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三十多年前,在橫斷山區(qū)莽莽群山中的一座大山腳下,破舊的教室里吱嘎作響的方凳子上,我為讀到這首詩興奮無比。初春料峭,寒風在從未見過玻璃的窗格子間穿梭,早晨透明的陽光斜射在我單薄的身上。我想象自己就是那個穿著圓領(lǐng)窄袖長衫的杜牧,騎在一匹架著雕花馬鞍的黑駿馬上,衣袂當風,腰間彩帶飄飛。后面跟著個梳了兩個總角的書童,背著一個硯臺、兩支毛筆和一沓宣紙。我倆的衣著絢麗,尤其是我,好歹是個刺史,相當于紀委書記,開明開放的大唐王朝發(fā)達的絲織業(yè)為我準備了除明黃色之外的各色布匹絹紗,我喜歡絳朱紅色那就絳朱紅色吧,書童則一身褐紅對襟短襖,我的新衣顏色鮮亮,書童的短襖洗得褪色,不管怎樣,兩色相近,一看還是一家的。
寫這首詩時,杜牧三十歲。他受吏部侍郎、書法家沈傳師的派遣,前去拜訪淮南節(jié)度使牛僧孺,接下來就做了牛僧孺的幕僚。那牛僧孺便是晚唐著名的“牛李黨爭”中“牛派”的核心人物。那時朝中文武百官分成兩派。要是制度健全,一個執(zhí)政黨,一個在野黨,一個辦事,一個監(jiān)督,倒也有趣。這牛李二黨雖然開了全球兩黨并存的先河,因缺少游戲規(guī)則,更沒有比賽章程,二黨之間形同冰炭,互不相容。一朝牛黨得勢,站在牛黨這邊的文武百官立即雞犬升天,紛紛得道;與此同時,李黨諸公無論良莠,紛紛被罷官,或者靠邊稍息、回家抱孩子。相反,李黨得勢,局面立馬反過來。那陣勢如同兩個人躺在地上掐架,一會兒這個翻到上面,過一會兒另外一個翻到上面。官員的更替比衙門屋檐下掛的燈籠換得還快,快得跟翻書差不多。官員的心思都掐架去了,哪里還顧得上江山社稷、百姓死活。
先不管這些,且來說詩。
先說第一句,千里鶯啼綠映紅。耳聞翻飛的鶯啼,眼見綠樹紅花,動靜相映成趣,感官被全部調(diào)動起來,微風過處,有隱隱花香在鼻尖上繚繞,似乎還應該有和煦的陽光從碧藍的天幕上潑灑下來。
鳥鳴再悅耳,耳力有限,紅花綠樹再美,目力亦不可能無窮遠,可是“千里”二字,便把整個江南的鳥鳴與花樹無一遺漏地一網(wǎng)打盡。不禁揣度,這個詩人,生于西安的詩人,北方人,縱使外表文弱纖瘦,也必定是個胸懷寬廣、氣魄闊大的大男子。單單這一句可看出,而立之年的杜牧不僅才高八斗,能夠?qū)懺?,還能縱觀全局,有建功立業(yè)的政治抱負。
再看第二句,水村山郭酒旗風。小村不一定在水邊,城郭不一定在山上,山鄉(xiāng)水鄉(xiāng),村村寨寨,城市鄉(xiāng)村,到處酒旗招展、酒香撲鼻。
此時不妨依據(jù)詩歌,展開合理想象:村前小道上有負柴的樵夫、有送飯的村婦,淺淺的麥地上,有頑童在放飛紙鳶;水上白帆點點,船舷上的鸕鶿和竹篙戳破了碧波上的山水,號子相應,漁歌互答;而城郭呢,城門洞開,并無一兵一卒把守,商隊的馬幫與賣炊餅的壯漢都立在酒旗之下,用一碗噴香的春酒,澆滅勃發(fā)的春情。臨鋪青樓女子的浪笑與尖叫已然帶著五分醉意,活色生香地裝點這個太平盛世的海晏河清。
杜牧不動聲色,無贊賞,也無批判,似乎只是寫景,第一句遠景,第二句近景,精煉概括卻無限豐富,用了十四個字,就勾畫出一幅生機勃勃、融融泄泄的江南春天的畫卷。根據(jù)這兩句詩,可以畫國畫,也可以畫油畫。
這首詩漂亮就漂亮在,緊接下來的兩句詩筆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得相當陡,卻不露痕跡,仿佛順勢而為,跟前面兩句水乳交融、渾然天成。
啊哈,南朝留下來的那么多寺廟,全都在迷迷蒙蒙的煙雨之中。
這兩句表面上也在寫景。原來前面的綠樹紅花、獵獵酒旗并非在麗日晴空下,而在蒙蒙煙雨中;也有另一種可能,前面所寫的情景確實在晴空之下,不過這會兒轉(zhuǎn)成了雨天。頓時,所有的景致都變得濕漉漉的,滴滴答答。
讀到此處我們便知道,杜牧從第三句詩開始,已經(jīng)不在馬上,而是在客棧樓上的屋檐下,或避雨,或駐留??蜅6顷柵_上有一方小桌,桌上一壺一杯一茶食,杜牧坐在小桌后面的竹椅子上。雨簾之外,是成片成片的寺廟。木魚和誦經(jīng)的聲音隱隱約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客棧外的寺廟縱使是南朝留下來的,到了李氏坐了天下,也便是李唐的了。杜牧偏偏不說李唐,偏偏要說南朝,他家伙聰明著呢。
南朝與李唐的共同之處,是皇帝都尊崇佛教。南朝梁武帝蕭衍是個特別會作秀的皇帝,為表向佛之誠心,先后四次脫掉龍袍、穿上僧服去做和尚,急得一幫找不到總經(jīng)理董事長的大臣一次次湊錢把他贖出來。
史書記載,梁武帝不僅大興土木,蓋了無數(shù)寺廟,養(yǎng)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和尚,更對佛學修習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經(jīng)常到寺院里設壇講學,天下名僧碩學都俯首聆聽,聽眾常達萬人。他就只差把自己捐給菩薩了,可到頭來,并沒有獲得佛祖的庇佑,八十五歲的時候城破兵敗,國滅家亡,給人活活餓死。
此時大唐王朝的總舵主唐文宗李昂是個嚴以律己的上進青年,他厲行節(jié)儉,勤勉聽政,革除奢靡之風。柳公權(quán)對這小子說,一個舵主光管得住自己不行,關(guān)鍵要管得住別人??伤挠腥绱舜髿饬δ?,更沒有可靠而實力足夠大的幫手。唐王朝到了李昂這里早已積重難返,皇宮之外有朋黨之爭,皇宮之內(nèi)有宦官專權(quán),皇宮內(nèi)外他誰都不能碰,碰到一個就跳出一窩。千鈞重擔壓在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身上,沒有其他排遣之法,只能像他的爺爺和父親那樣,把希望寄托在菩薩身上,虔誠禮佛,希望得到更多庇佑,讓帝國繼續(xù)茍延殘喘。
這小子后來因想動宦官的奶酪,給宦官當牲口那樣軟禁起來,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給太監(jiān)活活氣死的皇帝。舵主效應在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昂在位時期寺廟愈建愈多,好好的青壯年男女都拼命往寺廟里鉆,只要剃了光頭就不愁穿衣吃飯,還免除各種徭役和勞役,弄得國力衰微,江山岌岌、社稷可危。
杜牧當然不好直接說自己東家的長短,老一輩革命家韓愈先生早在十多年前給唐憲宗上了一篇《諫佛骨表》,弄得差點人頭落地,好在一大幫大臣匍匐在大殿跪成一片保他才沒給處以極刑。唐憲宗殺他不成,便一口氣將他攆到遙遠的廣東去吃潮州菜,方才解恨。杜牧前兩句把寫景做得那么足,落到后兩句,溫情款款,柔韌醇厚,既有文采,又靈動如龍蛇,看上去依然是在寫景。因此將這首詩界定為寫景詩,是在情在理的事情。
可這首詩又著實是一首政治詩,詩人舉重若輕,指東打西,超越時空,淡泊灑脫。重巒疊嶂且金碧輝煌的寺廟充滿某種宿命,是舊王朝的遺物,掩映上迷蒙的煙雨,眼前的景色頓時被拉上了一層朦朧迷離的窗紗。作者想說的是,佛道誤國,前途迷茫,時時有艱途,處處有隱憂。一句話,眼前景致美則美矣,但這臺龐大的國家機器已經(jīng)開到了懸崖上,指不定哪一天就會在一片歌舞升平中陷入無邊煙雨。
從三十多年前那個早上開始,這首詩就高居我私人的古詩排行榜之首,我喜歡的不是這首詩政治上的表達,而是寫景上幾乎無人能及的才華。
用今天的眼光來看,杜牧是個通才,他不僅詩寫得好,還兼具了電影、繪畫和小說創(chuàng)作才華。
繪畫且不說了,大色調(diào),大色塊,色彩鮮麗,可潑墨,可工筆;立體感強,畫面開闊,選景典型,于尺幅納江海,憑數(shù)騎馭萬乘。還有哪首唐詩可以如此讓畫家無須多動腦筋,就能揮灑自如的?
也不說小說了,小說的某些道理跟電影類似。單說電影,杜牧他老先生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熟稔地運用了蒙太奇手法。短短二十八個字,銀屏的基調(diào)、造型、效果、節(jié)奏、閃回、跳切……全都有了。短短二十八個字,濃縮了多少時間、細節(jié)和情感。“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到?千里“綠映紅”誰人看得見?杜牧用蒙太奇的手法,盡皆收束到眼前。
要知道,中國古代的詩歌,無論律詩還是絕句,都非常精煉,每一個字都可以敲開來,當很多個字、很多句子用,而在字和句之間,又能附著許多與之相關(guān)的景、人、物、事件。只要合情合理,加多少料都不為過。
這首《江南春》,從第一個字到最后一個字,字面上都在寫景,沒有出現(xiàn)人的半根毫毛。是不是就沒有人呢?沒有人哪還有詩!人無處不在,人躲在詩句背后打望和思考眼前的景致。在這首詩里,作者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打望和思考的是眼前美景和帝國的前景。于有我中無我,于無我中有我,這是創(chuàng)作的一大原則。杜牧此詩便是集中體現(xiàn)這一原則的范本。
這首詩繁榮滋盛的外觀和內(nèi)涵,其原發(fā)點在標題中的“江南”二字。從古至今,“江南”這兩個字都像個端莊賢淑、溫情款款的淑女,寫到筆下帶勁,讀在嘴里悅耳,放在心頭滋潤。
今天的江南,一般指長江之南,最多擴大到長江入??诘拈L三角地區(qū)。而在唐朝,他們的器量大得多,朝廷專設江南道,涵蓋今天的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及江蘇、安徽、湖北之大江以南、重慶、四川東南部、貴州東北部,治所在蘇州。詩人寫此詩時經(jīng)過的揚州,在今天的地理位置是江北,而在唐代和氣候?qū)W的劃分上,卻是名正言順的江南。
說到“江南”,腦子里絕不會想到天寒地凍、冰天雪地,不會想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而是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富庶,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美麗,是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的發(fā)達。
只要提及“江南”,無需多加思考,粉墻黛瓦、垂柳畫舫、煙花細雨、寂寥雨巷、蓼汀沙洲、小橋流水、書塾戲臺……諸般景象,紛至沓來。由這些物件構(gòu)成的江南,寄托了多少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希望。
江南也是個銷金窟,有好吃的,有好看的,有好玩的,膾不厭細,食不厭精,心無定準,目迷五色,一旦沉湎于安樂之中,再無振作奮起,終至于敗業(yè)短命、家毀國亡。
杜牧寫作此詩之時,還算得是個上進青年。此后三年,他在牛僧孺的幕府任職,長期生活在揚州,有吃有喝有工資,卻無事可做,因碌碌無為,故籍籍無名。之后到黃州去做刺史。十年之后,寫了一首叫《遣懷》的詩,追憶在揚州生活的那些年,也是二十八個字,與《江南春》形成鮮明的對照,那真是詩酒風流,放浪形骸,且看: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十年人生如一夢,光陰虛度事無成。這十年總結(jié)起來就只干了兩件事,一件是喝酒,一件是泡妞。
杜牧的遭遇很好地詮釋了“是金子也有不發(fā)光的時候”的道理。其表現(xiàn)可以這樣理解,倘若給老子機會,老子就大干一場;不給老子機會,老子也不會隨波逐流、趨炎附勢,老子自有老子的玩法,為保全一個獨立的自己,老子便喝酒寫詩兼泡妞。
何以解憂,唯有泡妞。
從他的遭遇推斷,他既非牛黨,也非李黨,這樣兩不靠的人,哪個黨上臺都沒他好日子過。好在推薦他的人是吏部侍郎,胳膊夠粗,接收他的人絕非等閑之輩,淮南節(jié)度使,因此不升他也不降他,等于養(yǎng)個“飯桶”閑人。他天天縱酒嫖娼也不追究他作風問題——唐朝真夠開明開放。
算起來,杜牧真是個有為的不良青年,他有激進的一面,也有叛逆的一面,而且叛逆得可以:別人著文表功談政績,他喝酒寫詩談泡妞;口味雖不重,但特別與眾不同,在那個朝代,滿朝文武兼小民百姓都喜歡胖嘟嘟的女子,他偏偏喜歡楚腰纖細,幾乎可以托到掌上把玩的女子;別人都把威名,留在藏書樓上、功勞簿中,他的威名,卻在青樓之間。
泡妞千古事,寫詩他一人。
這恐怕是中國文壇上最坦率、最無奈,也最最難以言說的泡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