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濰娜
現代社會很樂意把女性的衣著審美、時尚嗅覺,與她的修養(yǎng)內涵乃至天資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前者只跟一件事相關,那就是買(而不只是錢)。直接從古馳、小香風入手,起點雖高,但只要質量的積累不足,畢竟有本事將LV背成地攤貨的高手遍地都是。修煉的關鍵還在于買!不踏破幾百家奧特萊斯,不把各種錯誤買回家一遍,怎能有品味的提高,審美的升華?遠遠地瞄見柜臺里一件衣服,你就能斷定它是S、M還是L碼,你就能想象出把它套在自己身上的樣子。而這種想象力和審美力,無疑需要訓練,在這個問題上,格拉德威爾的一萬小時定律完全應驗。加之一個人的姿容是動態(tài)的,先有本事穿好基本款,訓練沒有過多修飾下自我身型及步態(tài),再慢慢去駕馭更多的細節(jié)和風格,發(fā)展出氣質和品位。
重要的是,把LV背出舊書包的隨性,環(huán)保袋拎出Burberry的氣場。
一個女人對自己好不好,看內衣就知道了;一個女人此刻的焦慮與需求,看內衣就知道了;一個女人可能的尺度,她對生活有多叛逆多不屑多敷衍多絕望,看內衣就知道了。
內衣和身體的關系,有點像愛情。
過了三十歲,我便厭倦了修飾自己的容貌(那幾乎意味著重復勞動!模仿練習!不斷臨摹自己五年前的長相?。┓粗?,我開始熱心于裝修——傾心傾力傾財來搞奇奇怪怪的家居收藏。我收藏的遠不止古董,一心想把家改造成一個家庭動物園。狗狗、金絲熊、長毛兔、小雞、烏龜、貓咪、金魚、蝦、各色小鳥、赤練蛇、小翠青、幼年凱門鱷……猛禽、猛獸我都愛,夢想著家里電視機柜上站著貓頭鷹,沙發(fā)上臥著一頭漂亮的豹子。
酒精無能力,加社交冷漠癥,要把我拔出家門難死了。活在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沒有認識的必要。如今赴宴,多是知交老友,不喝酒,卻天然醉。間歇性絕望時,聽朋友們信口開河,幾罐迷魂湯下肚,又可以像只喜鵲一樣活著。
一個人去巴黎旅行,活著依靠陌生人的善良。機場出來忘記帶現金,慷慨的陌生人查一查匯率就幫我兌了;本來只是在街頭問路,好心的陌生人竟一路送到巴黎圣母院;塞納河畔穿過橋洞,一個抬頭,橋上放學的中學生們熱烈的招手,我也招手回敬……陌生人的善意格外動人。旅行的經歷讓我對于人與人之間瞬間建立起來的信任、友誼和善意重拾信心。
面對鏡子都宣判,我對自己身體愛惜中摻雜了不服;我還沒有掌握“變老的藝術”。時間和年歲在我的心里恒定。大概沒有人陷得如此之深,相信自己要活上一千歲。而我就是這樣想的,一百歲不是人族的正常狀態(tài)。
寫詩的密友問我,這輩子是否有過自殺的念頭?想了想,從來沒有過。(是不是有點不配寫詩?)難以想象世界上有比我更快樂的人。早晨一起床,我就快樂得直跺腳;一個人走路時,我會沉入自造的戲劇一不小心笑出聲;我像一只甜瓜,輕輕一敲就快樂得裂成兩半。這樣很好嗎?很健康嗎?也許只是因為,家庭從小教育我不快樂是不體面的,教育我鄙視無端眼淚。以至于無論遇到什么事,我只會笑,好看的笑,熱情的笑。
《2666》中的麗茲,她吸引著擁有健壯大腦,成熟心智和迷人性格的男人,他們從不同的國家出發(fā),相約一起旅行討論問題,很多是智力連接。除此以外,人類還是需要共同的生活連接。幸運的是,麗茲勇敢地同時擁有。她灑脫地選擇了有悖于世俗的充滿智力和激情的生活,思想共同體同時有著休戚與共的命運。
我渴望成為她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這本厚書我至今也沒讀完。沒看到結局之前,麗茲的人生還有無限可能性。
這些年我常常會被同一個噩夢罰醒,就是那個閨蜜聽了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的“傳統(tǒng)噩夢”。夢里,滿嘴巴的牙齒,一顆顆全松動了。一咬齒,下排的幾顆槽牙,如牛軋?zhí)且粯颖簧吓诺木数X粘上去了……舌頭一舔,牙滾了滿嘴,一粒粒吐到手心里。最心碎的,是吐出來的全都是好牙,一粒粒光凈完整,沒一個蛀的?,F實中,我確實一口好牙挑不出毛病。有一次,我忍不住把這個反復做的噩夢告訴父親,他驚呼,原來他年輕時也一直做同一個噩夢。直至他上了年紀,噩夢不好意思再騷擾長輩,才找上我。我倆一合計,莫不是家族先輩身上真發(fā)生過這件可怖之事?恐懼的記憶過于強烈,在基因中揮之不去,一路遺傳進子孫無意識的夢中……也許,人類遺傳下來的遠不止體貌性格,還有精神的歷史,祖先的集體記憶……我們百科全書式的無限潛意識,正是歷代祖先們的人生碎片的海洋。世間哪有一樁偶然事,沒有一件不是夢幻,也沒有一樣不是實存。精神領域與物質領域,無機與有機,無情與有情間的界限與合一,唯有夢中才能一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