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清朝道光十九年（1839）四月二十二日（陽歷6月3日），欽差大臣林則徐（1785-1850）和兩廣總督鄧廷楨（1776-1846）在廣東虎門銷煙。一個月后，也就是陰歷五月底在九龍尖沙咀村發(fā)生了林維喜案。林是個當?shù)氐拇迕?，被英國水手酒醉中殺死。中國方面要英方交出兇手，但當時的英國駐廣州商務領(lǐng)事義律（Charles Elliot）不肯交人。于是，林則徐就封鎖了澳門，將義律驅(qū)逐出境。

陰歷七月下旬（陽歷8月底），義律率軍艦到廣州。既然與英方?jīng)Q裂，當然要先做好作戰(zhàn)準備，廣東水師提督關(guān)天培（1780-1840）已經(jīng)做好迎敵準備。所以，當英艦開進來的時候，關(guān)天培令水師還擊，結(jié)果把英艦趕走了，中國取得了勝利。這時已是陰歷的八月中旬，這是中國人的中秋節(jié)。在這天晚上，林、鄧、關(guān)三人登上了沙角炮臺，鄧為此寫了《月華清》這首詞，林也和了一首《月華清》，祝賀這次海上的勝利。

現(xiàn)在讓我們先看看林的《月華清》：

穴底龍眠，沙頭鷗靜，鏡奩開出云際。萬里晴同，獨喜素娥來此。認前身、金粟飄香；拼今夕、羽衣扶醉。無事。更憑欄想望，誰家秋思？ 憶逐承明隊里，正燭撤玉堂，月明珠市。鞅掌星弛，爭比軟塵風細。問煙樓、撞破何時。怪燈影、照他無睡。宵霽。念高寒玉宇，在長安里。

中國的詞，在中國的韻文體式里面是非常精美的文體，它的形式，參差錯落，感情幽微隱約，要很仔細地去體會。所以，西方有很多學者說，他們不愿意講中國的詞，因為不好講，尤其像這些反映歷史的詞，第一要熟悉歷史典故，第二要熟悉詞人所寫的詞的歷史背景。

“穴底龍眠”，要透徹了解這四個字的意思，一定要了解歷史的典故和他當時寫詞的歷史背景。中秋當然是秋天，秋天的海面是平靜的，沒有風濤，今天晚上海底的龍都安睡了?！端?jīng)注》中說，魚龍以秋日為夜，蟄寢于淵，杜甫據(jù)而在《秋興八首》中說“魚龍寂寞秋江冷”，魚龍在秋天都睡著了，這是從典故來看的。而從地理上看，很巧的是，廣州沙角炮臺附近的海面正好叫做龍穴洋，所以林說“穴底龍眠”。

“沙頭鷗靜”，晚上海鷗都安靜地停在沙岸的海邊上休息，沙頭就是指沙角炮臺。

“鏡奩開出云際”，奩是古代婦女用的化妝匣子，月亮像面大的圓鏡子，鏡匣打開，像鏡一樣的月亮從云里露出來，高高地掛在天上。“萬里晴同，獨喜素娥來此”，清明的朗月照到萬里之外，萬里同在月光的普照之下。這里借用張九齡（678-740）“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詩意，隱示神州萬里之下，家家團聚，共度中秋良宵。月光是皎潔的，故曰素，娥是嫦娥，今天晚上我們特別高興看到美麗的嫦娥，來到這海天空闊的沙角高臺之上。

“認前身、金粟飄香；拼今夕、羽衣扶醉”，詞的意義是多層次的，這句一層是從月亮說的，另一層是從林所和的詞的作者鄧廷楨（嶰筠）說的。月亮里面相傳有桂花樹，桂花的花苞未開前，小小的像顆米粒，呈金黃色，故稱金粟，所以用金粟來形容桂花。他們?nèi)齻€人在明朗的月光中好像看到桂花樹的影子，甚至于聞到了月中飄來的桂花的香氣。

“認前身”，這是暗用了李太白的一首詩。詞是一種非常精美的語言，張惠言（1761-1802）說，詞“興于微言”，微言就是很不重要的語言，但可以給人很多的感發(fā)。俄國有位符號學（Semiotios或Semiology）家洛特曼（Jurij M.Lotman）說，語言是一種符號，這種語言，如果在一個國家民族中使用了很久，它們就帶著這個國家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結(jié)果，這個語言符號就變成一種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中國文化歷史悠久，所以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文化語碼。由于我們書讀得少，不知道這些語碼，書讀多了，就會認識很多很多這種語碼。

讓我們回到“認前身”一句，李白（699-762）寫過一首七言絕句《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說，“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后身”，意思是說，湖州司馬你何必問我的來歷，我就是金粟如來的后身。李白自認為他已經(jīng)是名滿天下的名人，例如杜甫（712-770）曾經(jīng)寫過一首《飲中八仙歌》，記載李白帶醉奉召的情形說“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金粟如來在佛家歷史中早于釋迦牟尼。這里借用李白的話，以金粟如來比喻鄧廷楨，與司空圖（837-908）《詩品》中所說的“明月前身”意義相同，是要來贊美鄧高潔的品格。

“拼今夕，羽衣扶醉”，今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在這里賞月，好像我們是乘風而起，羽衣翩然高舉。三個人在高臺上，晚風吹拂，衣袂翩翻。羽衣是道士仙人的裝束，用來贊美鄧的高潔形象?！胺鲎怼保钦f盡興而歸，醉到需人扶持的地步。

“無事”，剛把敵人軍艦打退了，所以沒有戰(zhàn)事。

“更憑欄想望，誰家秋思？”我們靠在欄桿上在想，今天晚上，面對秋月，應該有多少家、多少人，有多少感興，有多少懷念。這是借用唐人王建的《十五夜望月》這首詩里的一句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寫出詩人對遠方家人朋友的思念、對國家的關(guān)懷，以及對天下淪落離散的人的同情與憐憫。

“憶逐承明隊里，正燭撤玉堂，月明珠市”，承明是漢朝一個宮殿的名字，這里用來指清朝的京師、首都。我們想，如果是在京師過中秋，在金馬玉堂之中，蠟燭高燒，但因要出去賞月，所以撤掉蠟燭，走到街市上，看到一片燈市的繁華景象，如燦爛的明珠一樣。

“鞅掌星馳，爭比軟塵風細”，“鞅掌”是說政務繁忙，出于《詩經(jīng)·小雅·北山》“或王事鞅掌”?！靶邱Y”是指欽差在外，星夜奔波趕路?！败泬m風細”，是指首都的塵土，首都的塵土叫軟紅塵，軟是說細致的，紅是說繁華的。這句話的意思是，我現(xiàn)在都在沙角炮臺，軍政事務繁忙，怎么能比得上當年在繁華的京師賞月時那樣的寫意自在。

“問煙樓、撞破何時？”“煙樓”指的是鴉片煙館。何時才能撞破鴉片煙館，把鴉片禁掉？但煙樓也有典，出自蘇東坡（1036-1101）《答陳季常書》，其中他說，他寫了一篇序，他認為寫得很好，所以要把這篇文章拿給青年人看看，庶幾可以使他們撞破煙樓，可以從文章里面得到啟發(fā)，從煙霧彌漫的煙樓里給他們指出一條出路。還有一個說法是，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難解的政治難題，像座煙樓，何時能夠解開？也暗指樓中吸食鴉片的人，何時能完全禁絕？這句詞能給人多種聯(lián)想。

“怪燈影、照他無睡”，深更半夜，有多少抽鴉片的人，對著鴉片煙燈抽吸，沒有睡覺。

“宵霽。念高寒玉宇，在長安里”，“宵霽”是說，今天晚上，天氣這么晴朗?！案吆裼睢边@四個字，出自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高寒玉宇”，代表高高在上的皇帝的朝廷?！伴L安”是唐代的京師，這里是指首都。高寒玉宇在哪兒？在首都。

這句詞的言外之意是說，煙樓如何撞破，怎樣解決這些難題，朝廷那么遙遠，難達天聽，真希望什么時候，君臣上下和人民一心，把這件事辦好。但他沒有明說出來。

林、鄧、關(guān)三人合力打了一場勝仗，可是不久，也就是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英國軍艦大批開到廣州，由義律的伯父喬治·懿律（George Elliot）統(tǒng)帥，他發(fā)現(xiàn)廣州有備，不易攻打之后，就在這年夏天，直上北方。道經(jīng)浙江海面，攻下定海，清廷震動。英艦繼續(xù)北上，抵達大沽口。當時的直隸總督琦善，向朝廷報告英軍侵犯大沽口，朝廷驚惶失措，主和派逐漸得勢，道光皇帝已經(jīng)由主戰(zhàn)走向主和。

琦善頭一次同英國人接觸就送禮，這給英國人的印象很壞，把中國人看低了。琦善表示要跟英國談和，英國人說好，但有條件，一是賠償煙款，二是割讓海島，三是賠償軍費。琦善把英國人的要求如實上奏，道光皇帝看了之后大怒說，祖宗從未割過地，此事絕不可答應。英國人既然這樣無禮并且步步進逼，只有宣戰(zhàn)。于是在道光二十一年陰歷一月五日（1841年1月27日），下詔宣戰(zhàn)。

鴉片戰(zhàn)爭就這樣正式爆發(fā)了。仗打起來之后，這時林、鄧已經(jīng)下臺，但關(guān)天培仍然擔任水師提督。林、鄧見情況十分危急，就一起去見琦善，建議增餉加兵，但琦善受命談和，拒不接受?？墒怯捎跅l件相差太遠，雙方談不攏，英國就進攻虎門。琦善為了向英國人表示求和善意，把虎門炮臺拆了，以致關(guān)天培戰(zhàn)死，中國打敗了。道光皇帝被迫下詔談和，最后簽訂了《南京條約》，林、鄧也先后被發(fā)往新疆伊犁。

朝廷就在陰歷五月十日正式把他們兩人貶到遙遠的新疆，說是要他們在那里“效力贖罪”。鄧先到新疆伊犁，第二年的中秋是在伊犁過的，他撫今思昔，一樣中秋兩樣情懷，感慨很多，便寫下了下面的《伊江中秋》一首七言律詩：

今年絕塞看冰輪，往事追思一愴神。天半悲風波萬里，杯中明月影三人。英雄竟污游魂血，枯朽空余后死身。獨念高陽舊儔侶，單車正逐玉關(guān)塵。

“今年絕塞看冰輪，往事追思一愴神。”“冰輪”是指月亮，典出陸游的《月下詩》，“玉鉤定誰掛，冰輪了無轍”。今年我到遙遠的邊塞觀月，新疆的秋天晚上，已有寒意，月亮是冷月，是冰輪。回想三年前，也就是道光十九年的秋天，我們?nèi)齻€人在沙角炮臺上賞月時，剛把英國的軍艦趕走，是何等的意氣風發(fā)。而三年后，我在這絕塞的伊江（就是現(xiàn)在的伊犁河）的河畔，獨自一個人賞月，心情是何等的凄涼悲傷。

“天半悲風波萬里，杯中明月影三人?！边@兩句是透過眼前景物寫對三年前中秋賞月的回憶，“天半”是說高空，高空吹著肅殺的秋風，伊犁河上波隨風起，令我回憶到當年沙角炮臺的海上波濤萬頃。“影三人”，是借用李白的一首詩：“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边@是說，我是一個人，月亮是一個人，加上我的影子共三個人。這時鄧賞月的心情同詩仙李白賞月的心情是一樣的，就是感到獨酌的無奈和寂寞。然而，遙想三年前我們?nèi)嗽谏辰堑呐谂_之上，海風吹拂，波濤萬里，一同欣賞海上明月的時候，是確確實實的三個人。

“英雄竟污游魂血，枯朽空余后死身。”“游魂血”是指不得善終的人。杜甫《哀江頭》中說“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中雙飛翼。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杜甫是指楊貴妃縊死于馬嵬坡，不得善終。關(guān)天培那樣忠義英勇的大英雄竟然因琦善拆除沙角炮臺而戰(zhàn)死，未能善終，真令人哀嘆。我鄧廷楨，雖然是劫火余生，但已是古稀之年，像枯枝朽木一樣，就將凋謝。

“獨念高陽舊儔侶，單車正逐玉關(guān)塵。”“高陽”是指愛喝酒的人。漢劉邦時有個說客酈食其自稱高陽酒徒，李白據(jù)此入詩，他在《梁甫吟》中說，“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鄧在這時獨自思念他那位同他共過患難的、愛喝酒的老朋友林則徐，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雖然鄧、林兩人同時被貶至新疆，但林中途去了河南幫助大學士王鼎（1768-1844）治理黃河水患，所以要等到道光二十二年底才到達新疆。當鄧寫這首詩的時候，遙想林單獨一個人，乘著一輛車子，車子卷起沙塵，正在星夜朝著玉門關(guān)奔馳。根據(jù)《林則徐日記》，這時即陰歷八月十四日林已抵達甘肅涼州，在此與當時任甘涼道的同鄉(xiāng)后輩郭柏蔭共度中秋節(jié)。

林于這一年陰歷十一月五日抵達伊犁，鄧親往迎接，這兩位共患難的知交又在荒涼的邊塞相遇了，兩人的關(guān)系較在廣東時更為親密。兩人時常詠詩唱和，下面是林和鄧的《伊江中秋》的詩：

和嶰翁中秋感懷原韻

三載羲娥下阪輪，炎州回首劇傷神。招魂一慟登臨地，投老相看坎人。玉宇瓊樓寒舊夢，冰天雪地著閑身。麻姑若道東溟事，莫使重揚海上塵。

“三載羲娥下阪輪，炎州回首劇傷神?！薄棒恕笔囚撕?，指太陽，“娥”是嫦娥，指月亮，是說時間的意思。三載的時間像車輪從高坡上滑下來，過得飛快?！把字荨奔粗干裰?，指中國，在荒涼的極邊，回首往事，心傷神痛。

“招魂一慟登臨地，投老相看坎人?！蔽覀兊睦吓笥殃P(guān)天培死了，我們要在登高賞月的地方，以極度悲痛的心情，替他招魂。他們都老了，鄧當時（道光二十三年）是六十九歲，林比他小十歲，是五十九歲。“坎人”，是說命運坎坷的人，他們兩人年紀都這么大了，還被放逐到這荒涼的邊塞，真是宦途坎坷。

“玉宇瓊樓寒舊夢，冰天雪地著閑身?！薄坝裼瞽倶恰?，也代表朝廷，也暗指首都。“寒舊夢”是指遙遠的往事，我們當年在沙角炮臺對朝廷的忠愛、希望、寄托，現(xiàn)在回想起來，像場舊夢，現(xiàn)在一切都改變了。我們現(xiàn)在來到冰天雪地的新疆，一天到晚閑著，什么也不能做。我們很想為國家做事，但是卻不讓我們做。

“麻姑若道東溟事，莫使重揚海上塵?！薄奥楣谩?，傳說為東漢時仙女，自謂曾見東海三次變?yōu)樯Ｌ?，桑田三次變?yōu)闇婧?，比喻世事變化之快、之大。如果去見麻姑，談到東溟即東海的事，告訴她千萬不要使中國再度發(fā)生海上的戰(zhàn)爭，不要再讓外國人從海上侵略中國。

（龔雨村整理）

（選自《清代名家詞選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