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歷法

已近中年的詩人楊平，有一顆詩意勃發(fā)的青春之心。詩思活躍，詩寫沉靜，詩里詩外沉穩(wěn)、恬靜，不事張揚(yáng)，與他交往心里欣悅、踏實，讀其詩心里怡然、詩意悠遠(yuǎn)。

楊平是我多年的朋友。同處渝西，大足、江津兩地常有走動、交流，情誼篤深。本質(zhì)上，楊平是一位成熟的抒情詩人。他的詩不潮、不銳，但有味、耐讀。然而，多年來，我只讀他的詩，沉浸于那詩意遼闊、意味深長的意境中，卻無只言片語詩的評說。當(dāng)詩人的又一本新詩集送到我的手中，那些佳篇美章久久浸潤著我的閱讀，一種想要“評頭論足”的沖動在心底翻涌。

楊平寫詩，擅長摒棄或略去生活發(fā)酵的過程，只掬起心底裊裊升華的詩意。詩集共五輯，第一輯重抒情，其余四輯偏于人生哲理，尤其第二輯;重理之詩，略帶陳述之痕。第一輯詩的詩藝水準(zhǔn)遠(yuǎn)高于其他各輯，誠然二至五輯中的美篇佳作也有不少，其意象之美仍是有如神助：比如《一生》中“再也回不到娘的肚子里了/于是在泥土里/去尋找母親”;比如《黃葛門》一詩把兩株蓬生的黃葛樹形成的“門”說成是“通向一座大山的門”;比如《大雪》一詩將雪花喻為“前仆后繼”沖鋒陷陣的“一個個戰(zhàn)士”，并“迅速占領(lǐng)了一個個村莊/占領(lǐng)了一座座城市”;再如《幾江》一詩厚重的歷史文化的呈現(xiàn)，不僅自然如行云流水，且意蘊(yùn)豐厚而詩意深蘊(yùn)于中。

詩人生活在當(dāng)下這個紛繁復(fù)雜的大千世界，卻擁有著寵辱不驚的平常心態(tài)，《就這么一直愛著》世間萬物，熱愛著人生或生活中的春夏秋冬。由此，他在寬廣的題材領(lǐng)域自由自在馳騁，并縱情高唱一曲“四季歌”：他摯愛春天，用《春天的詞語》抒寫《小小的春天》，也寫《春天最柔軟的部分》，甚至感嘆在春天《做一只蟲子是多么的不易》的無盡艱辛和多舛命運;他鐘情夏季，寫《夏天的荷塘》;他青睞金秋，以《秋天的野菊花》表達(dá)《秋天的心事》，然后再與《中秋月》探討如何用心中那“一把鑰匙”“開啟”那一扇圓圓的思念之門;自有獨特魅力的冬天，當(dāng)然是不能忽視的，因而詩筆所到之處，蕭瑟的曠野挺立著《冬天的銀杏樹》。

詩評家呂進(jìn)教授說，“楊平喜歡春天和秋天，詩集里的許多篇章都屬這兩個季節(jié)”“楊平筆下的春天與秋天是別開蹊徑的，美制佳篇不少，是楊平自己的春天與秋天?！?/p>

的確，詩人楊平的春天五彩繽紛，他筆下趕集的春天（《春天就像趕集》）、五顏六色的春天（《春天的謎底》）、油菜花喊黃的春天（《油菜花把春天喊黃了》）、花枝招展的春天（《又見桃花》）、憂郁癥的春天（《春天的憂郁癥》。春天千姿百態(tài)，千嬌百媚。更有趣的是“喊著口令”“列隊”（《春天的花》）行進(jìn)的春天，頑皮，甚而憨態(tài)可掬。它們“步伐有些亂/有的左顧右盼，有的揉著惺忪的眼睛”，而當(dāng)“它們不是腳踩著了腳/就是表情碰著了表情”時，實在有點令人忍俊不禁啞然失笑，或由衷地會意而悅。當(dāng)然，春天“這支艷麗的部隊”，更多的時候“不是成群結(jié)隊”展示大好春光浩浩蕩蕩的明媚與魅力，“就是化整為零”滿山遍野傳播春的宣言與信仰。

詩人楊平的春天生動活潑，情趣盎然。他筆下的春天不但很美，且富有靈性，其春天的詩很多時候真的就是：春風(fēng)滿面，抑或云蒸霞蔚。開卷首詩首句：“春天在樹枝上蘇醒/到處都是春天的眼睛”（《春天的詞語》），任你是誰，不管是在什么情形下，這詩句中那艷麗撩人的詩意會讓你心馳神往、遐思無限。特別是“春天在樹枝上”剛剛“蘇醒”時，你能抗衡那無數(shù)春意盎然的春的“眼睛”么？那睡眼惺忪而慵懶無限的媚“新鮮而干凈”。這時，你必定會“想起一位女子”，她也許是你的初戀情人，也許是你的紅顏知己，也許是你的兒時玩伴，更有可能是你暗戀而心儀的人兒……心湖那一波一波的漣漪，一定很甜蜜，你整個的閱讀時光一定彌漫著無盡的醉意。其實，最讓你感嘆的是詩人那自然而貼切且生輝的意象和空靈、輕盈、逸趣的詩語?！疤K醒”的“眼睛”“綻開的姿勢”是春天蒞臨時的小樣和呢喃細(xì)語的“春天的詞語”，且“艷麗”得“新鮮而干凈”。這樣的意象和詩語，必定營造出意蘊(yùn)綿密、深邃的意境，在這樣詩般的閱讀中，其意象就自然而然地轉(zhuǎn)換成你人生中抹不去的那“一位女子”，“她的香盈滿”你遼闊深邃的記憶。

接下來，《春天的詞語》一詩的語敘風(fēng)格會讓你對漢字肅然起敬，不，是對詩人表情達(dá)意的文字用語手段由衷的贊嘆，“鳥聲從一片片花叢中起飛/又降落在我心里”，其詩旨、詩意皆在這一“起”一“降”、一“飛”一“落”之間生成和完成。從“鳥”“飛”“花叢”的意象悠然轉(zhuǎn)換為詩人和讀者心中的詩意。

詩貴新、貴曲;象貴奇、貴妙。楊平寫詩，總有別于常人的蹊徑，“春天也會痛嗎”（《春天也會痛嗎》）當(dāng)詩人這樣問的時候，竟然道出了一個隱匿在春天背后的天大的秘密：萬物誕生時的巨大疼痛。人們只知道“秋天會痛”，而且“秋天痛的時候”，還看見“樹葉會飄下來，果實會掉下來”。但誰會知道春天的痛呢，春天到來時，春意融融，萬物復(fù)蘇，眾綠繁茂，花兒綻放，萬紫千紅，大好春光在層林盡染中陶醉了大千世界。然而，誰又知道小草拱破泥土?xí)r那大地的痙攣和疼痛呢？葉蕾、幼芽咬破枝柯表皮時那樹的疼痛呢？楊平不光知道“春天也會痛”，而且還知道“春天的痛”是在春天羊水涌動宮膜破裂時壓抑著叫出來的，當(dāng)然那感覺猶如“被甜蜜狠狠咬了一下”，或者“被柔軟輕輕戳了一下”。春天的陣痛過后，“小草開始發(fā)芽”，被甜蜜“咬過的地方/樹兒開始開花”。

《油菜花》是詩人寫給妻子的情詩。這首春天的愛情詩值得肯定的有兩點：一是明與暗、實與虛的融合;二是意與象的轉(zhuǎn)換自然無痕、互為彼此。很多詩人都給自己的妻子寫過詩，有的“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溫情蓄于心含而不露;有的激情四射，坦言直呼“花開堪折直須折”爽朗狂放;有的“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思而不得其見的惆悵纏綿悱惻。而詩人楊平寫給妻子的詩，極具個性，言此及彼，不媚不俗，不溫不火，詩語輕快明朗，很有情趣。詩人以油菜花喻妻子，非常巧妙又極富詩意，一個優(yōu)美的意象成就了一首好詩。詩中的油菜花平淡無奇，但很美，詩人心中的妻子花一樣美，“她的身子正好與油菜花一樣高”?！昂陀筒嘶ㄕ驹谝黄稹?，連詩人也分不出哪是油菜花，哪是妻子?！坝筒嘶ńo她讓出一個位置/正好容得下她的笑”，這是神來之筆，不僅從形態(tài)將妻子與油菜花融為一體，更彰顯出詩人的妻子樸實無華的人格魅力與高潔的思想情懷和境界。無形中向讀者展現(xiàn)了“神形兼?zhèn)洹币辉~的運用與效應(yīng)。這首明寫油菜花，實寫妻子的詩，從詩句生成到詩意呈現(xiàn)，喻體與本體都是截然不可分割的，妻子就是融入整個春天的一株油菜花。

《小小的春天》讓人心生好奇，同時又有些許的訝異，立時有了渴望閱讀的欲望。通常情況下，春天是浩蕩無邊的，遼闊的春意無法阻擋，而詩人楊平的春天卻是小小的。這不由得讓你懷疑詩人的智商或情商是否出了問題，春天怎么會是小小的呢！然而，詩中春天那具象的小與抽象的小，又不由得令你拍案叫絕，“小小的春天啊/像油菜花的花瓣那樣小”，同時又“像一只小鳥的叫聲那么小”。全詩三節(jié)，句句寫小，5個具象（小葉片、小片陽光、小波紋、小花瓣、小風(fēng)箏）和2個抽象（小感覺、鳥聲），猶如“鐵板釘釘”不容質(zhì)疑一樣界定出一個“小小的春天”。這春天小得奇妙，小得詩意盎然，就像“春風(fēng)吹在我們臉上的/那種感覺”，這感覺的確妙不可言，仿佛小小的綠葉輕輕地摩挲著劃過我們的臉，又如小小的波紋蕩漾在我們心上。而這時，“小小的春天”就“像那位小女孩手里牽著的/那只風(fēng)箏”，在遼闊無垠的碧空時而飄然游曳，時而馭風(fēng)飛翔。

詩人對意象的選擇和語言表達(dá)都自然貼切。喻體與本體的外形與喻理相通，有的甚至水乳交融;語言自然親切、機(jī)敏有趣，情理相得益彰，余味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