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諾

劉暢出生在一個小山村，家境貧寒，他沒別的本事，就喜歡給人理發(fā)，而且還無師自通。打15歲起，便以此為業(yè)，走街串巷為鄉(xiāng)親們理發(fā)，辛辛苦苦地攢錢。終于在20歲那年，劉暢實現(xiàn)了愿望，去省城的美容美發(fā)學校，正規(guī)地學手藝。

省城什么都貴，學習之余，劉暢在大橋洞下擺了個攤子，給路人理發(fā)。來找他理發(fā)的大多都是窮苦人，不挑樣子，只為個簡單利索。可是這天，攤位前突然來了個年輕姑娘，問：“你……能幫我剪個發(fā)嗎？我……只有五塊錢?！?/p>

劉暢打量著眼前的女孩，一身樸素的衣褲，梳著兩條長辮子，看起來也像是剛來省城的農(nóng)村妹。

“行，只要你不嫌棄我手藝差?！眲硢柟媚锵爰魝€什么樣的發(fā)型。她支吾著說：“請幫我剪個……像……城里人的發(fā)型?！痹瓉?，姑娘是來省城找工作的。可是來了好幾天，卻始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她聽小姐妹建議，便決定改變一下形象。

劉暢發(fā)現(xiàn)這姑娘頭頂竟然有三個旋。老輩人說，頭頂三旋的女人厲害。劉暢只覺得，這三個旋的頭發(fā)不好擺弄，好不容易梳理好頭發(fā)，他手里的剪子上下翻飛，嘁里喀喳，不一會兒，姑娘的長發(fā)變成了俏皮素雅的扣邊短發(fā)，既減齡又清純。還別說，發(fā)型變了，這人的氣場馬上不一樣了，還真有點兒城里姑娘的樣子。

那姑娘前前后后地照著鏡子，似乎很滿意，連連道謝，臨走的時候還說，這次找到了工作一定會回來補給他工錢。劉暢笑著搖搖頭，說只要滿意就好，臨了還祝福姑娘馬到成功。

倒不是真的想要回錢來，只是盼著能再見那姑娘一面也是好的?？墒沁@姑娘卻一去不復返，再也沒有來過。劉暢失望了一陣，慢慢也就忘了這件事。

轉眼幾年過去了，從美發(fā)學校畢業(yè)的劉暢，到幾家省城的美發(fā)店打工，手藝歷練得越發(fā)爐火純青。見識多了，他的眼光和設計品位越來越好，就連店里的老師傅都夸他有天賦，該著吃這碗飯。

這時，城里的美容美發(fā)店流行顧客點名服務制，劉暢因為手藝好、腦子靈，積攢了不少大客戶。劉暢覺得自己既然可以獨當一面，憑啥還給人家打工呢，反正手里攢了幾個錢，干脆出來賃家店單干。

劉暢看見一家店在出兌，位置好價錢也不貴。店主是個絡腮胡，說家里出了事，急著要趕回去，這才忍痛低價出兌。劉暢以為撿了便宜，當即就交錢盤了下來。哪知道，他前腳給了錢，后腳就有人上門要拆，說這是違建，早就發(fā)過了告示。

店拆了，絡腮胡也不見蹤影，血汗錢被騙，劉暢傷心不已，不得不再次出去打工。吃一塹長一智，這一次，劉暢不僅苦心鉆研技術，更留心觀察店主的管理和經(jīng)營方針，遇到問題換位思考，如果是自己該怎么處理。

就這樣，又經(jīng)過幾年的摸爬滾打，劉暢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有了屬于自己的店，也算在省城立下了腳跟。這天路過當初那個橋洞，劉暢感慨不已，想到自己在這里奮斗十年，經(jīng)歷了多少坎坷，如今年過三十，卻依然孑然一身，難免有些凄涼之意。

劉暢的新店開在住宅區(qū)一家超市旁邊，因為來往客人多，聚集了不少擺攤的小販。其中有個叫娟子的女人，經(jīng)常在這兒賣菜。她的菜比超市新鮮還便宜，因此很多人都來光顧她的攤子。說起來這女人三十左右，可由于臉上和手臂上有些燙傷的疤痕，平白顯得老氣了不少。娟子大概是個單身母親，獨自帶著個兒子，五六歲的樣子，因為留著個可愛的蓋兒頭，被大家喚作小蓋子，孩子總喜歡到劉暢的美發(fā)店來玩。

說是玩，更準確地說是搗亂。這個歲數(shù)的孩子，正是人嫌狗不待見的時候，十分頑皮?？蓜硡s很喜歡這個孩子，總覺得他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娟子忙著賣菜，經(jīng)常顧不上照顧孩子。這天，她上門來接孩子，順便道歉，說打擾了劉暢他們做生意，把賣剩下的一筐菜送給他們吃。劉暢笑著推辭道：“大姐，你不用客氣，孩子來玩，店里顯得熱鬧，有人氣兒。菜你拿回去吃吧。你看我們，從開門忙到晚上，手都閑不下來。幾個老爺們，哪有時間做飯??？一會兒買點兒盒飯湊合一下算了，給我們也是浪費?！?/p>

娟子一看也是，就把菜拿走了。可是到了中午，她竟然把菜和飯都做好了，送到店里，熱情地招呼著：“你看，孩子總麻煩你們，我們娘倆也吃不了多少，索性多做點兒，給你們送來了，快趁熱吃吧！”劉暢和搭檔三個人一陣感動，大家吃著娟子做的飯，一個勁兒感嘆，說都不知道多久沒吃過這樣的家常飯了，真是好吃。

娟子見大家愛吃，竟然每天中午都來送飯，總之是她賣什么菜，送來的就有什么菜，花樣翻新，大家贊不絕口。不僅送飯上門，還幫著刷鍋洗碗。這下，輪到劉暢不好意思了：“大姐，你也不容易，賣菜賺個辛苦錢，這每天給我們送菜送飯的，讓你搭錢還受累，實在不好意思。要不這樣，以后你幫我們做飯，我們每個月給你2600塊錢，你看行不？”娟子起初不愿意收這么多錢，可是見劉暢他們?nèi)齻€態(tài)度堅決，不收錢就不吃她做的飯，也就答應了。

此后，小蓋子來店里玩的時候更多了，娟子去上貨，也會把孩子放在店里，讓劉暢他們幫忙帶一會兒。隨著交往的增多，別看娟子相貌不濟，可劉暢竟不知怎的，對她心生了一種別樣的情愫，說不上是同情、依賴，還是情愛。總之，娟子和孩子帶給他一種溫暖的感覺，讓他覺得親切踏實。

搭檔小龐似乎看出了劉暢的心：“老大，你是不是看上娟子了？我勸你可想好了，她那長相，還帶個孩子，當個朋友處處也就得了。做老婆，根本配不上你，你可想好了?！?/p>

劉暢輕輕給了小龐一拳，假裝數(shù)落他掩飾自己的心事：“你小子整天不琢磨正事，好好干你的活吧?！?/p>

這天，娟子照例又在門口賣菜，忽然有人大喊一聲，“城管來啦，快跑?。　币槐娦∝準置δ_亂地收拾著地上的貨品，四散奔逃。劉暢聽見了喊聲，著急地出來看，沒留神屋里的小蓋子，他見母親被人追得滿街跑，飛奔出去，朝著娟子撲過去，大喊：“媽！”

娟子見正好一輛汽車沖著這個方向駛過來，擔心孩子有事，返回去將小蓋子護在懷中?？墒亲约簠s被城管抓住了，沒收了一擔子菜不說，還交了不少罰款。劉暢心生愧疚，想替娟子把這損失補回來。他知道娟子很要強，自己直接給她，對方定不會收，便想悄悄地放在娟子的包里。

機會來了，小蓋子的頭發(fā)長了，需要修剪，孩子拿著媽媽的手機，小大人似的來掃碼付款。劉暢想借機掃碼給娟子錢，小蓋子大喊著：“我會，叔叔我?guī)湍?！”說著用小手翻著媽媽的手機相冊，“媽媽的收錢碼在這兒！”

就在這當口，劉暢無意中掃了一下相冊，頓時愣住了。怎么呢？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小蓋子和一個男人的合影，那男人一臉絡腮胡，懷抱著幼年的小蓋子，他們露出一樣的笑容。很顯然，這絡腮胡就是小蓋子的父親無疑，可是……這個男人，竟是當年騙走他血汗錢的壞蛋！

這么多年了，劉暢都對那個留絡腮胡的騙子記憶猶新，難怪覺得小蓋子面熟，原來……怒氣上來，劉暢從孩子手里拿過手機，繼續(xù)翻看著相冊，想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蛛絲馬跡。這一看，更令他驚訝的事情又出現(xiàn)了！娟子的手機里怎么有這個姑娘的照片？誰??？就是當年他給剪了短發(fā)的女孩。

這兩個人怎么攪到一起了？難道……娟子竟是當年的女孩？劉暢仔細回憶對比，怎么也不能把這二者聯(lián)系到一起。可是既然那個騙子是小蓋子的爹，小蓋子又管娟子叫媽，那他們?nèi)齻€是一家子就沒跑了。

劉暢的腦子一團亂，再見到娟子和小蓋子，瞬間沒了以前的親切。他想問娟子，那個男人在哪兒？因為認識這么久以來，只知道娟子是單身母親，但是離異還是喪偶，卻沒提起過。

隔了一天的晚上，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劉暢正要打烊，娟子一個人來了，說：“對不起，耽誤你一會兒時間，能幫我剪發(fā)嗎？”劉暢點點頭，請她坐下，接著動作嫻熟地展開圍單，為娟子系上，問：“想剪個什么樣的？”娟子將頭上胡亂盤著的頭發(fā)解開，說：“請幫我剪個……像城里人的發(fā)型?！笨粗鴦丑@奇的表情，娟子繼續(xù)道，“可是……我……只有五塊錢……”說著，流下淚來。

原來，娟子真的就是當年那個女孩。她早認出了劉暢，只是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實在沒臉與劉暢相認。昨天，她聽孩子說劉暢見了手機里的照片后，就不愿意跟他玩了，以為劉暢在怨自己騙他。想了半天，等到店里要打烊了，只有劉暢一個人在，娟子才借故進來，想跟他說明白。

當年剪完短發(fā)后，她真的成功應聘到一個工廠做工。娟子想著發(fā)了第一個月的薪水，就去橋洞下找劉暢，補上他理發(fā)的錢?？烧l知竟遇到個黑包工頭，卷了大家伙兒的血汗錢跑路了。

娟子只干了一個月，損失還是最小的，可她不服，決心找到那個壞蛋，討回大家伙兒的錢。因為潛心找那個人，也就把去找劉暢的事耽擱下來。一晃幾個月，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她找到了那個壞蛋。

包工頭叫武強，娟子認得他，留著一臉絡腮胡。此刻武強出現(xiàn)在了勞務市場，想為剛出生的孩子找個保姆，娟子正好以保姆的身份混進了包工頭武強的家。其他工友得知娟子找到了武強，著急地要行動，他們商量著不如綁架小蓋子，來威脅武強吐出錢來。娟子不答應，她說這樣不也是犯罪嗎？再說孩子是無辜的，怎么能做這樣的事呢？

可是那些工友大多被武強克扣了一年以上的工錢，怎肯善罷甘休，一次，娟子陪女主人抱孩子出來曬太陽，他們竟搞突襲，把三個人一同挾持了。之所以帶上娟子，就是怕她把事情說出去。

本來只是想討薪而已，哪知武強得知工人們搶了他的孩子，急紅了眼，召集了一幫打手，與前來談判的工友們廝打起來?；鞈?zhàn)中，武強用刀重傷了領頭的工友。雙方情緒失控，各有損傷。直到警察聞訊趕來，才勸止了雙方，把傷者送進了醫(yī)院。

再說這邊的娟子以及武強的妻子和孩子，三個人被關在一個小小的倉庫里，說好了拿到工錢就來放他們出去，可是不知誰走的時候扔下一個煙頭，引發(fā)了大火。三個人眼看就要被燒死在這逼仄的小屋里。娟子坐在窗邊，她奮力用頭撞碎了窗玻璃，弄得滿頭滿臉的血，不過好歹有了一線生機。她回身招呼女主人抱著孩子和她一起走，但發(fā)現(xiàn)女主人將孩子緊緊護在懷里，自己卻被掉下來的房梁砸傷了腿，動彈不得。

娟子招呼他們娘倆一起逃出去，可是武妻見窗戶那邊火勢越來越大，房梁一時半會兒根本推不開，為了保住孩子，她拼勁全力推了一把娟子，要娟子帶著孩子逃出去，自己卻葬身火海了。

娟子說到這兒，早已泣不成聲，她真的沒想到那次討薪事件竟然會鬧出人命。不僅武妻死了，那個帶頭的工友也傷重不治，死在了醫(yī)院，現(xiàn)在武強也進了監(jiān)獄。懷中這個可憐的孩子，轉眼之間就失去了雙親的庇護。她實在不忍心，就把小蓋子帶在身邊生活，轉眼已經(jīng)六年了。她知道等武強出來，孩子還是要還給他的，所以，她用手機翻拍了武強和孩子的合影，存在手機里，怕孩子忘了爹長啥樣。

聽完娟子的敘述，劉暢知道她的臉之所以改變那么大，一定是因為那場火災。她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單身，竟是為了撫養(yǎng)那個曾經(jīng)害過她的壞蛋的孩子！多么善良的女人，劉暢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對娟子的誤解全部釋懷了。

這樣一個女人，不正是他心中所愛嗎？劉暢看著娟子頭頂那三個旋，手里的剪子利落地上下翻飛，他想一輩子為她剪發(fā)……

選自《上海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