息一下。因為家族的墳地在山坡上,路遠,也不好走。上了歲數(shù)的族人都上不去,能走上去的人,到墳地時也有點累,需要休息一下。后來,大家覺得在山坡上干坐著不好,應(yīng)該帶點熟食和酒水什么的,祭拜完祖先,捎帶也慰勞一下后人,搞一個簡單的野餐活動。后來,墳地邊上的野餐也成了風(fēng)俗。每年清明上墳都有墳主,像總召集人的角色,其主要的職責(zé)是要喂養(yǎng)一頭墳豬,宰殺以祭奠祖先,爾后,族人聚餐分享之,聚餐地點也在墳主家里。
因為有很多事需要操心,墳主不便固定下來,所有族人以戶為單位逐戶輪流擔(dān)此重任,以體現(xiàn)公平。如此,每年帶熟食和酒水的事自然也落在了墳主頭上。偶爾也會有別的族人帶些東西上去,豐富大家野餐的內(nèi)容和形式。這樣的貢獻一般都由家中有喜事的族人自覺承擔(dān),貢獻大小也沒有定制,全看各自的自覺程度量力而行。
在所有喜事中,誰家要是添了新人,尤其是新的男丁,被視為最大的喜事。今年因為新添倆男丁,是大喜事,喜酒自然是少不了的,熟食也比往年多。所以,在墳地邊山野餐的時間也比往年長一些。我被風(fēng)吹著了,也沒有別的不適,只是咳嗽。夜里嚴(yán)重一些,且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兩個妹妹催了好幾次,讓我去買點藥。我嘴里答應(yīng)著,卻一直沒去。直到今天早上,我自己也覺得該吃點藥了,才去村醫(yī)那兒買了點藥回來,吃了。
之后,在炕上躺了一會兒,感覺舒服一些了,又到工地上轉(zhuǎn)了一圈。感覺今天下午收工時,所有磚混結(jié)構(gòu)和漿砌石的活已所剩不多了,等木工活一結(jié)束,整個房子就立起來了。我現(xiàn)在還想象不出,屋檐頂部鋪設(shè)鋼化玻璃后的效果究竟會怎么樣。采光效果肯定是不錯的,但實用和結(jié)構(gòu)效果確實不好說,我沒經(jīng)驗,工匠們也沒經(jīng)驗。他們只是在執(zhí)行并落實我的設(shè)想,算是實驗性結(jié)構(gòu)。無論怎樣,這是我第一次試圖把住所建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而此前我所有住過的屋子,盡管自己后來住在那里,但是建造房子的人從未征求過你的意見,好像那跟你無關(guān)。所有與房子有關(guān)的印象都是住進去以后才形成的,即便對某些結(jié)構(gòu)很不滿意,你也只能去接受,而無權(quán)改變,也無法改變??偢杏X這事荒唐,卻無能為力。這次有點不一樣的是,你終于可以做一回主了。一想到,一輩子終于有機會依照自己的意愿蓋了一座房子,而且還在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而且,還要住在里面,心里還是挺有成就感的——也許那就是某種欲望得到滿足的感覺。雖然,從內(nèi)心里,我寧肯它是詩意棲居的一環(huán),而非欲望,但是,詩意的棲居難道就不是一種欲望嗎?于是,困惑。也許這就是人性。
于是,不想就此追問下去??赡芘c身體的不適有關(guān),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再深入一點。便讀了幾頁書,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的“詩想者”中的一本,與當(dāng)代中國詩歌創(chuàng)作有關(guān)。讀到的這幾頁說的是當(dāng)代詩歌與傳統(tǒng)詩歌精神的關(guān)系,一節(jié)文字還沒讀完,又不想讀了,合上,放下。卻突發(fā)奇想。
設(shè)想,假如李白和蘇東坡再世,并完全能識讀所有幾經(jīng)簡化的方塊字,用唐朝或大宋的讀音來吟誦當(dāng)代中國詩人的詩作,那會是個怎樣的情景?關(guān)鍵是,他們會作何感想?如果他們能耐著性子讀完所有的當(dāng)代詩歌作品,我敢斷定,他們會說,絕大多數(shù)作品不堪入目——也許其比例會高達95%以上,只有極少數(shù)作品可能會給他們留下印象,覺得這些像市井俗語一樣的白話文字也是耐人尋味的,其內(nèi)在品質(zhì)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時間的意義——他們最好的作品也不過如此。
我想,那就是所謂的詩歌精神或人類心目中永恒的詩意。從這個意義上說,無論是古代的還是當(dāng)代和未來時代的,也許真正的詩歌,都會超越時間和時代,找到恒久的可能和不朽的意義,并存在下去。只要還有詩歌,這種品質(zhì)便不會消失,或者說,只要這種品質(zhì)在,真正的詩歌也不會消亡。
責(zé)任編輯 龍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