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海

《綠皮書》由夢工廠2018年出品，彼得 · 法雷里導演，維果·莫騰森，馬赫沙拉·阿里等主演。本片改編自真實的故事，講述了1960年代黑人鋼琴家謝利雇傭紐約意大利白人后裔托尼擔任司機，赴美國南部諸州進行巡回演出。由于種族偏見和身份地位的差距，兩人剛開始時矛盾多多，但隨著不斷交流，兩人最終跨越矛盾，成為朋友。本片以真實的歷史場面、幽默的對白和真摯的情感獲得了2018年度奧斯卡最佳影片獎，也獲得了輿論界的充分肯定。但與此同時，該片也受到了來自一些媒體的批評。負面評價中使用最頻繁的就是“神奇黑鬼”一詞。何謂“神奇黑鬼”？用這樣一個概念來評價《綠皮書》是否公平？本片與以前涉及黑人角色的好萊塢影片有何異同？本文將從這些問題出發(fā)，回顧“神奇黑鬼”這一概念的意義，并從本片的情節(jié)和人物塑造方面分析這一概念的演化。

好萊塢電影中的“神奇黑鬼”形象

所謂“神奇黑鬼”，即在智力、體力或者道德修養(yǎng)方面具備某些超凡品質(zhì)的黑人形象。這一概念最早出自好萊塢黑人電影導演以及影評家對于一些由白人導演拍攝的電影當中的黑人形象的總結(jié)。2001年，美國黑人導演斯派克·李在其一系列演講中使用了這一詞語。一些文化學者將“神奇黑鬼”定義為“高尚而好心的黑人男性或女性，以其善心幫助白人主角渡過精神危機”，將其定義為圣人。這些黑人主要通過輔助，教導他們發(fā)現(xiàn)或者利用自身的精神力量，或者為他們提供某種“民間智慧”來幫助白人主人公解決自身面對的困境。“神奇黑鬼”形象脫胎于19世紀美國種植園時代對黑人的種族主義表現(xiàn)模式。美國文學當中黑人的模式大致可以分為忠實恭順、愛主人勝過愛自己的黑人老媽媽，身材妖冶、對白人主子充滿欲望的黑人娼婦，以及忠于主人、逆來順受的湯姆叔叔式黑人。塑造這種形象是為了迎合白人觀眾，讓他們感受到自身文化的優(yōu)越感。

“神奇黑鬼”形象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證明了黑人地位在好萊塢電影當中的提高。由于奴隸制度被廢除，黑人民權(quán)運動的發(fā)展，以及好萊塢電影工業(yè)的進步，帶有公開種族歧視性的模式已失去了其存在的土壤，黑人已不能再被塑造為低白人一頭的仆從和傭人的形象。從這個意義上說，“神奇黑鬼”模式的出現(xiàn)有其正面意義。但另一方面，由于很多好萊塢電影導演和編劇并不熟悉黑人的生活，僅僅通過他們從媒體當中得到的信息憑空想出的這些形象，往往顯得單薄而缺乏深度。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一系列重要的好萊塢影片當中，出現(xiàn)了眾多具有超能力或者具有無私奉獻精神的黑人形象。無論是《人鬼情未了》（1990年）中幫助陰陽兩隔的男女主人公相會的善良的黑人靈媒，還是《為黛西小姐開車》（1989年）當中樂天開朗的黑人司機，還是《綠色奇跡》（1999年）中可以洗滌罪惡的黑人巨人，又或是《丘奇先生》（2016年）中照顧白人女孩一生的黑人廚師，這些表面上看起來的正面形象，實際上在電影當中依舊作為白人社會生活的附庸而存在。這一形象受到了來自電影人和評論家的各種批評，斯派克·李在其演講中表達了他對這一形象的憤怒：“我不得不坐下來，一想到這一點就會生氣，這些人仍然在搞老一套，把那種‘高貴的野蠻人和‘快樂的奴隸形象回收利用?！币灿袑W者指出，“這些人物被視為例外，令美國人只喜歡黑人個體而非黑人文化?！?/p>

雖然抗議之聲較高，但對于這一概念的學術(shù)分析尚欠深入，對于怎樣的黑人形象才構(gòu)成“神奇黑鬼”的標準還缺乏較為統(tǒng)一的認識，不能作為客觀的形象模型。有些學者試圖提出更為有操作性的標準，比如格倫與庫寧漢提出該模型包含以下5個特征：1.具備神奇的能力或者精神才能，可供白人角色使用。2.主要處于仆從角色。3.提供民間智慧，作為知識認知的對照。4.除去魔法或者精神力量外，沒有任何其他作用。5.無法運用自己掌握的才能幫助自己。下文中將參照這幾個特征衡量本片中謝利的形象。

謝利的身份分析

表面看來，謝利的確具備“神奇黑鬼”的某些特征。但從個人身份來說，謝利并不具備黑人文化身份。作為一名受過良好職業(yè)訓練的流行鋼琴樂手，他主要為附庸風雅的上中產(chǎn)階級白人服務。影片大多數(shù)時間，他對白人觀眾友善服從，力圖討得全國各地觀眾的歡心，對于各種來自社會的偏見逆來順受。他表現(xiàn)出對于自己的黑人身份心存芥蒂，竭盡全力與社會對黑人的刻板印象保持距離，包括拒絕欣賞或者演奏黑人音樂，拒絕食用對黑人帶有侮辱性的炸雞，拒絕參與當?shù)睾谌说挠螒?。這都似乎可以解釋為謝利是個認同白人價值觀的黑人。從人物關(guān)系上說，本片似乎也遵循了“神奇黑鬼”的套路，謝利充當了托尼心靈導師，通過其高尚的人格感召力，讓托尼漸漸擺脫了對于社會憤世嫉俗的看法，身上存在的惡習以及種族偏見，成為一個更具道德觀念的人。這些內(nèi)容和橋段的確與過往的被標志為“神奇黑鬼”的電影存在相同之處。

但一旦深入地分析，就會發(fā)現(xiàn)本片的人物身份與互動復雜程度，遠非“神奇黑鬼”模式能夠概括。謝利博士經(jīng)濟富裕，受過良好的教育，見過世面。而白人司機托尼為紐約的意大利族裔，長期生活于社會底層，混跡于各種黑幫無賴和犯罪分子之間，社會經(jīng)驗豐富而且老于世故，但行為粗鄙，缺乏教養(yǎng)，對黑人有著成見，受到所在圈子當中大男子主義的影響，骨子里帶有一定的白人的優(yōu)越感。如果我們用上文提到的五項標準來對號入座，就會發(fā)現(xiàn)電影將后面四項有條不紊地一一顛覆：在電影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內(nèi)，托尼為謝利所雇傭，作為他的仆從；謝利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而托尼則洞明事理，滿口民間智慧，知道在什么時候要虛張聲勢，什么時候要俯首帖耳；謝利不僅道德高尚，而且知識淵博，幫助托尼寫信，改善夫妻關(guān)系；最后，謝利交游廣闊，在需要的情況下可以直接聯(lián)系美國高層，完全有能力實現(xiàn)自我拯救。從這個角度來說，兩人的關(guān)系明顯超越了“神奇黑鬼”的簡單模式，而是帶有更加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兩人之間的種種互動不僅代表了種族間的矛盾，更是不同階層和文化之間的互動，映射出20世紀60年代美國社會中復雜的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情況。電影似乎在利用這些業(yè)已存在于觀眾心中的既有模式，反其道而行之。這種獨特的人物設定固然有其劇情發(fā)展的需要，但也反映出電影有意識地要挑戰(zhàn)這一既有的電影程式的企圖。

種族與社會地位之間的倒置，構(gòu)成了謝利與托尼之間關(guān)系的沖突。由于內(nèi)心白人優(yōu)越感作祟，托尼對于謝利身居高位這一事實難以接受。與此同時，他將謝利高貴的談吐和舉止視為黑人的故弄玄虛與裝腔作勢，因此不遺余力地抗拒和挑戰(zhàn)謝利的權(quán)威。比如他堅持要求謝利的仆人將自己的行李搬上車，并不顧謝利反對，公然在開車時吸煙。這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行為都反映了托尼對于受到黑人雇傭驅(qū)遣感到的不滿。而謝利對于托尼最大的不滿則在于他粗俗、不拘小節(jié)和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利用一切機會去試圖勸說他選擇更加正直和優(yōu)雅的生活。例如電影中謝利堅持讓托尼將撿來的玉石放回去，否則就拒絕繼續(xù)前進，又比如說他規(guī)勸托尼放棄賭博，不要為了幾塊錢不體面地趴在碎石子路上，這些細節(jié)反映出謝利作為一個高尚的人特有的正義感和對于個人尊嚴的堅守。公平地說，這些標準并不是謝利所秉持的所謂白人價值觀，更多地代表了全人類共同的追求，簡單地將這些行為視為謝利在鼓吹白人普世價值無疑是站不住腳的。

同時，謝利身上濃郁的人文主義氣質(zhì)和人格魅力在“神奇黑鬼”形象中也是前所未見的。二人化敵為友的過程中，這些品質(zhì)起到了關(guān)鍵的作用。謝利精湛的演奏，使托尼第一次在人生中受到了高雅藝術(shù)的熏陶，而謝利為托尼潤色過的寫給妻子的書信，也讓他第一次領會到愛情可以用自然的意象和詩的語言加以描述和升華。謝利的存在使得托尼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和開闊。這種啟蒙完全不同于 “神奇黑鬼”所帶來的空洞神啟，而是一種人文主義氣息濃烈的教育過程，謝利不再是一個抽象的神賜之物，而扮演了自覺的優(yōu)秀文化傳播者角色。而另一方面，謝利在危機面前表現(xiàn)出的對于個體與社會、自身與國家的反思也體現(xiàn)出托尼所難以企及的思想境界。托尼因為毆打警察被抓進警局，謝利不得不動用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的關(guān)系幫助其脫身。托尼驚異于謝利手眼通天，對此沾沾自喜，而謝利卻深感自責，表達了自己的慚愧之情：“這并不偉大，這是恥辱的行為。我將美國司法部長置于尷尬的境地。這個人以及他的兄弟正在努力改變這個國家，這才是他們應該做的事情。而我們卻因為在一個偏僻的沼澤之地襲警而請求他來幫助?！边@段話反映出謝利開闊的胸懷以及無私利他的人格特征，這些都對托尼性格轉(zhuǎn)變產(chǎn)生了潛在影響。

托尼與謝利友誼的發(fā)展也源自托尼在旅途中對于種族歧視的全新認識。托尼來自紐約，并不了解美國南部對于黑人種族歧視的嚴重性。開始時，他僅僅覺得一些歧視黑人的行為，包括黑白人分餐制，白人服裝店不向黑人出售服裝 ，黑人不能使用白人的廁所這類規(guī)定麻煩而又不可理喻，但隨著對謝利的了解不斷加深，托尼體會到謝利內(nèi)心作為一個黑人藝術(shù)家的痛苦與煎熬，漸漸意識到這是對于藝術(shù)乃至人性的輕慢與褻瀆。由于托尼為謝利工作，也連帶著受到了歧視，在被警察盤問時，托尼被警察稱為“半黑人”（half - a nigger）；在伯明翰演出時，由于謝利是黑人，不能在白人餐廳用餐，謝利因而拒絕演出，餐廳經(jīng)理試圖用錢收買托尼勸說謝利回心轉(zhuǎn)意。托尼氣憤地質(zhì)問經(jīng)理是否覺得可以收買自己，經(jīng)理卻說：“不怕你不愛聽，如果你不能被收買，那你就不會干這一行了?！贝藭r托尼覺得，黑人一詞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針對黑人的侮辱，而是主流白人階級對社會當中缺乏特權(quán)的人的普遍侮辱，甚至連他也被包括其中。為了不讓托尼為難，謝利提出可以演出，而托尼則當場拒絕，帶著謝利離開了餐廳。這一行為標志著托尼對于種族歧視的看法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如果說一般的“神奇黑鬼”電影中，黑人啟發(fā)白人主人公認清一些普世主義價值觀，本片中托尼在謝利的啟發(fā)下，自身對于種族歧視問題的意識產(chǎn)生了覺醒，這樣的主題顯然是不能歸為傳統(tǒng)的“神奇黑鬼”模式的。

更重要的是，傳統(tǒng)的“神奇黑鬼”作為輔助人物，形象往往較為扁平，缺乏細節(jié)和人文深度，而本片當中對于謝利博士的內(nèi)心世界和生存境遇進行了較為深入的描述。電影中的全國巡回演出不僅是托尼逐漸擺脫對黑人種族偏見的過程，更是謝利本人發(fā)現(xiàn)自我的旅行。托尼第一次見到謝利時，謝利端坐在公寓內(nèi)寶座之上，談吐文雅，顯得高傲而孤芳自賞。這種態(tài)度一方面反映出他由于長期接受高雅音樂教育，自己認同主流文化，為人拘謹?shù)臓顟B(tài)，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不能正視自己的黑人身份，恥于同黑人為伍的心理。通過謝利的伴奏員奧列格之口，觀眾得知，謝利之所以放棄了在紐約三倍的表演收入，主動開啟全美巡回路演，起因就是黑人音樂家奈特金科爾在一場亞拉巴馬州伯明翰市演奏會上遭到了白人暴徒的毆打。奧列格沒有進一步解釋謝利這一巡回演出的真實意圖，但從謝利在途中表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黑人音樂家的態(tài)度以及對于途中白人觀眾的表現(xiàn)，觀眾不難推測他的想法。謝利很可能認為，傳統(tǒng)黑人音樂的粗野和音樂家素質(zhì)較差，是導致美國黑人音樂家不被白人社會接納的關(guān)鍵，他希望能夠通過自己高水平的演奏和翩翩風度，改變社會對于黑人音樂的偏見。但隨著謝利越來越深入美國南部，他漸漸發(fā)現(xiàn)這種想法的幼稚，無論自己的音樂如何優(yōu)秀，如何努力地取悅觀眾，都無法從根本上改變南方社會對于黑人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在他們眼中，自己不過是一個會彈鋼琴的黑人玩物罷了。而另一方面，謝利同樣承受著來自當?shù)睾谌巳后w的歧視，他們將他視為穿著考究，取悅白人的黑人叛徒。在雙重壓力下，謝利精神崩潰，向著托尼喊出了自己的痛苦：“我獨自生活在城堡里，有錢的白人花錢讓我表演，讓他們覺得自己很有文化，但只要我一走下舞臺，在他們眼中，我就不過是個黑人而已。因為這才是他們真正的文化，我獨自忍受著輕視，因為我不被自己人接受，因為我和他們也不一樣。我既不夠黑，也不夠白，甚至不夠男人，告訴我，托尼，我是誰？”通過這個片斷，電影深入地揭示了謝利作為一個接受了白人文化影響的黑人在文化認同過程中遇到的困難。

與一般“神奇黑鬼”電影中黑人僅作為白人啟發(fā)者不同，托尼在受到謝利感化的同時，也同樣充當著謝利心靈導師的角色，向他輸出一些屬于美國平民的個人主義價值觀。在托尼的影響下，謝利開始逐漸接受自己處于種族夾縫當中的身份，并與之和平共處。在影片中有一個吃炸雞的片斷巧妙地暗示了謝利思想的變化。托尼買了一盒炸雞，一邊開車一邊吃，并邀請謝利一起享用。謝利由于嫌棄社會將黑人與炸雞等同起來，一輩子從來沒吃過炸雞，托尼一番勸解打開了謝利的心結(jié)：“放松，享受，我父親說過，不管你做什么，都要做到極致，上班時認真工作，笑就笑得開懷，吃飯就像吃人生最后一頓一樣享受?！碑斨x利因為同性戀被抓時，托尼又通過向警察行賄的方式幫助謝利擺脫困境。這種活在當下，不過多思考的方式漸漸使得謝利不再更多地糾結(jié)自己的身份和形象，學會誠實地面對自己。離開白人餐廳后，謝利決定放棄最后一場演奏會，勇敢地來到為黑人提供食物的橙鳥酒吧演奏，在這里，他第一次與爵士音樂家合奏，既娛樂了在場的黑人觀眾，也放飛了自我，獲得了人生的快樂。他回到紐約住所時，有意識地坐在了寶座下面，這個鏡頭證明了他徹底放開了長久以來困擾自己的身份問題，開始正面面對自己。從謝利的轉(zhuǎn)變過程中可以看到一個身處兩種文化之間音樂家的痛苦和成長的過程，這種表現(xiàn)方式使人物顯得更加立體，也更有社會意義。

結(jié)論

無論宣稱《綠皮書》承襲或者挑戰(zhàn)了“神奇黑鬼”的模式，這類二分法的判斷都似乎顯得有些片面?？陀^地說，應當將本片視為對于這一模式的“繼承性背叛”或者 “選擇性揚棄”。作為一部好萊塢的商業(yè)喜劇片，借鑒已經(jīng)建立起的人物模式令觀眾產(chǎn)生認同感和代入效果，不失為一種保證電影影響力和市場表現(xiàn)的有效手段，而在此前提之下，電影跳出了傳統(tǒng)黑人作為白人依附者和助手的窠臼，將種族關(guān)系置于復雜的歷史社會和政治關(guān)系結(jié)構(gòu)當中進行描述。通過對于黑人與白人主人公在文化歸屬、生存境遇和心理變化方面的細致再現(xiàn)，向我們展現(xiàn)出兩個真實可信的人物之間生動的互動關(guān)系。從這個意義上說，本片可以視為一部黑人電影當中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作品，對了解美國社會種族關(guān)系具有獨特的啟發(f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