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塵世之歌
不要去搗毀枝頭的鳥巢。不要攀爬上
樹梢,拿走巢中的累卵和幼雛
不要向小孩子撒謊,許諾他明天
也不要熄滅眼睛里的光,把我永留在長夜里
不要奪下灰姑娘的水晶鞋,打碎
她的夢,用瓶子收集她眼角的苦澀淚水
不要羞辱向你伸手的乞丐
你選擇了拒絕,不要喝叱他“滾開”
不要閉上眼睛就是天黑,把沉默
視同反抗,鼓掌當作習慣和榮耀
不要撂荒你的彈丸之地
要播撒野花和蜜蜂,為琴聲招魂
不要在陽臺上高聲言語。要抬頭
望一望頭頂舞動的,綢緞似的銀河
你有沒有剎那間愛上過一個人?
那美妙的回憶從此留存在了你的記憶里
你有沒有被掉落的蘋果擊中腦袋?
濺起的甜蜜,引你看到了夢中的蘋果園
少年時你對世界的認知更多源于書本
異鄉(xiāng)人指給你遙遠的大海
——塵世的天真和經(jīng)驗在引領你
像雄鹿躍入繁密無際的藍色樹林
在暮晚
浸在流水里的云塊被皴紅后,
又漸漸褪去顏色,當我沿堤岸去遠,
路邊的毛白楊也在反向移動。
開花的原野在風中喧響,割草人的
背影消失在漸次升起的夜露里,
當我坐下來,通燕高速的震顫
也突然消失了,投射到我身體上的
毛楊木的影子愈加濃重——我用
青草的香氣承受著它的重量
我的狗坐在我面前——它望著我
像一個安靜的孩子,不許我轉(zhuǎn)身離去
或隱入草叢,成為最小的一棵
如同新月從天邊升起,光芒沿草葉漫流
鳥兒的鳴叫時隱時現(xiàn),交織成
無形的絲網(wǎng),阻止更多黑暗合攏過來
在天黑透之前,我還看見河水
在推開所有滋擾,流向未知的去處
電梯間及其他
電梯安裝在大樓一層顯眼的位置。
三部電梯交錯上下,
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與你錯過不止一回。
也有時,三部電梯同時停在面前
我撳下唯一的按鈕。
轎門開了,我們魚貫而入,看到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但不會見到獨屬于死者的那一張。
這兒的電梯只通向辦公室和會議室,
乘客太多時,我選擇步行走旁邊的樓梯,
那兒有少數(shù)人在借樓梯練習飛行,
喉嚨里咕嚕著含混的鳥鳴。
另一個夢
高速公路忽然消失
大地復歸為山野,峽谷、群峰
人煙稀落,榛莽橫生
虎嘯猿啼四起,從廢棄的收費站
牽出瘦馬、落日、西風
山神廟前落葉似刀
在山的那一邊,白頭的守墓人
望見斷鴻聲咽,更高處只余孤星殘月了
而江水浩蕩,濁浪在撕扯著天空
用銅錢占卜命運的巫師
迷失于叮當作響的圓形方孔
三千里生死茫茫,所遇皆斷腸之人
大槐樹下睡醒的漢子
只尋見幾片黃葉,半孔蟻穴
思春少女香消玉殞,不歸的探花郎
早忘了落難恩情
后半夜的月亮,省掉宮闕、雞鳴,還照見過
草民、殘卷、枯骨、荒冢
那時你還未生
高速公路上長滿了榛莽、荒草、石頭和洪水
為詩作證
“……詩是無用的?!边@并非
時間的判詞,而是無數(shù)嘈雜之一種。
青草的豎琴叮咚有聲,瞎眼的
老母親還站在村頭,一遍遍地
喊走失的兒子的乳名。落日的余燼,
一點點收緊青灰屋瓦和敞開的原野。
睡在泥土下的孩子,從蒙昧中醒來,
抬頭看見天邊移動的,白蓮花的月亮,
尸骨尚未變涼,青草已高過天空。
一切都是詩,山河草木作證。
不一樣
1
有時候我想,燭光里寫出的詩
和燈光下寫出的詩
應該是不一樣的:不一樣的血肉
骨骼,速度。如閃電劈開灰燼
我看見有人就著爐火寫詩
有人鑿壁偷光寫詩
在月光下,風雪中,在焦枯的樹葉上
寫苦難之詩,在人群里寫孤獨之詩
在愛的懷抱里寫死亡之詩
在漆黑里摸索著寫不見天日的真理之詩
用屈辱的淚水。用膝蓋和信仰
……也用頭顱蘸著熱血
2
他一生在地窖里寫詩
用石頭和鹽,種植碳化的稻稷
這個瘋子,淚眼被盜空了
還一遍遍幻想,分開道路盡頭的紅海
他也不是拯救者。不能用茍活
破解死亡的咒語
用殘損的肉體,也不能搭建光明的梯子
……抓牢它吧。劃過頭頂?shù)拈W電
帶給你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爐膛燃燒燒紅,呼吸灼燙。他從漆黑里
揮動鐵錘:鐵砧的獨角獸,火花迸濺
把我的倒影釘牢在彎曲的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