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聞宇
攤平我國地圖,從東北向西南、自東南往西北,平直繃起兩根細線,線的交點所在地恰巧是蘭州。黃河九曲,逶迤數(shù)千里,它只正兒八經(jīng)地穿過了一座城市:蘭州。
在晴朗的日子里,百里長街,市聲如沸,流經(jīng)鬧市的黃河是悄無聲息的。不甚透明的水紋盤旋交織,沉默平穩(wěn)的波痕在朝暉夕照里猶如銅汁澆鑄的塊狀肌腱,透出凝重的粗獷的血色,流動成浩浩的、渾厚的一派,仿佛千萬條漢子銜枚疾進,無聲地運行。人們看不出別的跡象,只看見瓷實的、富于彈性的肌腱在起伏、在抖動,強悍雄勁卻不暴戾,元氣勃勃而不響動。——一切懷有巨大追求的生命,常常是無聲的。
“不到黃河心不死”“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小時候,我聽到父輩動不動念叨黃河,心里也覺著黃河了不得。讀書時,耳畔啥話都有,有人說黃河是一支剽野的黃膚色的歌,有人說它是長長的一線淚滴、深深的一聲喟嘆,也有人說它是月亮下神話里的一條龍……我向往黃河,以為今生今世能見它一眼,就知足了。沒料想成人之后,我這生命的火星兒濺離父母之邦,西擲千里,住進蘭州,居然與北國大地上最古老、最有聲望的大河相依為鄰了。夕照下,風地里,雨天,雪天,我獨自在河灘旁逍遙漫步,縱覽這亙古不息的、不舍晝夜的活的巨物,聆聽這似乎無言、卻分明有意的弦外之音,久而久之,我的情緒便有了些神秘的變動。
——黃河,是大海以它倔犟的手指深深地摳進陸地里的一個“大問號”。這問號,在蘭州形成稽考歷史的第一個銳利彎鉤,鉤起一連串的積淀物:踏波跳浪的羊皮筏子,策駝西上的漢使張騫,120丈鐵纜的鎮(zhèn)遠橋鐵柱,湖湘子弟栽植于3000里征途中的左公柳,蘭州戰(zhàn)役時在炮火中旋動不已的大型水車……這些記載過我們民族偉大歷史的年代的實物,有的化作了瀕水而立的花岡巖石雕,有的尚綿延著一線活氣,對“問號”努力進行解釋。
——黃河,又是天際一霎閃電掣開的鞭影,鞭桿攥在汪洋的掌心里(渤海是汪洋緊握的拳頭),鞭梢抽打在一個微微聳起的背脊上。在蘭州,黃河并不是箭桿式地插城而過,而是每于人跡稀寥處,折個大彎,長長的波痕便斜傾如熊腰,低吼喑嗚,拍石崩岸,狂不可羈,這一種地上沒有路便要踢開一條路、前方?jīng)]有海自己便要掬成一片海的霸王氣概,著實驚人!黃河在蘭州,并不曉得前程上還有橫流四衍的壺口、有“平地一聲雷”的龍門、有大禹神斧劈裂的三門峽。浪未至而氣先凝,這一條由海魂揮動著閃電似的長鞭,它那征服一切的氣度是先天具備的。
“黃河遠上白云間”,那僅僅是它遠上昆侖時偶爾一現(xiàn)的背影。蘭州乃挾水之山城,夜來兩廂燈火,珠璣羅列,金冠嵯峨,洋洋灑灑映進黃河,致使這里的流水成為千里軀體上光明璀璨、瑰麗無比的一個段落。
“昆侖者,天象之大也”,而昆侖怎么也容納不了的黃河,此刻正從我身邊經(jīng)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