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
冬天里,如果醒得早,她們就在床上再躺一會兒,說說話,說說夢,剛剛做的夢,或者以前的夢。從夢開始,有時候講一講就扯遠了,一輩子總有很多事情,小時候、爸爸媽媽、老家、工作、男人、孩子們、孫男孫女、天氣、溫度……講也講不完。講著講著,就該起床吃早飯了。說話讓時間過得飛快。
總歸有的說。上年紀了,夜里的睡眠經常是一截一截的,睡了醒,醒了再睡,夢想聯翩,不像小時候一覺到天亮。小時候,她倆也睡一個房間,也這樣住相對的兩張單人床。兩個人發(fā)過誓,要一輩子在一起。后來,她們遇到各自的男人,有了自己的小家,各過各的日子。老了,男人走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她們又住到一起。提前預訂的養(yǎng)老院,朝南的房間陽光燦爛,相對的兩張床,一日三餐有人管,該吃藥時護工過來提醒、倒水。她們練寫字、畫水墨畫,還參加了合唱團,比在兒女家里的日子豐富,比讓兒女侍候方便,姐妹又可以做伴了。兒女支持她們的決定——白天上班工作,不用擔心家里老太太沒人照管了。
她醒了,透過留了縫的窗簾,知道天還沒亮。橘黃色的地燈散發(fā)著微光,她去廁所時可以看清楚路。對面沒有動靜,她盡量高抬腿,讓腳步無聲?;氐酱采?,鐵床吱扭一聲,她心里哆嗦一下,聽到對面妹妹翻身。妹妹也醒了。
“我吵醒你了?”
“尿憋醒的。又找不到廁所?!泵妹?歲時還尿床,媽媽把她從床鋪上拎起來,責問她為什么不起夜,她說在夢里找不到廁所。老了以后又做這樣的夢,但不會再尿床了吧?
從廁所回來,妹妹重新躺下,臉朝向她:“夢見咱倆坐在雪地里喝扎啤,一人一大杯,也不嫌冷?!?/p>
她們出生在哈爾濱,8歲時離開,卻經常在夢里回去。冬天哈爾濱才有的那種沒膝大雪,后來基本上是在夢里見了。索菲亞教堂的鐘聲也在夢里響起過。哈爾濱不少女人能喝啤酒,但她倆一起喝過扎啤嗎?她不記得。也許妹妹見過別人家姐妹一起喝,或者希望自家姐妹對飲。爸爸愛喝酒,喝多了打老婆。喝多了酒的男人帶著一股從胃里反上來的酒味回家,她和妹妹用棉被蒙住頭,但仍舊有打罵聲從隔壁鉆進她們的被窩。媽媽的哭泣伴隨她們入夢。早晨起來,家里波瀾不驚,昨夜哭聲如夢。爸爸拎著飯盒去上班,里面裝著媽媽做好的飯菜。媽媽的臉上,看不出哭過的痕跡。日子像松花江水,嘩嘩流淌,過得太快。爸爸媽媽竟然把婚姻過到了頭,白頭偕老,腳前腳后間隔不到半年離世。
因為爸爸,她們談婚論嫁的時候,共同的想法是,絕對不找喝酒的。她們做到了。但男人的缺點可不止酒后打老婆。年輕時,她們哪知道那么多?
她把胳膊伸到被窩外面,說:“爬一座山,山頂太高,總也爬不到最上面?!边@個確實是昨晚上的夢。關于爬山,她們繼續(xù)講。她們一起爬過幾座名山。
她盼著天氣快點兒轉暖。春天來了,如果醒得早,她們可以到院子里去走走,看看花,看看草,不必沒完沒了說夢度時光。
有兩個夢,她怕自己忍不住講出來。不止一次,她夢見自己光著身子在大街上走,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有無數人在暗處偷窺,她看不見偷窺的眼睛在哪里。每次從夢中醒來,她都難過。這個夢,她沒結婚時就做過,有了男人,生過女兒以后都還做。她感到羞恥。一個羞恥的夢怎么能夠跟人講呢,哪怕是妹妹!另外一個夢則太過于兇險。她在街上行走時,一輛卡車從對面開過來,迎頭把她撞飛。她在空中翻騰,沒完沒了,落不下地。她每次在翻騰中醒來,身上總有冷汗。她希望夢是反的,這樣她就不會遭遇車禍。不想說出這個夢,也是擔心傷害妹妹。妹妹小兒麻痹留下了后遺癥。同一個卵子分裂出來的雙胞胎,從此長得不一樣了。她是個健全人,而妹妹走路踮腳。她的臉上常有微笑,妹妹臉上好像總帶憂愁。
有一件事情,她永遠不能跟妹妹講。那個男人,本來是先看上妹妹的。妹妹性格比她柔。她和他后來在一起,妹妹不知道。但他沒娶她,也沒娶妹妹。她后來嫁了另外一個男人。她的女兒長到10歲時,妹妹才嫁了一個二婚男人,一輩子沒生育,有個繼子。
如果那只是個夢,多好。真是對不起妹妹。她不知道怎么補償妹妹才能讓自己心安。如果妹妹知道了真相,還會跟她一起住在這里嗎?
她們一起去過長白山、泰山、千山,有很多趣事難忘。
走廊里傳來走路和車輪聲,護工開始送早餐了。
她松了一口氣,喊妹妹起床,像小時候。
[責任編輯 王彥艷]