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

你能想象一個癌癥母親帶著一個抑郁癥女兒漂泊在無邊的大海上，是怎樣一種情景嗎？

2009年，張芳被確診早期肝癌，女兒也患有狂躁型抑郁癥，兩人的關系劍拔弩張，戰(zhàn)爭常常一觸即發(fā)。灰心絕望之際，張芳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帶著女兒來一場航海旅行，一邊治病，一邊修復母女關系。那么，她們在海上經歷了什么？命運有了哪些巨變？

絕境之傷：癌癥媽媽遭遇躁郁癥女兒

2010年3月，北京首都機場。45歲的張芳站在接機口，等待從美國歸來的女兒范曉曦。在看到女兒的那一刻，她立即擁了上去。沒想到，范曉曦卻退到離她一米外，冷漠地看著她。她去牽女兒的手，女兒手一甩，不耐煩地對她說：“你離我遠點?！?/p>

張芳愣在那里，卻見女兒扭過頭去，對一旁的爸爸范新剛說：“我餓了，要吃大餐。”范新剛忙不迭地答應，帶女兒往前走。張芳跟在父女倆身后，將眼淚往肚子里吞……

張芳，1965年出生于北京市房山區(qū)。大學畢業(yè)后，她做了三年的中學老師，其間父母相繼過世。25歲那年，她經人介紹，與在北京一家設計院工作的范新剛結婚?；楹?，張芳辭去工作，創(chuàng)辦了一家教育培訓公司，整個人忙得連軸轉。1993年，張芳意外懷孕，她原本不想在創(chuàng)業(yè)之際要孩子，但在丈夫的堅持下，她生下女兒范曉曦。

女兒出生后，張芳還未坐完月子，就投身到夜以繼日的工作當中，將家和女兒都丟給了范新剛，完全錯失了女兒的整個童年。直到女兒9歲，張芳才從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出來。此時她才發(fā)現，范新剛對女兒一味遷就、寵溺，范曉曦被慣得不成樣子，整天追求一些新鮮刺激、不切實際的東西。

這年暑假，范曉曦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有關航海旅行的紀錄片，覺得那群人生活在海上，吃著鮮美的海鮮，有海鷗海豚相伴，還能看到鯊魚從船底游過，既驚險又刺激，纏著爸爸一定要帶她去航海。

經不住哀求，范新剛請假帶范曉曦去他的老家青島參加帆船航海體驗活動，父女倆玩得不亦樂乎。此后，范曉曦動不動就要范新剛帶她去各地海邊參加航?；顒?。張芳覺得范曉曦這個年齡就應該以學習為主，誓要將這棵苗子扭正。

當時，范曉曦才上四年級，每天放學回家，除了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以外，張芳還要求她每日多學習20個英語單詞、練習書法一個小時、熟讀三篇課外文章……完全剝奪了她的興趣愛好?？稍绞沁@樣，范曉曦的逆反心理越強，總夢想著將來有一天，能夠離開媽媽，去航海旅行。她還經常收集有關航海的信息，夜里假裝睡著后，又偷偷跑起來看航海的電視節(jié)目。

見女兒始終癡迷于這些無用的東西，張芳狠狠打她的手掌心。時間一長，范曉曦越來越不喜歡媽媽，也越來越怕她。她跟爸爸告狀，范新剛心疼女兒，指責張芳對女兒太過嚴厲，夫妻倆經常因女兒教育問題爆發(fā)爭吵，家里的氛圍一天比一天沉重。

不想女兒長期生活在充滿爭吵的家庭，2003年，范新剛借工作調動之機，申請去了青海。此后，他在青海、北京兩頭跑，一心撲在工作上，一年中有大半時間不在家。

沒有了范新剛指手畫腳，張芳更是將全部心思都花在了女兒身上，除了各科功課，還給她報了很多培訓班，但沒有一個是范曉曦喜歡的。范曉曦苦不堪言，學習成績一再下降。張芳恨鐵不成鋼，急得整夜睡不著覺。

2009年4月，范曉曦正上高二，張芳不顧女兒反對，托關系將她送到美國芝加哥一所高中就讀。張芳如此強勢、專橫，讓范曉曦很是反感，母女倆關系一度很緊張。對此，張芳雖然心酸，卻一心覺得自己是為女兒好，堅持自己是對的。

然而，送走女兒沒多久，張芳就時常感覺腹部疼痛，她去解放軍第302醫(yī)院檢查，竟確診為早期肝癌。這個病，張芳并不陌生，她的外婆、媽媽、姨媽都是因肝硬化、肝癌先后去世。張芳曾仗著自己年輕身體好，一度不在意。直到確診這一天，她才感到深深的恐慌。

在醫(yī)院連續(xù)做了7期化療，又做了腫瘤切除手術，可術后，張芳腹部還是出現了肝硬化腹水，需要持續(xù)治療。為此，張芳耽誤了不少公司的事情，導致公司人員流失，客戶也損失了大半，她苦心經營多年的公司被巨大的競爭壓力吞噬。2009年底，張芳遣散了公司員工，關閉了公司。

還沒等她從重病重創(chuàng)的打擊中走出來，又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2010年初，張芳接到美國校方電話，老師告訴張芳，范曉曦被確診患有很嚴重的狂躁型抑郁癥，她本人已經向學校提出休學，請家長盡快前往美國接回范曉曦。張芳大驚失色，怎么也不敢相信女兒會得躁郁癥。直到這一天，女兒站在她的面前，她才終于明白，女兒好像真的生病了。

孤注一擲：帶著女兒拋家棄業(yè)航海去

從美國接回女兒，張芳整個人都要崩潰了。好在自從她生病后，范新剛對她態(tài)度好了不少，勸慰她說：“你要振作起來，不管怎么說，你都是女兒的媽媽，女兒需要你?！睆埛家哺嬖V自己不能倒下，還要給女兒治病。

可自從范曉曦回到家后，每天窩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張芳想跟女兒說說話，可沒聊兩句，母女倆就會吵起來。每當這時，女兒就會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好幾次都只能被強行綁著去醫(yī)院打鎮(zhèn)靜劑。

有一次，范曉曦在發(fā)病時，將家里砸了個稀爛。當手中再無可摔的物品時，她一眼瞧到了被張芳置于柜頂的一個帆船模型。那是12歲那年，爸爸偷偷送給她生日禮物，可后來媽媽反對她玩這些東西，一直放在很高的地方，從不讓她拿下來。

就在張芳以為她要砸帆船模型時，范曉曦竟抱著帆船模型哭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對帆船和大海的熱愛，想起了和爸爸在海上馳騁的快樂。哭聲一點點刺進張芳的心里，她終于明白，她錯了，她剝奪了女兒的興趣愛好，強迫女兒做她不愛做的事情，所以女兒才會活得那么痛苦。心理醫(yī)生說，躁郁癥患者的內心很空虛，沒有什么能夠激發(fā)她的荷爾蒙，讓她振奮起來。若是能夠從她喜愛的事物走近她的內心，讓她感受到足夠的安全感和愛，或許對病情有所幫助。

此后，張芳嘗試著將家里的帆船模型都拿出來，又在網上買了一些關于航海的書籍給女兒看。她能感受到女兒在看到這些書的時候，很快安靜下來。她陪女兒看航海紀錄片，看《魯濱孫漂流記》《少年派》，女兒都非常感興趣。張芳想，也許只有寬廣無邊的大海才能包容女兒心中的不快，一潮一潮的浪花能夠傾聽她的哀傷……那一刻，張芳迫不及待地想將女兒帶到海邊，治愈她的哀傷。

2011年9月，張芳的治療方案結束。醫(yī)生說，雖然腹水已經縮小到0.1毫米，但隨時可能復發(fā)，讓張芳以休養(yǎng)為主，吃樂伐替尼等藥物輔助治療。可張芳卻顧不了那么多，她做足了功課，辦理了簽證，決定帶女兒去英屬維爾京群島生活一段時間，體驗海上的生活。范新剛擔心她的身體，可張芳說：“我會照顧好自己，因為我還要照顧女兒。醫(yī)生說，換個女兒喜歡的環(huán)境，對女兒的病情有益。你就讓我試試吧。”范新剛終于點頭答應。

9月13日，范新剛將母女送到英屬的維爾京群島。這里海面煙波浩渺，一望無際。第二天，張芳就租了一艘法國制造的租客船，請了一位經驗豐富的老船長，和范曉曦開始了船上的生活。

一開始，海面上風平浪靜，母女倆欣賞著日出日落，偶有海豚在眼前越起，一切美得不可方物。張芳能感覺到，范曉曦的心情好了不少，她會對著大海歡呼，舉起相機拍照留念。

然而，船在行駛了一周之后，開始逆風而行，一路震蕩。張芳和范曉曦暈船暈了三天，無論吃什么喝什么最后都吐了出來。好不容易熬過了暈船，一陣大浪噴濺上來，兩人立馬成了落湯雞。大浪打到舷窗里面，里里外外都是海水，連床、沙發(fā)也不得幸免。范曉曦吐槽：“這哪是旅行，完全就是受罪?！彼行┳タ?，將在沙灘上收集的貝殼全都扔到海里。眼見范曉曦又要發(fā)病，張芳擔心女兒失足跌落海里，緊緊抱著她，任女兒在她身上拳打腳踢。

一陣刺骨的疼痛傳來，范曉曦一口狠狠地咬在了張芳的肩膀上，讓她忍不住“嘶”了一聲?？伤齾s強忍著，沒有躲開。良久，女兒才松開了自己的嘴，任由她抱著，嚶嚶哭了起來。

好不容易，等范曉曦冷靜入睡，張芳才敢對著鏡子查看自己的傷口。肩膀那里已經一片血肉模糊，被牙齒咬出的8個血洞還在往外溢血。那一刻，張芳仿佛看到了女兒千瘡百孔的心。她沒有上藥，只是擦去血跡，等待傷口自愈。她希望，肩膀上的傷口愈合的那天，女兒心底的傷痛也能愈合。

收獲奇跡：風雨同舟滌蕩歲月暗傷

2012年12月，母女倆轉戰(zhàn)貝基亞島，范新剛突然出現在她們眼前。原來，范新剛擔心母女倆的安危，拼命熬夜加班，用三個月時間完成了手頭的項目，拿了60多萬的獎金，辭職奔向妻女。

這一次，為了節(jié)省資金，他們一家三口沒有雇船員，而是接受了島上的船員培訓，拿到了船員合格證，開始自駕帆船旅行。

張芳跟著范新剛接受了一個多月的培訓和實際操作，可上了船她才知道，她連最簡單的設備都修不好，還弄得滿身機油。她忍不住朝范新剛發(fā)脾氣：“叫你請個船員，你要自己來，現在束手無策，在這大海上，我們要怎么辦？”

范新剛也不和她嗆，只要不涉及女兒的問題，他一向冷靜睿智。他默默摸索著，等他熟悉了船上的各種設備和工具之后，再發(fā)生什么引擎壞了、甲板漏水、自動導航失靈，范新剛分分鐘搞定。張芳問范新剛：“你怎么什么都會？一點都不像你。”

范新剛笑著說：“你忘了我的老本行啦？”張芳這才記起，范新剛大學本科讀的是航海專業(yè)學校，他不會誰會？想到這些，張芳露出一陣苦笑。她與范新剛成婚多年，至今才知道他的“本事”，往日她只知道指責范新剛不了解她，她這個妻子又何曾合格過？有了這次自我反省，張芳對范新剛的態(tài)度好了不少，有什么事情也愿意和他商量。

也許是家庭氛圍良好，這一次出海，范曉曦竟沒有發(fā)病。這讓原本計劃出海半個月就返回的他們，又在船上多待了半個月。

然而，就在他們回程的第三天。船上的自動導航系統(tǒng)（Auto-Pilot）失靈了，需要人工掌舵。一整天，范新剛坐在舵盤前堅持了八個小時，時刻盯著海面，兩眼昏花。夜里，張芳讓范新剛去休息，她來掌舵，范新剛不放心，張芳卻說：“你是這個家的一家之主，如果你倒下了，我們娘倆怎么辦？”范新剛這才回到船艙休息。

就這樣，夫妻倆輪流掌舵。白天，張芳去補覺，范新剛掌舵前進。兩人協(xié)作，終于在第五天到達了港口。那夜，夫妻倆坐在海邊的沙灘上，望著天空中繁星點點，像是回到了初戀時光。

第二天，張芳提出與女兒一起去特立尼達的超市，采購食物、冰水等生活用品。當她購完準備付款之際，范曉曦姍姍來遲。她抱著一個乳膠枕頭，遞給媽媽說：“你總說船艙里的枕頭睡著太硬，我給你選了一個稍軟的枕頭。我在網上查了，在特立尼達這種乳膠枕頭賣得特別好。”張芳訝異。

其實，張芳哪里知道，她在船上與范新剛齊心協(xié)力的畫面深深震撼了范曉曦，這讓從小覺得爸媽感情不好的范曉曦，也突然感覺自己的家是有愛的，而她很享受這種愛。

特立尼達是個美麗的小島，藍色的海景、白色的村落，漁民們熱情善良，有很多跟范曉曦差不多大的異域姑娘，會在日落時分，背著魚簍跳起舞來。歡快的節(jié)奏吸引了范曉曦，張芳鼓勵她走出去。當她們來到沙灘上，跳著舞的姑娘熱情邀請她們加入。一開始，范曉曦有些不好意思，可漸漸地，她也被周圍的氣氛帶動，跟著大家一起舞了起來。

美麗的城市，融合的氣氛，讓張芳一家在特立尼達一住就是半年。半年里，范曉曦有了交心的朋友，她們一起聊天，邀請對方去家里做客。每次回來，范曉曦的情緒都特別興奮。她告訴媽媽：“在美國的時候，我特別孤獨，無論去哪里，我總是一個人。但是，現在我有了很多朋友，跟她們在一起，我很快樂?！边@一句話，讓張芳整整哭了一夜。

2014年春，范新剛的老家拆遷，賠償700多萬元巨款。范新剛是家中獨子，對唯一的孫女，爺爺奶奶也疼愛有加。原本這筆錢，他們希望范新剛在北京換個大點的房子，可聽說孫女出海之后，病情好了不少，他們將錢匯了過來，讓他們自由支配。

當時，他們已經在海上生活了兩年多，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fā)展?？伤麄円仓?，女兒終究是要融入這個社會，她還需要學習和工作，將來結婚生子。他們決定找女兒談一次話，這次談話，張芳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像以前那樣專橫，若是女兒喜歡海上的生活，想要繼續(xù)航行，她也不會反對。

沒想到，當他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范曉曦之后，范曉曦竟告訴父母：“我很喜歡海上的生活，很想繼續(xù)下去。但是，我也理解你們的顧慮，我做了一些規(guī)劃，我想去仙本那考潛水證，我還會學習西班牙語和法語，去跟島上的工匠學習陶藝?！迸畠喝绱擞兄饕姡瑥埛夹牢坎灰?。

為此，范新剛在和張芳商量之后，2015年4月，他們抵達了馬朱羅市。在這里，他們買下一艘正在出售的加拿大雙體二手船，他們一致認為，這船的空間大，一家人住在里面剛剛好。

有了這艘屬于自己的船，航海旅行進行得更加歡快和順利。幾年的時間里，他們去了馬克薩斯群島、塔瓦塔島、斐濟、基里巴斯等地方，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就坐在船上聊天，到了岸邊，他們就游覽各地的風土人情，賞遍美麗風景，和當地的人交朋友，還帶他們去船上聚餐。當地的朋友也會給他們帶去各種食物和禮品……也許是身邊的快樂感染了范曉曦，她再也沒有犯過病。

與此同時，她還順利考了潛水證;通過了法語TEF考試，這是法國教育部正式承認的一項考試;她的陶瓷工藝水平也得到了著名大師的認可。她不僅懂得體諒父母，還成功找到了精神寄托，有了向上的動力。這一切，都是張芳始料未及的。

2018年底，在經過英國威爾士時，范新剛特地帶張芳去了當地一家非常著名的治療肝癌的專業(yè)醫(yī)院。直到這時，張芳才知道，范新剛特地冒雨在海上繞行，就是為了帶她來這里，心中充滿了感動。

張芳突然感覺，這一路走來，她和范新剛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爭吵了。無論她做錯了什么事情，范新剛總是很大度地包容著她。她很享受范新剛每次皺著眉頭，想責備卻又笑著搖搖頭。每當這時，一旁的女兒看著兩人眉來眼去，也不由得笑著跑回了船艙里，不去打擾爸媽的溫情時光……

2019年10月1日，一家三口下錨于熟悉的特立尼達查瓜拉馬斯港。范曉曦大聲地對大海宣布，她的航海生活結束了，她長大了，不能一直漂泊在海上，她要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那艘見證了他們一家喜怒哀樂的雙體船，也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被她掛在網上賣給了更有需要的人。

回到北京后，范曉曦被心理醫(yī)生確診痊愈。之后，在爸媽的鼓勵下，她報名了北京大學的自考?？疲芸焱度氲骄o張的復習備考中去了。

張芳也在范新剛的陪同下，去醫(yī)院做了一個詳細檢查，這次檢查結果顯示，張芳的肝功能顯示正常，癌細胞不僅沒有發(fā)生轉移，連腹水都奇跡般消失……醫(yī)生在通過對比幾年前的病理化驗后表示，早期肝癌通過介入治療后，殘存癌細胞沒有發(fā)生轉移情況，是可以通過提高生活質量，來延長患者的生存期。事實上，約58%的肝癌是喝酒和熬夜導致的，但張芳這幾年來，改變了從前不良的生活方式，人體的自愈功能強大，不治而愈也不是沒可能……

也許，這一切，都是他們在風雨同舟之后，應該收獲的幸福和甜蜜……

編輯/包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