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本名吳會平。小說發(fā)表于《西部》《朔方》《黃河文學(xué)》等報刊,小說曾獲《人民文學(xué)》征文獎。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査布大草甸子上的鷹》。長篇小說《淚雨蒼山》和中篇小說集《城市邊緣》分別被列為2018年、2019年寧夏石嘴山市重點(diǎn)文藝扶持項目。
一
那天的日頭,從早上開始就莫名的比以往燥熱。臘牡丹從鄉(xiāng)里歸來,已是晌午時分,自然日頭更加暴烈,曬得草叢里的蟲子都啞了口。她腋下挎著一只布包,里面盛著從鄉(xiāng)里買回的日常用品。她的身上早已出汗,心窩子濕漉漉的,兩個奶子便有些肆無忌憚地在衣服里撞,像是要沖出來的兔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自家的屋子,心里不免有些愴然。公路邊立著一塊牌子,箭頭直指那條小道,指向自家的方向,上面寫著:迷津渡。在渡口那里,停著她家的那條渡船。只是今天那里卻顯得怪異,岸邊放著幾輛自行車,卻不見有人坐在屋前那棚子下納涼,四下也不見一個人。臘牡丹心下生疑,緊走幾步來到屋前,就聽到從土屋里傳來嘈雜的聲音,其中叫得最響的是田小虎的聲音:“押單押雙盡管押唻!沒押的就開了。又出單點(diǎn),莊家進(jìn)錢八百,老棒子的錢拿來——”
老棒子又賭了,而且公然的,把賭徒們招到了家里。臘牡丹血往上涌,推門進(jìn)去,卻見屋子里烏煙瘴氣:燈還亮著,卻被一股濃煙包裹得昏昏沉沉。燈光下,就見十幾個人圍著一只方桌,有人抽煙,有人吐痰,還有人放屁。莊家正是田小虎,他高高舉起的兩只精瘦的手上,抱著盛著骰子的碗,就見他煞有介事地在空中搖了兩下,那骰子便嘩啦啦砸出清脆的聲響。突然,田小虎的兩手停在半空里,他的眼光呆呆地投向門口,仿佛被什么定住。有人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就看到了臘牡丹那噴著怒焰的眼睛。還有人在那里不厭煩地催促田小虎:“開呀!怎地不開?”臘牡丹卻已經(jīng)搶了上去,奮力地將桌子一掀,桌子上的零錢便撒了一地。見是暴怒了的臘牡丹,眾人便撿了地上的錢,灰溜溜一哄而散。
只有老棒子站在原地,額上沁出些汗珠,臉上觍著笑,舉著手里的幾張票子說:“老婆你瞅,今天手氣壯,贏錢了!”
“呸!”臘牡丹一口吐沫飛過去,正砸在老棒子臉上。老棒子也不惱,只是抹著臉笑。臘牡丹更是火冒三丈,抄起一邊的搟面杖要和他拼命。老棒子見勢不妙,也摔門溜了。
屋子里留下一股嗆鼻的煙氣??粗鴣y糟糟的屋子,臘牡丹氣得嘴唇亂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她走一趟鄉(xiāng)里,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舍不得買,老棒子錢一到手就去參賭。她嫁過來二十多年了,家道被他賭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臘牡丹嫁過來的那一年,這里是干打壘的土窯子,兩間。她的長相是不錯的,當(dāng)年在他們村子里,是讓那些小伙子們垂涎,讓大姑娘們嫉妒的人物。也有幾個不錯的小伙子對她表露了心跡??赡菚r父親看上了老棒子他家這塊風(fēng)水寶地。老棒子祖上就是這迷津渡的把式,靠水吃水,老棒子十幾歲就給生產(chǎn)隊行船,從小練就得浪里跳的功夫。到大集體解散,老棒子就包下了這渡船。那時候生意不錯,收入惹得好多人嫉妒。多少年了,兩岸的交流就是靠了這條渡船。臘牡丹第一次和老棒子見面,他的臉膛、脖子都黑得像個泥鰍。不過五官倒也令人滿意,鼻直口方,眼眸子滴溜溜轉(zhuǎn),顯得伶俐。父親收了他家的彩禮,在那個冬天就把她嫁過來了。她是坐著渡船嫁過來的,河里已經(jīng)有了凌汛,冰塊滋啦滋啦地跟船相撞,著實讓她心驚肉跳。屋子就這兩間,雖是黃河岸邊,但已是黃土高原,所以干燥得很。屋里生了火,老墻新刷了白灰。剛開始,她根本不適應(yīng)這里的一切,最難熬的就是孤獨(dú)。氣溫一日日寒冷,黃河里飄蕩著大塊的凌花子,河面上的水汽霧蒙蒙的,看得久了天地都在旋轉(zhuǎn)。渡船停擺,這里就鮮有外人了。村莊都在六七里開外,況且那里也沒有熟人。有時候她孤獨(dú)得想淌眼淚,老棒子就買了一只收音機(jī),一根天線從煙洞里伸出去。有了收音機(jī),她才覺得日子有了一絲活泛勁,晚上抱著收音機(jī),會在收音機(jī)的哧啦聲中睡過去。
那時候老棒子不賭,守著這渡口,他們的日子過得順暢。到了春天,河開了,天氣回暖。老棒子走出屋子,到那船邊去拾掇船。渡船在去年凌汛期就抽到岸上來了,底朝天扣在那里,干燥了一個冬天的木頭是會收縮的,不拾掇,下到河里,就會有水從那縫隙冒出來。收拾妥當(dāng),渡船就下河了。春天的河水是舒緩的,水花在岸邊蕩漾,野鴨在水里嘎嘎鳴叫,木船在河里欸乃有聲。她穿了一身救生服,上到船上,開始幫著老棒子行船;她學(xué)著撐篙、搬槳、拉纖。到了夏天,黃河就變得乖戾了,有時候是發(fā)大水,水流渾濁湍急,嘩啦啦的聲音好像帶著不可一世的憤怒。那個夏天,她學(xué)會了游泳,那個夏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黑了。不過,她黑,卻依然黑得美麗,因為她有一雙烏溜溜的眼睛。還有,她笑的時候,臉上會有兩個小小的漩渦,就像河道里的漩渦,會把經(jīng)過的一切都給吸進(jìn)去,她也能把男人們的目光給吸進(jìn)去,化成一團(tuán)柔情。她麻利地解纜、撐篙、搬槳,英姿颯爽。有了票子,她才覺得父親當(dāng)初的選擇是對的。男人給她買了許多化妝品,但是她知道,這些對她是沒用的,在河道里,化妝也抵擋不住太陽對人無情地肆虐。那年頭,男人是疼愛她的,她也喜歡男人那滑溜溜的身子。真的,河道里的漢子,身板就像一條鯰魚,仿佛你一不留神,就會從你的手里滑溜出去。
二
皮子客來了,他的摩托車上馱了滿滿的皮子。他是昨天從河那邊過來的,他每次到山里收購皮子,多則兩天,少則一天,就能滿載而歸。他帶著黑把子墨鏡,穿著灰色的中山裝,臉上帶著一些風(fēng)塵。摩托車來到岸邊,他把車支好,就下來了。皮子客是臘牡丹非常熟絡(luò)的???,她在那年嫁過來,第二年行船的時候,第一趟的船客里就有他。那時候他還年輕,留著個大背頭,蹬著一輛噠噠響的自行車,每次上到船上,就會幫著臘牡丹撐篙、搬槳。他的胳膊很粗壯,一雙大巴掌很有力道,他搬槳的時候,胳膊上的青筋就會暴出來,船槳敲擊到河里,然后又從河里抬起來,水滴從那上端往下滴落。他做事一副認(rèn)真、麻利的樣子,但是他的眼光始終不敢正視臘牡丹,有時是偷窺一眼,然后匆匆躲掉了。那時候臘牡丹是那么亮眼,那些船客中,像他這樣矜持靦腆的不多,有一些船客,從上船的那一刻起,就眼巴巴地盯在她身上。后來成了熟絡(luò)客,他依然與眾不同,不像他們那樣開粗俗的玩笑,他們聊的多是一些家常。他的收益是不錯的,女人在家里種地,他常年干這個老本行,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在城里買了房子,安了家。每每聊起來,臘牡丹就傷心難過。她的孩子也大了,雖然沒能讀到大學(xué),但是以他們這些年擺渡的收入,如果老棒子不賭,他們給兒子在城里安家也是差不多的??墒撬麄兊膬鹤訁s在山里給人家當(dāng)羊倌,雖然收益不少,那日子想想就讓她瘆得慌。兒子年紀(jì)輕輕,怎么熬住山里的荒涼寂寞?
皮子客在涼棚下坐了,臘牡丹就從屋里端出一杯茶,擺到他面前的方桌上,看著他慢慢喝。這個棚子搭得有些年份了,為的就是那些早來的船客們遮雨乘涼。
其實她與皮子客,也是有些故事的。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他們都還年輕。老棒子把渡船安裝上機(jī)器后,擺渡就是一件很輕松的活計了,他們只要發(fā)動機(jī)器,握著操縱桿,掌握住油門的大小就可以了。那時候她已經(jīng)是個非常熟練的船工了,說她熟練,是因為她不但能操縱渡船,她也非常熟悉水路了。黃河里的水路,往往因為河水的漲落而變幻。還有,河道里的那些灘涂,也時常發(fā)生著改變,所以不懂水性,就有可能導(dǎo)致渡船擱淺。她懂水性,完全是那些年在黃河里摸爬滾打練就的。也就是那兩年,老棒子沾染上了賭博,陷進(jìn)去就難以自拔了。他什么都賭,麻將、牌九、撲克、單雙。有了她這樣的老婆,他也就放心大膽地離開迷津渡了,時常三天兩頭不落家。臘牡丹獨(dú)自在家里招攬生意,就有一些不好的話語傳進(jìn)耳朵里,說她臘牡丹在迷津渡除了擺渡,還兼做皮肉生意。臘牡丹聽了,就咯咯一笑。偶爾船要是擱淺了,她也會挽起褲管跳到水里去。她的臉、脖子、手,凡是經(jīng)常露在外面的地方都被曬得發(fā)黑,但是她的大腿白啊,像兩只豐腴的蓮藕。有時候從河道里上來,難免一身水濕,那些船客就會盯著她發(fā)呆;她經(jīng)常跟船客們開一些粗魯?shù)耐嫘?,有時候也動手打鬧,如果老棒子不在,也有熟客會在調(diào)笑打鬧中趁機(jī)摸一下她的奶子,僅此而已。如果他們想有更深的舉動,她就會拉下臉來。時間久了,那些船客們也知道她的脾性,他們可以對她想入非非,但想要在她身上得手,就沒那么容易了。
那天天氣陰沉沉的,臘牡丹坐在那里,感覺有些憋悶。這樣的天氣,大概沒有船客過來吧。她正想著,一陣摩托車聲由遠(yuǎn)而近,在土路上揚(yáng)起一股塵埃。皮子客來了,他的摩托車上,一如既往地馱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钠ぷ樱粊淼蕉煽谶吘统钊轁M面的樣子,因為已經(jīng)開始飄雨了,添在人的臉上涼颼颼的。還有風(fēng),雖然不大,但河道上有了浪花,看上去白茫茫的。皮子客是前兩天出來的,這一趟的買賣肯定也不差,他得回去趕著明天的集市把皮子賣出去,心里焦躁不安。后來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河道上灰蒙蒙一片。皮子客皺著眉頭,臘牡丹安慰他說,再等等看,不一會兒雨就停呢。他就坐下來。她給他從柜子里拿出了蜜桃。這還是前些天他從那邊集市上給帶過來的。這里就是這樣,什么都缺,每年夏收結(jié)束,老棒子都會從村莊里買些麥子兌成白面,盛在柜子里。食鹽都是整袋子的買,最低能吃三年,油鹽醬醋也都買夠半年的。其他的東西當(dāng)然也缺,比如蔬菜。皮子客是這里的常客,她有些家用的東西,就由他捎帶著買了。她記得最清楚的,當(dāng)然是她有身孕的那一年,除了瞌睡多,還貪吃。從春天開始,他就給她捎帶那些稀缺的東西,油菜、菠菜、韭菜、豆腐,還有肉類。夏天有杏子、桃子,秋天有蘋果、香梨,都是新鮮的貨色。每次來,老棒子都是照單付款,分毫不差。他也樂此不疲。時間久了,就有人心里酸溜溜的,拿他們的交往編排一些故事來嚼舌頭。但是他們確實清清白白,他雖然不像當(dāng)年那樣靦腆,話卻依然很少。如果是她行船,他也會呆呆地望著她,應(yīng)該是欣賞她。除此之外,她覺得從他的眸子里,讀不出更多的東西。
“你吃蜜桃吧,先墊一墊。看這雨的樣子,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的,餓了我就給你煮飯?!彼驯P子往前推了推。
她給他煮了可口的羊肉臊子面。她看他悶頭吃,吃得鼻子發(fā)汗。他吃飯的聲音很大,呼嚕、呼嚕的,一看就知道是個急性的漢子。吃完,他把碗往桌子上一推,對她笑笑。
“嫂子……”他終于開口說話。他叫她嫂子,其實他比她大一歲。老棒子比他大,但她從來也沒有聽他叫一聲大哥。
她靜靜地看著他。
“嫂子,我覺得你現(xiàn)在這日子,真是過得憋屈?!彼餐谎邸?/p>
他這一說,臘牡丹鼻子就有些發(fā)酸。老棒子好賭,這誰都知道,即便是大白天他也不務(wù)正業(yè),有時還糾集一幫賭棍來這渡口,把門一關(guān)就設(shè)起了賭局。那年她跟他鬧騰,結(jié)果招了好幾次打。她罷渡,渡船就泊在河面上。有那么幾日,船客們來了,焦急地等在岸邊,確實有那事急的,求她擺渡,她只推說去找老棒子,可是老棒子躲得面也不見。后來,她還是操起了舊業(yè),沒辦法,拋開那現(xiàn)成的收益不說,誤了船客們的事情,她心里也不安呀!
“唉!”她嘆口氣,還說些什么呢?
“但是你也不能太委屈自己了,比如,你這里可以安裝個小風(fēng)能發(fā)電機(jī),有了電,晚上就方便了。要是有電視,想看什么就有什么,也打發(fā)掉多少寂寞的日子。”
她覺得這個想法不錯,她原來也是嫌這個地方?jīng)]有電,向村子里申請,可是,這個地方離村子實在太遠(yuǎn)?。榱怂麄円患胰?,村里哪有那么多的物力。
“哪里有那樣的設(shè)備呢?”她問。
“我給你打聽罷。”
這天淅瀝的小雨,一直沒有停。他雖然焦急,但渡船是無法擺渡的。到了晚間,老棒子沒有回來,他不得不到遠(yuǎn)處的村子里去投宿。她給他找了一件雨披,把他送出來,看到夜里漆黑一團(tuán)。她看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雨滴打在雨披上也叭叭有聲。很快,他就消失在夜色里。
她沒有想到,過了兩天,他就搞來了風(fēng)力發(fā)電的設(shè)備,那些設(shè)備,都是他給安裝好的。
三
有風(fēng)的時候,那風(fēng)力發(fā)電機(jī)的葉輪就會突突地轉(zhuǎn)動,如果刮北風(fēng),黃河里的流水就會涌起波浪。今天就是個刮風(fēng)的日子,而且是北風(fēng),雖然風(fēng)力不大,河道里卻涌起不小的波浪。這樣的天氣,當(dāng)然不適合擺渡了。她獨(dú)獨(dú)地坐在棚子下面,翹著一條腿,伏在桌子上,兩只手支著下巴,一雙眼睛瞇縫起來看著河道,神情中顯出一種蒼茫。風(fēng)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吹得她的衣角噗嗒有聲。河水變得洶涌,渡船在岸邊顛簸起伏,她的思緒,仿佛又回到了遙遠(yuǎn)的過去。她記得,孩子出生那年,有幾個月的時間,老棒子都是不讓她行船的。那時候他對她確實恩愛,每次行船回來,除了煮飯,就連孩子的尿墊子都是他給洗的。月子里他不讓她沾水,生怕她落下產(chǎn)后的病根子??墒堑搅撕⒆铀膫€月上,她心里就不忍了,她看他消瘦得像一只瘦猴,眼窩子都陷下去了。在那個中午,她走到了船上。那一天的船客不少,除了船客,還有一輛手扶拖拉機(jī)、兩匹騾馬需要渡過去。老棒子默許了她的舉動,她就撐起了船篙。那幾天,河水正在上漲,估計上游哪個地方發(fā)了山洪吧,因為黃河里的水湍急渾濁,一些浮柴也順流而下,就連那小河汊里,也多出了那么多的漩渦。船離開岸后,她拼力地搬槳,那些船客們也過來幫忙,結(jié)果渡船還是順流漂下去很遠(yuǎn)。糟糕的是,起風(fēng)了,風(fēng)雖然不大,卻正好是北風(fēng),河道里就涌起了不小的波浪。船在水面上顛簸著,老棒子蹙著眉頭,兩只眼睛睜得老大。臘牡丹當(dāng)然也明白,這樣的天氣,就連老棒子這樣的老把式也摸不清水路了,弄不好,船就會擱淺在灘涂。果然,就在她心里叨咕的時候,猛然間船只撞上了什么,她腳跟沒有站穩(wěn),差點(diǎn)栽倒。糟了!她急忙抄起船篙來,哪里撐得動??!狂風(fēng)肆虐,浪濤一下又一下的,把船只向灘涂拍去。
船客們都發(fā)出一聲聲抱怨。那兩匹畜生也不安分起來,擱淺時突然的慣性讓它們受到了驚嚇,那騾子躁動著,還尥蹶子,嚇得牲口的主人趕緊拽緊了韁繩拼命地吆喝,這才讓騾馬安靜下來。臘牡丹撂下船篙,她苦笑著望望老棒子,老棒子也無奈地對她張望著。往日里遇到這種情況,唯一的法子就是有人下到水里,把船只推出來??墒牵@個時節(jié),正是十月底了啊,又刮著風(fēng),那河水該是多么的冰涼。臘牡丹正猶豫著,就聽到“噗通”一聲,已經(jīng)有人下到了水里。她尋聲望過去,看到那個人正是皮子客。他的褲腿高高地綰起來,河水沒到了他的膝蓋以上。他弓著腰身,脊背搭在船幫上,拼命地去扛渡船。當(dāng)然,憑他一個人的力道,怎么能扛得動這沉重的船呢?后來,臘牡丹也下去了,好幾個船客都跳了下去,一幫人喊著號子,一齊用力,終于讓船動起來。臘牡丹上到船上后,她的腿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紫,下牙磕著上牙直哆嗦。那一次他們從對岸回來,天已經(jīng)很黑了,孩子餓得哇哇直哭,屎尿糊得到處都是。那天她也感冒了,清鼻涕直流。她抱著孩子,依偎在老棒子身邊給孩子喂奶,孩子一邊哼哼吱吱地抱怨一邊吮吸,豐沛的奶水讓他嗆著好幾次。是呀,那時候雖然也很辛苦,但她是幸福的。
她沒有想到,兒子在這一天回來了。她正沉思著,就聽到一陣摩托車聲響,回頭看的時候,兒子已經(jīng)到近前了。兒子穿了一件灰色的風(fēng)衣,沒有戴頭盔,頭發(fā)被風(fēng)吹得扎里扎煞的,不過臉上露著喜色。摩托車停下來,兒子叫了一聲“媽”就下來了。她趕忙迎上去,兒子變得很黑了,山里放羊,不比在河路上做活強(qiáng)到哪里去,除了寂寞,還要耐得住風(fēng)吹日曬。她有些心酸,但也高興,畢竟兒子在這個季節(jié)回來,確實是讓她喜出望外的。她給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兒子的身上有一股羊的膻味,不過兒子的骨骼確實硬朗了許多,臉盤子上透出些成熟的神情。
“怎地這就回來了?是不是放羊鬧心,不想干了?”她側(cè)著頭問兒子。
“想爸媽了?!眱鹤有χf。
還是老樣子,兒子見著她就親,當(dāng)年那個小鼻涕蟲現(xiàn)在早成了敦實的小伙子。兒子性格開朗,山里的孤獨(dú)寂寞并沒有改變他這一點(diǎn)。她想起當(dāng)年那個光著身子,一個猛子扎進(jìn)河里半天不見蹤影的兒子,兒子的身子骨有些像老棒子,性格卻不像他們夫婦。兒子長相還是俊朗的,腦瓜子也不笨,但他只念到初中就回來了。當(dāng)初老棒子一門心思在牌桌上,如果讓兒子去補(bǔ)習(xí),或者托人把他往城里學(xué)校送,說不定兒子也能考上高中,最后成為一名大學(xué)生呢。
原來兒子這次回來的原因,是他在山里處下了對象,那女子是是個蒙古族姑娘,叫蘇塔娜。臘牡丹聽了一陣竊喜,“蘇塔娜”,她重復(fù)著這個名字,這名字透著新鮮,她想或許那姑娘和她的名字一樣,長相是不賴的。
“只是、只是,蘇塔娜的腿有點(diǎn)毛病?!眱鹤咏K于變得吞吞吐吐了,偷眼看著她。
“瘸子?”她聽了心里一涼,隨口說。
“媽你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蘇塔娜,她只是小時候騎驢時從上面摔下來了,跌壞了一條腿?!眱鹤语@然要跟她急了。
她便不再說話,心里有些愴然。她開始給兒子煮飯,菜刀在砧板上咚嗒有聲。兒子低下頭來,神情黯然,從他憂傷的情緒中,臘牡丹知道他跟那個姑娘的感情還是很深的。她偷偷抹了一下眼淚。兒子早到了成家的年齡,如果條件好,他怎么會找一個瘸子?她家的狀況,是明擺著的,屋子都那樣老舊,況且偏僻,哪個姑娘,能嫁到這迷津渡來呢?
晚上老棒子回來,談起此事,他就連說了好幾個行。兒子回來,轉(zhuǎn)達(dá)姑娘家人的意思,就是希望他的家人過去看看,如果行,就把日子訂下來。老棒子說,行行行。第二天,老棒子坐上兒子的摩托車,一溜風(fēng)往那山邊去了。
四
蘇塔娜就是一道風(fēng)景,她一來,迷津渡又有了當(dāng)年臘牡丹嫁來時的那般景象。臘牡丹睜著欣喜而迷茫的眼睛,她從第一眼看到這個姑娘時,就對她表現(xiàn)出了好感。那是在上一年的秋天,蘇塔娜隨著兒子第一次來到迷津渡。她是一個很穩(wěn)健的姑娘,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蒙古袍,這件蒙古袍非常得體,完全遮蓋了她的缺陷,如果她不走路,你很難發(fā)現(xiàn)她原來還是一個跛子。臘牡丹喜歡看她笑的樣子,她一笑,鵝蛋形的臉上就會顯出兩個酒窩,眼睛也瞇成一條縫,笑得天真無邪。蘇塔娜的眼睛清澈明媚,她是個沒有心機(jī)的姑娘。她的頭發(fā)略微有些卷曲、有些發(fā)黃,不用燙染,就是一種很自然的流行色。蘇塔娜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黃河,面對黃河,她有些驚訝緊張,根本不敢往黃河岸邊走,也不敢長久地看那河水。那一次兒子為了向她表現(xiàn)他高超的游泳技藝,扒下衣服,一個猛子扎到河里,嚇得蘇塔娜抱住臘牡丹,兩只手直哆嗦,不敢朝那里張望。但是過了兩天,她就執(zhí)拗地要到船上去。她給她穿好了救生衣,蘇塔娜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有時候她也會過來握一握操縱桿,如果不是她的那條腿有疾患,她大概也像她一樣,不久就會成為行家里手吧。她的漢語說得并不流利,帶有很濃的蒙古腔調(diào)。那一年兩家人商量婚事,蘇塔娜的父親對于老棒子的家庭條件并不介意,他看中的就是他們的兒子。臘牡丹過意不去,她拍著胸脯說過不了兩年,他們也要給兒媳在城里買房子。那個深秋蘇塔娜嫁過來了,那天的日子,按陰歷算,正好是當(dāng)年臘牡丹嫁到迷津渡的那一天。天氣很好,親戚朋友都來了,讓這個荒涼偏僻的地方很是熱鬧了一陣子。他們這兩間老屋,里間的屋門封了,重新在外面掏一個屋門。這樣,兒子和兒媳住在大屋,他們老兩口就住在小屋子里。
兒子在家里呆了兩個月,山里邊的羊群離不開他,就又在一個早上騎上摩托車走了。那天風(fēng)和日麗,但是透著一股寒氣。兒子穿了一件舊了的黃大氅,她看見蘇塔娜把一條圍脖系到他的頭上,然后看著摩托車一直消失在視野里,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兒子一走,蘇塔娜萎靡了一陣子。春天的時候,臘牡丹托人從外地買回了二十只小雞,蘇塔娜一下子興奮了起來,她用兩手捧起了一只小雞,把臉貼在那毛茸茸的腦袋上。臘牡丹感受到了她的那一份童真,她想,這么好個女子,上天怎地非要折磨她,非要她變成一個跛子呢?
開河之后,老棒子找來一些幫工,把岸上的船又扛到河里去了。自從蘇塔娜來到迷津渡,老棒子似乎安分了,很少出去,即便是出去,也很快就回來了。兒子結(jié)婚,差不多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就這也只是給兒子辦了一場簡單的婚禮。兒子沒有新房,蘇塔娜只是要了幾身衣服和幾樣簡單的首飾,彩禮相對也少得很多。臘牡丹一想起這些,心里就發(fā)酸,就覺得對不住兒子,也委屈了蘇塔娜。她猜想,老棒子該有一些悔意吧,接下來他應(yīng)該有所收斂了吧,他應(yīng)該把心思放在正業(yè)上了吧。只是生意寥寥的日子多,老棒子的語言少了,更多的時候,他是坐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悶著頭抽煙。
過了一段日子,老棒子老毛病犯了。他有時候頭天出去,第二天才回來,每次回來,他身上都會帶回濃濃的煙味來。
臘牡丹強(qiáng)作歡顏,她不希望蘇塔娜看到這個家庭的不和睦。老棒子不在,有船客來到迷津渡,她照樣穿上救生衣,握起操縱桿,渡船依然突突突地跑在河道上。每次開船,蘇塔娜都興奮地從屋子里跑出來,她現(xiàn)在對黃河已經(jīng)沒有那么恐懼了,她也穿上救生衣,站立在船頭。渡船開啟,水浪撲打在船頭,風(fēng)掠動著她的頭發(fā),她的臉上,會出現(xiàn)了一些幸福的幻象,她大約想起了在那遼闊的草原上,蒙古族漢子騎在馬上馳騁的場面了吧。
到了六月,那些小雞長大了。春天的時候,臘牡丹帶上蘇塔娜從河里挑水上來,和了泥巴,又找來了坯模子,脫出了那么多的坯子。等到這些坯子晾干,他們就在院子前邊建了一個很好的雞舍。虧得她們照料周全,那些小雞竟然全部存活了下來。每天下午,臘牡丹都會帶上蘇塔娜,她們用一只網(wǎng)子從附近的小河溝里撈回來那么多的蝦米,有了這些蝦米,省去了許多喂雞的精飼料,雞長得很快。蘇塔娜最喜歡那兩只花冠子大公雞了,它們身上是紅色的,尾巴卻綠瑩瑩的泛著光彩,走起路來也是雄赳赳的樣子。它們也打架,有時為了一只母雞會打得不可開交。在一個五更天里,臘牡丹在睡夢中聽到了一聲沙啞的公雞的啼鳴,她被驚醒了,走出來,發(fā)現(xiàn)蘇塔娜也起來了,就站在院子里。蘇塔娜說:“你聽?!迸D牡丹支起耳朵來,她又聽到了幾聲公雞的啼鳴,沙啞、稚嫩,就像一個剛剛學(xué)會說話的孩子。從那天開始,兩個公雞的啼鳴一天比一天嘹亮了。就是在大白天里,也會有一只雞冷不丁地跳到河邊的那塊大石頭上,扇扇翅膀,伸著脖子亮起嗓子高啼一聲。另一只公雞也不甘示弱,也亮著嗓子啼叫起來。這樣的時候,臘牡丹和蘇塔娜的臉上都充盈著幸福,特別是臘牡丹,她已經(jīng)忘卻了身后的許多煩惱,臉上的那兩個酒窩在笑意中會陷得那么深。
臘牡丹還帶蘇塔娜去了一趟寶豐的集市。寶豐的集市在河那邊,過了黃河還要走近三十里的路程。正好那天有一輛手扶拖拉機(jī)要到那里去,而且下午還要返回來,臘牡丹就樁好了船,和蘇塔娜坐上那手扶拖拉機(jī)去了。寶豐集市是個大市場,人頭攢動,商品更是琳瑯滿目。蘇塔娜顯然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宏大的場面,怯怯的。臘牡丹領(lǐng)著她轉(zhuǎn)了許多攤點(diǎn),在皮毛市場,她還看到皮子客站在那里,伸手跟別人在衣襟底下捏著碼子討價還價。后來,她們在餐廳吃了一碗羊雜碎,又給蘇塔娜買了兩件衣服就回來了。臘牡丹覺得蘇塔娜嫁到她們家里委屈,她要好好疼愛她。
然而她們回來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兩只花冠子公雞不見了。好幾只母雞也不見了。臘牡丹數(shù)了數(shù),連公雞在內(nèi),一共是十二只。丟了這么些雞,蘇塔娜眼淚就下來了,這些雞,可是耗費(fèi)了她們那么多的心血呀!關(guān)鍵是,這些雞,也確實給她們帶來了許多快樂。一下子臘牡丹火往上竄。老棒子,肯定是老棒子!大白天丟這么多雞,不是他還是誰?老棒子肯定是賭輸了,逮了這些雞去賣錢。臘牡丹顧不得別的,拔腿就向遠(yuǎn)處的莊子攆去,她要去尋找老棒子。
老棒子卻躲得面也照不見。
五
蘇塔娜確實是一道風(fēng)景,特別是她坐在岸邊的那塊石頭上,望著河水沉思的時候,這種感覺在臘牡丹的心里就是那么的強(qiáng)烈。那河里的水在她的凝望中變成了一塊綢緞子,在那里抖擻著,如果有一對鴨子飛過來,落在水里,那就是繡上去的風(fēng)景畫。陽光泄在河面上,蘇塔娜的背景映在陽光里,她的影子就那么自然地和景物融合到了一處。臘牡丹回想起了自己的過去,她剛嫁過來的那些年,那也是這迷津渡的一道風(fēng)景,現(xiàn)在畢竟她已經(jīng)過了四十,眼角早就有了皺紋,鬢角也有了幾根花白的頭發(fā)。蘇塔娜就是一道景觀,可是她真的不忍心她就和她守望在這渡口之上。最近的日子,在那些雞被老棒子拿去變了錢賭博之后,臘牡丹發(fā)現(xiàn)蘇塔娜變得沉默了。她是天真善良的孩子,老棒子卻把她的心給撕裂了。這天她又坐在那塊石頭上,孤獨(dú)地對著河水發(fā)呆,臘牡丹想,她肯定是在思念遠(yuǎn)方的丈夫了。她想,她應(yīng)該回到男人的身邊。
河道上的生意雖然好不到哪里,卻也不會再壞到哪里。每天零零落落的就那么幾個客人,勉強(qiáng)維持著。有船客來了,臘牡丹照例會讓他們坐在棚子下面等著,等到湊夠了人數(shù),她就把他們擺渡過去。不過,每天來回的兩趟基本上還能保證的,倘若人多,她還得增加一趟,但這樣的好事現(xiàn)在很少有了;船客們在等待的時間里,蘇塔娜會提溜了茶壺出來,給船客們沏上茶水。以前這些是臘牡丹做,現(xiàn)在輪到蘇塔娜了。
皮子客呢,依然是這里的???。從臘牡丹來到這迷津渡算起,真正的那些老熟客們,也就剩下皮子客了。以前的那些小商小販們,有的老了,有的改做其他生意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們,早就對那些小生意不屑一顧了,這就是迷津渡生意逐漸冷淡的原因之一。像皮子客那樣的堅持,真是很少了。這天皮子客又來了,摩托車上依然馱了滿滿的皮子。他還沒落座,蘇塔娜就提著茶壺出來了,滿臉喜色地給他沏茶。蘇塔娜早就跟他熟絡(luò),她跟他顯得親近,還是他每次給她們捎帶那些蔬菜水果的原因。皮子客一如既往地在那里坐了,他喝茶有個習(xí)慣,就是先把那蓋子拿起來在盅子上輕輕地刮兩下,有時候也會鬧出一點(diǎn)聲響。他不經(jīng)意刮著的時候,眼睛先是掃了她一眼,就低下頭自顧喝茶去了。臘牡丹端詳著他,她竟然發(fā)現(xiàn)他的頭頂上面有了幾根白發(fā)。才四十多歲的人??!他們都正值壯年,她鬢角有了白發(fā),是她被這個破爛的家庭操碎了心。他呢?
一陣手扶拖拉機(jī)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臘牡丹望過去,開手扶的那個人是田小虎,車上還坐了兩個彪形的漢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手扶拖拉機(jī)顛簸得他們坐立不穩(wěn)。臘牡丹別過臉去,她不待見田小虎,如果不是他,老棒子也不會陷得這么深。田小虎就是以開賭場為生的,老棒子結(jié)交了他這樣的朋友,豈能有好?那一年莊子里一個后生從家里拿了錢去買牛,結(jié)果跑到那里賭輸了,他那媳婦想不開,就把一瓶子農(nóng)藥灌下去了,鮮活的一條生命?。∨D牡丹也跟老棒子鬧騰過,挨了幾次打。最厲害的一次,是老棒子把她的一根肋骨都打折了。她沒有想過死,從前是為了兒子,現(xiàn)在,兒子大了,成家了,找了蘇塔娜這么好的媳婦,她就更不會想到去死。不過,守著這迷津渡,那簡直就是守著一個死水潭,她感到?jīng)]得多少指望了,只是為著蘇塔娜,她不想馬上就跟老棒子撕破臉。
手扶拖拉機(jī)停下來,那兩個彪形漢子就從車廂上跳下來。田小虎坐在那里,點(diǎn)著一根煙,噴了一口煙圈,斜著眼看著煙圈說:“臘牡丹,我們是接收渡船來了,你們什么時候搬走?。俊闭f得幾個人都是一愣。后來臘牡丹才知道,老棒子又賭輸了,把這條渡船輸給了他。田小虎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張欠條來,在那里擺了擺。“看看,五千塊!”老棒子,五千塊錢就斷了他們的后路。
臘牡丹哭天搶地地喊:“老棒子,你這個王八蛋!你怎么沒把你的婆姨輸給田小虎啊!”她感到絕望。田小虎帶來的那四個彪形漢子,個個都是一副橫臉子。田小虎開賭場,他離開幾個幫手是不行的。蘇塔娜哪里見過這樣的陣勢,她的眼淚花子都下來了。就連那些船客們,也都驚呆了。
那些雞們當(dāng)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它們躺在不遠(yuǎn)處的地上,身子在地上不停地抖擻,就抖擻出一個個小坑來。八只雞,全部在那里了。渡船在河里靜默著,陽光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田小虎終于抽完了一支煙,走下來,背著兩手往渡船上走去,臘牡丹的心不由抖了一抖。這船確實有些年份了,從她嫁到迷津渡那天算起,她實際上算是嫁給了這條渡船。她從懵懵懂懂、不識水性的女子,到后來成了一位能夠駕馭渡船的船工,這里面,其實是有不少辛酸故事的。他們就是靠著這條渡船,送走老棒子的父母,迎來了自己的孩子,讓他一天天長大成人?,F(xiàn)在生意當(dāng)然大不如前,但是也能維持呀!老棒子你賭我惹不起你,你背著我把雞拿去賣了我也能忍,可是你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把渡船也輸了??!沒有了渡船,也就沒有了我安身立命的本錢,你讓我以后怎么辦!臘牡丹的眼淚像一串串珠子,亮晶晶地滾落下來。
她突然來了一股勇氣,幾乎是吼著,大聲跟田小虎說:“田小虎,我要跟你賭!”
田小虎一愣,說:“賭什么?”
“就賭這條船!”
田小虎突然爆笑了起來,“賭這條船?這條船可是五千塊錢呀!你拿什么來賭?”
臘牡丹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過臉,對著皮子客說:“能不能借我五千塊錢?”
“行倒是行的,只是我身上沒有這么些錢了,至少要等到明天?!?/p>
臘牡丹就對田小虎說:“能不能給我一天時間?”
“好?。∪绻魈炷阋I不到錢,就要乖乖地從這船上滾蛋!”
那一次,渡船從河對岸載來了皮子客,也載來了他借給臘牡丹的五千塊錢。這一次,田小虎開著一輛皮卡車,上面坐著四個彪形大漢。賭局就設(shè)在屋子里,只一寶,臘牡丹就贏回了那條渡船。臘牡丹含著眼淚把那張欠條撕得粉碎。誰都沒有想到,賭完,臘牡丹拿菜刀剁下了自己左手的那根小拇指,驚得田小虎帶著他的那幫小弟兄一溜煙逃了。
都說,這個女人邪性。
六
蘇塔娜走了,她是思念丈夫,當(dāng)然,迷津渡那血腥的一幕也把她嚇壞了。在秋天的一個早晨,兒子用那輛摩托車把她接走,臘牡丹把一件新的披巾給她披在頭上。蘇塔娜閃動著她那純真善良的眼睛,對她戀戀不舍。臘牡丹心里發(fā)酸,突然抱著她,有些泣不成聲。她們婆媳,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這么深的感情,臘牡丹想起上一年給她許下的那些諾言來,她覺得真是委屈這孩子了。兒子發(fā)動了摩托車,馬達(dá)聲驚起了河里的一對野鴨子,嘎嘎叫著飛上天空,往天邊飛去了。
隨著節(jié)令,河里的水也變得舒緩、柔軟了許多。更多的時候,臘牡丹會坐在那塊石頭上,把自己坐成一個質(zhì)感的雕塑。她的脊背已經(jīng)略微的有些駝了,兩只眼睛空洞蒼茫。秋日的河道上,水汽裊裊,這些水汽,讓世界虛幻了許多,包括對岸的那些村莊、樹木,飄渺的有些不可把握。后來,起霧了,這些霧氣,仿佛就是從那河道里升騰起來的,像是仙子在搖曳著身影。最近一段日子,那些船客們留意到,只要一起霧,臘牡丹就全然的變了一個人,她依然變得和從前一樣靈動,眼神里放出光華。她會興奮地走上渡船,解開纜繩,發(fā)動馬達(dá),渡船很快就消失在霧氣里。船客們可不敢在這樣的天候下去跟她冒險,他們覺得臘牡丹這樣怪異的舉動簡直是有點(diǎn)瘋了;等到霧氣散去,就見她又驅(qū)使著船疲憊地回到岸邊,那股昂奮的情緒蕩然無存。船客們當(dāng)然好奇了,每當(dāng)問到她這是所為何來,她就會有氣無力地回答,說她去找那景林灘。景林灘?客人追問一句。對,景林灘。臘牡丹果斷地回答??墒钱?dāng)他們細(xì)究起來,她就又緘口不答了。這樣,她簡直吊足了船客們的胃口,也讓他們一頭霧水,那景林灘究竟是怎樣一個地方,怎么從來就沒有聽說過呢?也有人猜想,是不是臘牡丹的神經(jīng)出了問題,怎地平白地,就冒出一個景林灘呢?這樣,臘牡丹自然就成了人們茶余飯后閑談的話題,人們會說,那個女人,太可憐了,找了老棒子那樣一個不爭氣的男人。也有人稱贊臘牡丹的剛強(qiáng)來,有那和她年齡相仿的男人,會眉飛色舞地談起當(dāng)年的那個女人,除了水色,胸脯都是傲人的,行起船來更是麻利的不輸給男人。這樣,會說得他家的女人一臉的不高興,翻著白眼吐他一臉口水說:“呸!老沒正經(jīng)!”
陽光照在迷津渡這里,那干打壘的土屋子,那白得晃眼的土路,還有那靜默著的渡船,一切都顯得干巴巴的。臘牡丹依然習(xí)慣性地坐在那塊石頭上。那一次,當(dāng)船客們按捺不住他們的好奇,圍在她身邊,央求她給他們講一講景林灘,她終于開口了。她神情肅穆,眼神中透著一種向往?!熬傲譃?,那可是個好地方,只要去過,一輩子都忘不掉的,一輩子都還想去的?!彼f,神情中透著一股癡迷。
是??!兩個月前的那場濃霧遮天蔽日,霧氣掩蓋了黃河里的濤聲,世界都變得混沌一片。那些日子,臘牡丹的心情變得異常糟糕。老棒子不見了,據(jù)說他輸光了錢,就跑到遠(yuǎn)處去做小工。臘牡丹的那個小指還沒有好利落,迷津渡的生意又很蕭條。除了有客人來,這里就安靜得讓人骨頭發(fā)瘆。霧氣襲來,土房子像是在霧氣中飄搖。臘牡丹心慌慌地走出來,她想,在這樣的天氣里,應(yīng)該是不會有人過渡了吧。
一陣摩托車聲響,皮子客騎著摩托車過來了。
皮子客是兩天前來到河這邊的,看來這幾天生意也不好做了,他的摩托車上也沒有捎幾張皮子。他們在岸邊等了一個多小時,她本來想等到霧氣消失后再送他過去的。可是那天霧氣仿佛在跟他們作對,河道里就更加濃郁。臘牡丹說:“走吧。”皮子客順從地把車推到了船上,他相信她的經(jīng)驗。馬達(dá)響起來了,臘牡丹握著操縱桿,操縱桿上已是濕漉漉的,一些水汽凝成了水滴,會在操縱桿的擺動中摔落下來。船一走進(jìn)了河道,就完全迷失了方向。臘牡丹沒有想到,那濃霧就像魔障,推也推不開,那不算寬的河道,卻怎么也走不出去。她有些心慌了,臉上濕漉漉的,說不上是霧水,還是汗水。后來,天更加黑暗下來,渡船終于在這黑暗中靠到了岸上。不過,那不是對岸,而是一片灘涂。
濃霧散去了,太陽依然像一塊哈了水霧的鏡子。令他們想不到的是,在他們的眼前,這個灘涂之上,卻是別有洞天。這是一個綠樹成蔭、鳥語花香的灘涂,那些桃樹、柳樹、楊樹、泡桐、芭蕉樹等在那里婆娑弄影,百靈、畫眉、金絲雀在林間啁啾婉轉(zhuǎn)。他們像做夢一樣,剛剛是如臨深淵,頃刻又峰回路轉(zhuǎn)。正在驚異之際,就見那邊有一個老漁夫扛著漁具走了過來。老者的胡子已經(jīng)白了,在胸前飄搖著,人卻顯得精神矍鑠。
他們上前打招呼,老者驚訝地看著他們?!皬膩磉€沒有外人來過這里的。”老者說。
老者告訴他們,這里就叫景林灘,住著一個村落,二百來戶人家。多少年了,這里沒有人走出灘去,也沒有人進(jìn)來過。這里封閉,卻能夠自給自足,女人們紡織、織網(wǎng)、操持家務(wù),男人們種地、打魚。人們安居樂業(yè),沒有欺詐,沒有強(qiáng)權(quán),沒有爭斗,沒有仇恨,沒有男盜女娼,真可謂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難道,這里就是世外桃源?”皮子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們既然來了,就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這里的風(fēng)景吧?!崩险哒f完,自顧自地走掉了。
他們順著那條林蔭小道往里走去,真是曲徑通幽處,越往里走,就越風(fēng)景旖旎。路兩旁芳草依依,遠(yuǎn)處近處,那些天然的馬蘭、月季、美人蕉、三角梅等花朵競相爭艷。蝴蝶翩躚在花叢中間,白鳥在林間爭鳴。陽光從樹葉間斑斑駁駁地灑下來,讓人產(chǎn)生些許的迷幻。不遠(yuǎn)處就有人家了,零零落落地散開在那些樹林里。屋子都是西北特有的那種磚屋,人字梁結(jié)構(gòu),顯得簡單、質(zhì)樸。有兩個姑娘在門前織網(wǎng),有一個牧童,倒騎在牛背上,還有幾個孩子在花叢中撲蝴蝶玩……他們沒有想到,在灘地的中間,竟然還有一個小潭,潭里飄蕩著綠的蓮葉、粉紅的荷花,一座廊橋穿越潭上。他們走上廊橋,在那里流連,看著潭里婆娑著的垂柳的倒影。潭里有一些金魚在那里搖頭擺尾、嬉戲。確實,這里隨處可見的樹木蒼翠、瓜果飄香,以及羊叫、馬嘶、鳥鳴,都讓人有置身世外的感覺。臘牡丹想,這里真好,可我以前怎么沒聽說過呢?我要是在這里生活一輩子,那該多好??!
景林灘不大,但確實把他們迷住了。
“后來怎樣?”船客們將信將疑地問。
“后來,我們就出來了,畢竟天也不早了,皮子客要回家??!”
“那再后來呢?”
“再后來,我也一直再想回到景林灘。可是,任我怎樣找,再也找不到那個地方?!?/p>
船客們笑著走開了,他們以為,這只是臘牡丹杜撰出來的故事,一個孤單寂寞的女人,大約最容易虛構(gòu)這類無根的謊話吧。也曾經(jīng)有人問過皮子客,皮子客呢,只是笑而不答。不久之后,人們談?wù)摼傲譃┑氖虑橹饾u地放在其次了,在他們中間,漸漸地有了另一種版本,那都是有關(guān)臘牡丹和皮子客的,說在那個有霧的日子,一定是他們雙雙跌入了夢鄉(xiāng),在夢里,他們夢到了景林灘……
迷津渡這里,依然是老樣子。每天,如果是閑著,多數(shù)的時候,臘牡丹就坐在那塊石頭上,支著兩手,把自己坐成一尊雕塑。但船客們來,她就興奮了,她會給他們講景林灘的所見所聞,講那個小潭、那座小橋,講那里的人們安逸的生活。船客們會對望著,眨著眼,笑著,說:真有那個地方啊,不是你和皮子客在做夢吧?她依然篤定地駕駛著渡船,每天往返兩次于渡口兩岸。這一些日子,船客們逐漸多了,但是沒有了皮子客的消息,那次從景林灘回去后,就再也不見他過河來收購皮子了。倒是老棒子有了消息,他在那次參賭中,因為田小虎作弊,就被他捅了兩刀,田小虎住進(jìn)了醫(yī)院,而他也被公安局帶走了。臘牡丹對這些恩恩怨怨早就沒了興趣,她依然在等待著皮子客。她想,假如河道里再起霧,他們說不定還能走到景林灘呢。她在夢里,不止一回夢到過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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