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沈河西
2020年3月,黃梅戲《長恨歌》在網(wǎng)上引發(fā)爭議,這部混搭音樂劇的黃梅戲存在種種不和諧感,是戲迷圈聞名的新編戲曲?!≠Y料圖
廣東粵劇院的新編粵劇《白蛇傳·情》在排演時曾經(jīng)不被看好,后來在戲曲進校園活動中受到大學生歡迎,如今成為熱門劇目。視覺中國?圖
★“1980年代我們開始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影響,很多人提出戲曲要突破原來農耕社會、封建社會那一套,于是就出現(xiàn)了很多以觀念更新為主要追求的新作品?!备抵斦劦剑裉斓挠^眾看當年某些戲會比當時的觀眾更覺得“雷”。
羅懷臻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他一開始就清楚,音樂劇的歌詞用到戲曲中會有一種不和諧感,但他當年向安徽省黃梅戲劇院建議,如果要做這樣的嘗試,就要徹底。
“每一代人,都要在尊重傳統(tǒng)、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上,有一代人的作為?!堕L恨歌》只是一個縮影,尤其在那個世紀之交,打開國門、開闊視野以后,我們迫切要和世界融合。”多年后,黃梅戲《長恨歌》編劇羅懷臻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創(chuàng)作于2004年的黃梅戲《長恨歌》最近在網(wǎng)上引發(fā)爭議。2020年3月16日,央視《中國戲曲大會》節(jié)目總冠軍孫霆在微博上發(fā)布視頻,吐槽這部《長恨歌》的服裝、臺詞和劇情。飾演楊玉環(huán)的女主第一場戲“豹紋小衫加張網(wǎng),cosplay帶捆綁”,戲中還出現(xiàn)了諸如“胡兒是匹馬,叫聲干媽媽”“在別人肥胖是病,在妹妹美正是肥”等唱詞。
《長恨歌》是2004年安徽省黃梅戲劇院演出的一部大戲,編劇是著名劇作家羅懷臻。這原是他專為外國寫的一部歌劇,因諸多原因擱置多年。后來安徽省文化廳派人去上海與羅懷臻會面,希望他能為黃梅戲寫一個本子,他推薦了這個現(xiàn)成的劇本。就這樣,歌劇劇本做成了黃梅戲音樂劇。
對于這部戲,羅懷臻有過這樣的說法:這次創(chuàng)作摒棄了一般戲曲唱詞7字句的格局,而用了長短句等手法,當演員婉轉的唱腔漂亮華彩地呈現(xiàn)給觀眾時,觀眾在聽覺上會有美感新意。而南方周末記者通過搜索中國知網(wǎng)也發(fā)現(xiàn),僅有的8篇評論文章,無一不為這部戲的創(chuàng)新叫好。2004年,主演楊玉環(huán)的李文還憑借這部戲獲得了中國戲曲梅花獎,《長恨歌》則獲得文華獎。
孫霆的吐槽視頻發(fā)布后,引來四千余條轉發(fā),讓他感到意外的是,沒有一人為《長恨歌》翻案,有圈內朋友對他說,他做了一件自己不敢做的事情,也有朋友說他揭開了“皇帝的新裝”。在戲迷圈,這部戲經(jīng)常與《孔雀東南飛》被視為新編黃梅戲的兩大知名反面教材。而近二十年來,新編戲曲“雷戲頻出”幾乎成為戲迷共識。
請話劇音樂劇導演做戲曲,就是創(chuàng)新?
“很多人都說創(chuàng)新是為了把觀眾吸引回劇場,四十年來的事實無數(shù)次證明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但是你永遠看不到人們吸取教訓?!敝袊鴳蚯鷮W院教授傅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中國戲曲界長期存在對于創(chuàng)新的迷思。對于從1980年代后期到整個1990年代的中國戲曲市場,傅謹給出的描述是“崩潰”。當時整個戲曲市場萎靡不振,業(yè)內外都在尋找出路,許多人想到了正在西方蓬勃興起的音樂劇。根據(jù)傅謹?shù)慕榻B,很多戲曲從業(yè)人員,尤其是那些根基薄弱的劇種的從業(yè)者,很容易對借鑒音樂劇產生某種浪漫化的想象,認為如果把本劇種改成音樂劇的形式,就可以走紅了。把黃梅戲改成音樂劇那樣的“黃梅劇”,以期走出困境,就是這種思潮的產物。
羅懷臻認為,當年安徽省黃梅戲劇院借鑒音樂劇的嘗試有積極意義。他向南方周末記者提到一個背景,當歐美音樂劇成為舞臺藝術商業(yè)化的主流,改變了舞臺藝術缺乏市場的困境以后,對中國的舞臺藝術家是有啟發(fā)的,特別是在世紀之交,當時中國戲曲正處在低谷當中。他認為,現(xiàn)在自媒體上把《長恨歌》變成一次搞笑事件的人,如果帶著傳統(tǒng)的趣味嘲笑這樣的嘗試是不嚴肅的,不配跟創(chuàng)作者進行平等對話。
羅懷臻當時就提醒安徽省黃梅戲劇院,他的《長恨歌》是一個音樂劇劇本;同時他認為該劇院有使命感和擔當精神,對其創(chuàng)新應該給予支持?!拔腋麄冋f,你們已經(jīng)走了三步,第四步可能就成了。你們排過《秋千架》、《長河》,又排了《長恨歌》??赡茉僮鲆淮文銈兙统晒α恕D銈兊某晒Σ皇且粋€劇院、一部劇的成功,可能是一個樣式、一個類別、一個劃時代的成功。沒有達到那種成功的飽和度就放棄了,蠻可惜?!绷_懷臻說。
而傅謹不看好戲曲走音樂劇道路,原因之一是創(chuàng)作者積累不足:戲曲之所以優(yōu)秀是因為有幾百年的積累,從業(yè)者剛剛接觸了幾天音樂劇,怎么可能像人家做幾十年那樣優(yōu)秀? 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戲曲界很多主張搞音樂劇的人其實根本不了解音樂劇。某著名大學曾辦了個音樂劇創(chuàng)作班,作為授課教師的傅謹發(fā)現(xiàn),從老師到學員基本上不知道什么是音樂劇。
十多年前有個戲曲界之外的人號稱要“拯救戲曲”,辦法就是借鑒音樂劇,這位自稱專家的人揚言自己在百老匯看過好幾次音樂劇?!翱催^幾場就算專家了,世界上專家那么好當嗎?”傅謹哭笑不得。“當然,還有些搞所謂音樂劇的人,正兒八經(jīng)的音樂劇都沒有看過。”
除了音樂劇之外,話劇也是戲曲從業(yè)者頻繁借鑒的對象。成都市川劇研究院導演、演員熊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在上海戲曲學院導演系學習時,老師幾乎都是話劇導演。過去戲曲沒有導演這一專職,新中國成立后,引進了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為代表的體驗派話劇導表演學說,形成了戲曲導演學,對戲曲的發(fā)展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但是也有不遵守戲曲規(guī)律、機械照搬的現(xiàn)象,比如有個說法叫“話劇加唱”,即表演是話劇,唱腔是戲曲。
談到這類“借鑒”,孫霆認為最大的問題是戲曲工作者不自信?!八挥X得自己的東西是好的,所以就想去請一些話劇、音樂劇導演來導演戲曲。但就像讓川菜廚子去指導粵菜,那是很難的?!?/p>
對于音樂劇的嘗試,《長恨歌》里飾演唐明皇的黃新德起初也是抵制的。黃新德沒有參與前期工作,是后來才得知要做成音樂劇,但他當時完全不知道音樂劇是什么。一開始被安排主演唐明皇時,黃新德婉拒。最終在勸說下,他硬著頭皮上陣?!斑@種不滿的抵觸一直伴隨《長恨歌》始終,這在我?guī)资甑乃囆g道路上是絕無僅有的。”黃新德在自傳里這樣寫道,自己內心其實“一百個不想演”。排演過程中,有導演看了錄像后,對他說:“我真佩服黃新德老師,這是出愛情戲,但唐明皇從頭到尾都沒看過楊貴妃一眼,居然還能把整場戲演下來?!?/p>
除了借鑒音樂劇、話劇,地方戲也會借鑒京劇、昆曲。在戲曲界,長期存在鄙視鏈——過去唱昆曲的看不上唱京劇的,唱京劇的看不上唱地方戲的。也因此,京劇和昆曲長期是地方戲的學習對象。
在傅謹看來,地方劇種向京劇、昆曲學習,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究竟學什么,是需要思考的。中國戲曲學院表演系開設了多個地方劇種表演專業(yè),每次新開專業(yè),傅謹都會提醒授課老師:“拜托拜托,不要把這些學生教壞了,不要變成‘土京劇?!?/p>
在地方戲曲的發(fā)展史上,幾乎所有小劇種都曾向京、昆學習,主要學習京、昆在舞臺嚴整性方面的優(yōu)勢,卻不能因此放棄地方劇種自己的特點和風格。在傅謹看來,京、昆有范本的價值,比如表演的規(guī)范、大氣、講究等,草根性的東西相對較少。從文化多元角度看,地方劇種的草根性自有其美學價值,甚至有京、昆所不及的表演特點。
孫霆也持相似觀點。“我覺得不能自輕自賤,拿地方戲來說,京劇再怎么唱,都超越不了《天仙配》《女駙馬》這兩部黃梅戲經(jīng)典。越劇的《紅樓夢》《梁山伯與祝英臺》,全國三百多個劇種來唱,也沒有一個能唱過越劇的。”
1990年代,許多新編戲曲還存在理念先行的問題?,F(xiàn)在看黃梅戲《長恨歌》,傅謹認為,那是戲曲發(fā)展特定階段的產物?!?980年代我們開始受西方現(xiàn)代主義影響,很多人提出戲曲要突破原來農耕社會、封建社會那一套,于是就出現(xiàn)了很多以觀念更新為主要追求的新作品。”傅謹談到,今天的觀眾看當年某些戲會比當時的觀眾更覺得“雷”。當時行業(yè)評價也不高,但是有些人會認為,雖然那些戲有很多缺點,但想法很前衛(wèi),所以很容易就原諒了它們藝術上的短板。今天回頭再看,就會覺得那些想法沒有什么內涵。
“以前用含蓄的手法寫男女之愛,現(xiàn)在改成直露,就是新思想新觀念嗎? 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里面,某些劇作家確實容易被自己的小聰明迷惑。”傅謹說。
聽蓮花落、彈詞長大的劇作家沒有了
傅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唱詞是近些年新編戲的一大“雷區(qū)”,而民間敘事更是新編戲的一大短板。在他看來,這和中國人的語文教育有關,“我們讀過古典文學,課本里從來沒有順口溜、蓮花落、彈詞吧? 這類孕育評劇、越劇、黃梅戲等民間劇種的文體通俗易懂又鏗鏘有力,但是在我們整個教育體系里是空缺的。所以,我們這個時代有可能出現(xiàn)昆曲的曲牌寫得不錯的年輕劇作家,而對板腔體劇種的唱詞文體的把握能力,現(xiàn)在的劇作家非常欠缺?!?/p>
傅謹年輕時特別欣賞寫過越劇《五女拜壽》的劇作家顧錫東。“他是個土秀才,順口溜張口就來。”顧錫東那代人從小是聽蓮花落、彈詞長大的,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樣的土壤。人們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理解,局限于詩詞歌賦這些文人寫作,它們確實是古典文學的精華,但中國傳統(tǒng)文化還有民間文學這一支,同樣是文化寶藏。
熊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川劇雅俗共賞,雅的時候非常雅,而四川人詼諧幽默,川劇里的小丑戲也特別多。他認為,寫接地氣的戲難度非常大,特別是對于新編戲來說,把握接地氣和粗俗之間的度非常難。他非常喜歡川劇《鬧齊庭》,講的是皇子爭皇位的故事,舞臺上都是小花臉,除了大量小丑臺詞外,還用了很多四川方言中幽默詼諧的語言。“這些戲現(xiàn)在沒人寫了,也寫不出來?!毙軇Ω袊@。
孫霆認為,黃梅戲《長恨歌》里“對不起呀,原諒我先走一步,因為我有點累”“把心掏出來,再賭一回,謝謝你了”這類詞根本不是戲曲唱詞,因為不符合戲曲唱詞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這跟唱詞是不是符合人物身份沒關系,昆曲《活捉》里沒念過書的閻惜嬌能唱出“莫愁斂恨,枉稱南國佳人”的典故,雖然這不像她能說出的話,但是在唱詞創(chuàng)作上沒有問題。這與唱詞的雅俗也沒關系,豫劇現(xiàn)代戲《朝陽溝》里“親家母你坐下,咱們說說知心話,自從孩子離開家,知道你心里常牽掛”這樣的唱詞盡管通俗,也符合規(guī)律。但不能出現(xiàn)“我來看看我閨女,我閨女在你家挺好的吧,咱們坐下聊聊天”這樣的唱詞。
羅懷臻向南方周末記者解釋,他一開始就清楚,音樂劇的歌詞用到戲曲中會有一種不和諧感,因為黃梅戲《長恨歌》的白話文戲詞體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的趣味,傳統(tǒng)地方戲是另一種趣味。他當年向安徽省黃梅戲劇院建議,如果要做這樣的嘗試,就要徹底。當時有藝術家建議他回歸傳統(tǒng),讓文詞和唱腔更和諧,可異樣感已經(jīng)形成,回不去了。羅懷臻向南方周末記者坦言,自己對《長恨歌》也不滿意,因為最后的效果既沒有音樂劇里的和諧感,也失去了黃梅戲本身的和諧感。
“沒有因為新的文詞而做相應的音樂創(chuàng)作,就會導致這種混搭的不和諧感,甚至有時候會有一種荒誕感。這是我們需要回頭來檢驗、總結和反思的,而且我個人也有責任?!辈贿^,羅懷臻也表示,《長恨歌》雖然引起了爭議,在一定時間和范圍內還是贏得了大量年輕觀眾的喜愛,尤其是非專業(yè)觀眾。
在《長恨歌》里,諸如“成人也要做游戲”等唱詞,被人解讀為帶有某種性暗示意味,引起了爭議。在四川做戲曲普及的老戲迷蔣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之前看過一個新編古代歷史劇的劇本,里面有“他溫暖的臂膀,曾將我擁在胸膛;他火熱的親吻,還覺得雙頰滾燙”這樣的唱詞。
新中國成立后,戲曲界經(jīng)歷了“三改”:改人、改戲、改制。其中改戲的內容之一,就是要改掉那些“低級”“庸俗”的戲詞和表演。在這樣的背景下,所謂傳統(tǒng)戲曲的“粉戲“就完全被摒棄了。
不過,在傅謹看來,情色意味本身并不構成問題,因為性是人類的永恒話題?!靶允侨祟愓Z言特別生動的一部分,特別能夠激發(fā)語言的靈感。性本身并不壞,但是惡趣味就不好?!彼J為要把粉戲、把情色寫好,其實很考驗寫作能力和創(chuàng)作智慧。
熊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川劇里有一出戲叫《打餅》,講的是潘金蓮試探武松的故事。熊劍演武松,全部通過肢體表演,完全沒有低俗的成分。但他也認同,戲曲畢竟雅俗共賞,對于有些“俗”的內容,表現(xiàn)方式“一定是虛擬的、寫意的”。
戲曲不掙錢,但搞戲曲的人在掙錢
在傅謹?shù)挠∠笾?,?990年代后期到21世紀最初幾年,中國戲劇界各類獎項泛濫,大家忙著拿獎,主要靠新劇目。
孫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梅花獎這樣的獎項制度可能存在的問題是,它只評人不評作品,但演員參賽必須用新作品?!堕L恨歌》就是一個為了拿獎推出的作品,拿了獎之后就不再演出了,這樣的情況在新編戲里屢見不鮮。“他們要考慮觀眾的話,會做《長恨歌》這樣的戲?”孫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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