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清
煤炭是由億萬年前的森林轉(zhuǎn)化變成的,也有一些雖然巖化了但沒有變成煤炭,這就是煤炭的伴生物——煤矸石。
——題 記
老沙,你還是去清理原煤吧,這里需要你了,再喊你,班長說。
站在防爆燈下的班長,頭頂上的黑色膠殼帽,發(fā)出陰森森的黑光,再差一指,燈罩和膠殼帽就能親嘴了。黑暗、潮濕、低矮是大多煤礦井下巷道的基本特征,在這稍顯寬大些的溜子機頭,可以和在地面一樣,能直起腰來干活、說話,尤其是頂棚上掛著的這盞燈,24小時不滅,真正的長明燈。當一切沉靜下來,到處漆黑一片,這燈昭示著千米之下,大地深處,還有生命。
噢……那、那我這就去?沙海濤略一遲疑,正蹲在減速機上的他,有些手足無措。
班長說,去吧,就你一個人,辛苦點,抓緊時間。
夜里沒睡好,這會兒頭還暈乎乎的,老沙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從工具箱里扯過一團棉絲,擦拭著手上的油污,剛放完牙齒箱里的機油,用油桶接的時候,弄得滿手都是油。燈光折射下,原本就很瘦的老沙,煤壁上勾勒出的身影如木刻剪影,更瘦了。
防爆燈里用的是普通燈泡,但是燈泡按在鐵殼座上,連線的地方還有密封圈、壓板和鐵圈,燈泡外面包裹著玻璃罩,圓溜溜的,比茶杯底還要厚,罩子外面還有一層鐵絲防護網(wǎng),如此這般都是為了防爆。如果電火花泄露,發(fā)生瓦斯爆炸事故,那都不是幾個人的事故了,少說也是十幾個、幾十個,前幾年甚至有成百個的都發(fā)生過,發(fā)生事故的可不是落后的小煤窯,都是機械化、現(xiàn)代化的礦井。與自然相斗,人總處弱勢。
四周凌亂的工具,還有開關(guān)等各種設(shè)備,都是鐵器,雖然涂成了紅色、綠色,可自有一種冰涼,傳染給你,還有厚厚的煤壁,冷冷地發(fā)出寒光。玻璃罩上沾上煤灰后,亮堂堂的白熾光被濾成了昏黃,就這么一點點暖色,和一點點熱量,揮發(fā)出來,還沒走出兩步,就被四周的黑暗迅疾吸納。遠處的通風機,躲在暗處嘯叫,不停地送來陣陣涼風,那叫聲像狼嚎,又像鬼哭,而且經(jīng)常變換,怪異而扎心,就像用鑰匙使勁地剮蹭一個瓷盤,讓人戰(zhàn)栗,渾身起雞皮疙瘩。燈光不及的巷道,就像一個能吞噬一切活物的巨獸,早已張開大口,深不見底,悄悄地等著。
班長滿臉的煤灰和油污,防爆燈旁吊掛著紅色的手拉葫蘆,班長一手牽著手拉葫蘆上的細鐵鏈,一手抹著額頭上的汗水,煤灰再厚也遮不住他臉上的焦灼。
老沙又看了看年輕的班長,想著要跟他說的事,只好作罷,回頭再說吧,這家伙真不愧是永剛的徒弟,真像永剛。老沙心里說的永剛,是一起入礦的好兄弟潘永剛,他工作起來就是個拼命三郎,工作沒兩年就當上了班長,夜里做夢時還夢到他。
溜子電機燒壞了,耽誤了一個班的生產(chǎn),不僅隊長要罵人,大伙的收入也會受影響,不知道幾點能換好,老沙心里比班長還急。他解開腰間的尼龍帶,理了一下掛著的東西,又緊了一個扣眼,腰帶上穿著礦燈、自救器、定位儀,至少七八斤重呢。感覺餓了,肚皮癟了,腰間的這些家什往下滑,讓你邁不開大步。老沙又用手背推了下頭上的帽檐,再把礦燈擰到最亮檔,操起大鐵鏟,拿起工作服褂子,走向烏漆墨黑的巷道,迎著那個隱身怪獸走去。
隆隆的機器聲雖震耳,但這聲音聽長了,就像聽催眠曲,讓人站著都能睡著。夜班的司機就是打個盹的工夫,等他一睜眼,傻了。運煤的溜子趴窩了,是一塊大矸石卡在鏈條里,把電動機給憋壞了。班長正帶著幾個維修工在機頭搶修。
早上7點,開班前會時,老沙就聽說夜班的生產(chǎn)事故了。分工時,班長安排老沙清理原煤,把溜子里的炭攉出來,因為等電機換好后要試車,如果滿負荷開車,又容易燒電機。剛才前面人手緊,喊他過去幫忙的。
換電機必須先拆下舊電機,還有減速機,麻煩得很。光緊固螺絲就有好幾十條,許多用扳手擰不動,有的是生銹,有的是因負載大而變形了,這時要么劈開螺絲帽,要么斬斷螺絲桿。這都半個班過去了,舊電機還沒拆掉。整個巷道里都是鐵錘敲擊鋼鏨子的聲音,咣當、咣當,或是乒乒乓乓,大小錘交替上場,高低音交替間雜,就像男人的蛋子在晃蕩,充滿雄性的力道。
老沙回頭望了一眼,黃豆粒大的防爆燈若有如無,黑洞洞的巷道里,機頭傳來的聲音,已是那么遙遠。這巷道不僅吸光,還吸聲,一切都能吞噬。
到地方了,老沙停下腳步,用礦燈前后左右的照了照,看看頭頂和兩邊的煤壁,沒有要掉的煤塊或矸石,然后才開始干活。手里的這把鐵鏟很重,其實里面含鋼,不然用不了幾回,口就卷起來了。光鏟子頭就有一尺多長,三面一包之后,就像個小簸箕。裝上兩米長的木柄后,又像個小推車,一鏟子下去,平地堆起來的炭能有小山高。老沙一邊干,一邊心里嘀咕,真是出鬼了,矸石是硬,這誰都知道,但是把電機弄壞了,還是第一次見。工作二三十年了,這回算是開眼了。突然想到夜里做到的夢,老沙心里咯噔一下,這夢也太古怪了,也是第一次做,老沙不想了,也不敢想了,開始專心用力干活。
一部溜子有幾十米長的,也有幾百米長的,長短不一,主要是看巷道的地質(zhì)條件,看坡度變化大小了。坡度變化大的巷道,溜子只能擺的很短,坡度小的巷道,底板就很平滑,溜子就能擺得長一些。
老沙也跟大伙一樣,把刮板輸送機叫溜子,還有把開車叫走勾,跑車了叫放大滑,反正大伙都是這么叫的。其實就是礦工們對這些玩意的形象昵稱,叫溜子就是形容它拉煤運炭就像溜冰一樣快。無論是放炮崩碎下來的,還是割煤機用鋸齒割下來的,無論是塊煤還是碎末煤,這些都叫原煤,都是用這溜子往外運,經(jīng)過兩三部溜子的倒騰后,到了大巷再由膠帶輸送機轉(zhuǎn)運上井。自己一個班的辛勞,所采的煤炭將被運到大巷、運到井口,再運到洗煤廠,經(jīng)過洗選加工后裝上火車,再運往全國各地,想到這,老沙有一種自豪感涌上心間。
可再自豪,馬上也是50的人了,不比小伙子了,天天高強度地拼在采煤工作面上,有點力不從心了??吹矫刻焐暇笃v不堪的老沙,小剛媽劉麗萍心疼啊,半年前開始托人,想把老沙調(diào)到輔助單位,干個輕巧一點的活。要不是為了小剛,上個月底,老沙就可以去通防工區(qū)檢查瓦斯了,每天下井拿著檢查儀,到幾個固定地點,定時檢測一下瓦斯?jié)舛龋龊脭?shù)據(jù)記錄,再向調(diào)度室匯報一下,一個班就完了,輕松得很,但收入和采煤隊相比,要少一大截的。當小剛媽讓他去工資科辦手續(xù)時,他說再等等吧,就搪塞過去了。然后,老沙自己跟班長提出干個二線的活,無非比現(xiàn)場組少一點錢。班長當時啥也沒說,第二天班前會分工時,就安排他專門干臨活,后面哪兒缺人就去那頂一下,運送個材料,開個溜子等等,工分標準還是和原來一樣。
老沙早先參加安全培訓,才知道溜子的學名叫刮板輸送機。雖然是學名,但也很形象,顧名思義就是用刮板。對,就像木梯子那樣一格一格的,只不過都是鐵家伙,兩邊是胳膊粗的鐵鏈子,中間一根根二寸寬磚頭厚的扁鐵,就是刮板,每個刮板之間又是間隔0.8米,兩頭穿在兩邊的鐵鏈子上。機頭就是個大齒輪,在電機的帶動下,兩根鏈子順齒輪向前運行,刮板帶著一格一格的原煤往前滑行。當然了,兩邊的鐵鏈子不是在地上,而是在鋼板焊成的鐵槽里前行,然后從鐵板下面回頭轉(zhuǎn),繞到機尾再上來,周而復始,兩邊有高高的擋板,這樣原煤就不會散落開來了。
老沙干活的這條巷道是一條煤巷,頭頂、腳下、左右兩側(cè),都是黑油油亮晶晶的原煤。這種巷道都是臨時性巷道,工作面上的煤炭采完了,這些巷道就報廢了,所以巷道并不寬敞。既要運煤,還要行人、運料,人一多就更顯得逼仄了。礦井是經(jīng)過上級驗收的現(xiàn)代化礦井,電機、溜子都是從英國、德國進口的,世界一流的設(shè)備??梢灿邢襁@些巷道一樣,不夠現(xiàn)代的地方,老沙認為正常,就像再漂亮的美女,也要拉出臭烘烘的大便。
面向井口,溜子擺在巷道的右側(cè)底板上,剩下的就是人行道,轉(zhuǎn)過臉順風走,人就行走在右側(cè),和地面的交通規(guī)則一樣的。順風走,可以走到采煤工作面上,穿過工作面,來到材料道,繼續(xù)一直往前走,都是回風道。通過風門,經(jīng)過聯(lián)絡(luò)巷,進入大巷繼續(xù)迎風走,又可以走到副井口,乘上罐籠升井或是坐斜巷送人車下班。老沙下井20多年了,這些心里清亮的就像一個老兵,側(cè)耳一聽,就能斷定開火的是機槍還是步槍。
煤巷的支護全部用的是工字鋼,貼著巷道兩邊各立起一根工字鋼,然后在上面橫搭一根,兩頭分別卡入槽口里,就變成一組拱型棚。整個巷道里每間隔一米,就是一組這樣的拱形棚。來到之前攉炭的地方,這一段頂板壓力已經(jīng)變大,把三四個橫梁都壓彎了,巷道的斷面更小了,根本直不起腰。老沙個子高,這下腰弓著就差在底板上爬著走了。
巷道掘進過程中,在工字鋼和煤壁接觸不實的地方,塞入用手指粗細的荊條棍編的芭片或木塞。還有的地方是用細木棍充填,兩三天一過,煤層來了壓力,就全部壓得實實在在了。一年半載后,還沒采完,壓力變得更大,就會把橫梁壓彎了,這時候就比較危險了,一旦壓力再大,突然垮塌,那就是事故了,非死即傷。老沙參加工作那年,就發(fā)生了一起這樣的事故,死了三個人,有一起來的新工人,也有一個快退休的老工人。頭一天還一起下井的呢,轉(zhuǎn)眼就沒了,嚇得小沙害怕了好幾天,請了病假不上班。
老沙背靠一根棚腿蹲下,師傅教他的,這地方安全一些。老沙從頭頂摘下礦燈,照向棚腿后面和橫梁上面,找自己帶來的班中餐,一個紅色的塑料袋。
下井時,老沙把飯裝在口袋,大干了一陣后,熱得淌汗了,連褂子一起放在芭片上的,后來班長讓出去,把飯留下,光拿衣服走了。老沙來回找了好幾個拱型棚,還是沒找到。
永剛,是不是你藏起來了?老沙嘴里念叨著,放慢腳步繼續(xù)往前找,手里的礦燈不停地掃射著,從左右兩邊的棚腿,再到上面的橫梁全照一遍。
又連著找了10多棚,還是沒有,老沙有點急了,真是邪乎了啊?從夜班停產(chǎn)后,就沒人從這兒經(jīng)過了。
老沙坐在一塊矸石上,也不顧硌得慌,對著遠處大聲喊道,就你整天在這游蕩,沒有別人,給我添亂是吧?
你出來,咱倆好好聊聊。
你這個熊人,別捉弄我了。
行,不給我是吧,拉倒吧,我就不信找不到!
老沙想站起來,掛在脖子上的燈線一晃,燈頭掉進了溜子里,滿滿的原煤。老沙“唉”了一聲,自己暈了。應(yīng)該順著清空的溜子往回找,他卻沿著還沒干的往前找了,自己弄反了方向。老沙趕緊往回跑,手里的燈不時掃一下溜子,看到有炭了,才放慢腳步,慢慢地找,就在一根干尸般的棚腿后面,掛著的紅色塑料袋很顯眼。
老沙拿起塑料袋先吹掉上面的浮煤炭灰,然后夾在腋下,打開水龍頭洗手。洗好手后,又掬起一捧水漱了漱口。在巷道里呆上一會兒,別說鼻孔里都是煤灰,吸口氣咳嗽一震,喉嚨里吐出的也是黑灰。水管就是防塵用的,有專人每周來沖刷煤壁上、設(shè)備上的浮煤,這煤塵比吃的白面還細,瓦斯爆炸還會誘發(fā)煤塵爆炸。
正好一根棚腿下有一矸石,稍微平整一些。老沙從幫上抽出一芭片,墊在矸石上坐下,開始吃飯。他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老式機械表,都下午兩點了,難怪肚子咕咕叫。隨身背著的綠色軍用水壺,里面的熱水早就涼了。先喝了兩口水,打開包了兩層的塑料袋,里面是五張油餅,兩個雞蛋,還有一小袋真空包裝的榨菜。
老沙從一張油餅上撕下一小塊,又撕開榨菜袋,從中捏出兩根榨菜絲,把兩樣用力捏成一團,扔到了遠處的棚腿后面。每次在井下吃飯,老沙都會這樣。看了一眼那個棚腿,老沙開始吃飯。拿出一張油餅倒上榨菜,對折后一卷,三下五除二,幾口就下肚了。先墊個底,再喝口水,還是這樣,第二張又是幾口下肚,最后吃雞蛋。
老沙吃得很認真,聚精會神,一會兒就全部下肚。明天還得給劉麗萍說,每次帶一個雞蛋就行了,一個月二三十天,也有好幾斤呢。想到這,他一手捏住包裝袋的邊緣,用兩根手指夾住包裝袋,把里面的湯汁先擠出,然后小心撕開袋子,內(nèi)側(cè)是銀白色,幾絲紅榨菜一覽無余,他捧著包裝袋一一吸入嘴里,嚼了嚼,舉起水壺,喝了一大口,長噓了一口氣,又喝了兩口,擰上水壺蓋。好像是對永剛說,也像是自言自語,愁人啊!再愁也得干活,開始干活嘍,老沙說著直起身。去年,老沙在市區(qū)按揭買了一套二手房,準備將來和劉麗萍去養(yǎng)老,所以手頭確實緊。
溜子里的煤,不管是一二尺厚,還是三四尺厚,不論厚薄都得鏟出來,一下下地弄,還急不得。干什么都不是用蠻力就能解決的,就像這攉炭,雖然是個簡單的體力活,老沙也找到竅門,不能像在老家農(nóng)村挖土那樣,豎起木把腳下用勁,往下踩鏟子頭,而要放平木把,往前平推,裝滿了一大鏟子,屈膝用力端起,直起腰后朝外攉。原煤并不都是碎末,有大小不一的塊煤,還有大大小小的煤矸石,鏟子頭直接朝下,再用力也很難挖深,而貼著底板平推,尤其是貼著溜子里的鐵板,光滑的很,要省力得多,還裝得滿。
一口氣清理了好幾十米,滿頭滿臉的汗,汗水都遮住了眼睛。老沙停下來歇歇。打開水壺喝了兩口,順著溜槽往前走了幾步,再用燈照看一番,干了有一大半了。老沙心里想,新電機運到了嗎,舊的拆下來了嗎,也不知道。唉,急也沒用??尚傋蛱煺f得很急,他急著用錢,雖然小剛從來不開視頻,老沙隔著手機,也能看到他著急的樣子。老沙盯著黑洞洞的遠處發(fā)愣,好像永剛就站在那邊,正在聽他說。上個月才打過去一萬塊錢,這又要兩萬塊錢呢,老伙計,你說咋辦?沒有回應(yīng),只有呼呼的風聲。
這風就像夜幕下墓地里的風,陰森森,還又硬又冷。剛才還是一身汗,歇下來沒一會兒,就渾身冰涼了,皮膚緊繃繃的發(fā)木,像被風打疼了一樣。老沙趕緊接著干起來,只聽咯吱一聲,鏟不動了,挪了挪鏟子再鏟,還是鏟不動,老沙知道下面準有大矸石。把四周的碎炭,一點點扒拉開,果然是一塊黑矸石,比礦泉水桶還大,躺在那好像嘲諷的看著老沙,你不是勁大嘛,咋沒弄動我啊。
老沙生氣的用腳蹬了一下,沒動,又用力蹬了兩下,才稍微動一下。老沙跨進溜子里,彎腰用兩手扣住矸石,想抱出去,可是又重又滑,試了兩下都不行,看來只有拿鐵錘來砸。
離機頭老遠,就聽到手拉葫蘆的響聲,嘩啦啦、嘩啦啦,緊一聲慢一聲的,兩個人拉一個都費勁,電機和減速機吊在半空,幾個人手上忙著,嘴上也不閑著。
……
昨天又跟我借錢了,一張口還要那么多,是吧,也跟我借了,跟你借多少?
唉,這個老沙……
不借吧面子上說不過去,找他幫忙時,從來不打梗,借吧就怕……
你說咋回事?都這么多年了,他兩人,聽說劉麗萍愿意領(lǐng)證,但是小剛不讓,嘁,這老沙就是個老傻!
你不傻,所以你不去,你錢多,你去,哈哈,那娘們,我享受不了……
老沙聽不下去了,加重腳步,腳上的礦工鞋本來又沉又重,這下發(fā)出的聲音更大,就這樣他又咳嗽了一聲,這幾個家伙立馬不吱聲了。
一直沒說話的班長大聲嚷嚷起來,抓緊干活,中班再不生產(chǎn),罪就大了??!
老沙從一堆工具里找到大錘,也不問他們用不用,拿起就走,一句話沒說。身后幾個人都沒說話,只是專心地拉著葫蘆。
老沙剛走了十幾步,聽到有人在嘀咕,楞了一下,想停下來聽聽,又一想算了,和這樣的人計較不值當。再說了,最近老是跟別人借錢,背后有議論難免。
雖然剛才還生氣的老沙心里平和了,但是手下掄錘的力度絲毫沒減,重重的一錘下去,矸石蹦兩下,沒有一絲開裂,連著用勁砸了兩下,除了蹦出一些碎末,只有幾個硬幣大小的碎塊。搬不動,砸不碎,橫豎不好弄,不好弄也得弄啊。老沙一琢磨,把大矸石的一頭挪到一根刮板上,再鏟來碎炭在它四圈墊上,用腳踩實了,雙手搓一搓,拍了拍炭灰,然后朝掌心啐了一口唾沫,掂了掂大錘,挪了挪錘把,只見老沙馬步下蹲,掄過頭頂?shù)拇箦N狠狠朝前飛去,只聽咣當一聲悶響,大矸石的一個角裂開了縫。人家說大卸八塊,老沙就這樣慢慢蠶食,把這塊大矸石變成了至少十八塊。每砸碎一塊,心里就舒暢一下。老沙坐在溜子擋板上,抓起一塊塊碎矸石,沒有目標地往遠處扔去。
記得自己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有一次,底板不平,剛安裝的開關(guān)放不穩(wěn),師傅讓他拿塊矸石墊腿下,他拿了幾塊都是煤塊,最后還是師傅去找了塊矸石給墊上的。他就納悶了,都是樹木變的,為啥有的成了煤炭,有的成了矸石。師傅說這個問題還是去問技術(shù)員吧,咱能分清矸石和煤塊就行。接著反問他,韭菜和麥苗能分清嗎?自己含糊地說不太清,師傅笑了,得虧你還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呢。師傅給他說了韭菜和麥苗的區(qū)別后,又告訴他分清炭塊和矸石的技巧。
是啊,同樣都是黑色,怎么區(qū)別呢?師傅來勁了,很形象地舉例說明,這個例子很有說服力,也有吸引力,很形象、更生動。當年師傅說得是眉飛色舞,從女人的臉蛋到屁股,全拿來佐證了。說過之后,還叮囑小沙,以后談對象的時候這招也能用上,當時小沙聽得是面紅耳熱、口干舌燥。師傅的這招叫“一看二摸三靠”,雖然說得帶著色,其實很管用,煤炭是烏黑發(fā)亮的,矸石是烏黑發(fā)灰,同樣大小的體積,一手抓一個,煤塊很輕,矸石很重,區(qū)別極大。師傅老家的方言,敲打發(fā)音變成了靠打,煤塊一敲就碎,矸石很硬很頑固。
這矸石經(jīng)過捶打,能變成了好幾塊,這錢要是能一張撕成幾張的用,該多好?。?/p>
在省城打工的小剛,最近老是背著他媽要錢,老沙也沒私房錢,給了幾次就沒有了??尚傔€是隔三差五地要,各種理由,讓老沙聽了不能無動于衷。參加公務(wù)員培訓、學習編程、租房,各種各樣的名堂,最近又說和朋友合伙開了個小店,先是要借本錢,后來說生意不好,又要借流動資金,反正每次都是正當理由,而老沙都不讓小剛失望。已經(jīng)連著幾個月,老沙剛開的工資轉(zhuǎn)手就給了他,這才被劉麗萍發(fā)現(xiàn)。老沙就對劉麗萍說,這孩子一個人孤零零的,在省城不容易,再說老一輩的錢,就是給年輕人,早晚都是給。
在小剛很小的時候,老沙就經(jīng)常背著劉麗萍給錢。上小學的時候,每次給他一二十塊零花,老沙都是換成五毛一塊的新票子,當他把一匝鈔票遞給小剛,看到他喜滋滋的樣子,總會想到自己的奶奶。
老沙小時候喜歡逮魚摸蝦捉螃蟹,逮到的也不多,奶奶舍不得自家吃,大多帶著海濤拿到街上去買。奶奶每次數(shù)好錢,然后把一張張紙幣撣開捋平壓在箱底,把硬幣十個一摞,再用白膠布一裹。奶奶數(shù)錢時是喜形于色地數(shù),而且嘴里發(fā)出聲地數(shù)。數(shù)完了,奶奶還會獎勵給自己幾個硬幣。如果自己不要,奶奶還不高興。
有時小剛接過錢去,也會笑瞇瞇地數(shù)一數(shù)??嗝哪棠棠贻p守寡,辛苦了一輩子,也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每次看到小剛高興的樣子,就會想到奶奶,眼角就會潮濕起來。
等到小剛上中學了,每次給他一兩百元,還是換成十塊二十塊的新鈔時,小剛很反感,后來老沙就不換了。小剛更不會當面數(shù)錢了,接過往口袋里一放,面無表情地說一聲謝謝,轉(zhuǎn)頭就走,什么稱呼也沒有。
現(xiàn)在倒好,給再多的錢,連聲謝謝也聽不到了,都用手機轉(zhuǎn)賬了,又是這信那寶的,老沙很討厭這些玩意,快捷好是好,可也不好,具體他說不清,可他能感覺到,這就是讓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只剩下數(shù)字了,沒有了情感的交融,儼然少了許多的內(nèi)容。
老沙突然又想到曾經(jīng)看過的一個電視小品,一錘八十,一錘八十,自己這一錘又值多少錢?不覺嘴角浮上一絲笑意。老沙又想到永剛說過的一句話,咱們掙錢干嘛呀,不就是給老婆孩子花的嗎。說這話時,永剛已經(jīng)娶妻生子,兒子剛剛一周歲。而海濤還沒媳婦呢。永剛勸他老大不小了,還挑什么挑,有了老婆孩子,你才覺得掙錢有意義,不然就沒有成就感,永剛說得振振有詞。
是啊,這話不對嗎?你看看周圍的人,不都是這樣嗎,現(xiàn)在想想,掙錢不就是這樣嗎,還不是為了下一代。想到這,原本不想跟班長開口的,覺得還是有必要再借一回,慢慢還。想到這,剛才委頓的身體又恢復了活力,老沙操起大鐵鏟子,刷刷地攉起來,一鏟比一鏟多、一鏟比一鏟遠。
前面溜子里有了積水,這水既有頭頂煤層里的淋水,也有防塵水,這一段比較凹。炭沫子被水一泡,重且不說,不如干的好鏟了。老沙一會兒站在溜子里、一會兒站在溜子外,盡量放平了鏟子,連水帶炭地往外端,腰彎得更低了。不一會兒,老沙拄著锨把子,大口喘著粗氣,還要不時移動一下兩腳,不然高筒靴深陷泥炭里,被吸住更難拔。
頭頂上的淋水變大了,就像下著小雨,滴在老沙赤裸著的后背上,褲腰已經(jīng)全部濕透了。身上厚厚的炭灰,原本沒有什么不適,就像夏天穿著的一件短袖,走在風中能體會到質(zhì)感,又好像若有若無?,F(xiàn)在經(jīng)淋水、汗水這么一沖,就好像有百十條水蛇,在身上游竄,渾身又癢又酥。
老沙把右手的鐵锨換到左手,就像泥瓦匠往墻上抹膩子,用手掌沿著腰圍順序,一下一下地往上擼,擼一下,再猛地一甩,甩掉手心里的炭水,身上深一道淺一道的,像穿著花條紋衫。渾身冰涼的老沙,這時想一頭扎進熱水池子里,痛痛快快地洗一洗,然后再弄二兩酒,下井工人都好這口。
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永剛和海濤每天上井后,累得全身散了架一樣,上食堂吃飯都不想去,只好兩人輪流去買,一盤花生米,一盤豬頭肉或是兩個醬豬蹄,這是保留項目,然后再炒個熱菜,一瓶酒一人一半,拿到宿舍里,吃飽喝足睡大覺,兩個人的酒量就是這樣練出來的。輪流買飯,一直到永剛結(jié)婚,搬出集體宿舍。
那年北京申奧成功,永剛對海濤說,抓緊找個媳婦,到時咱們兩家一起去看奧運。此時,永剛不僅娶妻生子了,還從班長提拔為采煤隊的副隊長,副科級干部身份了。海濤的身份也變了,由勞務(wù)派遣工轉(zhuǎn)成全民合同工,同時變的還有稱謂,新工人喊他沙師傅。
那段時間,永剛為了海濤的個人問題沒少操心,到處托人介紹。沒過兩年,永剛又當上隊長后,甚至把支書也發(fā)動起來,為海濤找媳婦成了全隊的大事。海濤還是上班老老實實地干活,下班了看看武俠小說,或去古黃河里釣釣魚。期間,被永剛催急了,海濤也去過見過幾個女人,但總是有緣無分。后來,海濤不愿意再去相親了,老家介紹的也不回去見了。
海濤說,你就饒了我吧,我一個人也挺好的啊。
永剛說,那不行,我說過,得兩家人一起去北京看奧運。
老沙說,你就當我的代表了,你兒子就是我兒子,就全代表了。
永剛說,我可是認真的,沒想到你小子還占我便宜啊。
海濤說,我真沒那意思,是你想多了。我答應(yīng)你,到時候一定陪你們一家去!
說著說著幾年過去了,海濤還是單身一個。等到北京奧運開幕那年,不管是一家人還是兩家人,一個都沒去,是永剛自己爽約了,一年前就爽約了。從此,這一話題無人再提,也無人知曉。
去年,電視新聞上放,北京接棒2022年的冬奧會,勾起了老沙心底的苦楚。不等了,再等就老了,跑不動了,也是了卻他的一個心愿。老沙和劉麗萍說去北京旅游,她立馬答應(yīng)了,說這些年盡拖累你了。老沙報好旅行社,辦好年假手續(xù),就等著出發(fā)了。節(jié)骨眼上,小剛出了車禍,劉麗萍讓老沙一個人去,歉疚地說以后再補。老沙說什么也不肯自己去,因此,北京之行又成泡影?,F(xiàn)在你讓老沙去,更不會去了。他現(xiàn)在愁的是怎么能借到錢,幫小剛渡過難關(guān),生活能好過一些。
終于干到了溜子機尾,老沙坐下歇歇,用衣服擦了擦手表上的炭灰,都晚上7點了,班長他們還沒動靜。中班的人都在工作面上整理工程質(zhì)量了,就他這兒安安靜靜的。前面的溜子沒處理好,后面的煤機就沒法工作,而每天的工作定額是死的,每個班要出1萬噸還是8千噸,因地質(zhì)條件而定,但是這機器不響就不是客觀原因了。現(xiàn)在都是計量考核,沒有獎金一說了,采煤隊每個月出了多少煤,礦上給多少錢。隊里再給各班組核算,工資與產(chǎn)量全額掛鉤。
今天這個情況,扣錢是肯定了,老沙心疼,不免有點著急,坐不住了,站起來往機頭方向張望一會兒,走到信號鈴前,伸手想按電鈴,看到旁邊掛著的電話,又想打電話問問,前面啥情況,究竟咋樣了,啥時候能開機岀炭。他拿起吊掛著的電話,在轉(zhuǎn)盤上了撥了兩個號,停了一下,又撥了一個號,再撥一個號就通了,老沙楞了一下,把聽筒掛到原處,頹然地坐了下來,他們肯定也著急,別耽誤他們干活了。
在井下萬一你的礦燈要沒電了,快滅了,不用怕,只要仔細辨別出風向,你盡管迎著風走,就是井口的方向,準能走到井口。當然了,最好還是待在原地,等有過路的人,帶上你。因為燈滅了后,井下的那種黑,比地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還要黑上十倍百倍。有一次,老沙班中拉肚子,一會兒一趟的,實在撐不住了,班長要安排人送他,老沙看本來出勤就有點緊張,自己這一走,別人還得幫著干,哪兒好意思再讓人送他上井。誰知道一個人走到半路,礦燈滅了,估計是小燈泡燒了,老沙硬著頭皮摸黑往前走,僅憑感覺走一步探一步地往前摸。有過那次經(jīng)歷,想想都后怕,所以后來他總是盡量節(jié)約用電,礦燈的亮度有兩檔,他都是盡量調(diào)到低檔,為的就是省點電。
抖落一下工作服褂子,穿上后,老沙又解開褲子,重新扎在褂子外面,濕透了的褲子現(xiàn)在冰涼冰涼,扎到褂子外面,好受多了。從頭頂上取下礦燈,擰到低檔,放到胸前,燈頭散發(fā)出的熱量,能暖暖心窩。兩臂交叉放在雙膝上,額頭趴在小臂上,老沙開始閉目養(yǎng)神。剛一閉上眼,小剛眼巴巴樣子,就浮現(xiàn)眼前,老沙心里刺痛了一下,就像鐵錘砸到了手指,十指連心。
腦子里想東想西的,老沙的耳朵卻是警醒的,就等著信號鈴響,快點恢復生產(chǎn)、快點岀炭,礦上損失小了,個人的損失也會小一點啊。
耳邊除了風聲,沒有信號鈴聲,這鬼風把鈴聲吹跑了,老沙把褂子對襟緊了緊,又把礦燈擰到最亮檔,放在懷中。本想跟班長開口借錢的,這會兒老沙又猶豫了,到底開不開這個口呢?
前幾天,為退休的老王送行,喝過酒后,班長慢騰騰地走在最后,到了路口問老沙,聽說最近借了不少錢?老沙沒吱聲。
班長又說,小剛是不是真的陷入傳銷了啊,不行你和他媽去一趟,看看究竟是啥情況,落實清楚了再說。
你不懂!老沙生硬地回了一句,加快腳步走了,心想你是永剛的徒弟不假,我這兒還沒你說話的份呢。
可今天真要開口跟他借錢,想想那天對班長的態(tài)度,老沙有點后悔了,怎么開口啊,可不找班長,又找誰呢。
班長上次說的什么傳銷,老沙還是耿耿于懷,雖然聽別人談?wù)?,說得很嚇人。但老沙始終認為,小剛不會走歪門邪道的,他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雖然他對自己不親,但自己對他還是比較了解的。
低著頭的老沙聽到有腳步聲順風傳來,不一會兒聽到說話聲,是永剛在說話嗎,不像,隱隱約約地能聽到一些。
……
哎,老隊長出事那年,小剛有多大?
好像剛上托兒所吧,真快,現(xiàn)在都成大人了。
聽說好幾個人呢,就他沒搶救過來?
礦車在斜坡脫鉤頭,跑車放大滑了,他為了救大家……
說話的人漸漸走近,是兩個維修工,一個年齡和老沙差不多,還有個小青年。
老沙起來打招呼:干嘛去?幾點能生產(chǎn)?。?/p>
哦,煤機的油管堵了,我們?nèi)タ纯?,快了,收尾了,最多半個小時。
那就好,坐下歇會兒吧?
不了,我們得抓緊去呢,早點修好早點上井,對了,班長說等溜子能開了,你就上井吧,他不來檢查了。
老沙只覺頭一涼,不來了,井下黑,臉紅看不出來,上井了,咋好開口。
兩個人腳不停步地說著話,從老沙面前走過。過去有十幾步遠了,其中年齡大的扭頭說,老沙,最近我家沒啥事,那個不著急啊!
老沙明白,當初跟人借錢時說是下個月就還的,都過去兩三個月了,人家的意思很清楚,趕緊說,這個月開工資了,我就給老弟送去啊,你放心!
那個人嘴上應(yīng)著不急,已經(jīng)走遠了,但他們說話的聲音,還能斷斷續(xù)續(xù)的聽到。
年齡大的說,唉,沒用的,矸石就是矸石……
老沙渾身一軟,跌坐在堅硬冰涼的矸石上,夜里做夢,永剛也是這樣說的。
這時,停了的風機突然催命似的開始嘯叫,聽起來就像是在吼,矸石、矸石、矸石……
責任編輯: 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