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午陽打在碎藍色的短頸花瓶上,發(fā)出幽幽的光亮。老人做了個夢,好夢,卻被藍花瓶發(fā)出的光亮吵醒了。
這樣的事發(fā)生了多少年,二奶奶記不清了,數(shù)了數(shù)日子,到今天她已活過九十個年頭。
活過的九十個年頭,藍花瓶陪了她七十多年。
二奶奶的夢做得越來越密,花瓶瘣怔,只要一靠近,瞌睡就來了,夢也隨著來了。
有一些年頭,二奶奶是不敢把花瓶示人的,總是藏在最深處,只是在夜深人靜時掏出來,放在枕邊,和它說說話,說著說著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最難熬的日子,是把花瓶埋入泥土的時間,二奶奶幾乎整夜地睜著眼,瞌睡遠去,心跳得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
這樣的時間有兩段,苦得二奶奶想尋短見。好在她有念想,藍花瓶遲早有一天會陪著她的。
苦日子過去了,二奶奶終于敢把藍花瓶明目張膽地擺在了顯眼處,白天倚著它,晚上放在枕邊。
二奶奶孤家寡人,一人過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能照亮她簡陋的家,唯有這藍花瓶。
據(jù)懂行的人說,二奶奶的藍花瓶是青花瓷,值大錢。好事也出門,奔花瓶來的人多了去了,一是看,二是要收購,價格一個比一個出得高。二奶奶不松口,說急了,回上句:要錢墊棺材呀?堵得欲收購的人沒了話,懨懨地走人。
二奶奶的日常生活有人照顧,鄰家的保子隔三差五地過來,干些雜活,送些日常生活品。保子也五十大幾了,二奶奶長、二奶奶短地喊,二奶奶把他當親孫子,他也服侍得很到位。
外人看了,有閑話,說是保子在打藍花瓶的主意。保子聽了當沒聽到,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社區(qū)的人上門,要接二奶奶去養(yǎng)老院,二奶奶拒絕,把藍花瓶抱得緊緊的,如抱著自己幼小的孩子。
和二奶奶一般的老一輩人,眼見沒有了,二奶奶成了個謎,當然還有她形影不離的藍花瓶。
保子顯然知道一些事,但他把牙咬得緊。社區(qū)看保子多年照顧二奶奶,又無親無故,要把他評為好人之類的模范。保子不要,被逼急了,終是回了句:祖上叮囑的。反而讓事復(fù)雜了。
二奶奶對保子也親,不止一次表示,她死后,藍花瓶歸保子,當個紀念。保子堅決搖頭,不稀罕。等二奶奶活過百歲,帶了去。
二奶奶沒活過百年,九十五歲時無疾而終,待保子趕來時,二奶奶含笑長眠,懷中緊緊摟著藍花瓶。
保子當著眾人砸碎了藍花瓶,裂帛般又脆生生地發(fā)出破裂的聲音。
二奶奶帶著藍花瓶歸入了泥土,走得安靜。
五七,保子去給二奶奶上墳,卻見墓穴被打開了,碎了的藍花瓶瓷片,就剩下了粉末。
保子對天長哮,罵出了世間最難聽,也最曲折的故事。
抗戰(zhàn)年間,新婚的二奶奶送丈夫上前線,丈夫殺鬼子當了英雄。丈夫難舍二奶奶,一個夜晚潛回家中,捎回了藍花瓶。他對二奶奶說,藍花瓶是戰(zhàn)利品,首長獎勵的,送給新婚的妻子。
丈夫再沒回來,那時的二奶奶正美如花瓶。
長哮后的保子將二奶奶的墳復(fù)原,跪在地上扇自己的耳光,說是對不起先人。
讓保子意外的是,沒過多久,二奶奶的墳前立了一個碑,碑是花瓶狀的,之間鑲嵌了一塊塊碎藍花瓷片。
保子認得,是二奶奶的藍花瓶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