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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娜的遠方

2020-04-08 05:32楊家易
延河 2020年3期
關鍵詞:王猛阿古巴金

楊家易

1

依西巴金喇嘛頭發(fā)已經花白,紫紅色的披單上蒙著一層油脂,在清晨的微光里,他不知疲倦地默念經文為亡者超度,鐵青的臉龐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真的與異世他方建立了某種不可知的神秘聯(lián)系。

依然年輕的薩娜,端著銅盆請依西巴金洗手。依西巴金將檀木佛珠放在胸前,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一眼就看到薩娜耳垂上那副金光閃閃的水鉆耳釘。按照習俗,長輩去世,婦女必須摘掉項鏈耳環(huán)這些首飾。薩娜作為烏云家的媳婦,自然也在此列。雖然薩娜對于這門親事拼死抵制,但對于這里的習俗,她卻格外尊重。烏云去世當天,薩娜忙里忙外,已然忘記了耳朵上的耳釘,她的男人阿古達木在晚飯后自作主張,伸手想幫薩娜取下耳釘,這個舉動瞬間激怒了薩娜。雖然成婚幾十年,薩娜卻仍然保留著最初對阿古達木的拒絕,這種拒絕在日月歲深里慢慢走了樣子,薩娜身體上的淪陷并沒有改變她心靈的拒絕,時至今日,在薩娜看來,自己身上仍然有著阿古達木從未碰過的地方。

依西巴金仿佛一眼就看穿了這一切,他在薩娜的耳朵上掃了一眼,并未張口提醒,只對著薩娜微微一笑,就在銅盆里象征性地洗了一把手。

依西巴金的笑容從容淡定,絲毫看不出悲傷,也絲毫看不出喜悅,這和多年前,薩娜送走命運多舛的父親時,看到的笑容如出一轍。有人說依西巴金的笑容是悲傷的,是一種對人世絕望的悲憫;也有人說依西巴金的笑容是喜悅的,是一種離別苦海的欣慰。而在薩娜看來,他的笑容里澄清透明,什么也沒有。

薩娜忍不住想問依西巴金,“剛才,你去過天上了嗎?”但想來依西巴金這個經文上好的喇嘛,在完成這場天與地、人與鬼的對話之后,就會脫下袈裟,回歸到牧場打井、建棚圈,她又忽然覺得依西巴金也是個“凡人”,他一樣有喜怒哀樂、生老病死,完成這場葬禮的全部程序,他將從家里牽走一峰駱駝作為酬勞。薩娜死也忘不了自己父親去世時,烏云只肯拿出一峰瘦成皮包骨的老駱駝贈予喇嘛。當時的依西巴金并沒有這么老,他的臉上卻已經有了這彎若居延海一樣澄清的笑容,他沒有提駱駝的事兒,反倒是安慰悲痛欲絕已經再哭不出聲音的薩娜:“孩子,來了一定是要回去的,你爸爸回天上去了,不必擔心?!?/p>

然而,嘎查上的人卻說,這份贈與喇嘛的駱駝,乃是幫助亡人升天的坐騎,送一峰要老死的駱駝,亡人到達天上的路途會更加艱難。有人將升天之路形象地比作過七關,道道關卡,痛苦各不相同,尤其那些生前作惡多端者,業(yè)力會拉著亡人度苦海、過刀山,直至無間地獄。好在薩娜父親是個老實巴交,連雞都不敢殺的人,在薩娜看來他的業(yè)力一定會抵消掉這峰駱駝的衰老,迅速到達彼岸。

薩娜后來又見過很多次依西巴金,嘎查上所有的喪事幾乎都由他操辦,他臉上總是那般平靜如水,將經文一字不差地念完,每一個儀式的細節(jié)他都一絲不茍。薩娜越發(fā)對這個喇嘛的舉動產生了好奇心。薩娜問過依西巴金,升天的過程真的和駱駝有關嗎?依西巴金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并沒有失態(tài),而是慢聲道來:“信則有,不信就全憑自己的業(yè)力?!边@個回答也完全出乎薩娜的預料,實際上,薩娜做了充分的調查,壓根就沒有駱駝幫助亡人升天的說法,只是贈予的駱駝不好,或者不予贈送,也許喇嘛就不那么誠心地念經超度,這一定會影響亡人升天的路途。說白了,喇嘛是修路的,他們能暫時打開人世與他方的通途,為亡人指引一條升天的道路。

依西巴金對薩娜關于自己職業(yè)的描述有很強的認同感,人生如行路,人去如歸途,總是有些難,但終將到達。他常常與人說,有條路能去有水的地方,你心里就不會急著備下太多水;你家有條路能去有商店的地方,你心里就不會急著備下太多布匹;你家有條路能去水草豐美的河灘,你心里就不會急著給羊群備下草料。人生在世,就是修條路,修條能通達你欲望的路,也修一條能通達西方的路。不要覺得有喇嘛能給你死亡畫出一條道道,就忘了自己的修行。

薩娜的父親正是當年跟隨包工隊,從科爾沁草原來到阿拉善戈壁腹地修路的工人。他們要修一條從嘎查往額濟納旗方向的砂石路。

從前薩娜的父親算是半個技術員,半個農民。平時他在公路局的道班工作,農忙時他就在嘎查忙田里的營生,逢時過節(jié),嘎查里搞文藝表演,薩娜父親的二胡、揚琴都在行。興許,他這個老實巴交半工半農的年輕人,就是靠著手指尖蹦出的那些音符,迷住了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水靈的姑娘,這個姑娘就是薩娜的母親。貌美自然有人惦記,流言蜚語也常常困擾薩娜的父親。

薩娜慢慢長大,也慢慢透露出了與父親截然不同的特征,嘎查的人指指點點,直戳薩娜父親的脊梁骨,這孩子分明一點不像父親,反而和鎮(zhèn)上某個有頭有臉的男人有著某種氣韻上的一致。

薩娜的父親對薩娜又恨又愛,這種情愫對于一個男人的折磨是無法想象的。好在薩娜的父親并不傻,他是修路的,他知道沒什么到不了的地方,只要修條路就對了。他修的路是變賣掉家里的土地,一頭鉆到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薩娜就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女兒了,這是對自己的成全,也是對薩娜成長最終極的關愛。

這個從科爾沁來,一頭扎進阿拉善茫茫戈壁灘,用向死而生的勇氣開始新生活的男人,竟在生活重新開始的第二年就患上了心臟病。14歲的薩娜只好輟學,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疾『?,薩娜和父親被迫離開工地,在嘎查里租下兩間土房,薩娜就近在烏云家找到了放羊的差事。

戈壁上有蛇,還有狼,薩娜害怕,父親便為她配了一副金光閃閃的水鉆耳釘,狼和蛇都是怕光的。薩娜已經長大,知道這是哄小孩的把戲,但她真就沒有那么怕了。她怕的是父親心臟病突發(fā),自己卻不在身邊,也怕父親一個人在家里寂寞。后來她在戈壁灘上找到了一種能發(fā)出叮咚清脆響動的石頭,搬回家里給父親當揚琴玩,但父親卻再也沒有碰過這些東西,只安慰薩娜,發(fā)作的時候,我就敲這些石頭,你聽到了,就趕緊回來。

薩娜在戈壁灘上放羊,常常會聽到叮咚的響聲,常常沒命地跑回家,發(fā)現父親一切安好。她也常常在夢中聽到這叮叮咚咚的動靜,驚醒后又是虛驚一場。

薩娜父親的離開悄無聲息,又似乎在他掌控之下。放在床頭的石頭沒有敲過,卻在他離開之前,為薩娜敲定了一樁婚事。

薩娜嫁給烏云的兒子阿古達木,就順理成章地擁有了這里的戶口,擁有了這里的草場和羊群,也擁有了家。作為一個父親,孩子有個落腳的地方,這是他發(fā)自肺腑的訴求。

薩娜不喜歡這個五大三粗的蒙古男人,他像一塊黑鐵一樣,生硬冰冷,他總是毫無底線地聽從烏云的吩咐,不加判斷地干出一些讓人反感的事。本已足夠殘忍的掏心殺羊法,在烏云家再次升級。在烏云的指示下,阿古達木用刀子在羊身上開個口子,直取大靜脈,血被導出來,滴滴答答流在銅盆里,羊盯著自己流血的地方,迷茫的眼神和凄慘的低吟聲讓人無法直視和忍受,一只羊常常要數十分鐘才能死亡。這要比直取動脈殘忍無數倍,每次都能將薩娜擊潰,她本來就不好肉食,自從來到烏云家放羊,她就再沒吃過羊肉。

在戈壁灘上,不吃羊肉就仿佛羊不吃草,這不是另類,而是笑話。烏云常常指桑罵槐,甚至將薩娜比喻為可憐的綿羊,是吃草的牲口。

對于烏云的咒罵,薩娜并不在乎,她只想攢錢帶著父親到首府看病,她天真的以為,老天爺只是和自己開個玩笑,就像烏云遮住天空,注定會褪去??墒撬耍瑸踉瓶赡芎谝共磐嗜?,她生命的太陽,在烏云褪去時,早就落山。

父親的死對薩娜的打擊是巨大的,悲傷和恐懼自不必說,如同剛剛生下來乳臭未干的羊羔,媽媽被宰殺后的感受。薩娜父親不想讓薩娜成為迷失的羊羔,他必須在死之前為她找到落腳的地方。對于這門親事,烏云家并沒有多大的興趣,薩娜雖然長得漂亮,手腳也勤快,但她卻很高傲,只把烏云當作自己單純的雇主,除了放羊的事兒她能遵照吩咐去辦,其他事兒從不給烏云任何面子。薩娜起初吃肉很少,后來不吃羊肉,再后來什么肉也不吃,每次飯點,她只把果子泡在奶茶碗里,狼吞虎咽的喝下,然后用袖子抹一把嘴角,沖烏云扔下“吃完”兩個大字,就甩手而去。有點像在飯店里吃下一碗饸饹面,然后把幾個硬幣轱轆到桌子上,對面食不加評價,只表示自己算是吃飽了。這種舉動是對雇主明顯的不滿,但又找不出任何瑕疵,烏云越發(fā)看不上這個外地來的黃毛丫頭。

薩娜的父親拖媒婆三次去找烏云談這樁婚事,烏云都一口回絕,薩娜父親知道自己時日不久,只好親自出馬談婚。他看上的不是阿古達木,而是烏云。烏云是個世俗的女人,卻不是個壞人。她有著所有世俗老百姓的特點,自私、勢利、打小算盤,幾乎將所有事物都用世俗的眼光去判別,都用金錢去衡量,她自己的女兒出嫁時,她把養(yǎng)育女兒多年的賬本拿出來,分文不少地要下了彩禮,還對男方家說你們賺了利息。倘若是烏云花重金娶下薩娜,她是斷然不會容許薩娜離開茫茫戈壁灘的。薩娜的父親想讓老家人把自己和薩娜,忘個一干二凈。

想在世俗的烏云身上拉下一塊大肉談何容易。薩娜的父親去了烏云家,找的卻是五大三粗的阿古達木,他向阿古達木全盤托出,自己時日不久,意將薩娜托付于你,她很喜歡你。薩娜父親這個謊言,直接擊中了剛剛19歲的阿古達木,正值青春的他表面沉悶,像快黑鐵,但內心卻是火辣辣的青春躁動,他常常暗中觀察薩娜,她的腿上是一條肥大的藏藍色料子褲,幾乎遮住了她土黃色的球鞋,顯得破破爛爛,但她的臉上卻很干凈,眼睛是那樣的澄清。阿古達木不敢直視薩娜,看到她總是情不自禁地低下頭,他不敢表達自己的愛意,不敢露出絲毫馬腳。

現在,像塊鐵的阿古達木聽到了薩娜喜歡自己,他激動地沖出氈包,在茫茫戈壁灘又喊又叫,久藏于心的愛意被迅速釋放,如開閘泄洪。第二天他就自告奮勇,要替薩娜放羊,讓薩娜在家照顧父親。薩娜成天在戈壁灘上追著羊群跑,心里卻想著病重的父親,這種折磨讓她時常產生幻覺,那種戈壁上能敲出響動的石頭,時不時地在耳邊叮當作響,每每這個時候,她就要拋下羊群,沒命地跑回家里,但父親安然無恙,父親也從未敲過床頭的石頭。薩娜覺得阿古達木替自己放羊和自己耳邊常常在響起的石頭叮咚聲一樣虛幻。這件事兒只過了三天,就被烏云發(fā)現。而此時的阿古達木已經被愛情沖昏頭腦,當下別說錢物這些身外之物,就是自己的命,只要薩娜要,他也斷然不會拒絕。阿古達木借此機會,向母親烏云說出心聲,他非薩娜不娶。

烏云是個世俗的人,她看得清現實的局面,很快就應下了這樁婚事。薩娜的父親攥著拳頭,提著最后一口氣,烏云答應下來,他一放松,就撒手而去了。他走得很突然,在一個晴空萬里的下午,悄然升天,沒有給薩娜留下只言片語。

嘎查長召集起五名黨員和嘎查德高望重的老者,并請來喇嘛依西巴金和媒婆商討薩娜家的喪事和喜事。最終的決定是由烏云家負責將薩娜的父親安葬,并負責照顧好薩娜,來年開春,兩人成婚。對于中間產生的費用,由烏云家全部承擔。

當時的薩娜,沒有選擇的能力,也沒有選擇的機會。在茫茫戈壁灘,她舉目無親,縱使喊破嗓子,也沒有任何回應。她在極度悲痛中,完全遵照嘎查的安排,先將父親安葬。

薩娜要求按照老家的傳統(tǒng)進行土葬,烏云百般阻撓,但最終由嘎查長為薩娜做主,實施土葬,并從酒泉請來木匠師傅,按照漢人的標準打制了棺木。一切還算順利,只是在出殯當天,沒有男子為薩娜父親挑幡指引,阿古達木自告奮勇卻被烏云當眾扇了兩個嘴巴。最終薩娜父親的經幡是綁在棺木上,自己為自己引路的。這是依西巴金的辦法,他對薩娜說,靠自己實際上是最靠得住的,別擔心,一樣可以升天。

薩娜對于沒有人給父親引路,一直耿耿于懷,她常常擔心父親沒有升天,他的靈魂還在這茫茫戈壁上游蕩,她的耳朵里也常常還是能聽到石頭叮咚的響動。

2

薩娜沒有把烏云送到安葬的地方,沒有親眼看到她被燒成灰燼。但在她心里,烏云被燒焦以后,一定冒的是黑煙,她身上的贅肉被焚化,肥油吱吱響著,和烤羊肉并無二致。薩娜的心里有本能的憐憫,更多的則是一種獲得自由的釋然。

烏云出殯那天,嘎查上來幫忙的人很多,早有人事先確定了出殯隊伍回來的路線,在路口堆起了枯樹枝,待安葬完畢,出殯的人回來從點燃的枯樹枝中間走過,將各類孤魂野鬼和亡人的靈魂甩開,生死就此別過。這是一道生死之門。

薩娜負責將奶茶端給每一個回來的人,她在枯樹枝旁邊出神地望著遠方,這是一條僅有兩道車轍寬的自然路,它蜿蜒于茫茫戈壁灘,一直通往那條父親曾經修過的砂石路,砂石路朝著額濟納旗的方向。

薩娜來這里的時候,只有十幾歲,她已經不記得來時的路,但她還能依稀記得從通遼到呼市,又從呼市到臨河,在臨河等了三天才等到去額濟納旗的卡車。那些常常塵土飛揚的砂石搓板路,只有兩道車轍寬,中間長滿了短花針茅,就是這里連通外界的通道,這些路時有時無,往往一場沙塵暴過去,路就被沙塵徹底埋掉。

薩娜已經不記得來時的路,烏云卻以為她會想盡一切辦法,回憶起來時的路,然后離開。那時,烏云要在薩娜的心里刮一場像巨浪一樣的沙塵暴,斷掉這條蜿蜒于戈壁灘的土路,阻止薩娜離開。而烏云沒有想到的是,當時的薩娜并沒有執(zhí)意離開,父親去世后,嘎查給予了薩娜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她甚至將烏云這個看上去世俗,說話像打機關槍一樣的女人當做了自己的依靠。

烏云開始限制薩娜的活動范圍,她不再容許薩娜放羊,不再容許她去十公里外的地方拉水,不再容許她參加那達慕大會,不再容許她單獨去任何地方。

烏云的舉動反而引起了薩娜的警覺,激活了薩娜某些對未來的遐想。薩娜想到了自己的爺爺奶奶,雖然他們也都已經去世,但他們卻葬在科爾沁草原,與自己的父親相隔萬里。如果有他方世界,在那里他們如何團聚?薩娜覺得父親在地下很孤獨,冬天很冷,夏天很熱,沒有光,也沒有風,他的肉體在沙子中一點一點風化,靈魂經受著難以想象的折磨,他的孤獨,一定勝過自己的孤獨。所以最初薩娜并不想走,只是單純地萌生了將父親的墳冢遷回科爾沁的想法。

薩娜開始計算起,從這里回到科爾沁要走多久。她坐在鄰居家氈包門口,與鄰居攀談著。鄰居巴特爾曾經是馱夫,他的駝隊沿著古絲綢之路,穿沙入疆;也翻越騰格里沙漠,直通甘肅,直入川蜀。談起要去通遼,巴特爾忽然來了興致,向薩娜講述自己走駝隊的年代。他和薩娜的觀點恰恰相反,他說這里雖然荒無人煙,卻是內地與新疆、西亞交流的樞紐。巴特爾還耐著性子幫薩娜計算,從這里到通遼需要的時日。以當下的交通工具,要騎一天的駱駝,到達額旗,在額旗搭乘去往左旗的車輛,又至少走上一天。左旗南通銀川,北通烏海。在那里就可以買到去通遼的火車,走上40個小時,大概就到了。算來算去,就算都趕趟,到了通遼已經一周時間了。

薩娜只想走著回去,或者帶著一峰駱駝。巴特爾就格格的樂,這么遠,少說也得個把月,走駱駝那是個技術活。他又開始滔滔不絕,講述著駝隊的各種故事。

薩娜去廟上找依西巴金,她想知道另外一個世界的樣子,她更想知道父親的孤獨。依西巴金說,白天和黑夜,白天不懂夜的黑,黑夜也不必擔心刺眼的陽光,沒什么好擔心的,另外一個世界里有很多人,我們遲早也要去。

生死就是白天和黑夜,薩娜能意識到,父親的肉體壞了,他只剩下了靈魂,他一定還在自己的身邊,不然,自己的耳邊為什么總能響起石頭的叮咚聲呢?他在爺爺奶奶那里還是個孩子,一定要想辦法,指引父親回到科爾沁。但依西巴金卻沒有幫薩娜的意思,他用極其溫和慈悲的口吻對薩娜說,孩子,天上哪有什么科爾沁和巴丹吉林,你把自己活好就可以了。

這一年,薩娜在哀傷中陷入了無盡的遐想,她想用盡一切辦法,打開與他方世界的那道大門,與父親再次建立起聯(lián)系。她想大哭一場,她想讓父親再抱一抱,向他訴說這些日子的艱辛和折磨。她到處打探陰陽兩世的事兒,找算命先生,找神漢,還專程去旗上找了知道陰陽兩世,前后五百年事情的仙人。

旗上的仙人給了薩娜幾個肯定的答案和幾個不確定的因素。人的靈魂是存在的,在哪里哪需要去找,就仿佛一個人走失了,他總還是在這個世界上的,只是找不到了而已。找到了自然就能聯(lián)系上,就能與他來一場兩世對話。不確定的是,這需要時間和盤纏,能不能找到也完全看運氣,就像去呼市找人,去找總是要花路費的,找不找得到,那就要看運氣了,找得到就沒白花錢,找不到這些需要花掉的錢也一分不能少付。

說白了,仙人可以幫助薩娜聯(lián)系到父親,但需要錢,需要給各路神仙打點,這好比在茫茫戈壁灘一樣廣闊的異世他方翻個底朝天。

薩娜想用自己的聘禮作為尋找父親的盤纏,遭到烏云的嚴詞拒絕。薩娜第一次和烏云翻臉,對于阿古達木監(jiān)視自己的行為表示出了極度的憤慨。在烏云世俗的世界里,這種憤慨顯得是那么的蠻橫和不講理。她找出自己的賬本,在薩娜面前算了一筆沒有絲毫含糊的經濟賬。薩娜父親去世的花銷,光是駱駝就有一峰;薩娜在家里的吃喝,算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烏云還給薩娜算了房租,這么一來二去,那筆不菲的聘禮已經所剩無幾。

這完全出乎薩娜的預料,烏云說得讓人寒心,卻沒有任何瑕疵,自己確實用這筆錢送走了父親,自己也確實住在烏云家,吃著烏云家的糧食。

薩娜終于明白,要靠自己的雙手掙錢,改變被動的局面。

嘎查那條自然路將被改造成砂石路,往后再去旗上,就再也不會發(fā)生沒有路的尷尬了,薩娜不顧家人的反對,去了工程隊,當幫工。

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薩娜的父親因修路而來,他找到了向死而生重新做人的機會。這次薩娜加入修路的隊列,則是通往自由,護送父親回歸故里的堅定選擇。薩娜也變得世俗起來,她要靠自己的雙手賺錢,攢下足夠多的錢,與父親通聯(lián),隔著茫茫戈壁灘,隔著騰格里長生天,隔著陰陽兩世的遙遠。

薩娜在傍晚,又坐到鄰居巴特爾家的氈包門口,問他這土路倘若修好了,能帶來什么?巴特爾就直截了當地說,這沙漠,是駱駝的天下,路都在駱駝的眼睛里。

工程隊里有個瘦高瘦高的男人,臉上有一個指頭肚大小的黑痦子,上面長著一撮黑毛。他戴著眼鏡,安安靜靜眉清目秀,說話總是帶著娘娘腔,卻有一個剛烈的名字,王猛。他是工程隊里的技術員,負責測量和監(jiān)工,薩娜是他的副手。

3

薩娜在王猛那里看到了泰戈爾的《飛鳥集》,在王猛那里聽說了游人如織的江南水鄉(xiāng),還吃到了巧克力,喝到了咖啡。這種新鮮感,是戈壁灘從未給過薩娜的。

王猛對薩娜有著強烈的吸引力,薩娜開始在乎自己的衣服是不是好看,自己的頭發(fā)是不是干凈,種種跡象表明,薩娜的青春來了。

但青春常常并不是愛情,而是遠方。

相對于王猛,薩娜更感興趣的是王猛帶來的遠方氣息,這種氣息讓人向往,讓人無法忘懷,讓人著迷。

薩娜不但看了《飛鳥集》,她還看到了《三毛文集》,學會了流行歌,她仿佛突然看到世界的廣闊,父親離世的絕望和對外面世界的向往交織在一起,破敗與生機共存,老樹新芽,沉重中又有希望。薩娜似乎找到了生命美好的方向,她一定要想辦法離開這里。

警覺性極高,能洞悉女人心事的烏云發(fā)現了薩娜的變化,她知道對薩娜放任自由的后果不堪設想,自己的那峰駱駝鐵定會有去無回。

烏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到薩娜與阿古達木成婚,生米煮成熟飯,自己的駱駝最起碼沒有白白損失掉。

而此時的阿古達木陷入了痛苦中,他不再有機會和薩娜單獨交往,薩娜也總是躲著他,對他冷若冰霜,而見到那個叫王猛的娘娘腔,就喜笑顏開,這種落差讓阿古達木很受傷。他對薩娜愛恨交織,像所有年輕的單戀情侶一樣,一方傷得深似海,另一方卻渾然不知。

阿古達木第一次向薩娜提出辭掉這份工作,是在一個有晚霞的傍晚。夕陽染紅了西天,太陽掛在天邊的云端,遲遲不愿落下,天空潔凈如洗,風平浪靜,一條長滿短茅的車轍路伸向遠方,在泰戈爾的眼里,這一定是一首動人的情詩,連這個五大三粗,向鐵一樣的阿古達木,都春心蕩漾,想與自己心愛的姑娘走一走。

阿古達木著意托人在策克口岸帶回來的粉色透明紙包裝的紫皮糖,這些很少能吃上的美味,是阿古達木專門準備給薩娜的,要知道薩娜吃到的巧克力,僅僅是來自內地,這與俄羅斯紫皮糖比,算不上什么。

阿古達木在薩娜回來的路上等著,手插在褲兜里,捏著俄羅斯紫皮糖,他想象著薩娜看見這些禮物一定會很開心,她一定會露出欣喜的笑容。

但往往事與愿違,他等來的不只有薩娜,還有那個娘娘腔男人王猛。他遠遠地看見兩個人并肩走著,只要步伐稍亂,他們的手就會碰到一起,夕陽把他們剪成了西天的風景,晚霞給他們的影子上了色,他們之間那種微妙關系,阿古達木能深切地感受到。

阿古達木想找個地縫鉆了,這個鐵一樣的蒙古男人,像個孩子一樣失落和無助。但這里沒有地縫,也無處可逃,晚霞染紅了整個戈壁,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小黑點,都是戈壁中最顯眼的景色。

王猛挑著下巴,用不屑的眼光審視著阿古達木,這個過程持續(xù)了足足幾秒,他才輕描淡寫的說,“哦,你家羊群趕回來了嗎?”阿古達木沒有頂住王猛不屑的目光,他不到一秒就敗下陣來,他把目光投到薩娜身上,只覺得耳根發(fā)熱,本來要說什么他都忘了,就這么呆呆地站著。

薩娜對阿古達木一樣充滿了不屑和冷漠,她并不看阿古達木,也不與他打招呼,眼睛死死鎖著王猛,用一種蜜語說,“哥,你回吧,我快到家了。”

阿古達木終于忍無可忍,在王猛離開之后,鄭重其事地要求薩娜辭掉這份工作。薩娜只扔給阿古達木一個大大的“不”字,就自顧開步走了。阿古達木這個像鐵一樣的男人,胳膊上健碩的肌肉能瞬間蹦出水珠子,能單手將一只羊羔子舉過頭頂,能讓一峰駱駝雙腿跪地,卻拿這個柔弱的薩娜毫無辦法。

這個深層次的矛盾是可怕的,在烏云看來,薩娜對于外面世界的向往,對于王猛難以描述的好感,就像懷孕一樣,這些東西會悄無聲息地長大,置之不理將長大成人。烏云就是用這個比喻,不加掩飾的教育阿古達木,她想讓阿古達木知道些什么,可難以啟齒。阿古達木壓根就聽不懂這些,他糾結于薩娜的心在哪里,他恨透了那個叫王猛的人,如果下次再遇上,他還是這樣的口氣和眼神,阿古達木一定要擼起袖子,讓他見識一下黑不溜秋的二頭肌下面,蘊藏著多么澎湃的力量。

烏云沒有再做比喻,她欲言又止,本來她要做果子,應該把油倒進鍋里,但她在地上轉了幾圈,已然忘記自己要干啥,她順手端起案頭的牛奶,詢問阿古達木為啥不說話。阿古達木如夢初醒,反問母親烏云,說啥?烏云又在地上轉,最后她把牛奶倒進了鍋里,一股白氣蒸騰而起,將烏云包圍。

當初,烏云也是迷茫的,一個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齡,莫名其妙產生的某種感情,縱使萬里高山也是擋不住的,她一定會為自己心愛的男人平山填海。

烏云循序漸進,開始向阿古達木灌輸做人要狠,占得先機是成功的關鍵,成者王侯敗者寇。她希望兒子能迅速明白自己的意思。這個鐵男人卻一點不懂,對于烏云這一套有幾分天生的反感和抵觸。烏云本來想在兒子面前留下一絲什么,但無奈他是塊鐵,只能全盤托出。

烏云的辦法很簡單粗暴,睡了薩娜,米下了鍋,就是飯。

阿古達木不敢相信這話出自母親之口,到慢慢悟出其中的玄機,這個過程只短短經歷了幾天。與他一起長大的發(fā)小,舉家搬到首府,這年春天他們回到灘里辦事,送給了阿古達木一本流行雜志,當天晚上他們住在一起,阿古達木終于找到知音,述說自己的故事。發(fā)小給出的解決方案正是烏云的辦法,把米下鍋。米下鍋是遲早的問題,而非下不下的問題,你不抓住先機,別人就會抓住。阿古達木純情的內心被蒙上了一層黑霧,他難以接受,但心卻怦怦直跳。發(fā)小還強調了自己的遭遇,述說班上發(fā)生的各種故事,好看的姑娘都跟了混混和那些在校園里背著吉他的長頭發(fā)流氓,這是事實。發(fā)小走后,阿古達木把那本雜志從頭至尾看完,他眼前的迷霧漸漸散去,在萬里青山里,他看到了生存的博弈,在看似平靜的水中,看到了生息。直到某天,天邊再次被晚霞染紅,他站在高高的紅柳沙堆上,看到遠處的薩娜牽著王猛的手,他便堅定了將薩娜下鍋的決定。這種決定充滿了恨,他將自己的上衣撕碎,變成了一頭胸毛迎風的蒙古狼。

王猛完全對阿古達木這頭狼沒有任何防備,等他反應過來,重拳已經打到了他的臉上,他眼前閃亮,接著一黑,這時候第二拳已經來臨。阿古達木扯著嗓門罵著,王猛撕心裂肺地叫著。

兩個男人拼命廝打在一起的場面,年輕的薩娜從未見過,這完全和兩個小孩子打架不同,那種喊叫如刀子一樣穿透人的胸膛,薩娜嚇哭了。

王猛很快敗下陣來,他眼前一黑,昏死過去。薩娜這才從驚嚇中驚醒,她匍匐在王猛的身邊,搖著王猛的身體,又哭又喊。殺紅眼的阿古達木,將薩娜直接拎起,像拎起一只死老鼠一樣,聲音從喉嚨中爆裂而出,質問著薩娜:“你讓王猛這個畜生摸你的手?”

薩娜掙扎著叫喊著,“你滾……你滾開……”

阿古達木紅著眼,扯著嗓子質問,“你是不是自愿的?你說……你說……”

薩娜還在掙扎,反抗,但似乎無濟于事,她一口咬住阿古達木像鐵一樣的胳膊,隨著阿古達木一聲悶叫,她掉落在地上。

薩娜說,“我自愿的,我喜歡他……”

阿古達木能用一把子力氣把薩娜撕成碎片,薩娜則能用長滿尖牙的一句話,將阿古達木的心臟撕得血肉模糊。薩娜斬釘截鐵地說自己是自愿的,自己就是喜歡王猛。那一刻阿古達木的心臟幾乎瞬間驟停,隨之腦供血不足,他眼前紫紅色的晚霞,隨著他的心跳,一起一伏地變黑變紅。

阿古達木憤怒地撕開薩娜的上衣,兩個圓滾滾的乳房跌落出來,被阿古達木的大手一把抓住……

想來當時的阿古達木對于女人,也只停留在道聽途說,他壓根沒有見過女人的身體,對于男女之間的事更是知之甚少,兩個人在沙地里扭打著,阿古達木到底干了啥,到了什么程度,連阿古達木和薩娜這兩個當事人都不是很清楚,視覺上的劇烈沖擊,感受的劇烈沖擊,讓他們處于暈眩狀態(tài)。只有昏迷蘇醒的王猛,看到了真實的情況,阿古達木成功了,他用一種勢不可擋的強勢,占有了薩娜。

4

那天,發(fā)生了很多讓人意外的事兒。

薩娜在全線失守之后,停止了掙扎,阿古達木越過山丘,從萬米高空一頭扎下來之后,他內心的憤怒都被釋放得一干二凈。

他躺在無邊的戈壁灘上,看著被徹底染紅的天幕。擔心、恐懼將他團團圍住。

此時此刻,早已蘇醒的王猛與阿古達木一樣,躺在戈壁灘上,不同的是,他現在背對著阿古達木,他不想讓阿古達木知道自己沒死,又想讓阿古達木知道自己已經死亡。他深切地感覺到,這個憤怒的年輕人如果知道自己還活著,一定會殺人滅口;但如果他知道自己死了,那是不是會將自己埋掉?從哪一個角度看,似乎自己也難逃厄運。他的腦子在飛速地轉著,一個個對策跳出來,又消失,又跳出來,求生讓他低下了高貴的頭顱。

很難想象,是王猛為阿古達木出的主意,當下的情形,這個愣頭小伙子已經完全沒辦法應付。王猛說,“薩娜本來也是你的妻子,只不過沒有過門而已,去讓她原諒你吧,這是唯一的辦法?!?/p>

王猛說完這些話,一瘸一拐地離開了,他知道這個年輕人一定會相信自己的話。王猛沒有再回頭,只等轉過一個小彎,如墳頭一般密集的小土包遮擋住了他,他這才像脫韁野馬一般,消失在了茫茫戈壁。

在戈壁上,一棵草就是一座山,它們抓住塵埃,鉆進沙土,為自己的根系涵養(yǎng);肆虐的西北風將根系周圍的塵土吹走,只剩下了根系上的土壤被緊緊抓住,長年累月,根系漸漸裸露,高出平地,一座山包就這樣形成了。一棵草是一座頑強的小山包,一棵大樹就是一座大山包,王猛也是一座山包,在生存面前,愛情這些似乎都顯得無關緊要。

阿古達木央求著薩娜原諒自己,這時的薩娜已經穿好衣服,向著嘎查的方向跑去,阿古達木追在她后面苦苦央求,薩娜卻一句話也沒說,徑直就找到了嘎查長。

但薩娜沒有想到,嘎查長并沒有支持薩娜的想法。在接下來幾天里,薩娜一直住在嘎查大隊部里。嘎查長組織人員,開始對這起事件展開調查。

烏云再三叮囑阿古達木,必須一口咬定薩娜是自愿的,她與王猛有不軌行為,心里慚愧才答應與自己發(fā)生關系。但在嘎查長來調查的時候,阿古達木卻矢口否認了母親烏云的說法,他說自己就是強奸,愿意接受法律制裁。

烏云就撲通跪在了嘎查長的面前,哭訴著,自己家的媳婦怎么能叫強奸。

嘎查長口頭上將烏云罵成婦人,但打心里他卻越發(fā)支持烏云的觀點。也許出于薩娜無人照顧,沒有親人,烏云家不富裕但溫飽尚足,烏云是個世俗的女人但并不是壞人,薩娜有個著落,能過普通人的生活,這何嘗不是一件好事兒。也或者,嘎查長也是個世俗的人,他像所有嘎查上、蘇木上那些有頭有臉的人一樣,遇到事情,他們總是站在中間,讓各方都退讓一步,和一鍋稀泥,把事情壓下去。

嘎查長去工地調查了王猛,王猛是有婦之夫,孩子已經10歲。他與薩娜拉拉扯扯,很顯然是出于某種不良目的。

嘎查長將王猛的情況告知薩娜,薩娜要去與王猛當面對質,在嘎查長的安排下,他們在嘎查見了面。王猛當場否認了與薩娜的關系,這讓薩娜陷入了另一個深淵。

嘎查長又召集黨員商量對策,薩娜是阿古達木的未婚妻,從本質上說,他們已定終身,發(fā)生關系也沒太出格,阿古達木強行發(fā)生關系,也不能簡單的歸于強奸。當看到自己未婚妻看上其他男人,這種行為更能被人在情理上理解。

達成一致意見之后,烏云及時站了出來,承諾馬上迎娶薩娜。她派阿古達木每天去大隊部看望薩娜,薩娜不容許阿古達木進門,阿古達木就站在門外,一站就是一天。

嘎查長派村里能說的男男女女與薩娜談心,大家講的都有道理,薩娜的防線一點一點被攻陷。

薩娜并不死心,她提出要求,再去找王猛對質。嘎查長考慮再三,答應了薩娜的要求。

在愛情里,薩娜總是認為生活是美好的,除了有肉體,還有靈魂。只是,王猛并沒有給她勇氣,讓她堅定對世界的遐想。當王猛再次見到薩娜的時候,他變得更加冷漠無情,他的臉上多了一道傷疤,牙齒也少了兩顆,面無表情,冷冷地說著,“薩娜,我本來只是把你當妹妹,看你可憐才和你多說說話,你不要想多了?!?/p>

薩娜回去以后,就答應了與阿古達木的親事。烏云趁熱打鐵,請來喇嘛依西巴金,為薩娜的婚禮選定了良辰吉日。

如果沒有王猛這檔子事,大概薩娜嫁過來,烏云也就該徹底轉變對薩娜的猜疑,畢竟她這單生意做成了,花了錢,貨到了家,而且阿古達木這樣喜歡她,薩娜也確實長得很好看,人也勤快。

可現在半路殺出個王猛,他深刻影響了烏云對薩娜的看法,也影響了阿古達木對薩娜的看法。對于愛情這檔子事,烏云和阿古達木都表現出了茫然,連嘎查長也對這檔子事完全不明,但他仍有辦法應對,他的觀點是等生了娃,就換了天日,哪有什么愛情,關了燈一樣樣,誰和誰也是個過日子,冬雪夏雨,沒啥本質區(qū)別。女人從前為男人活著,后來為孩子活著,再后來還是為男人活著。

依西巴金雖然不支持凡夫對于愛情的判斷,但他支持嘎查長的辦法,只不過他的理由是,時間長了,就習慣了。

薩娜婚后,仍然被監(jiān)視著,她的活動范圍進一步縮小,從前阿古達木監(jiān)視薩娜的差事,現在由烏云親力親為。烏云不像阿古達木,她常能在薩娜閉口不答的情況下,叨叨個沒完沒了。她越發(fā)將薩娜視為自己的兒媳,角色的轉化帶來了親切感,也帶來了語氣上的、情緒上的和諧感,薩娜似乎正在慢慢被這個女人征服,又似乎對于烏云的話置若罔聞,她的情緒低落,如所有失戀少女一樣,她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世界全然失去了顏色。她成天呆在家門口,望著那條長滿了青草的路,腦子幾乎空白。

巴特爾踱著碎步,來到薩娜的近前,將最新聽到的消息告訴薩娜:聽說額旗去左旗有了大客車,路也好了,走10多個小時就到了。

薩娜就在心里盤算著,到通遼的時間是不是又縮短了。也或者現在她更想去北京、去上海、去西湖看看,去王猛說過的那些風景如畫的地方走走。

到了晚上,看住薩娜的活兒就交給了阿古達木,按照烏云的計劃和安排,阿古達木要抓緊時間與薩娜進行造人活動。薩娜經歷上次的事兒之后,對阿古達木有了一種強烈的抵觸感。這種抵觸是下意識的,而非本意,在答應婚事之后,她甚至想著如何不那么拒絕阿古達木,但她發(fā)現自己根本做不到,她不愿意和阿古達木四目相接,不愿意和他有任何交流。阿古達木想與薩娜發(fā)生關系,依然需要強行,薩娜的反抗稍微激烈,阿古達木就會敗下陣來。阿古達木總是有負罪感,被自己的良心譴責。

薩娜漸漸萌生了尋死的念頭,她向烏云和阿古達木以外的所有人打聽著死亡的感覺,這讓那些本來就沒什么機會和薩娜說話的鄰居、親戚感覺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薩娜或瘋或傻,也指不定真的哪天就尋了短見。烏云家再次成為整個嘎查人的話題焦點,連蘇木上的人都知道,烏云家囚禁了一位沒爹沒娘的可憐姑娘。

巴特爾又來報告最新消息:昨天有一枚火箭升空,映紅了半邊天,據說把足足一輛卡車大小的衛(wèi)星送上了天空。如果不出意外,后天還將有一次發(fā)射。

薩娜好幾天等在氈包外,等著火箭發(fā)射的場面,她想著,這里難道真的與天上更近嗎?

后來,薩娜就不怎么說話了,她尋短見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世俗的烏云對于情感上的老賬,越算越糊涂,完全束手無策。她開始抱怨,抱怨命運的不公,如果沒有雇傭這個外地姑娘,如果沒有遇到薩娜父親這個外地人,阿古達木娶下一房蒙古族媳婦,一切都會平靜如水,現在也許都抱上了孫子。

烏云去廟里找依西巴金,請他驅散家里的晦氣。依西巴金對于薩娜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關于這個女孩命運的決定,他都親自參與。他本以為,這個肉體上失去依靠、內心沒有了歸屬的姑娘,遇到烏云家這個避風灣,一定會心生感恩,一切人世的艱難,一切難解的題目,都會迎刃而解。誰料想卻適得其反。好在依西巴金能站在緣分的高山上,俯瞰人世。無論是愛情,無論是家庭,無論是什么,那都是累生累世的緣分,緣分到了,就會有故事。孽緣就是悲情,順緣就是甜蜜,但終將用完,回歸平靜。

依西巴金一邊點著酥油燈,一邊低聲說著,“關住門,就沒了風,這酥油燈才不至于被吹滅;可倘若關的太嚴實,將窗戶上的小縫隙也用麻紙糊得嚴嚴實實,這酥油燈沒有氣息,它終究也會失去光彩,滅掉。”

烏云一臉疑惑,又不好意思說什么,只好不住地點頭。依西巴金一笑,“人和人就像你家和這里的距離,要拉近距離。”

烏云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她向依西巴金訴說著自己試圖與薩娜拉近關系的各種努力。依西巴金說,“倘若我在天上掛上幾串星星,我說這星星是你的,你又怎么能感受到星星與你拉近了距離?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也是如此,你說著和誰好,對方并不能感同身受,也不敢放下架子,你只有修通了前往星星那條路,才能彼此拉近距離?!?/p>

烏云覺得依西巴金越來越扯了,從這里往星星上修條路,這不就是瘋子嗎?她把依西巴金這些話,帶著不屑的口氣,轉述給了嘎查長。嘎查長首先糾正了烏云對于向星星修路這件事的判斷,斬釘截鐵地告訴她,這不是瘋子也不是天方夜譚,美國人六十年代就已經修通了前往月球的路,當下在人類的眼里,月球已經近在咫尺。

嘎查長專程來到烏云家,給薩娜帶了一些糖果,本來,這是托人從口岸捎回來給自家閨女的,現在就先拿來應急。薩娜接到嘎查長的禮物,果然露出了久違的笑容,這更加堅定了嘎查長的判斷。他對烏云說,“你要給她自由,是你的媳婦跑不了,不是你的也沒必要強求,你只有順著她,對她好,才能把心拉近?!?/p>

烏云不贊成嘎查長的說法,給薩娜自由,她就會毫無懸念地與那個叫王猛的人私奔,這個結果是烏云不能接受的。但在那個瞬間,烏云忽然意識到當初薩娜父親來到這里,拼死也不讓自己女兒再回到科爾沁的想法,她開始越發(fā)意識到阿古達木就要成為另外一個薩娜的父親。

烏云斷然拒絕了嘎查長的建議。

嘎查長隔天又來找烏云,薩娜跑了,好歹只是薩娜自己不守婦道,跑也就跑了。阿古達木該再娶的再娶,也沒過光歲,你家里的條件也不錯,娶個媳婦并不算大問題。但薩娜死了,你烏云家?guī)е逇?,誰家還敢再把姑娘嫁過來?嘎查長本來要用小說《白鹿原》中白嘉軒娶過七個老婆的事兒做個比喻,但想來小說中不敢再將姑娘嫁給白家的原因,是所有人都猜測白嘉軒下面有倒鉤,一夜下來,女人的腸腸肚肚就被勾了出來。想到這里嘎查長趕緊打住思緒,只說了不要把晦氣帶回家嘛,是你的,那就跑不了,不是你的,你管在家里,也不是你的。再說了,要真是出了問題,出了人命,政府也是不容許的。

嘎查長沒急著讓烏云想通,而是通過實際行動給烏云吃下了定心丸。他去找工地交涉,給王猛扣了一頂影響家庭和睦的帽子,這帽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要是薩娜出了什么問題,這鍋工地得背。工地的領導實際上也早就有了解聘王猛的打算,只不過他們沒有想到薩娜尋死覓活這個說服力極強的原因,工地一不做二不休,幾天過去,王猛真的就被開除了,并且是經由上級批準的。

王猛走的時候,沒有來找過薩娜,他悄無聲息的在某天晚上踏上了離開戈壁的班車,再也沒有回來。

烏云有了這顆定心丸,就真的按照嘎查長的說法,給了薩娜自由。

薩娜真的去找過王猛,她還是想問一下,他為什么會矢口否認與自己的關系。王猛的離去,讓薩娜更加感到不安。雖然有人一再提醒薩娜,她與王猛真的沒有什么關系,薩娜也在心里捋了好幾遍,除了那天拉手,他們確實也沒什么更近的關系。

烏云給了薩娜自由,薩娜反而并不想要什么自由。她恨透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包括父親。如果不是他,帶著自己不遠萬里來到這里,又怎么會這樣呢?還有母親,那個被父親稱之為婊子的女人,她為什么就不能老老實實守住這個家呢?還有世俗甚至有些惡毒的烏云,還有那個讓自己不寒而栗的阿古達木,他是一頭狼。

5

一個女人通常會因為一次妊娠改變很多,甚至是變一個樣。

薩娜最直接的改變是月經開始正常,每月28天,一天都不差,一改從前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情況。

她在懷孕之前與阿古達木達成了協(xié)定,兩個人分別住在兩個氈包里,她愿意為阿古達木生一個孩子,在中間撮合的人,正是烏云。

而烏云用了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辦法——她瘋了。她常常晚上一個人在無邊的戈壁灘上大聲唱歌,像發(fā)情的母貓,像夜行的孤狼,像晚歸的烏鴉,鬼哭狼嚎的聲音尖利刺耳,聞著毛骨悚然。薩娜縮在被窩里不敢動彈,原本她以為烏云裝瘋賣傻,但時間長了,嘎查上所有的人都說烏云瘋了,連依西巴金都搖頭嘆息,薩娜也就慢慢相信了。

嘎查長來找薩娜談話,他訴說了烏云艱辛的前半生,丈夫好吃懶做,與人酗酒,冬天喝醉騎馬回家,從馬背上摔下來,直接凍死在了戈壁灘,留下烏云和三歲的阿古達木。烏云為了阿古達木不受欺負,堅決沒有改嫁,自己操持著這個家,把阿古達木拉扯大,她想快些給阿古達木娶下媳婦,生下孫子,讓這個家庭活泛起來,散發(fā)出人間的溫暖,這是合理的訴求。

薩娜慢慢就產生了一種憐憫之心。但對于與阿古達木發(fā)生那些事,薩娜依然本能的拼死反抗。實際上阿古達木的心里也充滿了罪惡感,成功的也越發(fā)少了。但,薩娜卻真的懷孕了。

薩娜卸下對烏云的憐憫之心,是在她懷孕四個月之后。烏云瘋狂的讓薩娜喝生羊奶,而羊奶幾乎是薩娜無法下咽的食物,烏云不斷強調喝羊奶生出來的娃娃壯實,捏著鼻子喝,三口就是一大碗。薩娜常常喝下去,再吐出來。

烏云在得知薩娜懷孕之后,大病一場,高燒到40多度,人燒得不省人事,胡言亂語。醫(yī)生來家里輸液打針,只判定為風寒感冒,是夜里受了涼。輸液并不見效,連著兩天高燒都沒有拿下來,大家越發(fā)覺得這件事兒蹊蹺,烏云夜里常到處亂跑,也沒見過受涼,還是請來依西巴金比較靠譜。依西巴金看此情景,也表現出了擔心,他說人就是過卡越山,過去了一個又一個,過不去也正常。他還對著神志不清的烏云說,挺一挺,下面有了大孫子,光景就好過了。

烏云果然就挺了過來,她夜里鬼哭狼嚎的病也隨著一場高燒而去,她又恢復到了從前的樣子。她開始把重心全部放在了薩娜的肚子上。

薩娜是在春天產下了一個男嬰,并為他取下了阿音的名字。在蒙古語中,這是遠方的意思。

阿音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幸福,似乎大家一下子都抓到了什么一般,烏云和薩娜的關系比以前和諧了很多,雖然他們還是不能交心說話,但這并不重要。

薩娜與阿古達木也達成了共識,他們并沒有開誠布公坐下來談,但兩個人默認了什么,為了更好的照顧阿音,阿古達木也不至于夜里被阿音吵醒,因為睡不好覺而影響第二天勞動。阿古達木又建起了一座氈包,距離原來的氈包也不過十幾米,阿古達木和母親烏云住在原來的氈包里,薩娜和阿音住在新氈包里。阿古達木白天幾乎不會出現在新氈包里,只有夜里,他才會像賊一樣,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將薩娜壓在床榻上干那些事兒。薩娜本能的反抗,但在生下阿音之后,薩娜開始享受到了性愛的快感,她越是反抗的強烈,這種快感就越發(fā)來的直接,她常常虛脫,常常在驚恐中達到某種快感的巔峰。但每每從某種巔峰滑落以后,她就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自己都羞于說出的恥辱感,自責讓她無法承受。

但終歸,薩娜和阿古達木的關系也發(fā)生了某種變化,多數時候,他們也像正常的夫妻,忙著家里的營生,放牧、拉水、倒草場。

生活忽然變得平靜如水,阿音也漸漸長大,可以一個人在戈壁上追著羊兒跑。

薩娜生過孩子,除了身體上、生理上的變化,她性情也發(fā)生了改變,她將希望寄托在了阿音的身上,等他長大了,烏云家也就不再需要自己,到那個時候,就可以插上翅膀,離開戈壁。她還是堅定父親躺在戈壁瓷實的沙土里,一定是寂寞的、孤獨的,她一定要將他帶回去,帶到爺爺奶奶的墳頭上。她還是在記恨母親,但偶爾她也真切地想再見到她,那種擋也擋不住的想念,常常讓薩娜很著急,也很激動。她在浩瀚的戈壁灘,追著阿音跑動著,她真想就這么一直跑回到科爾沁。

當下從額旗已經可以直接到臨河,是那種直達的班車,在車站買票,就能直達。算下來,回到通遼的距離,不過三五天的時間。巴特爾已經老的走不動了,他托自己的孫子給薩娜捎來消息,再過幾年,這里還會修通鐵路,火車要從臨河,翻越茫茫戈壁灘,直通額濟納,直通策克口岸,直通外蒙古。

這一年,嘎查上通了電,還購置了電視機,就放在大隊部的院子里。嘎查長找人專門用磚壘起來一個小房子,上面蓋了彩鋼瓦,遠遠看上去像個小廟。嘎查長說這可是他去首府調研,拿回來的成果。其他地方都是這樣搞的,很有派頭。嘎查上的老百姓雖不買賬,但每到傍晚,大家還是會聚到這個小廟的跟前,看新聞聯(lián)播。這是薩娜最喜歡的,在那臺21寸的日立電視機上,她看到了首府,也看到了通遼,看到了科爾沁草原。她仿佛外星人一般,對于這些極其陌生,毫無記憶,也毫無親切感,特別是科爾沁,完全不是記憶中的樣子。

很多人說,電視上的內容比實際中的要好,比如首府,那里破破爛爛,還有人住在不足兩米高的小房子里,和牛圈并無二致;也有人說,那里遠遠比電視上的好,有雄偉的人民會堂、氣派的自治區(qū)博物館。

薩娜誰都信,誰都不信,她每天定時來看電視,對著蒙了一層雪花的電視畫面,遐想著遠方。

6

阿音9歲那年,薩娜家里添置了一臺130汽車,用來拉水、拉羊,偶爾也開著這臺車去旗上。阿古達木還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承包下了一片新的草場,羊的價格也在持續(xù)走高,美好的日子似乎近在咫尺。

如果開上這輛130卡車,將用度備足,走上一周,也就到了科爾沁,父親的尸骨,就找個小棺材裝下,放在貨斗里。這是鄰居巴特爾的想法,他老了,卻越發(fā)像個孩子。

而在阿音10歲那年,薩娜已經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他再沒有阿音那樣被重視,只順嘴給了他“二子”的稱謂,本來平靜了生活又有了幾分漣漪,妊娠生產給女人帶來的生理、心理上的改變再次突顯。

薩娜的生理期又恢復到了小姑娘的時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她的下身也常有這樣那樣的不適,但她羞于告人,大概只有阿古達木知道一二,這個鐵一樣的男人,一年也不來這個氈包幾次,他成天黑著臉,一心放牧,開春沒多久,他就趕著自家龐大的羊群,去了100公里以外的新草場。

烏云離不開二子,又離不開阿古達木,她隔三岔五的去新草場,又隔三岔五的跑回來。新草場有一片水洼地,那里有大頭魚,烏云常帶回來給二子吃。每次回家,她都要做下很多果子之類的食物,帶到新草場。

家里只剩下了薩娜,薩娜反而顯得并不自在,好似少了些啥,她倒顯得更加小心,從不出門,遇到需要購買什么,也常常是鄰居捎回來。

然而,就在這個關鍵點上,一個人忽然從天而降。王猛穿得西裝革履,從陸地巡洋艦的后門跳下來,胳肢窩里夾著一疊文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薩娜,他也一定認出了薩娜,卻沒有打招呼,而是環(huán)顧四周,和隨從說著什么。

薩娜做夢也想不到這個男人會再次來到戈壁灘,但他成為所謂的成功男人,卻是在薩娜的預料中。

這一天,王猛只簡單的和薩娜說過幾句話,就離開了。他并未提及當初的事兒,也沒有詢問薩娜過的怎么樣,他們仿佛真的沒有過去,就連那么一絲絲的非分之想都沒有。王猛只把薩娜當做了一個曾經認識的人,并將她定位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牧民,向她詢問占用她家草場修路占地的意向價格。

嘎查長老了一圈,也更加圓滑了。對于王猛當年的事兒只字不提,對于修路占道的事兒,他表示出了高度的責任感,一方面他支持修路,一方面他又不想破壞草場。他以一種兩難的姿態(tài),在王猛面前唉聲嘆氣。

大家對于王猛當初的事兒都忘記了,所有人都在談論修路占地的事兒,修路是件好事,墻上的標語寫的“要想富、先修路”,有了路,才能致富奔小康。據說這條路修通了,可以直達左旗,那里是阿盟盟委所在地,再翻過賀蘭山,就到了河套地區(qū),那里有肥沃的水田,有高樓林立的銀川。嘎查上的人,都等著王猛給下驚天的數字,路有了,錢也有了,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全嘎查的人都把焦點放在了修路上,全然忘記了當初他作為有婦之夫,在嘎查上勾引薩娜的事兒。

薩娜沒有想到再見到王猛的時候,她會如此平靜。她也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平靜并非水一樣的平靜,而是冰一樣的死寂,不是等風來,而是等溫暖來。冰面融化,下面的湍湍激流就會形成破冰之勢。

沒過幾天,王猛真的就來邀請薩娜去旗上吃飯。薩娜不假思索的一口拒絕,說著二子還要照顧,阿音要去上學。

王猛也不強求,隔天他就帶了肉食和兩瓶紅酒,在傍晚鉆進了薩娜的氈包。王猛的越野車吸引了阿音,王猛的司機就帶著阿音和二子,橫沖直撞,沖到了戈壁的深處。

只剩下王猛和薩娜的氈包,空氣幾乎凝固。

王猛將紅酒打開,將酒滿好,自己先一飲而盡,然后才把酒杯捧到了薩娜的面前。薩娜接過酒杯,轉手放在案頭,平靜地說著,你是來征地的嗎?

王猛表示了自己當年的慚愧和內疚,但他只字未提自己是有婦之夫,他并沒有要請薩娜原諒的意思,只表示出了當下他的能力已今非昔比,倘若想去城市,他完全可以提供應有的幫助。

薩娜從前是想去城市,現在她想去的是遠方,遠方是哪里,薩娜從未想過,也許是科爾沁,也許是其他什么地方,但終歸已經不再是城市。這個發(fā)現讓薩娜非常吃驚,那些曾經夢寐以求的東西,竟然被時間抽象化了,抽象得讓人傷心和無奈。

路越來越多,她想去的地方卻漸漸模糊了。

那天薩娜趕緊走出了氈包,對著戈壁灘呼喚阿音的名字。阿音早就沒了蹤影,也不會聽到,但她的喊叫,讓王猛打消了與她喝酒的雜念。

總之,那天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但對于王猛來說,他的神經卻越繃越緊,當年他親眼看見薩娜被阿古達木扒光衣服,按在地上糟蹋的場景。這些場景成了他揮之不去的陰影。王猛的內心同樣是矛盾的,當他來到戈壁灘,第一眼看到薩娜的時候,就怦然心動,這是一種男人本能的沖動,像著魔一樣無法自控。他無法拒絕薩娜的溫柔,也無法控制自己對薩娜好,他開始迷失,一種無形的力量拉著他漸漸走向心靈的深淵。在那件事兒發(fā)生以前,他甚至想過拋妻棄子,但罪惡感讓他無地自容。他當時的心境和遭遇,不能向任何人訴說,連他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

沒有人知道王猛的內心有多煎熬,也沒有人相信一個年過而立的男人,有家室有孩子的老男人會拿出真心去喜歡一個小姑娘,這簡直就是笑話,明明只是想睡了人家而已。

那件事兒發(fā)生之后,王猛如夢初醒,仿佛迷迷糊糊要進入假寐,被甩來一記響亮的耳光,肉體上的疼痛,最能造成心靈上的成長。他從頭至尾捋了一遍來到戈壁發(fā)生的事兒,他覺得,喜歡重要,愛情也很美,但自私的奪取別人的幸福,端著自己的碗,從別人碗里撈肉吃,一定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后來王猛都是這樣回憶當初的選擇的。但實際上他自己也知道,當初這一切很大程度上是無奈的選擇,就仿佛人坐在地球上飛,你找不到支點停下來,也感受不到風馳電掣的飛行,你閉上眼睛,就能順流而下。

當下,王猛再來找薩娜,一方面薩娜應該已經人老珠黃,自己也搖身一變,成為一家大公司的副總,這種強烈的反差,已經再無人懷疑什么。另一方面,當初他曾在薩娜面前一再提到紅酒,他想把這頓紅酒補上,順便把當年的心結解開。可當他看到薩娜時,才發(fā)現薩娜依然年輕,依然動人,雖然她的臉已被戈壁灘的烈日打透,那種黑已經深入骨髓,但依然泛著某種淡淡的粉嫩,她的體型也早就不再那么勻稱,小腹和大腿上的贅肉隱約可見。在別人眼里可能她已經人老珠黃,但在王猛眼里,她卻并沒有什么變化。歲月刻下的這些痕跡,遠沒有王猛想象中的深刻。在他的眼里,薩娜依然是最美的。

王猛甚至又本能地產生了某種沖動,某種生理上的沖動,這種想與薩娜接觸的沖動,是沖動,而非想法。這種沖動拉著王猛,情緒和沖動越積越多,越積越沖,他的心里長出來一個圓圓滾滾的欲望氣球,只等哪天被捅破,炸得他血肉模糊。這個捅破王猛欲望的東西,正是酒,一種在俗世紅塵中,常常能讓人暫時敞亮,暫時豪邁的神奇液體。那天晚上,王猛與相關領導喝了酒,道路前期調研工作已基本完成,說不定再過些日子,就要離開這里。王猛半醉,深夜再次來到薩娜家。他像阿古達木一樣,生生闖進了薩娜的氈包,如果薩娜沒有尖叫,他一定會毫無顧忌地先將薩娜攬入懷里。酒精讓王猛心潮澎湃,卻讓他失去了方位感,這聲尖叫讓他踉蹌了幾步,跌倒在了氈包門口。

王猛肚子里有千言萬語,卻被歲月織成了一堆亂麻,他找不到那個能理順這一切的小線頭,王猛只說了句,對不起,我有老婆,但我對你的感情也是真的。

這句幾乎矛盾、顛倒黑白、充滿罪惡的話,薩娜信了。

那天晚上,他們在月光下的戈壁灘,干坐著,盯著干凈的天空。橫貫在天幕上的銀河系,像條閃亮的巨龍,常有流星劃破天幕,甚至還看到了閃爍飛行的衛(wèi)星。他們一晚上也沒有說話,直到天明。這種只有初中生才會干的事兒,這兩個年齡加起來七八十的人干了。

這件事兒不脛而走,很快就在嘎查傳開了。這次聞風而動的不是烏云,是阿古達木。

阿古達木到家之后,就與薩娜吵了一架。這個平時少言寡語的男人,憋得面紅耳赤,兩句沒說對,他就把拳頭打在了桌子上,這方八仙小桌,一聲巨響后,斷裂成了兩截,隨之飛起的塵土鉆進薩娜的鼻孔,她心里一酸,就哭出了聲音。

一切都像極了當初,全都是故技重演,王猛在阿古達木找他對質之前,就匆匆離開了戈壁,公司派來了另外一個副總,負責這項工作。越是這樣,嘎查上的傳說就越發(fā)多起來,阿古達木的壓力就越發(fā)大起來。他不敢再去新草場,羊群也交給了新雇傭的一個流浪漢,他下定決心,要在家里守著薩娜,終生不讓她離開自己視線半步。

薩娜對于阿古達木這種行為極其反感,越是這樣,她就越是強烈地想要有自由,她年輕時的那些夢想再次清晰起來。兩個人成天吵來吵去,終于有一天阿古達木動了手,一拳將薩娜打倒在地。

此時的阿音已經懂事,他成為薩娜的小棉襖和主心骨,他常常安慰媽媽,等長大了,就帶著她離開這里,去看遠方,去科爾沁找姥姥,將姥爺的墳墓遷回科爾沁。

7

薩娜和阿古達木的戰(zhàn)爭,像極了一場表演。

他們是臺上的演員,嘎查上的老百姓就成了臺下的觀眾。演員的表演越是投入,觀眾也就會迎來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也在深刻影響著劇情的走向。觀眾們有著讓人難以置信的想象力,他們總是嫌棄故事的精彩程度不夠,在心里肆意加戲。

薩娜下身的病,忽然奇跡般的就好了,阿古達木順著這條線索,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阿古達木從懷疑到深信不疑,他們的戰(zhàn)爭持續(xù)升級。薩娜常常白天被打得鼻青臉腫,晚上又被按在案頭上,干下那些事兒。薩娜的骨子里有一種越是艱險越是寧死不屈的勁頭,她從不認輸,從不過多的解釋,從不放棄反抗,阿古達木的臉上、身上常常是帶著血跡,老傷未好又添新傷。薩娜下手越來越狠,指甲扣入肉里,隱約發(fā)出呲呲的響聲,在黑夜無聲寂靜的荒漠,悲傷與幸福交織成了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強烈情緒。

觀眾們進而將薩娜與王猛發(fā)生過關系的事兒升級,不但阿音是王猛的骨肉,連二子也是王猛隔空炮轟的結果。本來對薩娜各種舉動漸漸失去興趣的烏云,又來了興致,她不能接受自己的孫子身上流淌著與自己毫無關系的血液。

烏云開始從各個角度觀察著阿音,長相的細節(jié),眼神中透露的神情,做事的性情。似乎這些他都挺像阿古達木,但又完全不像阿古達木。他臉上表情豐富,一改阿古達木常常低著頭,他的心與他的臉隔著千山萬水,心里翻江倒海,臉上卻平靜如水。阿音的性情也更加平和而圓滑,他懂得和父親說一套和母親說一套,盡量的化解矛盾,減少誤會。但在父母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的時候,他并不說什么,只在戰(zhàn)爭結束后,安慰受傷的媽媽,也安慰受傷的爸爸。媽媽常常是心里的傷痕,是內在的暗傷,那種在第二天才會泛出的瘀青,常常需要用熱毛巾敷上去,溫暖慢慢浸入每一個細胞,為他們送去養(yǎng)分。阿音就是那塊不冒熱氣,卻飽含著熱量的濕毛巾。而對于阿古達木的外傷,阿音常常只給他簡單的擦拭傷口,并用責備的語氣咒罵和質問父親,你還是人嗎?阿古達木發(fā)自心底的內疚常會因此平復,阿音罵過他,他就會舒服幾分。

烏云無法分辨阿音到底是誰的骨肉,她也再無辦法,她恨透了薩娜。但日子總是要過的,總是需要找到一種折中的辦法,找到一個可以喘息的縫隙。過去是灰暗的,那就把未來抓好,這是烏云和阿古達木簡單而堅定的選擇。

他們就是要這么吵下去,鬧下去,永遠限制住薩娜的自由。

薩娜也不想說什么,解釋什么,她只想等到阿音和二子長大成人,然后走合法的程序,離婚,離開這里。

伴隨著阿音的長大,阿音漸漸成為薩娜唯一的主心骨和傾訴的對象。阿音在他們中間斡旋,薩娜挨打的次數越發(fā)少了,但他們的關系也越發(fā)遠了。阿古達木則和烏云綁在一起,像那些沒有給孩子成過家的人,老了兒子守著,在外人看來充滿了溫暖,但實際上卻充滿了無奈和怨恨。薩娜與阿古達木的夫妻關系,已經名存實亡。

時間在西北遼闊無邊的荒漠飛著、修飾著、刻畫著、玩弄著,它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描述著每一個不同的生命,把那些看似平淡,看似平凡的物件,勾勒成壯觀的生命盛宴。

薩娜家走出了嘎查上第一個去北京讀書的大學生。阿音以全盟第三的成績考取了中國工程大學,他選擇了路橋工程專業(yè)。

這個選擇又引起了烏云的警覺,起先她并不清楚路橋工程是用來干什么的,是后來才聽說,這樣的專業(yè)將來就是道路橋梁工程師,說白了就是修路的。烏云一下就想到了王猛,這個給家庭帶來這樣那樣、持續(xù)綿密傷害的人,不正是工程師嗎?

而此時的阿音已經出落成一個又懂事、情商又高的小伙子,他把奶奶烏云哄順的很是到位,每每烏云看到阿音,她就看到了希望,她就堅定了這就是自己孫子的想法,就算不是親骨肉,她也斷然不能放棄這個孫子。而當她看到薩娜,再想到阿音的時候,她就會莫名的升起一種恨,恨得咬牙切齒。

阿音和母親薩娜保持著持續(xù)不斷的聯(lián)系,他隔三岔五的就往家里寫信,薩娜也隔三岔五跑到嘎查大隊部里等著阿音來電話。

電話這種稀有神奇的物件讓薩娜很驚喜,她不敢相信世界上還有這種東西,本來遠在天邊,卻能瞬間近在眼前。嘎查長說,很快每家每戶都有可能裝上電話,到時候無論走多遠,都能有音訊。

阿音是帶著薩娜的希望遠行北京的,但他并不想將母親帶出戈壁,他有他的辦法。別人奮斗是在改變自己的人生,阿音也是,但他還要改變母親的命運。在他看來,命運是一種感受,而非客觀事實。

8

薩娜將梭梭樹干枝點燃,火噼里啪啦響著,隔斷了這個世界與異世他方的通路。送葬歸來的隊伍從火苗中間邁過,宣誓著一種離別,阿古達木還是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下,他仿佛有些不舍,也仿佛并沒有想什么,他的臉上依然毫無表情。

烏云去世之后沒多久,阿古達木就堅持要搬到薩娜的氈包里與薩娜同住。薩娜嚴詞拒絕,兩個人你來我往,打了起來。薩娜的出手越來越重,阿古達木反而越來越軟,一場硬仗打下來,薩娜沒什么,阿古達木傷痕累累。

薩娜在烏云去世之后,煥發(fā)出了一種奇特的氣質,薩娜自己渾然不知。關于烏云,薩娜選擇了原諒和忘卻,她一點一點地從心里徹底清除關于烏云的記憶,她真實的死去了。嘎查上的人猜測著烏云活著的時候,是如何折磨薩娜的,這種猜測遠遠大于事實,薩娜漸漸也產生了某種疑惑,難道烏云真的有那么壞嗎?

阿古達木失去了方向,他越發(fā)暴躁,二子親眼看到他用皮鞭生生絞死一頭綿羊,他成天黑著臉,忙著手里的活,動不動就要和薩娜吵架。

他們在吵什么,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據說,當一個中年人忽然變得暴躁的時候,就是一種不祥的預兆,一定會有不好的事兒發(fā)生。

二子不會讀書,薩娜就想把二子送到左旗讀高中,阿古達木其實和薩娜意見統(tǒng)一,但從薩娜嘴里說出來,阿古達木就天然的、自然的拒絕了,他也找不到什么原因,就是一口拒絕,堅決反對二子去左旗。

兩口子,就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吵翻了天。

那天晚上阿古達木去蘇木上喝酒,喝到爛醉如泥,晚上12點一個人騎著京城100摩托車,在遼闊的戈壁,將油門擰到底,車速一度上了一百多公里每小時,車后塵土飛揚,在皎潔的月光下,他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組成了戈壁最美的景象。

阿古達木扔掉了頭上的大帽子,敞開胸膛,任由刺骨的寒氣侵襲自己,他從未有過這般輕盈,這般爽快。再后來他就不記得了什么了,摩托車在一個土梁上騰空而起,有點像飛向月亮的圣誕老人,也或者并不像。反正他在天上劃了一條弧線,一頭栽進了沙窩。

如果不是有勘察隊的人湊巧從這里經過,估計阿古達木真的就會輕盈如鴻毛,就此乘風而去,阿古達木和他的父親有著驚人一致的生命軌跡,但結果卻不盡相同。

阿古達木被救下之后,在醫(yī)院里只呆了一周就鬧著回了家。但實際上他的一條腿粉碎性骨折,回去一樣需要在床上躺著,但他堅持要回去。

二子也因此沒有去左旗讀高中,主動留下來伺候父親。薩娜在阿古達木發(fā)生車禍之后,忽然發(fā)現自己其實還是在乎阿古達木的,但阿古達木卻堅持不讓薩娜照顧自己,他那種發(fā)自心底的憤怒難以平息,他后悔年輕的時候喜歡她,他后悔當初的全部選擇。他脾氣越發(fā)暴躁,躺在床上仍然暴跳如雷。

最讓人揪心的事兒,終究還是發(fā)生了。阿古達木由于護理不到位,最終造成了感染,并面臨截肢的風險。他不接受任何人的照顧,更不接受薩娜提出的去醫(yī)院治療的方案,他態(tài)度堅決,堅持認為這傷能自己好。

阿古達木的大腿開始腐爛,散發(fā)著惡臭味,薩娜請來的赤腳醫(yī)生用盡辦法,依然不能急轉病情。嘎查長和依西巴金都來勸說也無濟于事,病情拖延了幾天,阿古達木開始高燒,再不去醫(yī)院可能命都不保,嘎查長這才下令,強行將其送往了旗上的醫(yī)院。醫(yī)院專門為阿古達木請來了盟上的專家,進行了截肢手術,這才保住了阿古達木的命。

這件事兒,徹底扭轉了阿古達木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或者說,這件事兒徹底扭轉了阿古達木在與薩娜戰(zhàn)爭中的劣勢地位。

阿古達木萬念俱灰,他先是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自己鬧騰,常常自己翻身掉落在地上,血水和藥物混在一起,在強烈的84消毒液襯托下,有一種讓人窒息的味道沖進鼻子。薩娜再也經受不起這樣的折騰,她匍匐在地上,像當初匍匐于王猛身邊一樣的哭泣,不同的是,當下她說不出什么,她只是無助地哭泣著。

嘎查長將黨員召集起來,輪流義務照看阿古達木,同時也做思想工作,雖然讓阿古達木接受現實很難,但他的腿確實在一點點愈合。

阿古達木回家之后,撐著雙拐,成天在氈包的門口練習。按照醫(yī)生的說法,一條腿照樣可以健步如飛。他常常走不了幾步就跌倒在地,薩娜就在一邊看著,阿古達木從不讓她扶自己,他堅持認為自己還能站起來。

二子沒有再去上學,他天生就不是念書的料子,只有在茫茫戈壁灘,才能找到屬于他的天地。當下父親阿古達木不能再去放羊,他主動作為,認領下了這份差事。他很勤快,也很會放羊,蒙古族的長調也常常在傍晚紫紅色的晚霞中響起,給這里平添了幾分顏色。

阿古達木則拄著雙拐,在晚霞中尋著歌聲的方向,想照看自己的羊群,但往往是二子回來,扶著他回家。他不能干活,也不能做飯,只能勉強達到生活自理。這樣的日子讓阿古達木心灰意冷,但二子常常鼓勵他,單腿可以健步如飛,他還專門去旗上,通過音像店的老板,找到了一張殘疾人運動會的光碟,在家里新添置的DVD機上,播放給阿古達木看。

薩娜卻陷入了某種難以自拔的漩渦中,她以前是恨阿古達木恨得咬牙切齒,后來是對阿古達木無感,現在她又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們之間不合適。當下的牛羊價越來越高,家里的牛羊群越來越大,家里也越來越富裕,但阿古達木和自己卻不能像別人家那樣,享受這種越發(fā)殷實的生活。

薩娜做夢也想不到,阿古達木竟然和自己主動提出了離婚。

那天阿古達木七拐八瘸地走到薩娜的氈包前,用拐杖將門簾撩開,對著里面忙碌的薩娜輕聲說了一句,“你來,我有事兒和你說?!?/p>

阿古達木很少與薩娜溝通,年輕時,阿古達木因為身體上的需要與薩娜戰(zhàn)斗;后來因為心理上的落差與薩娜戰(zhàn)斗。他們幾乎從未停止爭執(zhí),就算他剩下了一條腿,他們的關系也沒有發(fā)生實質性的變化,只不過現在薩娜有所退縮,阿古達木吵架的對手弱了,他反而閃的胳膊生疼,更加難受。

他們第一次在氈包外的長椅上并排坐下,眼前是蔚藍的天空,天邊掛著白云,那種分了幾層,與天邊的生灰色渾然一體,也只有戈壁灘才能看到如此層次分明的云朵。而在蔚藍的天空下的草場上,是時而整齊劃一、步調統(tǒng)一,時而又亂作一團,散落整片草場的羊群,二子在遠處騎著摩托車,帶著兩條黑白相間的牧羊犬,唱著古老的蒙古長調。

阿古達木平生第一次和薩娜開誠布公,他慢騰騰地說著,“你看,這里多美,我從前從來沒有發(fā)現,原來這里很美。說來,到今天,你整整跟了我三十多年,我一直強迫你、懷疑你,甚至打你罵你,你有多恨我,我心里很清楚?,F在咱們條件好了,咱們把羊群賣掉,錢歸你;剩下這片草場歸我,我租出去,也夠生活。后面的日子還很長,咱們離婚吧。”

阿古達木唉聲嘆氣,“以前你總想著離開這里,現在你自由了?!?/p>

薩娜震驚了,她從長條板凳上刺棱一下站起來,指著阿古達木的鼻子質問,“你說什么?你要離婚,你還是不是個人?”

阿古達木也有些急躁,“我這不是對你好嗎?你不是想走嗎?你走呀?你現在就走!”

薩娜把手里的奶盆子摔在地上,大聲回應著,“你想讓我走我就走?憑什么我要聽你的?你算個啥?”

很顯然,他們彼此都習慣了爭吵,出手。這場從和平出發(fā)的談話,又成了一次彼此互懟的戰(zhàn)爭。

隔了幾天,阿古達木再次來找薩娜,依然如上次一樣,他們又坐在氈包前的長條凳子上,望著遠處已經廢棄的馬車和遠處牧羊的二子。

阿古達木說,“我以前根本就不能理解,你想去遠方的感覺,現在我成了半個人,再也不能騎上摩托車去追羊尋牛,我忽然感覺到了你的失落。咱們離婚吧,我是認真的?!?/p>

薩娜失聲痛哭,她將一盆鮮奶潑在了阿古達木的身上,對著阿古達木要她的青春,要她的時光。

阿古達木找到了嘎查長,說明了當下的情況,他們之間除了吵架,已經沒有其他任何關系。離婚給對方自由,他才能心安。

嘎查長覺得阿古達木越發(fā)高大起來,這個像鐵一樣的男人,有著寬闊的臂膀,有能發(fā)出甕聲甕氣聲響的粗壯喉嚨。他也完全贊同阿古達木的說法,與其這樣相互爭吵,不如一拍兩散。人生還很長,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才是正確選擇?,F在兩個孩子都已經長大,也沒有更多的牽掛。

嘎查長去找了薩娜,將這些利害關系說給了薩娜。薩娜詢問阿音,阿音當下已經是中字頭建筑企業(yè)的一名橋梁工程師,他工作很忙,但仍然保持著給薩娜打電話的習慣,每天定時定點,太忙就少說幾句,有空則能長談。他的意思也非常明確,他也支持他們之間離婚。只不過作為兒子的他,不好意思說穿。

薩娜又去問過很多人,只有依西巴金沒有給她什么答案,而是笑著說,“薩娜呀,一件事兒就是一座山,你往上爬時,會覺得往下退更好,你往下退幾步,就能堅定往上爬才是對的。不必向別人找答案,既然大家都支持的事兒,你不妨一試?!?h3>9

有些當下辦不到的事兒,就要靠時間,時間并不是連續(xù)的,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漏洞和縫隙,倘若穿過這些無處不在、又很難抓住的時間縫隙,就能去往遠方。遠方可能在遠處,也可能在過去,也可能在未來。

薩娜的遠方,在這一年來臨了。

薩娜沒有要羊群,也沒有要草場,只將自己這些年存下的錢拿出來,盤算著將父親的墳冢搬到科爾沁需要的費用,她就購買了去往科爾沁的車票。

阿音也請了長假,準備帶著母親前往科爾沁尋找故土。薩娜百感交集,又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著,停不下來。時隔三十多年,她第一次走出荒漠,來到高樓林立的呼和浩特,來到只在電視上見過的北京。城市的霓虹燈,車水馬龍的街道讓她很是震驚,但這種感覺甚為短暫,很快就變成了恐懼,而非欣喜。

阿音已經有了自己的汽車,在北京他們驅車一路向北,走進了傳說中的科爾沁草原。薩娜憑著模糊的記憶,尋著童年那些低矮的房子,那些高大的白楊。三十年滄海桑田,這里早就變了模樣,不變的只剩下了那個小村子還叫查干呼蘇。

已經少有人知道薩娜,或者避而不談。薩娜小時候那個院子已經破敗不堪,房子徹底塌陷,成了一堆土。

嘎查的領導對于薩娜的歸來甚為驚奇,當初他是村里最年輕的干部,當下頭發(fā)已經花白。對于薩娜家的事兒,他不住地嘆息,不想提,但似乎又非提不可。

薩娜的母親在30年前被殺,兇手手法極其殘忍,人被大卸八塊,裝在編織袋里,堆在自家房子的角落里。薩娜和父親離開很久,一股惡臭在村子里蔓延,隱隱約約、時有時無,后來才被人發(fā)現。發(fā)現時那袋血肉模糊的尸體已經干癟,地上的血水已經滲入土壤。

死者里面還有一位男性,他的私處被割掉,掛在了自己的腦門上,人死于窒息。

這一切是薩娜和阿音沒有想到的,薩娜沒有哭泣,只覺得胸口上堵著一塊大石頭,她沒有控制住,將胃里的早飯,全部吐在了嘎查長辦公室的地上。

公安局一直懷疑薩娜的父親是兇手,他們當初從現場找到了兇手的一些毛發(fā)和一塊指甲,似乎經歷過打斗。鑒于薩娜父親已死亡,公安局決定拿薩娜的基因序列與兇手以及被害人的基因進行深度比對。

但對比的結果讓這個案件更加撲朔迷離,薩娜和這個指甲蓋的主人并沒有血緣關系。本來指向薩娜父親是兇手的證據鏈,產生了某種斷層。

薩娜在公安局,看到了當年的卷宗,那個被殺的男人臉上有一道疤痕,少了兩顆牙齒,她竟情不自禁的想到了王猛。

隔了幾天,薩娜在公安局的要求下,配合公安前往茫茫戈壁灘尋找薩娜父親的尸骨。他們要找到他的DNA,結了這個案子。

尋找薩娜父親的工作一度陷入僵局,戈壁灘太大了,在烏云和阿古達木的限制下,薩那已經很多年沒有給父親上過墳,每年清明和中元,她只在家里的遺像前燒些紙錢,或者在氈包外對著墳頭的方向,燒紙錢。

嘎查長、依西巴金帶著公安局的人在荒漠中地毯式搜尋了三四天,還是沒有結果。公安局又調來了專業(yè)團隊,對可能埋葬薩娜父親的一片區(qū)域進行了深入查找,歷時一個月,可惜還是沒有結果。

這里只有流沙,只有烈日,薩娜的父親被這浩瀚無邊的戈壁灘溶解了,仿佛在大海中加入了一滴墨水,也仿佛在戈壁灘上灑下了一把黃土。

公安局的人最終無功而返,案件繼續(xù)懸而未決。

公安局的同志只不過是失落,而對于薩娜來說,卻是悲傷、悲痛。她再也不能將父親帶回科爾沁,再也不能讓他和他的父母團聚。

薩娜去廟里找依西巴金,她這次要問很多,人死了肉體還重要嗎?人到底有沒有靈魂?人生為何如此苦難?歸根結底,她想知道人生的事實真相到底是什么?

依西巴金忽然就老了,送走烏云的時候,他還只是胡子花白,他的眼神依然銳利,總是從紛繁復雜常常亂作一團的俗事兒中,一眼看到癥結,一把抓住關鍵。他某一年也或者某一天,忽然就老了,眼睛里再沒有了光澤,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

嘎查上的醫(yī)生說,他患上了嚴重的腎病。

薩娜去找依西巴金的時候,他正在大殿里走動著,他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并不忙什么,他聽了薩娜的問話,仍然未打亂自己本來的步調,許久他才踱步至大殿門外,他在臺階上坐下對薩娜說道:“你看這高大恢弘的大殿,二十年前它剛剛建成的時候,這里方圓幾百里的人都來過,當時它是嶄新的。但現在它開始破敗,有很多地方已經開始漏雨。所以呀,薩娜,人生的苦正是來自于人生的甜,這大殿的破舊正是因為當初的嶄新;你的手心能握暖,還得手背為它頂住嚴寒。所以,人生本質上是無色無味的,只是欲望擾動了它,它就呈現出了萬紫千紅?!?/p>

依西巴金忽然話鋒一轉,談到了自己,“當下我也老了,感受到了做人的疾苦,我想,對于靈魂是什么?我也不能給你什么答案了。但終歸還是你信了,就似乎有了,不信,也就被這茫茫戈壁包容了,融化了,溶解了,什么也沒有了。天長地恒。

在佛法里,對于凡夫,輪回是最基本的生命脈絡。但在我看來,生命并非圍繞時間軸簡單的前世今生,也許,你的前世就在你的眼前,你未來就在你當下的一念間,一念善意,則是一份善緣,一念放下,則是內心的通透和遼闊?!?/p>

對于薩娜想找到父親墳冢的事兒,依西巴金沒有細說,但薩娜卻真真切切地聽懂了,這滿目的黃沙,這浩瀚的戈壁灘,每一寸不都是他嗎?

鄰居巴特爾已經老糊涂了,他甚至有些不認識薩娜。薩娜這天來給他送從北京帶回來的果脯,他還在念叨著去通遼,“那得半個月的,駱駝得一步一步的走。”薩娜就笑著說現在去通遼,只不過兩天的路程,巴特爾就搖頭,說著,“這沙漠戈壁灘哪能這么容易走出去,它鎖住了你?!?/p>

薩娜在某天早晨,用銅盆洗過手,帶著阿音和二子,尋著當初埋葬父親的方向,走了十幾公里,在一處低洼的地方,薩娜跪在地上,向父親發(fā)出回家的呼喚。她帶上紅手套,在地上捧起兩把黃沙,裝在了事先預備好的骨灰盒中。今天,薩娜要帶著父親,不遠萬里,起身回科爾沁。

那天本來天氣還不錯,只是天邊鑲著一圈黑邊,青色的天幕平靜如水。但轉眼間,就起了風。西天上迅速聚集起黑壓壓的黑云,緊接著,巨浪般的沙塵暴從西邊席卷而來,以萬馬奔騰之勢,壓過來。風越來越大,人幾乎無法站住,細碎的沙子打在臉上,如針刺一般綿密持續(xù)。不到幾個小時,所過之處,連玻璃都打毛了。

薩娜在汽車里,竟有幾分欣慰,她知道,父親上路了。

10

阿音在北京安家,他娶了一個眼窩深陷,笑起來只有一個酒窩的南方姑娘。她與薩娜第一次見面就仿佛故知重逢,很是談得來。薩娜作為婆婆,就此住進了阿音北京的家。

讓薩娜自己沒有想到的是,她離開了戈壁,竟有幾分失落感,她時不時地會惦記那片草場,但她總是提醒自己不要犯賤,她奮力地打壓著自己內心莫名其妙的躁動。

二子則與灘里一個蒙古族姑娘戀愛了,兩個人青梅竹馬,從小就在一起,現在他們還要在一起。二子雖然比阿音小很多,但他卻比阿音早有了孩子。

二子急著辦婚禮,薩娜興奮得整夜無眠,她恨不得當下就飛回灘里,去看二子,去看那片草木稀疏的草場。

薩娜這次是自己回的灘上。從北京到呼和浩特,再從呼和浩特到額濟納,早就通了火車。全程也不過二十幾個小時,世界似乎真的變小了。

還有一件讓薩娜興奮的事,就是阿音作為工程師,正在推進G7京新高速,這條路將把北京和額濟納真正連起來。按照阿音的話,到時候,去北京,回灘里,都是說走就走的事兒。

薩娜回到戈壁,見到二子,見到羊群,見到茫茫戈壁灘,她的心情忽然舒暢起來,興奮起來,這么多年,她從未如此興奮,如此暢快。她從班車上下來,張開懷抱,對著戈壁像瘋了一樣地奔跑。

二子的婚事辦得很簡樸,但很順利。阿古達木和薩娜少有的默契,連他們自己都覺得驚奇。那個時候,二子媳婦的肚子已經挺了起來,薩娜就自告奮勇,要等著二子的孩子降生,照顧她和孩子。

對于薩娜這些舉動,并沒有人站出來反對,也沒有人附和,大家都假裝沒有聽到,各自去忙自己的了。倒是多事兒的阿古達木,第二天就一瘸一拐的幫助薩娜收拾了新房子。當下已經很少有人再住氈包了,去年政府統(tǒng)一為牧民們建起了房子,還通了自來水,這是大家做夢都想不到的。

阿古達木自從少了一條腿,就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干活了,他的肉慢慢被屋子里的氣息燜透,黝黑的皮膚漸漸泛出了白光,那些“棱角分明”的肌肉塊也漸漸融化,成了干癟的軟皮。他的頭發(fā)也開始花白,性情也逐漸溫和起來。

他對薩娜說,“該離婚的還離婚,我只不過是想讓你住的舒服些,房子比氈包敞亮,夏天熱了還能開開空調。”

薩娜拋開離婚的話題,只說二子的孩子過了滿月,她就回北京了,搬來搬去的也麻煩,原來的氈包也住慣了。

二子的孩子很快降生,一個七斤多的大胖小子給這個家庭增添了無限的歡樂。阿古達木和薩娜忙里忙外,轉眼孩子就已經滿月。但孩子仍然需要人照顧,這次薩娜也不說什么,閉口不提孩子滿月就要離開的事兒,這一轉眼,這個七斤大的小子,已經可以自己步履蹣跚,跑出氈包了。

而這三年里,阿古達木再沒有和薩娜吵架,他們仿佛重新認識了對方,也重新認識了自己,相敬如賓,又從不拘束,他們保持著一種能彼此感受到的合適距離,認真過著每一個日子。他們不再有夫妻之實,白天一起干活,晚上就各回各的住處。

依西巴金去世了,他的葬禮很隆重,百里以內能來的人差不多都來了。他被架在高高的木柴上,來自藏區(qū)的喇嘛和五臺山的高僧,將為他做最后的超度。

薩娜站在人群中間,看著一股青煙直沖云霄,忽然意識到阿古達木確實是從自己搬走父親的“墳冢”那天開始,變了一個人,她似乎穿透了時間的裂痕,看到了阿古達木變化的原因。但這個念想只在她的腦海里打了一個轉,就再也抓不住了。

念經的聲音低沉渾厚,壓住了所有的思緒。

依西巴金作為德高望重的僧人,他的骨灰將送至五臺山。當下,距離G7開通只剩下了不到幾天的時間,五臺山的僧團,決定等路通了,再讓依西巴金上路。

阿音終于將路修到了自家的門口,他和母親薩娜算著賬目,倘若現在想出發(fā),就開著這輛車,連續(xù)行駛20個小時,就已經到達了長安街,再往南走20個小時,就已經到了上海灘,到了杭州西湖。西湖也近在咫尺。

薩娜已經沒有再留下的理由了,阿古達木也再次主動提出離婚,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難色。他們依然是坐在氈包門前的長條板凳上,阿古達木用拐杖指著門前這條車轍土路,半開玩笑的說著,“你看這兩個車轍,不就是人的兩條腿嘛,這兩條腿就是人心底的遠方。從前,我不能理解你,當下我卻能感同身受?!?/p>

薩娜離婚,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對。他們只好任由從前的約定,選了個不忙的日子,去辦了離婚手續(xù)。

阿古達木用了幾天時間,將薩娜年輕時的東西收拾出來,家里全部的積蓄都存著薩娜的名字,這些他都一并交到了薩娜的手里。

薩娜離開的那天,天空湛藍,阿古達木拄著拐杖,站在氈包前久久的凝望。阿音的越野車越來越遠,他終于再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但是阿古達木沒有哭,他臉上是有笑容的,心里的酸楚,打開了他極少要用到的淚腺。

老淚橫飛的阿古達木,尋著車轍印,一瘸一拐的往前挪動著,他不想讓已經成了一個小白點的越野車在視線中消失。

薩娜側臉望著窗外,她想問阿音,我這是要去哪兒?但她不敢說話,只要開口了,她一定會原形畢露。

阿音說,“小時候,你給我講過依西巴金的故事,他說喇嘛就是給人心里修路架橋,我當下是不是有點像個喇嘛呢?”阿音將車開下主路,沖到了一個沙梁上,向遠處望去,是川流不息的京新高速,它像條巨龍,穿越戈壁腹地。阿音說,往南不到一百公里,就是東風航天城,這片神奇的土地,現在不但能通西亞、歐洲,能通北京、上海,也能通往天上。“其實,想通了,一切都就通了?!?/p>

薩娜終于忍不住,放聲痛哭,她忽然聽到了戈壁中石頭叮叮咚咚的響動,這個消失了很多年的聲音,在召喚她。

……

他們調轉車頭,向著家的方向飛馳而去。

責任編輯:趙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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