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xiàn)平,河北沙河人,生于1973年。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天涯》《中國作家》《人民文學(xué)》《山花》等刊。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單篇作品獎、全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首屆林語堂散文獎提名獎、在場主義散文獎、四川文學(xué)獎等數(shù)十個獎項(xiàng)。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冒頓之書》《南太行前傳》,散文集《夢想的邊疆》《生死故鄉(xiāng)》《沙漠里的細(xì)水微光》《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及詩集《命中》等。現(xiàn)居成都。
每次去,總是要拿些東西,因?yàn)樗麄兪情L輩。那也是我母親的娘家。少小時候,每次拿些饅頭、酒之類的就可以了,再往后,物價見漲,就不拿饅頭和酒了,人都嫌麻煩,也覺得這樣的禮物太輕了,對人不夠看重和尊重。方便面剛流行那陣子,每次去,就買上兩箱方便面。再后來,我能掙錢了,買了營養(yǎng)品和別的吃的,還要給他們一點(diǎn)錢。完全是自愿的。人在世上,誰不沾誰的光,誰也不會白對別人好,也不是平白無故就有了種種交集的。因?yàn)楹茉缇蜎]了姥姥姥爺,去母親娘家,第一個要去看望的,當(dāng)然是大舅。他住在最上面,可每次去他家,要先路過二舅家。我問母親,俺每次去,先要過二舅家,卻要先去大舅家,二舅會不會有意見?母親說,大舅大,二舅小。按照禮數(shù),肯定得先去大舅家。
二舅確實(shí)沒有意見,也不能有意見。即使沒到老年,在這一點(diǎn)上,二舅肯定沒有任何的想法。有一次,我提著一串東西,路過二舅家院子的時候,正巧碰上二妗子。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外甥們叫舅舅的媳婦叫妗子,也不知道這稱謂是怎么來的。二妗子正在院子里燒火做飯,本來她該面對著墻壁,我正好能溜過去。卻不料,我正加快腳步越過二舅家的院子的時候,二妗子卻一個回頭,一雙眼睛就把我逮住了。我尷尬,還沒來得及給二妗子打招呼,只聽二妗子說,你來了啊,來家里吧。我趕緊說,妗子,俺一會兒就來。
沿著石頭臺階向上,穿過一道拱門,再向上幾步,就是大舅家了。我剛到院子里,一個個子很高,說話聲音柔緩,總是咧著嘴笑的中年男人老遠(yuǎn)就呵呵笑說,平子來了,快進(jìn)家去。我喊了一聲大舅,快步走到他跟前,他也伸出手,幫我把東西接住。我覺得這個舅舅太好了,無論對誰,都是一臉的笑。我們家最困難的時候,也是大舅伸出援手,給我們家急需的錢,還有吃的用的,甚至價格比較昂貴的農(nóng)具等等。世上的人都是趨利的,但也重情義。對于大舅,我天然性地覺得這個人很可靠,心里邊覺得親近。
我很小時候,有一天,母親帶著我去舅舅家,很遠(yuǎn)的一個深溝里。正是秋天,柿子在枝頭紅得不像樣子,四周山坡上的荊棘和草正處在盛極必衰的臨界點(diǎn)上,麻雀在莊稼地里搗亂似的和人搶糧食吃。兩山之間有著一層層的田地,成熟的玉米秸稈成批量地枯干,在小股的風(fēng)中蕭瑟暮年。老遠(yuǎn)看到母親,一個頭包白色毛巾的男人哈哈地笑著迎了上來,一把把我從母親背上薅了出來,然后把我舉起,左右晃動著我還嬌嫩的身體,一邊說,這外甥子,可俊了。因?yàn)檫@個,多年后,我堅持說見過姥爺。母親則一個勁兒地糾正說,你才半歲的時候,你姥姥姥爺就死了,兩人先后隔了二十多天。我歪著腦袋疑惑了一會兒,哭著對母親說,人家都有姥姥姥爺,一放學(xué),就往姥姥家跑,俺咋沒了姥姥姥爺?母親也流著淚說,都怪你姥爺姥姥死得早,你都沒見到過他們。從母親自然而然的淚水中,我覺得了一種情義,無與倫比的,其中還包括了一個人對自己生身之人、生命來處的感念與愧疚。
母親的娘家,也就是兩個舅舅所在的村莊,叫北街,很多的石頭房子,巨石一樣橫七豎八地長在一面斜坡上。背后是漸漸隆起的山嶺,山嶺和山嶺之間,田地也一塊塊地隨著山勢節(jié)節(jié)升高,其中散落著張家李家的墳地,有的墳前長著大柏樹,有的則和茅草荊棘混在一起。再向上,是一座形似太師椅的山峰,龐大無比,頂部是尖的,上面有幾面猶如刀削的懸崖,呈暗紅色。這座山的兩邊,也有與主峰類似的小山。因此,當(dāng)?shù)厝私写蟮臑榇笳?,東邊的叫東小寨,西邊的叫西小寨。
不僅人靠山,萬事萬物都靠山,還有水。這是村人的說法。舅舅的村莊,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寨山給予的。明朝時候,有一位游方僧前來,見大寨山山勢雄偉,便在上面修建了一座寺廟,名叫楞嚴(yán)寺。自此之后,舅舅的村莊便人馬鼎盛,但也常出一些怪事。大的方面來說,舅舅的北街正對著的村莊,名為南街。也不知道從啥時候開始,倘若北街村里有人去世了,一周之內(nèi),南街也必有人去世。倘若死者是病死的,南街也必然有人病死。這一蹊蹺現(xiàn)象,歷來不爽。前些年,村人在鐵礦煤礦下井的多,幾乎每年都有人因冒頂、突然發(fā)大水、瓦斯爆炸而乍然去世。南、北街兩個村子,都是如此這般。
我問大舅這是咋回事,大舅說,說不清楚,反正從你姥姥姥爺那一代人就這樣。二舅則說,天地多大多神秘啊,人咋能說清楚?我茫然。也問了村里的其他人,其中一個說,人有人心,天有天意。這地,自然也有秘密。我無言。又一想,這又不是我們村,反正不關(guān)自己的事。這個想法冒出來之后,把我自己嚇了一跳??梢哉f,從十三歲開始,我就知道人性本是自私的,不論啥樣的大事,哪怕是山峰忽然鉆到地下去,河水從房頂上走,只要不損害自己的利益,人大都是不關(guān)心的,最多看個稀奇,說幾句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好聽話。
就像大舅和二舅的遭遇。從母親和大姨的口中,我得知,姥姥姥爺還在世的時候,大舅二舅都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家里沒有一分田地,豬牛羊更是談不上。關(guān)于那種窮,母親說了一些令我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小時候,整天餓肚子。姥爺也吝嗇,把柿子和粗糠捏成餅子曬干,用籮筐裝起來,吊在梁頭上,防止孩子們偷吃。有一天,母親和小姨媽餓得雙眼冒太陽,姊妹倆就搬了凳子,小姨媽負(fù)責(zé)捉穩(wěn),母親爬上去拿。無奈兩人個子小,粗糠柿餅沒有拿下來,兩人都摔得掉了門牙。姥爺回來,一問情況,拿著棍子在姊妹倆的屁股和背上一頓猛抽。
人的命和命運(yùn),有時候是自己不做主的。好不容易到了好年景,大舅和二舅先后相上了對象,與此同時,姥爺也用一斗米把大姨媽嫁了出去。按照鄉(xiāng)俗,老大必須得先結(jié)婚成家,然后再是老二老三??衫褷敒榱藞D省錢,選擇了一個好日子,把老大老二的媳婦都娶進(jìn)了門。原本是一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可第二天早上醒來,先是大舅慌慌張張地說,俺媳婦沒氣了。姥姥姥爺大驚,正要去看,二舅也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屋說,俺媳婦怎么叫也叫不醒。
親兄弟兩個同一天娶親,兩個媳婦卻在次日雙雙死去。這太詭異了。母親說,大致是壞了虧秤(規(guī)矩)的原因,從來沒有誰家親兄弟兩個同一天娶老婆。民間的事情,有時候莫名其妙,無法解釋。死者沒了,只好落在姥姥姥爺家的祖墳里。生者總要活著,而且還不能活得差。隨后,二舅娶了一個黃花閨女,即我的二妗子;大舅,轉(zhuǎn)身娶了鄰村的一個寡婦。人一生的命運(yùn),大抵是從某個時期開始的。大舅和二舅便是如此。
二舅喜歡背著手,坐在院子里的石頭上抽煙,看到我們這些外甥們,臉總是黑的。母親說你二舅生來就是這個脾氣,還當(dāng)過村干部。人不威嚴(yán)人不敬。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有俗語說,外甥子仿舅舅。這句話有兩層含義,一是外甥多和舅舅長得相像,二是外甥在某些時候也沖克舅舅。前一個可能是基因問題,后一個是傳統(tǒng)文化中的說法。有一天,我去照鏡子,鏡子里忽然就出現(xiàn)了二舅的臉。我驚了一下,再細(xì)看,還是我自己。母親說,你大舅二舅可好了,特別對你,對俺。人說,長兄如父,好哥哥的樣子,你兩個舅舅算是最好的榜樣。但我私下里覺得還是大舅好。一個男人,自己心里再怎么委屈,見到人,也要捧出一臉笑,讓人在他跟前,就像被佛光照耀著。
再娶之后,二舅和二妗子一起努力,生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這才稍稍松懈。大舅則沒再生,只能幫著撫養(yǎng)大妗子和前夫的兒子。大舅坐在門墩上,看著二舅家的孩子人喊馬叫,盡管窮,可有人不算貧,沒人才貧死人。他心里一定不是滋味。再后來,大舅收養(yǎng)了一個女兒,長大后,也算本分,但讀書上學(xué)不行。二舅的閨女們一個接一個出嫁,每一次,母親都帶著我去送。我們村的規(guī)矩是,但凡近親家里有閨女出嫁,其他親戚都要去送一下,這規(guī)矩名為“送閨女”。我年齡小,可以和姐夫亂開玩笑,沖他們要糖要錢,更可以放開大吃一頓。這等好事,我是樂意做的。
大舅自然也去送。每次和大舅一起,我可以看到他臉上無邊無際的笑容,可那笑容下面,我也覺著了大舅內(nèi)心瘋狂蔓延的哀愁。有幾次,在送親的車上,大舅抱著我坐在前排,母親、大姨、小姨等人都圍著他說話,從說話的表情和細(xì)節(jié),我能覺察到母親姊妹三個對大舅的感情堪比對親生父母。每次他們兄妹坐在一起商量事情,甚至吃飯和在路上遇到,老遠(yuǎn),母親和大姨、小姨就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大舅跟前,叫哥。大舅二舅去了我們家,母親就像侍奉皇帝一樣,圍著大舅二舅轉(zhuǎn)。血緣親情對于普通民眾來說,一方面是負(fù)累和麻煩,另一方面則是安心與互助。但在廟堂之上,血緣親情之間可能是同盟,更可能是猜忌、殺戮。如皇帝家的血腥,王侯為了爵位的承襲兄弟之間的構(gòu)陷與坑殺。每一次,看到母親幾個姐妹在兩個舅舅面前的虔誠與恭謹(jǐn),我就流淚。從他們身上,我覺著了親戚之間的美好,覺著了生而為人的溫暖。可隨著年齡的增長,對于舅舅,我又敬又怕。敬在心里,無以言表。怕在明處,一看到大舅二舅,我就躲著跑。
那么多的厄難、意外,叛逆和不軌,充滿人的成長歷程。十四歲開始,我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起初是羨慕吃喝,上學(xué)期間,在小賣部賒賬買吃的,餅干、罐頭之類的,我對那些東西表現(xiàn)出極強(qiáng)的欲望。店主是一位老太太,和我母親很熟悉。幾個月間,我在她那里欠賬達(dá)兩百多塊錢,總是想著從母親那里騙些錢來,把賬還上,可是,母親每次都很仔細(xì),絕不給我太多的錢。以至于那賬一直無法還掉。后來,老太太告訴了母親,母親把我打了一頓。幾天后,我賒賬買吃逐漸轉(zhuǎn)化為惡名。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人看來,一個孩子倘若為了吃的而賒賬,那簡直大逆不道。對于吃,北方人向來簡單,總認(rèn)為家里的飯就足夠了,倘若再去買著吃,那就是敗家。
我的另一個開銷,便是買書??偸峭幸粋€對我不錯,開小賣部,經(jīng)常去市里進(jìn)貨的鄉(xiāng)親幫我買各種課外書。如金庸的武俠小說和各種看起來與學(xué)習(xí)沒關(guān)系的小說、文學(xué)理論和期刊等。最后欠了他也有將近一千塊錢。相比那位老太太,他還是很仁義的,也知道我沒有錢,就不催我。直到我自己能夠掙錢了,才把錢按照原數(shù)付給了他。關(guān)于這一點(diǎn),母親也知道,每次回到家,她總是提醒我去看望一下那位給我買書,容忍我賒賬多年的鄉(xiāng)親。我開始不在意,自己有了兒子之后,我忽然覺得,母親教給我的,是感恩的品質(zhì)。
這一些,再加上我在初中時期喜歡一個女同學(xué),進(jìn)而傳出來一些“緋聞”。壞就壞在是我一廂情愿,而女同學(xué)則無動于衷。在村人看來,男女之間談對象不是不可以,倘若兩個當(dāng)事人自愿,然后按部就班,長大后成為夫妻,這是美好的。反之,則是一件可恥的事情。而更可恥的是,村人說,我父母親都是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家里又沒錢,而女方父親是當(dāng)?shù)氐拇甯刹?,家境甚好。門當(dāng)戶對這句話在民間的理解,或是雙方擁有的資財相當(dāng),或是一方有財一方有權(quán)。以上這些,構(gòu)成了我在鄉(xiāng)間的輿論壓力。親戚們都說我不爭氣。作為最有權(quán)威的家長,大舅二舅自然要對我進(jìn)行合乎鄉(xiāng)情鄉(xiāng)俗方面的糾正和教育。而我,從一開始,就厭倦各種一本正經(jīng)的訓(xùn)教,以至于每次見到他們,都覺得不自在,甚至不想再邁進(jìn)他們的家門。
訓(xùn)誡是最失敗的教育方式,但我們每天都在用。尤其是上級對下級,父母對孩子。人不是訓(xùn)誡出來的,而須鼓勵和制止。對于兩位舅舅,其實(shí)我無比敬仰他們,但他們不能夠理解我。有一年,我借了那位給我買書的鄉(xiāng)親的錢,暑假期間,一個人跑到北京、鄭州、太原、西安、長春、蘭州等地。其中的長春和蘭州,是我聽說那里有北大荒和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tuán),便想到那里去混,不想再回家了。父母、親戚的譴責(zé)倒是小事,關(guān)鍵是村里人的輿論,使得我無法抬頭??勺罱K,我還是帶著滿身的泥垢和虱子,不得不回到我痛恨的村莊;一如既往地在眾人的輕蔑和譴責(zé)聲中,上學(xué),然后考學(xué)失敗,成為一個徹底的農(nóng)民。
作為一個農(nóng)村青年,一旦沒了上大學(xué)的機(jī)遇,一生的命運(yùn)就算是固定了,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在家里種地。這兩項(xiàng),是很多鄉(xiāng)村人的宿命,也是當(dāng)代農(nóng)民頭上的魔咒。除非忽然發(fā)了大財,成為一方富豪。也除非時來運(yùn)轉(zhuǎn),得到了某種權(quán)勢的眷顧。否則,這一輩子,便沒有了出頭之日。我也十八歲了,按照鄉(xiāng)俗,也到了婚娶的年齡,父母和兩個舅舅也很在意,托人給我說媳婦。然而,反饋的消息一律是,女方家一聽說是我,直接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在鄉(xiāng)人眼里,我的人生肯定就是如此這般了,不知道錢管用,不愛惜自己的東西,又懶,還不會農(nóng)活,渾身沒力氣,打工也沒人要。所有這些,都是鄉(xiāng)人歷來詬病和忌諱的。家境不好,也不能怪父母,但只要老實(shí)肯干,那也可以??墒?,我樣樣都不占。
有一天清晨,我還在睡懶覺,母親在窗外喊我說,你大舅二舅來了,趕緊起來!我一陣驚悚,全身發(fā)冷汗,心里立即被一塊烏云纏住了。以至于穿衣服的時候,忽然想從房頂跑出去。硬著頭皮到父母屋里,大舅和二舅分坐在椅子上。我恭恭敬敬地叫了大舅、二舅之后,像個被抓住的賊一樣,低頭站在他們一側(cè)。先是二舅說話,他交代了來我們家的原因,厲聲說,你這樣怎么辦?你父母老實(shí)人,養(yǎng)活你這么大,你又是一個不做而當(dāng)?shù)幕烨?,再這樣下去,連個媳婦都娶不上,一輩子打光棍吧!就是你現(xiàn)在大了,打你不好,要是十來歲,我的耳刮子早上你臉上了!大舅則語氣和緩地說,人生在世,不是容易的,你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好好做點(diǎn)事,體諒點(diǎn)父母,出去打工用點(diǎn)心,在家種地認(rèn)真點(diǎn),再過個三年兩年,恢復(fù)一下名譽(yù),說不定還能找個媳婦成個家。
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不做而當(dāng)”就是不把錢物當(dāng)回事,隨意揮霍浪費(fèi)的意思。不正干,就是沒有正事兒,一天胡來的意思。這些俗語,都是有專屬性的,即針對我這樣沒正事,高低不就,左右不成,還特別調(diào)皮搗蛋的人。面對二位舅舅,我只能低著腦袋聆聽,要是反抗,我知道等著我的后果是啥。舅舅為大,舅舅不僅是最有權(quán)威的親戚,更是外甥們的家長,誰要是不聽話,舅舅打死都有理。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允許了,在解放前,舅舅的一句話,外甥們得立馬服從,不聽,直接耳光上臉,甚至可以執(zhí)行家法。我也知道,舅舅來管我,是一份親情,尤其對于母親。母親是他們的妹妹,他們心疼她受的苦。這種兄妹之情,對于母親來說,無異父母之恩。
我也想改,做一個好孩子,好外甥,可在我們南太行鄉(xiāng)村,我已經(jīng)沒有了那個“民意基礎(chǔ)”,唯一的出路,就是走出來。而一個青年農(nóng)民,想走出來談何容易?有一年征兵,母親替我報了名,我體檢,過關(guān),然后別過南太行,去到部隊。一年兩年,除了個人的思想和行為有所改變,人生的道路,仍舊是以前的,前途之迷茫,常使得我窒息。每當(dāng)一個人的時候,總覺得四周黑壓壓的,連一絲陽光都透不進(jìn)來。此時,我還在向父母親要錢花,有的是買書,更多的是吃喝。母親生氣,見到誰都說我當(dāng)了兵還向她要錢花。其他人聽了,就說給更多的人,更多的人知道了,就都說我不體諒父母辛苦,當(dāng)了兵,每個月有津貼還從家里要錢,不是個好東西。有人還舉例說,某某某村的某某同樣當(dāng)兵,人家每月還給家里寄回來幾百塊。
這肯定是假的,戰(zhàn)士一個月津貼都沒有那么多,除非做了給養(yǎng)員、司務(wù)長之類的,可以有點(diǎn)外快。我也知道,人家父母一直在護(hù)短,夸獎自己的孩子好。我母親不同,她性格直接,從不說假話,還特別喜歡說話,嚴(yán)重一點(diǎn)說,是絮叨,一件事一句話,說十多遍還覺得不滿意。每一次探家,母親都帶我去大舅二舅家,看望加被訓(xùn)誡。我也在他們面前也恭恭敬敬,但吃了飯,就想溜走。第三次探家,我借口說要趕緊回部隊,就沒去看望兩位舅舅?;氐讲筷牭谌?,就聽到了大舅意外死亡的消息。
那是一個冬日,大舅一個人爬上房頂,想把晾曬的柿子之類的收拾一下,結(jié)果一腳踩空,墜在后墻根的小疙道里,一個多小時沒人發(fā)現(xiàn),等大妗子找他時,他已經(jīng)沒了一點(diǎn)鼻息。在電話里,母親哭著把我罵得狗血噴頭,說我不孝,不義,簡直不是人。我沉默著聽她罵,等她放下電話,就躲在到樹林里哭。當(dāng)我再探家,而且以另一種身份,鄉(xiāng)人這才對我高看了一眼。而母親卻不原諒我,但她也不責(zé)罵我了,只是一遍遍地說,你上次回來讓你看看你舅舅你就不去,結(jié)果,你大舅沒了。說得我很悲痛,想哭。母親還說,大舅死之前,二舅還因?yàn)榉孔拥氖虑椋驹谧约以鹤永锇汛缶肆R了一通。大舅死了,二舅撲上去放聲大哭。幾天后,二舅突發(fā)腦溢血,雖搶救及時,從此癱瘓在床,以至于漸漸失去記憶。
終究是一把塵土,大舅的好,引發(fā)了很多人的惋惜,包括村里和周邊的人。我們這些親戚,每一念及大舅,便哭啼出聲。二舅盡管癱瘓在床,可有二妗子照顧,四個女兒也都孝順,給錢給物,隔三差五回來侍奉。一個兒子和兒媳婦也極力盡孝,從不嫌棄。大舅死后,我去看過大妗子,給了她兩百塊錢。但不久,大妗子也病入膏肓,她原先在鄰村的兒子趁夜將她背了回去。大妗子去世后,和前夫埋在了一起。而大舅,盡管與她大半輩子的夫妻,最終還是和自己第一個媳婦合二為一。他收養(yǎng)的女兒,也跟著大妗子,與大妗子前夫一家關(guān)系甚篤。不幸的是,大舅去世八年后,我的大表姐,也是大舅收養(yǎng)的這個女兒,在這個冬天,跳進(jìn)水庫打魚的冰窟窿里,自殺了。
我每次回去,都要去看二舅,他已經(jīng)不能說一句完整的話了。我喂他吃飯,他哼哼唧唧地哭。二妗子說,你二舅是在想你大舅呢。我啞然。站在大舅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外面,看著那沉甸甸的門鎖,破了的窗戶和遍布的蛛網(wǎng),想起那個經(jīng)??吹轿业牡艿芫瓦种笞煨Φ哪腥?,那個看起來威嚴(yán),實(shí)際上說話溫和的長輩,他的命運(yùn)如此不堪,他的生前卻那么地和善,像個父親一樣照顧自己的弟弟妹妹們,從不偏心。至今,一提起大舅,母親和小姨媽就兩眼含淚,說,世上的好哥哥啊,死那么早。以前,我不理解他們的兄妹情義,當(dāng)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知道,對于平民百姓來說,唯一可以安慰、鼓舞、同情和激勵你,并且不收費(fèi),不帶任何目的的,也只有親親的血緣關(guān)系。臺灣學(xué)者柏楊先生在《丑陋的中國人》一書中說,中國人以生殖器鏈接社會和人際關(guān)系,但不可忽視的是,平民百姓這一生當(dāng)中,最能依靠的人,可能也只有這種血濃于水的血緣親人。除此之外,還有誰,能夠如此對待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人呢?
相比之下,大舅無疑是最悲劇的一個男人,生前無兒無女,死后盡管有第一個妻子同眠黃土,還有生前過繼的兒子,死后也埋在了他和前妻的腳下,但他的人生始終有缺憾和不甘。一個男人,為他人一生辛苦,最終不是自然而然;當(dāng)突發(fā)橫禍,身邊連一個人都沒有,一句遺言都沒能留下,何其哀哉?而我這個外甥,號稱愛他,敬他,如今每次回家也只能看著他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即大舅生前的身份證,認(rèn)真地端詳一下那張悲苦的面容,暗暗流淚。記得有一次,我在二舅家,中午時分,忽然有一條青色的蛇,從外墻縫里鉆出來,爬到門楣上方,又掉在二舅的門檻上,蜷縮成一團(tuán)。二妗子用鐵鍬把它輕輕鏟起來,送到了外面的河灘里。
在南太行鄉(xiāng)村,人們認(rèn)為蛇、貓頭鷹、蝙蝠、狐貍、黃鼠狼、麝都是有靈性的,天長日久是可以得道成仙的,不能傷害,遇到了要躲著走,讓著它們。閑聊的時候,二妗子說,這可能是你大舅回來看你二舅了。我愕然。再一次去到大舅生前住過的房子前,端詳了很久,然后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向大舅,向母親和小姨的哥哥,向那位已經(jīng)在人間消失多年,還始終活在我們心里的那個人。其實(shí)我也知道,這沒有什么用處,大舅得不到任何安慰,盡管愛他的人始終滿懷愧疚。
據(jù)母親說,大舅去世之后,南街村一個人也在背著柴禾回家的路上,跌進(jìn)深溝,辭別人世。就此,我莫須有地想,或許,平民百姓的命運(yùn)相互之間是有呼應(yīng)的吧。二舅癱瘓了八年,最終也走了,這是終極。與此同時,南街村一個人突發(fā)腦溢血,勞作的時候,死在了田里。古老的律令神秘莫測,令人覺得了冥冥中的神異力量。這或許是某種湊巧,也或許是某種人間的偶合。但對于小地方來說,這種偶合的概率未免太過頻繁,使得人們從中覺得了一種難以言述的詭異與蹊蹺。
大致所有的人,只會對與自己切身相關(guān),感情深厚的人的各種遭遇感到不安、欣悅或痛楚,對于大舅,我也常想,最好的生,可能就是留給后人最好的念想。死亡與生都是永恒的,而所有人的生前,能夠令人牢記并感恩,或許這就是所有人的生的價值。我記得博爾赫斯寫過這樣一首詩,名字就叫《為所有的死者感到的愧疚》,全詩如下:“失去了記憶也失去了希望,/沒有了局限,神秘莫測,幾乎成了未來的偶像/死者不只是一個死了的人,而是死亡。//就像對其全部說教均應(yīng)唾棄的/秘宗教派的上帝,/將一切全部置于度外的死者/就是整個世界的背離和淪喪。//我們竊取了他的所有,沒有給他留下一絲兒色彩,一點(diǎn)兒聲響;/這里是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的庭院,那邊是他曾經(jīng)寄予希望的街巷。/甚至連我們正在想著的事情他也曾經(jīng)想過,/我們像一群盜賊,/瓜分了晝與夜的寶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